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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书名:命定 作者:达真 字数:265280 更新时间:2019-12-11

  龙岗山日军第五联队二大队的最后一个碉堡疯狂地喷着火舌,距碉堡三十米外的弹坑里,浓雾般的硝烟里时隐时现地露出一位藏族军人土尔吉的身影,去年夏末他同一大群康巴藏、汉、回族青年应征入伍参加了滇西大反攻,他现在是国军A师三二〇团三营的一名医疗兵。

  土尔吉正卧伏在炸弹坑的坑沿,腋下夹着一副帆布担架,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他快速摇晃脑袋,抖下十秒钟前飞机轰炸时撒落在头和颈上的泥沙,一个阵亡战士被炸断的一截手掌正掉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手掌上的拇指和中指还在抽搐。一阵凉到脊背的寒冷促使他鼓起勇气用树棍挑开断掌,准备默念“几(一)、呢(二)、松(三)”就冲出弹坑,但这一心理暗示没有成功,原因是战友和敌人残缺不全和血淋淋的遗体重三叠四地挡住了去路,使他无法下脚。他还从来没有也不敢去尝试踩在同类的软绵绵的躯体上究竟是啥滋味。

  在五分钟前的一轮轰炸中,在另一个弹坑里,他将脸紧贴在新翻的泥土上,恰好混在泥土里一根被炸成几截的蚯蚓残肢挂在他的嘴角,血腥味和泥土的酸腐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他窒息。前一刻他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老乡、三连一排的爆破手扎西尼玛的一只胳膊被7.6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子弹打飞,飞起来的胳膊被枪弹的力量掀在空中将近有两米的高度,随后断臂掉在距扎西尼玛两米远的地上。一注血液在胳膊脱离臂膀时喷薄而出,瞬间浸透了肩部的军服。

  断臂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带来的极度血腥使土尔吉本能地闭上眼睛,但那只飞向空中的手臂却反复在他的记忆里翻滚着。“幸亏没打中炸药包。”他暗自庆幸,心像收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呼吸逐渐均匀起来,心想,“如果子弹打中炸药包的话扎西尼玛就炸成肉末了。”

  扎西尼玛的哇哇惨叫声从远处传来,他刚要起身,密集的子弹便穿胸而过,这位年仅十九岁的青年仰身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像挂在土尔吉嘴角边血肉模糊的蚯蚓一样不再动弹。

  战斗中每遇这样惨烈的场面,土尔吉的腿就几乎不受大脑的支配,胃里会涌出一股股酸水,身上或起鸡皮疙瘩或感到蜈蚣蟒蛇在心里或身上游走,针扎一样的刺痛和恶心会突然间控制不住导致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奇怪的是,每次在呕吐物里他都会看见地位低下的天葬师尼麦齐加那副被太阳风吹得皱巴巴的脸,特别是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时就撅起的那张吹汤嘴,这简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在一个无战事的午后,天空盘旋的鹰为他暂时找到了答案。过去自己同师父达杰彭措在替亡灵超度后,剩下来的事就轮到天葬师尼麦齐加了。当尼麦齐加用手掏出亡灵内脏的一刹那,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使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过,是血腥味把土尔吉和天葬师连在了一起。

  战友们曾针对土尔吉遇血腥场面就突然呕吐的这一症状,开玩笑似的称他为爱吐酸水的“怀儿婆”,认为他是一个爱“晕血”的与众不同的藏人。

  善于搞笑的成都籍战友黄幺哥在无战事时就做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对土尔吉说:“小兄弟,你最好在洞房之夜不要遇见处女,不然那处女四五个月后呕吐的酸水都被你提前吐光了。”

  在一片坏笑中土尔吉却遗憾地摇摇头,笑黄幺哥孤陋寡闻,因为在藏地是没有“洞房花烛夜”这一婚俗的。在藏地,从处女到女人的转变犹如春天的最后一粒雪花融入草地一样,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没有仪式,没有喧闹,只有大地静静地过滤掉男欢女爱那过度的喘息声。

  令战友们想破脑袋都无法捉摸的呕吐现象一直困扰着土尔吉。美军派驻营部的联络官奥利弗知道他是藏人后,对他和他的战友贡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机会就喜欢跟他们聊一些雪域藏地那些他自以为稀奇古怪的神秘事。比如传说中香巴拉里人都健康长寿、无忧无虑,他们是以何种方式传宗接代的?是交配还是神授?人的灵魂怎么附在某些动物的身上?你看见过不是传说中的回阳人吗?三个兄弟同娶一个女人,他们在夜里不打架吗?又比如……

  最初,土尔吉极端反感这位拿着铁叉吃饭的外国人,认为那铁叉像内地汉人用来挠痒的“孝顺子”,关键是他用叉子伸进铁皮罐头里叉起肉放在嘴里那一瞬间,那贪婪的吃相一看便像是专门打听男女之事的“邪巫”。但那种刨根究底的认真表情却不带恶意。一次无战事的午后,奥利弗在操场上同土尔吉聊天后得出结论,认为呕吐这一症状与土尔吉“从小经历的喇嘛生活有关,与所接受的佛教教化有关”。

  奥利弗的分析令土尔吉信服地伸出了舌头,从心里发出啊波波的感叹,觉得这个洋人要么是钻进自己灵魂的巫师,要么就是蛔虫的神怪。惊叹这位整天叼着烟斗的“年轻老人”是一个会打卦(算命)的“喇嘛”,像活佛那样能看穿人的心欲和妄念。断定奥利弗与绝大多数目不识丁或连初小都未毕业的战友们有着天壤之别,土尔吉默认了这位高鼻子的分析。

  奥利弗留给土尔吉最深的印象是同战友们一道全副武装地越野长跑,当这位联络官跑得大汗淋漓脱掉上衣,将衣服的袖筒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时,这与藏族牧人在艳阳高照的草地上将藏袍的双袖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一样,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卓巴(放牛娃)。在与奥利弗成为朋友后,这位联络官偶尔回顾他在美国的生活点滴,他告诉土尔吉,他的家乡就在属于美国南部牧区的阿肯色州,在未进西点军校之前他也是一个地道的卓巴,在他的家乡卓巴被称为——牛仔。土尔吉敢肯定,全世界依靠牧草生活的牧人绝对都有相同的生活习性。有区别的是,这位牛仔特别爱洗澡,这要在熊朵草原早就被冻死了。

  无可奈何的是为了急救受伤的战友,土尔吉必须踩在死人的身体上“借路”而过,可横陈在脚下的尸体使他犯难。作为一个军人踏尸而过,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口吐唾沫那样轻松简单。然而对曾经当过扎巴(喇嘛中级别最低的)的土尔吉而言,虽然已有近两年的行武生涯,却无论如何难以迈过这道无形的“坎”,这道“坎”像一堵无形的玻璃墙竖立在前方。自西康当兵来到四川、云南,这道“坎”一直横亘在土尔吉心里无法逾越,而贡布、桑珠、乌金、洛桑和其他参军的藏族兄弟跟来自各省的军人却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脱掉藏袍穿上清一色的军服几乎没有了差别。土尔吉的呕吐现象只是一个个例。

  九年的喇嘛生活和两年的从军经历,一前一后极大的反差一直困扰和煎熬着土尔吉的心,这一隐私即便是同是从西康一道参军的同乡好友也少有知道。佛教徒和军人在他心灵的比对中,一个是吃斋念佛视一切生灵为伴的善徒,一个是拿枪杀人的战士,灵魂中植入了水火不容的两者,他的生命也走入了混乱无序之中。无序中他凭借自己的英勇和智慧,找到了一个既不离开军队又能兼做善事的两全其美的差头。

  在临近战争结束的头一年,他主动要求做了一名医疗兵。营部的长官们鉴于他的无畏表现批准了他的要求(战友无不纳闷,在无数次战斗中,那些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一见土尔吉就拐弯),不是因为土尔吉射杀了多少敌人,而是他完全置生命于不顾,在枪林弹雨里挽救了许多战友的生命,其中还有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A师师长。

  尔后,在关师长的关照下他做了一名医疗兵。那是令他心花怒放的如意选择,这一选择使他放下了射杀的枪,一来坚守了对佛的信仰,二来保住了自己的衣食,三可为那些受伤的战友解脱痛苦,三全其美。但战友们无不猜测他是冲着野战医院的医疗兵陆晓慧去的。

  战友们的猜忌令他像哑巴吃了蜂蜜那样甜在心里。土尔吉的确迷上了陆晓慧,她的形象在夜里覆盖了他的梦,白天覆盖了他的眼球,特别是她用赞叹的眼神邀请他当医疗兵的那一瞬间。他走进了他无法抵抗的诱惑。

  有过两次婚姻经历的郑军医对谈恋爱颇有心得,他悄悄问土尔吉:“看见或想起心仪的女人为什么会心痒痒?”知道土尔吉不好意思回答,就接着说:“原因是心仪的女人会加速你的血液在心脏的流速,那激情澎湃的血液快速流进心脏时,急促流淌的血液冲刷着血管壁,那感觉就像用手在背上挠痒痒一样舒服。随之下面的‘玩意儿’也会硬起来。”为了让土尔吉听得更明白,郑军医把中指竖得老高。他曾玩味过郑军医的话,觉得有道理。战友的瞎猜逐渐成了促使他靠近这一猜测的诱饵,那之后战友们也像奥利弗一样变成了他肚里的蛔虫。

  土尔吉跪伏在弹坑边,正在犯难之际,一颗炮弹在距他三米外的地方炸开,恰好炸飞了横七竖八躺在一起的死人,炸出一道可以下脚的泥地,他趁势猫腰,三步并作五步从一个炸弹坑跳入另一个炸弹坑,在坑沿迅速用手刨开挡在眼前正在冒着烟的老树蔸,避开烟雾抬眼向狂吐火舌的碉堡探望。

  极为隐蔽的日军碉堡里7.6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正疯狂地扫射着,这挺每分钟能射出四百五十发子弹的“恶魔”将一个个冲锋陷阵的战友扫翻在陡峭的山坡上。久攻不下的龙岗山山坡上,整连整连的战友变成一具具尸体,那一刻陡峭山坡上的碉堡便成为地狱之门。

  毫无办法,狡猾的日军充分利用了龙岗山的地形,将山顶的这个碉堡建置于岩洞似的岩窝里,用标号极高的水泥做成牛背那么厚的挡墙,将地面和头顶的巨大岩石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全封闭的壁垒,透出大和民族的聪明和不要命的为天皇效力的武士精神。

  在滇西至缅北的两年时间里,土尔吉和所有参军的康巴青年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来自海岛的恶魔。那比六道轮回图中的饿鬼道恶魔凶残十倍百倍。土尔吉知道,轮回图仅仅是告诫人们守善的警示,是专门吓唬那些在人间的作恶者,劝诫他们信守善业,不要胡作非为,不然死后就会掉入到饿鬼界,忍受刀割、油炸、火烧、冰冻等一个又一个酷刑。饿鬼界形式虽然狰狞、恐怖,却是充满着悲悯的吓唬,完全属于精神领域里震慑恶者的有形无实的泡沫,像阳光下的肥皂泡。

  然而,眼前的现实就如师长在誓师大会上告诉大家的,“战士们,我们一直在跟世上最狡猾最凶狠的日本人战斗,这些在五百年前就虎视眈眈想踏上中国大陆的倭寇的玄子玄孙们,带着祖辈狼性的遗传想让中华屈服,没门!我们要用手中的枪炮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四年前,土尔吉在逃亡的路上邂逅另一个被追杀者——贡布,各自不幸的经历使他俩成为逃亡者,成为一根藤上的苦瓜。为了躲过各自部落的追杀,为了活命,他俩共同抱着离家乡越远越好的想法。命运的使然,他俩在康定意外地参加了抗日远征军。从此,他们身不由己地梦幻般地被无形而有力的推手推着,与八十多名康巴男儿一路南下南下,一直走到远离家乡的滇西和缅北,这群藏人远行的脚步恐怕是他们的部落放纵遐想都无法猜到的,热带丛林里巨大的芭蕉叶使土尔吉和贡布庆幸,庆幸他们已经走到了天的边缘,各自的追杀者现在要想找到他俩,犹如大海捞针。

  庆幸的余韵还未退去,无情的枪炮声就震碎了他们的远行避灾梦,同时掉入了由日军制造的“饿鬼界”。“饿鬼界”里的魔鬼从图里跳跃出来,变成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施暴者,在他们的枪口和屠刀下,被称为支那人的中国人被击毙和肢解。如此丧心病狂的暴行,在他过去看见的“饿鬼界”壁画中是没有的。这以后,土尔吉相信,世上真的有活鬼,而且就在眼前。连他这样一个过去连蚂蚁都怕踩死的佛教徒,也承受不住了,扛起了汉阳造的“中正式”步枪,选择了战斗。

  面对牢牢盘踞在山顶久攻不下的日军堡垒,82迫击炮、75无后坐力炮对它根本无能无力;十门85加农炮集结在山下的公路边,但这座近四十五度的陡峭山体根本无法摆放加农跑,没有重型火炮的攻击,无法攻下这座堡垒。让人恼怒的是,在使用CWS火焰喷射器攻击碉堡后,虽然碉堡的水泥墙体被烧得黑糊糊的,但未对碉堡构成丝毫损伤。日军为了炫耀碉堡的坚固和戏弄对手,故意将碉堡里养着的活鱼从机枪眼里扔到外面,活蹦乱跳的鱼分明在告诉对手:“喂养我的人早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碉堡里吃的喝的一样都不少。”

  活蹦乱跳的鱼极大地刺激了同在一个战壕里的中国军人和美军教官,万般无奈之下,师指挥部请求美军空军支援,美军出动了B25轰炸机,先后六次对这一“顽疾”进行了狂轰滥炸,那是足以抖散五脏六腑的轰炸,整个山头的高度被削平了足足两米,但日军碉堡利用头顶上厚厚的岩石做屏障,仍毫发未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不得不采用人工爆破,然而派出去的一个接一个的爆破小组纷纷倒在了堡垒的枪口下。

  滇西大反攻开战以来的惨烈让土尔吉悟出了在藏地难以悟出的道理,人的灵魂与肉体的较量与人的肉体与钢铁的较量,是有本质的不同的。战争告诉他,在人的肉体与钢铁的较量中,人的肉体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像摆放在桌上的瓷花瓶,像阳光下的积雪、风中的云朵那样脆弱,那样悲壮。

  但悲壮中往往显露出卓越,卓越所创造的奇迹和付出的代价就是人的精神驱使肉体与钢铁的较量。这种精神可以把阳光下的积雪融化为滔滔的洪流并以翻江倒海之势摧毁一切。在洪流的浪尖上,再次出现获得全军战斗英雄称号的贡布的身影,他将一面仿制的岭·格萨尔王征战时期的旗帜像背子弹带一样偷偷捆在腰间,再次发出康巴男人狂放不羁的吼声——根嘿嘿!冲进枪林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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