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却不气爽。

　　艳阳高悬众人头顶，好不含蓄的展现着自己的热情。

　　江春水拉起POLO衫的下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头向旁边那名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说道：“李主任，要不先吃了午饭再接着走？”

　　李主任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聚精会神的盯着眼前那方破旧的石碑。

　　看了半响，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李主任才支起身子，问道：“小江啊，这上面说，当年红军曾经经过这里。是几方面的红军，你清楚么？”

　　江春水答道：“红一方面军，但具体是哪个军团就很难说。不过按照县史志办提供的资料来看，很有可能是军委纵队。”

　　“红星？！”李主任语气变得激动起来。

　　江春水有些无奈的说道：“可能性极大，不过我们县在红色文化挖掘这一块做的工作还不够到位，特别是红军长征过龙潭这段历史，多是口口相传的一些故事流传下来，少有遗迹遗址之类的实物留存，所以现在很难考究了。”

　　“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么宝贵的一笔财富没保护起来真是太可惜了，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很多啊！”李主任痛心疾首道。

　　江春水深有同感，却也不便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这次陪同市政协李宽副主任调研红军长征路线本就是临时性任务，对不属于自己分管范畴的工作指手画脚就不合适了。

　　“主任，要不先休息一下？”江春水又重复了一边刚才的建议。

　　李宽闻言，不好意思的冲江春水笑了笑，“好，就先去吃饭吧，走了大半天了，大家也该饿了。”

　　言罢，李宽伸手指向前方蜿蜒向下的石板路，一脸向往的说道：“要是再年轻个十岁，我还真想重走一回长征路。只要想起当年红军也曾走过那条路，我这心就有些激动啊！”

　　江春水暗道侥幸，心想还好您现在年纪大了，不然陪你重走一回长征路我这腿估计都得酸上半个月。不过随即，当目光重新落在李宽那张沟壑横生的脸上时，江春水却不由自主的生发出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来。

　　这是个怀疑的时代，却依然需要信仰。而所谓的信仰，现在大概就只能在像李宽这样的老党员老干部身上才能找寻得到。他们这种看似迂腐的存在，江春水高山仰止，虽不能至也不想至，却毫不影响他发自内心的钦佩对方。

　　一行人重新上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大湾村。

　　大湾村是大云乡近年来重点打造的乡村旅游示范村，山清水秀，风光旖旎，颇具当地民族风情的农家乐鳞次栉比。夏秋时分，前来避暑的游人更是络绎不绝。

　　午餐安排在大湾村支书杨进雄开的农家乐，上桌的除了一次性碗筷之外，几乎全是自种自养的家禽果蔬。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在城市里近乎绝迹，乍一见这么丰盛的农家饭，李宽也是赞不绝口。

　　或许是已到了临近退休年龄的缘故，李宽全然没有市领导的作派，表现得相当平易近人。领导随和，陪同前来的一众县乡干部自然也要轻松许多。八项禁令之后，中午不喝酒是常态。江春水却也还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要不要上点酒？

　　李宽自然没答应，江春水也就顺水推舟的说：“那就以茶代酒，欢迎李主任你们到大云来调研指导工作。”

　　令江春水意外的是，之后李宽竟然拿茶逐一回敬了桌上的所有人，就连乡里的司机都没落下。

　　要知道，李宽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处级领导。哪怕只是在市政协挂着个虚衔等着退休，那也是正处级。这样子的正处级，江春水打考取公务员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

　　坐在一旁的江春水唏嘘不已，许多东西特别讲究个时效性。年富力强、春风得意的领导做不到像李宽这样，而到了李宽这个年纪，即便再春风沐面，能产生的正面影响毕竟有限。当然这还不是最致命的，要命的是许多人习惯仰他人鼻息，即便那些领导表现得再如何盛气凌人、不近人情，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而像李宽这样的，他们反而会嗤之以鼻，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都快退休了哪还能摆出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

　　其乐融融的吃过午饭后，江春水提议去临近的景点转转。李宽转身同一块来的同事稍作商量，最终还是婉拒了江春水的好意。

　　“小江，那个景点就不去了吧。我们这次下来主要是调研红色文化，不是调研旅游的，去了名不正言不顺。”

　　领导下乡调研顺带游山玩水是常态，同时也是基层干部最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笑脸相陪的事情。不过江春水对李宽的感观确实很好，所以坚持道：“主任，其实也不远，离这里就十来公里，开车过去十分钟。那儿风景还是不错的，这时候去够凉快。您先去踩踩点嘛，以后可以带家人一块过来。”

　　一同来的宣传委员刘雯利也在旁跟着劝道：“是啊，主任。现在好多市里的人暑假了都专程带小孩去那儿露营、野炊，大热天的在那呆着挺舒服的。”

　　李宽笑道：“谢谢啦！改天有时间我一定去看看，今天嘛就算了。你们也忙，耽误你们大半天时间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江春水有点遗憾，不过也不好再坚持。双方在农家乐门口互相说了些“欢迎再来指导工作”“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之类的客套话之后，江春水等人站在原地目送对方上车离开。

　　“宣委，你去哪？”江春水上车之后，扭头向独自坐在后排的刘雯利问道。

　　刘雯利上个月才来的大云乡，接的是代道奎的宣传委员，由于还没进行选举，所以目前的职位只是候补委员。

　　作为九零后，刘雯利放在全县的副科级领导干部里也是屈指可数的年轻人。对于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的同事，江春水谈不上印象有多好，却也不至于有多坏。就如同他现在对待其他大部分人的态度一样，平平过而已，无需刻意笼络亲近，也没必要疏远生分。

　　“林语青不是今晚进火么？你不去？”刘雯利稍显讶异的说道。

　　江春水经刘雯利这么一提醒这才记起来，乡里党政办主任林语青买了新房子，今晚上请班子吃饭，算是进火。

　　“还差点搞忘记了，那正好同路了。”江春水笑道。

　　车子从村道驶上乡道再转上县道，途中几十分钟江春水同刘雯利都没怎么说话。刘雯利本来就是话不多的性子，而江春水则是越人多越话多，人少反而不懂怎么聊天的人，好在人手一部智能手机完美消融了车厢里的尴尬，大家各玩各的手机，各刷各的屏倒也不显得如何别扭。

　　林语青的房子买在北岸新区，是一栋龙潭县城随处可见的自建房，没有物业、没有门禁，相应的价格自然也要比那些动辄四五千的楼盘便宜得多。江春水、刘雯丽两人到的时候，大云乡的班子成员几乎都到齐了，曾明泽、文世伟正各自带着一桌人在打字牌，新粉刷的房子里欢声笑语、云遮雾绕，好不热闹。

　　江春水不会打字牌，站在曾明泽后边看了一会，索然无味之余，只能回到沙发上刷抖音。

　　不多时，刘雯丽在厨房帮忙洗完菜，也来到客厅坐到了江春水的旁边。

　　“咦！你不去跟他们打牌？”江春水一脸讶异的问道。

　　刘雯丽微笑道：“还没学会。”

　　江春水笑道：“字牌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那你又没学会？”刘雯丽狡黠一笑，反问道。

　　江春水挠挠头，局促应道：“你不能跟我比。”

　　“咋就不能跟你比了？组委，不带你这么有优越感的啊！”刘雯丽没丁点见好就收的意思，继续穷追猛打。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比较笨，学不会，但你肯定能学会！”江春水死命挤出一点笑脸，硬邦邦的说道。

　　刘雯丽盯着江春水看了一会儿，噗嗤笑出声来。

　　“我刚来大云那会儿，语青她们都说组委你是铁齿铜牙，一张嘴能吹出朵花来，看来名不副实嘛！”

　　江春水尴尬不已，只得老老实实的附和道：“是名不副实，名不副实。”

　　刘雯丽说完这话，没再继续撩拨江春水，从裤兜里推出手机，往沙发上一靠，也一门心思的玩起手机来。

　　刷了半天抖音，江春水正觉没劲，想自个出去走走，就见林语青风风火火的冲进门来。

　　“组委，你干嘛去啊？都准备吃饭了！”林语青扬了扬手里拎着的两大包东西，“刚从工会大酒店打包回来的，你帮着分一下呗。”

　　江春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袋子，没想到还挺沉，差点没让他给掉到地上去。

　　农村出来的孩子，哪怕在城市呆的再久，也磨灭不掉那种打小就被父母再三叮嘱的习惯。不能空着手到别人家做客，更不能安稳坐着等着吃饭。被自己的下属吆来喝去，江春水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感觉。而是颇为自觉的进到厨房拿了两个汤锅出来，将袋子里的牛肉倒进去，那边刘雯丽也主动过来帮忙，三两下就把林语青带回来的外卖给分成了两桌。

　　“最后一牌了哈！打完吃饭。”林语青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站在客厅中间喊道。

　　曾明泽扭头看了一眼，朝同桌的几位牌友笑道：“那就听主家的，最后一牌啊，打完好喝酒。”

　　陈伯安陪笑道：“老板，要不就不数钱了，一胡牌算一杯。”

　　“那赢得喝差不多！”曾明泽哈哈大笑道。

　　——

　　一牌打完，不需任何人提醒，众人皆自觉的离开牌桌，坐到了饭桌前。

　　龙潭人吃饭的桌子很有意思，大圆桌，高不过三十公分，中间留空用来放盆，盆里烧足炭火，既能烤火取暖，支上锅头就能烫火锅，一举两得。据说，刚开始是从湖南那边传过来的样式，大家觉得实用，慢慢的竟成了龙潭人除夏季外时节饮食的必备工具，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一至两套。

　　按惯例，做东的无论职位高低，是要坐在主位的。林语青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不等曾明泽发话，便一屁股坐到了曾、文两人的中间，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江春水在旁边看着，暗衬要是自己的话，多少也会假意推脱一番，起码也得曾明泽招呼了才敢落座。

　　懂事和不懂事就在这些细节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不过江春水却猛然惊觉，很多时候，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人情世故要练达不假，但若是事事都要如此小心，人活着有还有个什么劲？

　　未等大家动筷子，曾明泽就率先举起了杯子，“今天是语青乔迁大喜的日子，来，我们一起敬她一杯！”

　　“乔迁大吉！”

　　“大吉大利！”

　　“恭喜恭喜！”

　　随着道喜声接连响起，众人也都端起了杯子，在中间的火锅边缘碰了碰，整齐划一的干掉了第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