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表里不一是强者

书名:职场手札 作者:生几何 字数:921410 更新时间:2021-08-17

  (正在写一部新书,名为《改邪归正》,都市题材,请朋友们关注)

  周六上午,县委党校会议中心。

  全县脱贫攻坚工作推进大会正在这里召开。

  主xix台下横有30个位置,竖有20排,中间一条可供两人并肩行走的过道将其一分为二。

  会开了近四个小时,县领导在台上轮番口水四溅,看不出有半点即将散会的迹象。

  江春水坐在中间靠边的位置上昏昏欲睡,摊开的笔记本搁在大腿上,除了写了会议名称、时间、地点和主持人这四行之外,正文处是一片空白。

  江春水眯眼望向正居中坐在主xixi台上发表重要讲话的王新文,听着那些在过去几年里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的陈词滥调,本就汹涌的困意越发的澎湃起来。让江春水有一种时光倒流,重新回到读书时代,只要一上英语课上下眼皮就会打架的感觉。

  进入公门的时间越久,江春水就越发的厌恶开会。刚考取公务员那会儿,他对待会议的态度毫不吝于一个佛教徒进大雄宝殿虔诚上香。只是没过多久,在开过几次大会之后,江春水就堕落到逢会光听不记的地步了。偶尔翻出会议记录本来看,上面歪七斜八躺着的那些文字就连他自己都认不齐全。到现在,类似今天的大会,于江春水而言无非是换个庄严肃穆的地方用不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不仅懒得动手记录,连耳朵都恨不得塞团棉花进去,以免得降低了休憩的质量。

  他实在搞不懂为何要开这么多的会。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会议文件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至于要领导们那么辛苦,在会上挨个指示、部署、再动员么?

  不过貌似领导却乐此不疲,仿佛不在大会上简单说两句,政治站位就显得不够高、工作要求就落实不到位一般。

  想到这里,江春水不由得又往主xixi台上望了一眼。一个小时前,王新文打开话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简单说两句。

  我靠!简单说两句就说了个把小时,要是复杂的说两句还不得几个小时都打不住?

  江春水在心底偷偷摸摸的一通怒骂,屁股都坐麻了的他忍不住左右顾盼起来。待看见坐在第一排的曾明泽和文世伟两人始终挺直的腰杆,他那点怨气立马偃旗息鼓、销声匿迹。

  江春水顺着曾明泽的方向,一路望过去,坐在前排的那一溜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无一例外的,都至始至终保持着屏气凝神、目不斜视的姿态。

  领导就是领导呀!江春水默默的赞叹一声,越发感觉自愧弗如。

  在超时五十分钟之后,会议终于轻吞慢吐、不疾不徐的圆满落下帷幕。随着王新文书记说出那句“散会”,整个会场前后排立马呈现出两幅大相径庭的画面。坐在前排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人大主xixi以及各县直单位的一把手们纹风不动,个个依旧坐得安如磐石。而坐在中间靠后位置的,以江春水这种人为代表的乡镇副职、县直单位业务骨干、驻村工作队员以及村干们明显就没有那样的政治觉悟。等不及坐在主xixi台上的县领导起身,他们就迫不及待的一窝蜂似的朝出口处涌去。原本庄严肃穆的会场立即有了菜市场的既视感,嘈杂且真实。

  类似这样有村两委干部参加的大会,县里都会安排一顿自助餐。江春水没有餐券,但也懒得回家去再自己弄饭,便跟着大云乡的几个村干进去蹭了一顿。

  吃完饭,江春水直接回了租房。

  上午开会,下午不回乡里去上班也说得过去,所以江春水江春水心安理得的睡了一下午。

  醒来的时候,天竟然都黑了。江春水寻思着这个点吃饭不如直接搞宵夜,便裹着棉大衣出了门。

  龙潭的夜市十分火爆,尽管大冬天的,沿河一溜儿过去的烧烤摊上还是坐满了人。

  江春水走下台阶,找到一家常去的店。不巧这里今晚的生意实在是太好,老板转悠了一圈硬是没能给江春水腾挪出个位置来。

  “您看……”年轻老板一脸歉意的看着江春水,欲言又止。

  江春水左右看了两眼,笑道:“没事,我另外找家就行了。”

  沿着宵夜聚集的那条街道走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中意的地方,江春水正打算打道回府,在路边随便要个炒粉对付一顿,突然有人在后边叫住了他。

  江春水愕然回头,刚路过的那家烧烤店门口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正是大云乡的扶贫助理兼团委书记,梁瑞。

  江春水转过身,意外的表情一闪即逝。他往前走到梁瑞身前,笑着问道:“在这搞宵夜呢?”

  梁瑞点点头,说道:“我叔请人吃饭,拉我出来作陪,这不没喝尽兴嘛,就过来再搞点宵夜。”

  江春水随口问道:“梁总?”

  梁瑞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脯,笑着应道:“是啊!组委要不一起进去喝两杯?”

  几乎没经过任何考虑的时间,江春水干脆的拒绝掉了:“不了,我还有点事,你们喝开心。”

  梁博仁副县长是梁瑞的亲叔这件事情,江春水是老早就知道了的。

  但不同于其他人,一碰上牛x的人就想往上靠,再不济也会想方设法处好关系。江春水或许是自己没有背景的缘故,打从到大云乡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些看不顺眼梁瑞这个含金量十足的“官二代”。

  要是梁瑞光有个当副县长的叔叔也罢了,偏偏他父亲还是县里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开发商。近几年来,龙潭新开的那些大楼盘中十之六七都是他家的生意。

  富贵富贵,既富也贵,说的大概就是梁瑞他们这种家庭。

  尤其是去年以来,江春水为了买房的事情焦头烂额,连带着心里对梁瑞的不满也像那房价一般节节攀高起来。

  江春水清楚,像梁瑞这种人打心底里是看不起自己的。尽管在长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年轻人早已非常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不过打小苦惯了的江春水还是可以从那些旁人都不会留意的细枝末节里瞧出不少的端倪,只会觉得对方表演得也未免太过于漫不经心一些。

  好比现在,江春水推脱的话语刚落,梁瑞就没再坚持,而是一脸惋惜的说道:“那就下次再找机会跟你汇报工作了。”

  话说的没问题,用词遣句也相当得体,不过江春水听在耳里却莫名觉得十分不舒服。

  再动听的话语,如果缺乏真诚的话,也只会让听者作呕。

  江春水知道,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这样的,甚至还不如眼前的梁瑞所表现得老练。

  江春水淡然一笑,冲对方挥了挥手,正欲离开,哐啷一声,最近外边那个包厢的门突然开了,从里边走出一个带着眼睛、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人来。

  “小江?过来搞宵夜?”

  来人是政府办的钱京飞副主任,早先两人曾一起去过一趟省城。那时江春水还在招商促进局,为了建水厂的事情,陈明带了一队人去省城同农夫山水方面接洽,其中就有钱京飞和江春水。

  江春水是个有心人,从省城回来之后,就一直跟钱京飞保持着联络。虽说江春水约过对方几次因时间不凑巧的缘故都没约成,不过关系却反倒是更近了一步。

  再后来,江春水下了乡镇,原本有机会解决正科身份的钱京飞却因为陈明突然调离龙潭而反倒前途晦暗起来。

  去年有段时间,陈明被纪委调查的消息在龙潭传的沸沸扬扬,加之钱京飞又被调往扶贫办任副主任,便有不少人站出来言之凿凿的说,钱京飞铁定要受牵连。一辈子升迁无望都算好的,指不定还得到牢里去跟陈明继续搭伙。结果一年时间过去了,陈明照样啥事没有,而钱京飞除了迟迟没能更进一步之外貌似也没别的问题。

  “刚准备回家,怎么,飞哥今晚有接待?”江春水笑着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烟,明知故问道。

  钱京飞朝梁瑞努了努嘴,说道:“梁老板交过来陪客,不敢不来啊!”

  江春水笑了笑,站在原地没说什么。

  这个不敢不来跟不好不来,又或者跟不能不来,三者之间一字之差也许就是全然不同的涵义。接这种话,江春水不擅长,更多的还是不愿意。

  “不忙的话,进去敬老板两杯啊!”钱京飞有模有样的吐了口烟圈,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钱京飞压根就不会抽烟。江春水也记不大清楚来钱京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好像就是陈明调走之后那段时间?

  江春水低头看了一眼地面,再抬头时已有了主张。

  “我就不进去了,那边还有点事。”江春水又把刚才同梁瑞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推脱之辞一定不能具体,越笼统越好,因为太具体到后边要想再圆回来就难了。这是在县委办时,江春水从刘文涛身上偷学来的,用过几次之后越发得心应手。

  钱京飞弹了弹烟灰,不满道:“进去搞一杯再走啦,能耽误多久功夫?!”

  江春水苦笑道:“老哥,这一进去,我怕我老婆就得跑了。”

  钱京飞愣了愣,问道:“小曾在等你?”

  江春水点了点头。

  钱京飞随即笑道:“那你叫她一起过来不就行了。”

  江春水哭笑不得,说道:“哪有您这么当哥的。”

  钱京飞不依不饶道:“叫你进去跟老板汇报下工作就这么难?”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再坚持就说不过去了。江春水看了眼满面红光的钱京飞,知道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讲道理是最没用也最傻的行为,索性答应了下来,“既然老哥这么说,我就舍命陪君子了。不过可得先说好,我是真有事,曾若兮还在那边等着我呢,我敬完老板可就得先撤。”

  “行行行!”江春水话还没说完,钱京飞就丢掉烟头,双手推搡着江春水进了包厢。

  一个小时后,江春水终于打着酒嗝从包间里出来了。

  挨个敬完包厢里的人,江春水一个人就干掉了四瓶啤酒。后面陆续又有人回敬,总得算下来,江春水估摸着自己刚才应该喝掉了不下九瓶啤酒。

  江春水是尿遁的,不然按刚才里边的搞法,不过半夜,这局是散不了的。

  从一排宵夜摊中穿行过来,脚步踉跄的江春水直想骂娘。

  刚才在里边,梁博仁语气温和的说了一句,“梁瑞这一年在大云,多亏了江组委照顾。”

  才刚同人干了一杯的江春水听见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往桌上备用的大海碗里倒了整整一瓶啤酒,然后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先是主动检讨,然后一口气不停喝干了。

  在体制内混了五六年,要是这种话都还听不出来,江春水就觉得那也太对不起自己历经过的那些磨难艰苦了。

  要梁博仁最后那个称呼用的是小江或者春水,江春水绝不会那样干,只会老老实实的坐在原位等着梁瑞过来敬自己的酒。但既然是直接称呼自己的职务,那这里头敲打的意味就太明显不过了。

  江春水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窝囊,站在一个自己目前无法撼动却有可能抬脚踩死自己的庞然大物面前,怎么努力表现出自己的畏惧都不为过。

  教父里有句台词说得好:你要让你的朋友低估你的优点,而让你的敌人高估你的缺点。而江春水对阿尔帕西诺的那句“永远别让别人知道心中所想”更是印象深刻。

  活了近三十年,江春水才猛然发觉“表里不一”并非一个贬义词。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那些内心已经怒不可歇而嘴上却已然极其自然的说着分外谦和话语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强者。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内心所想,不仅是一句台词,更是能帮助人们活得更长久和更幸福的不二法则。因为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实在太多,光隐忍还不够,人们还得努力学会毫无破绽以及饱含与内心截然不同的情绪的表演能力。

  江春水并不认为自己一口气喝完那瓶啤酒或者当时堪比落水狗一般的低姿态就能消除梁博仁对自己的成见。

  敌人就是敌人,你永远无法讨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很多人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对于不喜欢自己的人要么太过于卑躬屈膝,要么太过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都没必要,人情就那么回事,你要懂得人情世故,同时却要最不于屑人情世故。

  你要爱所有人,前提是这个人是人。

  江春水很早就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他那么做,尽可能的让自己害怕的表情真实一点,为的不是缓和他同梁瑞的关系,也不是为了让梁博仁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而是为了让梁博仁沉浸在上位者的欢愉中而坚信自己其实是个废物,而且是那种不需要它特别注意的废物。

  而他这个废物很需要对方的这种误判进而赢得自我发展壮大的时间,或许这个时间会很漫长,但江春水并不介意自己夹起尾巴做人的时间长一些。

  正如他最喜欢的那部电影里所说的那般,复仇从来都是一盘冷了之后才好下嘴的美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看不清现实或者高估了自己的实力,非要把头抬起来,那就只能是头破血流的悲惨下场。

  江春水回到租房之后,很认真的把这句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打从上次被张少打过一顿之后,他就偏执的保持着这个习惯。有一次,曾若兮看见他在写日记,便问他这样做有什么用。

  江春水当时特别认真的回答说:“我把这些东西记在笔记本上是为了提醒自己,今天遇到了什么样的人遇到了什么样的事,记住他们的样子以及生活应该给我的启示,以避免因岁月的流逝和生活的琐碎就忘记了那一副狰狞的面孔。那些隐秘在细枝末节当中的善意和歹毒都应该牢记于心,不然,人活着,也就没了继续活着的意思。”

  曾若兮当时听完之后,没说什么,继续坐在化妆台前涂抹他的补水液。

  江春水太文艺了,时不时就会说这些毫无意义且饶舌的话,曾若兮听过几次之后就有些腻歪。

  江春水当时莫名的感觉自己特别悲哀,他突然想到,要是现在坐在对面的是王慧的话,她应该会满脸疼惜的走过来,然后搂过他的头,轻声说一句:“你这样,我很心疼”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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