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停下来,众人也慢慢走到老头两侧,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老头下一步的安排。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寻常的乡村稻谷晒场,也就是俗称的“灰坝”,若是地面是石头材质的话,也叫做“石坝”。
这是个二炭灰洒落平铺压实形成的“灰坝”,本就是灰白色的二炭灰在蒙蒙的月光下呈现惨白之色。“灰坝”呈现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落在四周的田地上,比周遭的田地略高出一层,灰坝的周边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勉强地镶了一道围护,不至于下雨天冲垮。
一行人正是从“灰坝”的东面而来,坝子的南、西、北各有一条堪堪容下两人行走的小路自“灰坝”往远处的田野延伸。远处的田野一片幽静,到了此地连村落里偶尔的狗吠都已不可闻,刚刚惊叫的乌鸦也没了声息。
老头回头示意,一旁的族人则把平板车推到“灰坝”场地的中央,三哥也跟了上去把龙四从平板车上接下来放在地上,并将龙四摆成了背靠东低头朝西的盘坐姿势。然后两人便开始把平板车上的东西卸了下来,高度有三尺六寸五厘供桌似的四方小法坛按方位摆放在龙四的一侧,法器、祭品一应物件摆在法坛之上。
此时老头手里拿起一把香烛开始点燃,依次插在“灰坝”的南、西、北的三条小路的两侧,在小路的中间则是放了一沓金钱银纸,以备后用。做完这些以后,老头走到法坛跟前,在香炉中插上四香两烛,把盛有大米饭的海碗和水钵放在了香炉前。
“自气混沌贯五形,金光招摇合丁铃,天转地转步七星,普光踏斗坐九龙...”老头手掐剑指,脚踏罡步,在法坛之前开始念起咒文。老头的念咒声音一起,三条小路口的香烛光线突然就暗了下去,开始有阵阵阴风从远处吹来。
三哥见阴风已起,在老头的事先安排之下,拿起四方金纸在法坛不远四角处燃烧,只见阴风裹挟了燃烧后的灰烬螺旋而上,三哥一语不发,直到都点燃后便退到一旁牵起男孩的手静静地看着老头。
法坛四周的光线在纸钱的火光映照下,又慢慢的亮了起来,火光映在老头的急速念咒语的脸上。“缭缭青烟通幽冥,煌煌烛照看古今.....九曲八卦镇黄泉,六丁六甲知吾名,今而化钱扣阴·门,速速上路不留停!”说罢老头从三牲祭品下抓出一把米洒向四方,霎时间火焰窜起三丈来高,映亮了整个“灰坝”,男孩看到此处竟是兴奋的抿着嘴,谨记婆婆的叮嘱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三哥看到男孩的表情暗暗点了点头,若换做是普通的小孩,在从未见到如此场景的情况下遇到这种情形,也会惊叫出声,但手上牵着的这个男孩却依然能紧紧记住之前“婆婆儿”的事先叮嘱,这份自制力在他这个年龄的确少见。
在法坛四周亮起来之后,反倒是法坛前面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了灰蒙蒙的雾气,萦绕在空地的上方,不断盘旋缠绕。此时的龙四身上开始轻轻地颤抖,眼皮在不断地抖动,仿佛要睁开眼睛一般。
空地上的雾气翻滚缠绕地逐渐变缓,悠悠地向远处田野逐渐飘去,仿佛一条轻盈悠长的路一样,在视野中不断蔓延,明明是灰色的雾气,飘在田野上却又很显眼,这种感官上的视觉误差真的很难用言语形容得过来。
老头也拿起了黑裂纹枣木棍,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正是念起了心传密咒,没有心思去看飘远的灰色雾气,枣木棍在海碗盛装的米饭上来回的比划。此时三哥的眼睛突然一瞪,瞳孔紧地一缩,手上牵着的另一只小手传来的力道提醒着三哥眼前的一幕都是真实在发生着。
顺着三哥的目光看过去,一副寻常人根本难以见到,见到根本不会相信的场面出现在了面前。灰色雾气渐渐向远方飘去,越飘散越幻化出一条道路的样子,更远处甚至幻化出来了影影幢幢的建筑物和不断朝一个方向行进的人影。
饶是平时走南闯北跑江湖的三哥此刻也是心里发麻,毕竟平时“婆婆儿”出去都是一个人,再者最多就叫上今天跟他们一起来的这个族人,其余族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平时不怎么露面的老头晚上到底出去干了些什么。
或许只有大哥、二哥知道吧,毕竟他们幼年曾经跟随着老头生活过一段时间,三哥自己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道,不过很快三哥就收拾了心思,因为新的变故已经出现。老头在米饭上划完之后,蘸了一旁的净水往米饭一洒,米饭违反常理地冒出了热气。
老头又从黑色丝袋中拿出一双白色玉石筷子,在净水中洗过后,左手端起盛饭的海碗,右手捏筷,快速朝法坛外三方拨出三坨米饭。完事以后,又拿筷子捏起一坨米饭,走到龙四面前,撑开龙四的嘴将米饭喂了进去。
龙四嘴里吃下一口饭后,肚子慢慢地胀了起来,明显地就像怀胎五六月的孕妇。三哥和男孩就在一旁看着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龙四的肚子,此时的龙四虽仍闭着眼,但是脸上还是露出一副吃饱饭的满足。
喂完龙四米饭的老头并没有停下动作,径直回到法坛,看到海碗中的米饭开始微微变黑了,老头脸色微变,便加快了手里的动作。“长生幽冥路,訇然洞中开,六道中饿鬼,当此受食来...”连续绵密的咒文带着抑扬顿挫的声调伴着烟雾幻化成的路远去。
法坛四围的纸钱燃烧的火势渐渐地减弱,三哥看见老头拿起法钟走向法坛前方。法钟铃声响起,三哥此时低头递给男孩一个安心勿动的眼神,便从身后的平板车上拿下一大沓银纸,围着法坛前的阴路烧了起来。
一种诡异的动作或者是说一种舞姿,像是远古部落祭祀山川万物诸神时候跳的舞蹈在老头的老胳膊老腿上表现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在锋娃子的心里升起,纵然是一个人在跳,但感觉仿佛又回到那种远古时代在荒野中祭祀的场景中。
只见老头时而左手、右脚朝上抬起,时而右手、左脚朝上抬起,头部前后来回不断的晃动,像极了跳大神的巫婆神棍,但是伴随法钟的摇晃铃声又有一种奇特的韵味在其中。三哥显然是之前见过“婆婆儿”这种奇特的舞姿,只是在一旁烧纸,头埋得更低了。
此时空气突然开始微微地震荡,之前消失的虫鸣声突然变大,像极了夏天白日里万虫齐鸣的声音。“灰坝”的周围开始起了阵阵阴风,围绕着“灰坝”开始呼呼地吹,尘土渐起激扬,混合之前的灰雾,更让人心惊的是响起了阵阵嘈杂的人声。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却又听不清楚,像是很密集的人声,隐隐约约听到“饿...饿..好饿....”,其中有小孩的、中年人的、老人的、男性女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加上阵阵呼吼的阴风,让人不寒而粟。
灰雾幻化而成的阴路随着声音的出现,也开始抖动。让男孩感到更加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阴路上出现了好多窟窿,仔细分辨一看不正像是人的脚印么?各种大小的脚印都有,一个不断地叠着另一个,仿佛这条路上有很多人在行进一样。
可是明明没有看到有人在走动,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大,变得更加的嘈杂,让这个叫做锋娃子的男孩开始头晕脑胀,就像是无数的人在脑海里叨咕、念诵、最后逐渐变成争吵。锋娃子眼眶周围的血管开始突突的跳动,眼睛里也开始慢慢泛起一缕血丝,瞳孔幽幽地开始放大。
围绕着法坛手舞足蹈的老头回到了法坛,手持黑裂枣木棍,点了净水在三牲等祭品上一洒,霎时间白色水雾在烛光下升起。端起这一大碗米饭,老头嘴里念着施食的咒文依次走到南边、西边、北边路口撒下一坨米饭。
最后老头走到场地中央,也就是法坛的前方,念诵咒文的声音开始变大,空气中都在回荡,震得阴路都变得紊乱。阴路上的脚印也开始变得杂乱不堪,不再是朝着一个方向行进,而是分散开来围绕着老头。
这时候,龙四的身上的黑气也渐渐地飞向了老头的四周,融入了脚印上方的虚空中。身上黑气离开的龙四,此时涨的圆滚滚的肚子也像生完小孩一样缓缓变得小了下来,龙四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眼皮也不再眨动,整个人变得安静祥和。
老头却逐渐闭上了眼睛,但是脑袋却在向四周转动,好像老头闭上眼睛能看到四周的情况一样。嘴里念动的则是换成了一种古怪的音节,不像是从喉咙声带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从整个胸腔连同气管发出的一种闷响,经由鼻腔回转在嘴里发出的一高一低的声音。
而此刻的锋娃子虽然渐渐听不到那种嘈杂的声音,但却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死死地咬住嘴唇,眉头紧紧地皱起,血丝布满了白色的眼仁,瞳孔里开始放出幽光。“三界六道,阴阳饿鬼,收受施食,果腹上路,咄!”老头大喝一声。
在老头周围的黑色雾气突然开始一收一缩,不断地以老头为中心,雾气围成一个圆圈,不断前前后后,距离老头也忽远忽近,有的甚至越过法坛,接近了锋娃子,但是一会又收了回去。
“受施果腹,还不上路,更待何时!”老头见此,又是一声大喝,翻手把盛有米饭的海碗倒扣在了地上。黑色雾气便以可见的速度向碗的中心聚集而去,此时老头旁边阴路上的脚印逐渐增多了起来,朝西而进,井然有序。
而就在此时,“啊!”锋娃子一声低低地惊喝,让老头猛地一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