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悬赏盖房到一贫如洗

书名:季羡林口述人生 作者:季羡林(口述),蔡德贵(整理) 字数:51194 更新时间:2019-12-06

  我的父亲是朱家、郭解一类的人物,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回到官庄后,他要炫耀财富。农民炫耀财富最好的办法,是盖房子和置买土地。父亲买到60亩上好的水浇地,有水井的水浇地。

   父亲还要盖房子,但是新砖瓦很难短时间内买得到,于是父亲悬赏:谁家能够提供盖房子的砖瓦,他愿意高价买进。即使是旧砖瓦,谁家拆了房子卖的,父亲也可以以高出新砖瓦的价格买进。一时间,旧砖瓦凑齐。农村盖房子不是盖楼房,而是盖了三合院的大房子,大门朝南,北、东、西各五间。

   父亲一辈子是农民,因为举人(教过他)的缘故,能够认几个字,也会写信。他本来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喜欢炫耀却是天生的“本事”。官庄是个小村,没有集市。农村里一般是五天或者十天一个集。父亲逢集必赶。到中午时分,他拿出钱来“谕告”:“今天来赶集的人的午饭,我请了!”他有一掷千金的风格,每次都这么干。当地的绿林好汉去赶集,也在被请客的范围。在绿林好汉那里,季七爷(父亲行七)有好名声,属于仗义疏财的人物,和“侠”同类。

   九叔拿到官庄的钱,很快被我父亲挥霍一空。父亲请客没有钱了,就先卖水浇地,水浇地卖完了,再卖房子——卖房子是一点点地拆着卖的,就是拆掉房子卖砖瓦。当初父亲盖房子的时候,让别人拆自己的房子,砖瓦不管多旧,都按照新的甚至高于新的价格买下。现在自己拆房子卖,没有人急需砖瓦,只能贱卖如粪土了。父亲一边卖地,一边赶集请客不误。

   最后我们家,到我出生的时候,土地就剩下三分地,房子就剩下西屋了。我就住在西屋里。

   我父亲一辈子没有挣钱,只会花钱,我们那里的农村叫这样的人“败家子”。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败家子。

   我到济南(上学)以后,父亲因为没有钱,曾到济南向九叔要钱。我那时小,七八岁,不懂什么世故,只记得当时九叔和婶母(九叔的第一位妻子马巧卿)住在西房,北房条件不好,就让父亲临时住。婶母在西房大声自言自语——好多农村妇女经常采用的一种骂人方法,都是这样的,实际上是让住在北房的父亲听,无非是指桑骂槐式的,骂借钱的人之类的,都是骂人话。从那以后,父亲觉得没有脸面再借钱。受到弟妹如此的奚落,父亲只得悻悻然回到故乡,再也没有进济南。他是要面子的人,不好意思进城了。(我父亲没去世以前,叔父经常回老家看我父亲,兄弟俩感情非常深的。为什么非常深呢?小的时候,兄弟俩曾一起捡过烂枣子吃。)

  

  

  故乡大官庄

   父亲回去以后怎么生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父亲在我们家乡那里,属于知识分子了,能看书,能写信。后来家里没有地,他又不干农活,是否靠给别人写信赚点零花钱,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去世的时候,我奔丧回家,为他还账,只是下酒吃的炸花生米钱,就有100多元。那时候100元是个大数目。大学助教每月工资才80元。花生米这些东西当然不都是他自己吃的,还有他那些酒友。

   1933年母亲病故,我从北京回家奔丧。坐火车先到济南,又从济南转汽车到清平。清平没有直达官庄的汽车了,再走就得雇脚夫。我下汽车以后,一看满眼的青纱帐,因为是秋天了,就向驴夫雇了头毛驴。赶毛驴的农民对我说,身上有什么钱或者值钱的东西没有,如果有,把它交给他(代为保存)。当时我很纳闷,不知道为什么。驴夫告诉说,这里绿林好汉很多,专门抢有钱人。他就问我从哪里来,我回答是北京。然后他又问,你这么个体面人物,是哪个村的孩子?我回答说,是官庄的,父亲是季嗣廉。他一听,接着说,那就不要把钱交给我了:季七爷是这里大名鼎鼎的人物,绿林好汉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他们不会来抢季七爷的大少爷的钱。

  

  

  季羡林父母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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