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岁月

书名:花朵盛开的灵魂 作者:曾一珊 字数:192359 更新时间:2019-12-06

  岁月是一面镜子,

  能照出人的灵魂。

  1. 嫂子

  故土的小河在记忆里流淌着。

  初春时节,小河水很清澈,有些冰凉,水面漂着馥郁的油菜花瓣,静悄悄的,绕过昔日的村落,流着那年代的那些事儿。

  清晨,酣睡一夜的村庄揉着惺忪的眼睛。小河边,一个忙得屁股瓣儿朝天的年轻女人,偷空蹲在水边,匆匆地洗衣,手臂被泡得通红。在村里村外都有名的韩疯子,痴呆地看着洗衣的女人,嘴里说:“嫂子回来了,奶子(乳房)泡在水里……”然后喊:“嫂子,我要和你睡觉!”

  女人浑身热了,满脸绯红,捡上衣物,逃回了家。她不是曾经和韩疯子相好的嫂子,是嫂子的妹,胡丫头儿的小姨。

  那天晚上,韩疯子叫着“嫂子”,折腾了一个通夜,在院坝里哭喊:“嫂子你到哪儿去了?上吊了?跳河了?你没有罪,别去死,我们恩恩爱爱……”

  月光皎洁,月色溶溶,静静地流。院子里的女人们睡不着,好奇地启开小窗,看见韩疯子那样子,骂:“呸!……”

  第二天,有人向生产队长反映了,生产队上报大队。于是,村头大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村里召开新的批斗会。韩疯子被抓上了台,同台被批斗的,还有无辜的嫂子。

  嫂子是村里最俊俏、最温顺的女人,二十几岁就守寡。她太特出了,村里人看着她不顺眼,总觉得她骨子里就风骚,和韩疯子相好便是铁证。她不知情,不知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点她明白:人们在批斗奸夫淫妇,这是庄稼人最鄙恨的。她垂着头,好看的脸发白,秀发散了,半披在胸前,似坡上的长长茅草。

  韩疯子半疯半醒,豁出去了,打胡乱说。他说,这年头傻的、痴的多着,脑袋放在洗衣板上搓洗,用洗衣棒敲打;他自己的脑子没了,只剩下了身子;嫂子的灵魂没了,奶子在河里漂荡;嫂子是他的婆娘……

  “反动!……”主持批斗会的公社干部怒吼。

  女人们愤怒。

  嫂子“哇”一声哭了,扑过去,推开韩疯子,跺脚,然后也像疯了,冲破人群的阻挡,逃得不知去向。

  当天晚上,嫂子吊死在她的小屋里。

  嫂子死的时候,穿着她唯一的红衣衫,身子婀娜多姿。把她从屋梁上取下来的时候,在场的曾经鄙弃她的女人,哭了。

  死了的嫂子寂寞地被埋在河滩上,仍然孤身一人,年纪轻轻地守寡。在苍穹下,那座坟浅浅的、小小的,却开出了许多殷红的野花,像多个嫂子的精魂。后来,村里人说,那河滩上闹鬼,不时看见嫂子在月光下出现,穿着红衣衫,有一个心术不正曾经想过嫂子的轻薄小伙子,似乎看见嫂子向他招手,吓得失魂落魄……

  过了几天,韩疯子不见了。嫂子的茅屋渐渐垮塌在风雨中,茅草腐烂成泥,掩埋了一个可怜女人的灵魂。

  嫂子吊死的第二天,我在小河边碰见了胡丫头儿的小姨。她长得和嫂子很相像,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心直跳。

  小姨说:“你相信我的姐吗?”

  我不敢回答。

  她失望地走了。

  胡丫头儿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和她的小姨。那是心灵被扭曲的日子。后来,胡丫头儿对我说:“我恨你!”

  河滩上闹鬼的日日夜夜,庄稼人的心里,有一笔是是非非的风流账、糊涂账,说嫂子的死是因为韩疯子,韩疯子是为嫂子疯的。胡丫头儿说:“不是!”

  胡丫头儿就是嘴硬,她不怕,敢说。村里人心里明白:由于嫂子和韩疯子的事,胡丫头儿的小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胡丫头儿的前程多多少少也有影响。

  那时候,嫂子的远房老婶娘是专政对象,人称“老地主”,挨批挨斗比屙屎屙尿还容易。斗来斗去,贫下中农对她厌倦了,腻了,骂她老不死,反正老态龙钟的,也就懒得管她。她不甘寂寞,老爱在夏夜的星空下或月光里,坐在院子内讲聊斋,说鬼,居然陆陆续续的,少不了听众。听的人觉得有味儿,没往心里去,没朝大是大非的线上靠,她也就过着不被批斗的清静日子。

  我是老地主的忠实听众之一,悄悄地大逆不道。

  当时,老地主的鬼故事里有一个版本,说有一个娇艳的女鬼,变化莫测,专做惩恶扬善的好事。又说,在乡间的大院子里,出现过一个绝美的妖女,曾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进了年轻单身汉的家,让那个穷得找不到婆娘的傻小子神魂颠倒,害了相思病。她也让偷人养汉的骚婆娘,从野男人的被窝里钻出来,吓得尿湿了裤衩。嫂子死了以后,老地主又说那妖艳的女鬼就是嫂子……

  那天晚上,从老地主的鬼故事里回家,在梦里,我看见了妖女,被她抱在怀里。缥缈间,妖女变成了嫂子,处在青春涌动期而又深深被压抑的我,第二天早晨醒来,还没有走出人妖相爱的巫山云雨。

  为什么会梦见嫂子?我有些惊骇、忏悔,想着胡丫头儿的小姨,那双似乎看透我内心的眼睛,让我不敢面对她,也害怕她知道那个难以启齿的未婚男子的梦。

  2. 十八岁男子的脚印

  嫂子的死,让我的心震撼,梦见嫂子,使我感到忏悔。我爱嫂子吗?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大男孩的潜意识。嫂子对我好,只是一个女人对落魄男子的同情和体怜。我跳出“农门”的时候,母亲和继父都认为我有一个远大的前程,注定让永久待在乡村里的兄弟姐妹也很羡慕,心里少不了有丝丝的得意。可谁知,命运捉弄了我,不到三年,在农村和城市之间绕了一个椭圆形的弧圈,我被铁定能分配工作的学校撵回来,重新落进泥土里。在我极苦闷和失落中,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女人,为她感到陌生的大男孩付出女性的怜爱和鼓励。

  嫂子说:“谁没有个闪失啊?你那么年轻,好好活下去!”

  嫂子掏出了女人心,我忘不了那些日子。可是,她却没有好好地活下去。

  嫂子太软弱了,她不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个揭女人丑的批斗会,来得太突然,对我的打击也很大,当我知道她和韩疯子之间的“真相”,嫂子的美好在我的心中刹那间被敲碎了。我同样是那年代的凡夫俗子一个,胡丫头儿应该恨我。

  想到嫂子,我想哭。

  日头拖着沉重的影子,骨碌骨碌地滚动。老地主终于东窗事发,被抓去批斗,牵扯到风流女鬼,死后的嫂子再一次被揭丑,升格成了荡妇。

  胡丫头儿的小姨不问我了,她到她姐的坟前去哭泣。胡丫头儿也不见我的面。

  那是油菜花金黄、烂漫如海的季节,原野散发出幽香的气息。原野充满生机,树上和林盘里的鸟儿老是鸣叫,仿佛不知日后的处境,大惊小怪。我没有心思去多想人生,钻出原始人洞居似的黑屋子,匆匆吃了早饭,到生产队的农具保管室,推上打着时代烙印的鸡公车,没精打采的,慢腾腾地往前推。田野里响起“妹儿……妹儿……”的车叫声,似乎在碾着嫂子的灵魂。嫂子再次被辱的情景还在我的脑海里回荡。

  我去推同队居住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代二兴的婆娘。那是书记大人指名去的,隔日一次,推他的年轻女人到十五里外的九尺铺去看病,风雨不改,雷打不散。那个有点儿风骚的高傲少妇,比我大不了几岁,在村里是个出众的姐儿,少不了横蛮粗野。非常不幸,嫁个比她大好几岁的村干部,三年不下崽,肚皮一大就害喜家病,害得死去活来,投医无效,经过实践和论证,选择了邻县边镇的杨草药。昔日里,边远乡村与外邑的边镇之间没有“公交”,最佳的坐骑就是独轮的鸡公车了。年轻姣美的娘儿们,病得娇滴滴的,指定一个没有娶妻的年轻车夫,送去送来,车夫应该挣的工分记在生产队。这是村干部享受的特权,那时候的腐败。

  如同嫁人一样,选择车夫是人世间的一件大事,书记夫人赵桂桂为此发了几次脾气,最后由她开口,钦点了我。达到意愿以后,她还有过病态中的一笑,笑得阳光灿烂。

  看来,偌大一个生产队,丈夫不能如约推她,只有我才不至于让她感到屈辱,顿感心满意足。或者,她想法的根子里就希望有一个小伙子相伴。可是,村里的女人们为我鸣不平。过来人的娘儿们私下议论说,让这么一个没有经过男婚女嫁的青童男子做这等事,真有点儿作孽、缺德。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她们也知道,民以食为天,那是我的饭碗,应该挣的工分。我应该软弱,不能逆反,注定得百依百从,非去不可。

  没有别的选择。从此,我便和这位姐儿两天一个轮回,相依相伴,往返于两个边镇之间,大约一月有余。

  邻院一个有棱有角的大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叫胡娇,村里人喊习惯了:胡丫头儿。她是我初中的同学。

  胡丫头儿看看我,似乎看透了我的五脏六腑,要看出躯体中的灵魂来。她说:“你真要去推她吗?”

  我点点头。

  “回去!”她喊。

  我能回去吗?哪怕前面是悬崖,我也要硬着头皮去。我不敢拒绝赵桂桂,也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一旦拒绝了,她不会饶过我。

  胡丫头儿拦不住我,她既恨又可怜地看着我离她而去。那是青年女子的无奈。

  每当伴随赵桂桂的这一天,我都有莫名其妙的紧张,也害怕去迟了。是我的奴性吧。在内心里,我有些畏怕那个女人。梦见了嫂子的这天早晨,我真的去迟了,迟到得有点儿离谱。

  赵桂桂看看我,没说什么,眼神明显地告诉我,她有些愠怒。

  这天真怪,赵桂桂也磨磨蹭蹭的,临走了又回去翻找,好像在寻找她掉了的魂。

  很迟很迟,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们才离开曹家院子。头天晚上,皎洁的圆月离去以后,有过一场雨,泥路湿漉漉的。鸡公车慢悠悠地走,走过男人和女人的陌生世界。

  “妹儿……妹儿……”车轴和车夹耳在摩擦着,磨出不易察觉而又强烈的火花,火辣辣地叫着。天高云淡,泥路上的车痕和脚印深深的,留在那个特有的时代,非常清晰。

  路是坎坷的,坑坑凼凼,就像我当时的心境。用鸡公车推人,我是生手,宛如上了杂技团的钢丝绳。村干部的夫人坐车头,一路荡悠悠。也许怨我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在苍穹之下,离村七八里路后行进在黄泥高坎的时候,车轮不慎碾在道中的顽石上,鸡公车像醉汉似的,猛一侧,倒了。赵桂桂被翻落在深沟里,扭转了乾坤。

  我被车绊索挂倒在地,爬起来以后,不知所措,傻了。

  赵桂桂吓了个半死。她惊魂未定,在危难中咒骂我,叫我把她拉起来。

  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脱了鞋,纵身跳下去。还好,赵桂桂没有掉进水里,被灌木丛挡住,正在往下滑落。我拱在她身子下,想顶她上坎。她被我的头顶痛了,叫嚷,骂我。我只好改变方式,突破男人和女人的禁忌,抱住她,艰难地往上攀登。从未靠近过女人的我,像触了电,心凝固了,又在无规则地猛跳。

  我似乎走过了一个世纪。

  赵桂桂的身体是酥软的,炽热的,有着吸引男人的力量。由于经过太多的折腾,当我把她放在沟坎的草丛时,她前襟的衣衫被扯开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惊恐,发怵。

  赵桂桂慌忙拉过衣襟,扣好纽扣,恨不得要吃了我。

  她气得骂我“要死”,叫我去给她找鞋。鞋也没有掉进水中,在灌木丛里。幸运。

  惊魂后的赵桂桂软得如一摊泥,拿着鞋,几乎用鞋底打我的耳光,咬咬牙,又叫我扶她到水边去洗脚。我再一次闯禁区。

  经过好一番酸甜苦辣,赵桂桂终于重新坐上了鸡公车。我的脚却流着血。何去何从,得由赵桂桂开口,我似一个签了卖身契的仆人。

  我的心里满是人生的悲哀。

  时间已经很迟了。我想,赵桂桂应该吩咐打道回府了吧?

  她不。

  赵桂桂看看我,掏出那时可称珍贵的手帕,手帕上还有她的体温和青春气息。她叫我用她的手帕包住流血的伤口,继续往前走。姐儿不回头,执着地让天底下响着“妹儿……妹儿……”的车叫声。

  3. 祸福相依

  那年头,还没有《红高粱》,也没有《纤夫的爱》,鸡公车推着一种阴差阳错的感情,回想起来,犹如死过了一回。无垠的晴空,视野有限的川西坝子,绿色荡漾的田野,弯弯的泥路,悠悠绵缠单调深沉的车叫声,响过历史的源头。

  到达邻县的边远小镇,已经晌午了。靠治妇女病走红的老牌杨草药,未给治病就先把我和赵桂桂打量一番,似在望闻切诊,要看出我们之间的“清宫秘史”。

  我想,赵桂桂已经在心里骂他“少见多怪”或“老不正经”了。

  杨草药凭经验,用手麻利地抓凑,组合了两大包草药,如同医治母牛。我拎在手里,早已饥肠辘辘。杨草药还有吩咐,叮嘱我:“你夫人……”

  我急中生智,连忙纠正:“姐。”

  她红了脸。

  应该回家了。赵桂桂却破了例,要我和她到小食店去。她喊:“煮两碗臊子面!”

  我开始发急,说“我不饿……”其实,是我腰无分文。

  她有些气恼,盯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她脸上充满了叫男人动心的因素,眉毛很好看,偏浓,睫毛也比一般的女人长。我不敢和她对视,低下了头。当时,我饿急了,被端来的面食所引诱,竟然豁出去了,冒出了与读书人极不相称的念头:脸面扭不过饥饿,吃就吃,哪怕被当作白吃的示众,还有个病西施陪着呢。

  赵桂桂把筷子塞给我:“快吃!”

  我吃得狼吞虎咽。

  赵桂桂又叫来了两碗抄手,那时这是庄稼人最奢侈的享受了。

  不吃白不吃,放在我面前的一碗,很快下了肚。赵桂桂的那一碗,她只留下了两个抄手,其余的,全倒在了我的碗里。她戏谑“喂牛”。

  我吃饱了,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掏不出钱。

  她扑哧一笑,说:“谁要你给啦?”把钱付了。

  “瞧这两口子!”邻桌有人说。

  赵桂桂的耳朵比我灵敏,她最先听到,脸绯红,羞怒地踢我一脚:“走!”

  回家的路上,赵桂桂不像去时的半死不活,有了泼辣劲儿,坐在鸡公车上骂我,骂我“反革命崽儿”、“坏小子”,让她丢尽了脸,害死了她,好像改嫁了似的……我默不作声,任她说、骂。因为有划破的伤口,我一跛一瘸地推车,似在跨越扭曲的青春。

  “停!”她喊。

  我放下车把,漠然地看着她,准备让她骂个天上地下,没有别的选择。

  赵桂桂却说:“你的脚痛吗?”

  我仍然没有说话,心里涌起被关爱的感动,有些热辣辣的,又觉得心酸。

  赵桂桂叫我坐下休息,犯不着急急忙忙地往回赶。急啥?忙啥?又不是死了亲娘!埋怨我毛毛躁躁的,害了她又害了自己……我第一次感觉到赵桂桂是个真真实实的农家女人,不再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书记娘子,体味到了她的女性温存。

  那一天,我们回家很迟。赵桂桂的丈夫,在村口的小桥头撞见我和赵桂桂,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脸色铁青。

  我一阵心悸,打了一个寒战。

  我担心我的前程。

  冥茫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命运。我和赵桂桂有过这么一天,成了受辱和招骂的兆头。

  胡丫头儿沉不住气了,她追问我:说!和那骚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很惊愕,也很委屈,不理睬她,甚至还有些粗暴。

  胡丫头儿走了,留下的是女人对背叛者的恨。

  我躲避着总让我内心触动的胡大小姐,也怨恨她一次又一次地直视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并不知那天伤了她的心,造成她更深层次的猜疑。

  那天,从邻县边镇回家的晚上,赵桂桂和她的丈夫有过一场感情“地震”,还发生了家庭暴力。赵桂桂就是个绝,啥也不说,一切遭遇就停留在我和她之间。那是女人的倔强。代二兴追问,她说,闲事少管!再问,她没好气:“你管得了吗?”逼急了,更冲:“对,就那么回事!甘心了吧?”

  赵桂桂的偏执和气魄反而把大队党支部书记唬住了,不敢再提怀疑妻子的话头。赵桂桂太有个性了。

  与顶着日头种地一样,有雨就下,大队又要召开新的批斗会了,说鬼故事的赵老娘子是必须被揪斗的“死耗子”,还要根据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寻找新的“活靶子”去“陪杀场”,我自然成了种子选手。

  赵桂桂知道以后,暴怒了,把正在切菜的菜刀往菜板上一拌,冲着她男人说:如果谁要把推她的傻小子拉上“杀场”,她就拼命!

  大队党支部书记倒抽了一口冷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我推他的老婆去看病,便是一个失策的人性错误。他惹不起赵桂桂,也有些不忍心把推了赵桂桂许多日子的车夫抛出去,更害怕赵桂桂女人的野性真的反了。再说,闹个满城风雨,多少有些难堪。于是,他强忍住怒火,以权力把我保了下来。殊不知,这似乎证实了村里传闻的风流韵事。

  我蒙在鼓里,并不知阴差阳错造就的严重性,只感到赵桂桂不再叫我“妹儿……妹儿……”的鸡公车推来推去,是人生的一大解脱,心中留下了她的美好。同时,暗暗为她庆幸:害得死去活来的喜家病,被我推去摔一跤,倒痊愈了,多难得的因祸得福!我从内心里祝福这个姣好厉害的姐儿。

  遗憾的是,我那被划伤的小腿,过了十多天才好,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痕。

  4. 胡丫头儿

  后来才知道,被我推去摔了一跤的赵桂桂,回家以后,第二天就流产了。

  如果推论起来,我是罪不可赦的,我也深感内疚,觉得有些对不住赵桂桂。自此以后,生产队长也不再把我当作书生看待,而认定是一个有着若干污点的男劳动力,是不是坏种,有待定论。不过,对我的呵斥少不了,排工的时候,报酬高的技术活轮不到我——我也干不了,重活脏活与我冤魂不散,够我折腾的,如若不做好,保不准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这叫改造,脱胎换骨。

  我总是逆来顺受,默默地忍受着,没有丝毫的反叛,也许是对赵桂桂的赎罪吧。我还有一个奢望,深深地埋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对胡丫头儿也守口如瓶,它是那么执着——我不懂人世间的轻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复生的流放者,还在盼望那一天:大队给我放行,让我再从故土走出来。因此,我服服帖帖地认命。

  胡丫头儿气恨我没有志气,更没骨气,做男人到这个份上,丢人,让她心痛。

  大约又过了十多天,按照生产队长的指派,我在既闷热又弥漫着酸甜味儿的玉米林子里去丢粪。收工的时候,两手都是稀糊糊的猪屎,还有人的大便,臭得恶心,直想发吐。往小河边奔去的时候,猛然看见有一个女人蹲在那儿洗衣物,熟悉的俏丽背影叫我一惊:是她!

  小产后的赵桂桂已经瞧见我了。不,应该说她凭感觉知道是我。她没有抬头,把洗衣盆挪一挪,说:“你洗吧。”

  我不好退回来,轻轻喊了声“赵姐”,把手伸进清澈的水里。

  赵桂桂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历史似乎已经把她和我拉开了一个遥远的距离。

  就在这时,神差鬼使一般,大田里收工的人群过来了,在河埂上尽收眼底。胡丫头儿停下了脚步。她的背后,是挺着大肚子、含苞欲出的大片稻田。

  胡丫头儿气怔了。她对我,恨铁不成钢。

  人们常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对于我和胡丫头儿来说,如果不是上天安排失误,就是芸芸众生在冥茫中的揪心缘分吧,千错万错,藕断丝连,难得有无牵无挂的解脱。

  在这个村子里,跟随改嫁的母亲来的外来仔,是副产物,顺理成章继承了屈辱,明里暗里有个邪乎的贬称,意思是被娘夹在腰间捎带到继父家的。我愤怒、羞恨。然而,苍天厚土,我阻挡不了谁,羞怒有什么用!只能暗暗地扭曲着我的性格,自卑、内向、排外,还有畸形的执着。阴差阳错,从小学五年级起,胡丫头儿就是我的同桌,终生不变。她亲近我,欺负我,袒护我,也悄悄地恋着我——这是真的,谁说那个时代的少男少女不早熟,不会走火入魔坠入早恋呢!我也坠入了,好像是她怀里的一个乳房。

  我和胡丫头儿,瞒得了老师,瞒不了同学,都说我是她的。

  那时候,继父家里粮食原本不充裕,按分派的任务卖了余粮,又添人进口,就闹饥荒了。在学校里,我总有着饥饿感。胡丫头儿发觉了,每天上学都带着吃的来:炒熟的胡豆、玉米棒子、一两个馍,甚至一团锅巴,偷偷塞在我的课桌搁板上,或者放进我的书包。事情终于麻烦了,调皮的同学发觉以后,把零食从我的书包里掏出来,大声嚷嚷,唯恐天下不乱。

  胡丫头儿愤怒了,以弱对强,和那个男生打架,打得披头散发,不屈不挠,那份敢死队的精神叫人吃惊。她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女孩,全班同学都被唬住了。

  胡丫头儿也擂了我,然后是满眼热泪。

  因此,一些同学大胆地叫我们“小夫妻”,胡丫头儿不怕,居然认了。

  事情闹到老师跟前,班主任问明了情况,深深叹了一口气,严厉制止“小夫妻”的话头继续漫延和扩散。那只是老师好心好意的一厢情愿,“小夫妻”的称呼一直伴随着我和胡丫头儿到初中。到了初中,我们又是同班同桌。初中的老师随时随地提防着我们,生怕我和胡丫头儿真的坠入爱河,担心我们会因早恋被学校开除或勒令停课退学。好容易等到毕业,我考上了师范,胡丫头儿却名落孙山。

  她问我:“你还回来吗?”

  我说:“回来。”

  “我等你!”她说。

  不到三年,我真的回乡了。那是落魄了,被撵回故土的,还背着罪名。

  胡丫头儿还在等我吗?我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像被拳头击了,被打得失忆,懵懵懂懂的。别再去奢望了,回家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劳动改造吧。记得被驱逐出学校时,还给我留下一句话:一年以后,持当地党支部的介绍证明,到学校插班,等候分配。那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第一次出现在夏收的田里,是那么的无奈和低沉。原野涌着金黄的浪,割不到头的麦田,火一般地燃烧着,我初次尝到了当农民的艰辛。庄稼人都猜疑地看着我,我把头埋得很低,期望脚下出现裂缝,让我掉进去。当我笨拙地割断最后一束麦秆,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我孤独地站在晴空下。口,渴得如正在烧火的灶孔。我没有适应乡村生活的能力,不敢像乡下人渴极了在小河里捧水喝。在我的视线里,是胡丫头儿的家。她在吗?我突然涌起她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等你!”

  在极度干渴中,我走进了胡丫头儿家的小院,轻车熟道地推开虚掩的门,径直走进去。心,怦怦地跳,竟然有些紧张,似乎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要面对胡娇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啊!……

  那一瞬间,我傻了。

  胡丫头儿真的在,她也不知所措。

  也许是她太粗心,忽略了关门,也许是她的妈出门去,不曾注意到女儿正在换衣裤。我猛然出现时,她正要穿上去的衣物从手中落到了地上,双手慌忙去捂住青春的乳房。

  我逃出去了,站在门外发呆,浑身如一团火,感情在颤裂,夹杂着害怕。我的生死大权掌握在胡丫头儿手里了。

  我没有离开小院。我在等待,想对她说点什么,或者等候她的判决。

  小院旁的小河,宛如人生,奔流着,哗哗地诉说。

  5. 爱与恨

  爱有多深,恨有多深,被认为是从爱河里打捞起来的至理名言,不知道它可不可以作为我和胡丫头儿的写照。自从阅读了胡丫头儿以后,我就意识到闯了大祸,仿佛糊里糊涂做了偷情大盗,又突然被人捉住了,连胡家的小院都不敢看,躲着胡家的人,更不敢面对胡丫头儿。

  不知这样,胡丫头儿是不是更恨我。我感到后怕。

  我和胡丫头儿分别三年,她说“我等你”,却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见面,难道是命运恶搞,捉弄我们,开我们的玩笑?

  日子不会过得轻轻松松。旱地里的玉米出天花了,挂红须了,瓜田里开始瓜熟蒂落了。

  生产队长说:“小伙子,好好表现,会有出头之日的。到瓜田里去守瓜吧,和陈牛交接班。”

  我很感动,稍微松了一口气。白天咬着牙磨炼做活,晚上到瓜田里守瓜,待在临时搭的棚子床里,头顶有星星和月亮,却没有学生时代的浪漫心境,这是生活,我沉甸甸的人生。

  在原野的棚子床上,我一个人孤独地守望。离开了尘世的喧闹,四周非常静谧。而我,并没有幸运地走进世外桃源的脱俗境界,我老是在想我的人生和意想不到的落魄,在青春失足里挣扎。

  我想到,因为自卑和屈辱感,盼望出人头地;想当作家,却没有继续读书的经济支撑。继父曾经发话:初中毕业回乡种田。他的家境需要传宗接代的青年农民。班主任很惋惜,要我考师范,国家供养读书。我放弃了上高中的念头,听从班主任的话,居然考上了。在县城的学府,我缺乏坚定的专业思想,不放弃当作家的梦想,在少年刊物上发表了作品,还和班里一个女生有过类似早恋的故事,悄悄送过一本书给她。她哭了。我开始四面楚歌。事态发展是暴风骤雨的,先是批斗教师中的右派,然后抓学生里的另类。很快,我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了,被同学们揭发批判,而后在我的床铺里找出了胡丫头儿给我写的信,“情书”!铁一般的罪证……被赶出校门的时候,几个学生干部和积极分子像在驱逐叛国者,扯掉我胸前的校徽,把寒碜的行李扔给我,厉声地呵斥。当时,那个女生回避了我,而我感觉得到,她眼里有泪水。

  那封孕育少女感情的信化为“情书”,变成罪证,我没有告诉胡丫头儿,往事不堪回首。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哭,骂我无情无义,连半个字都不回,还要让她背黑锅。也许她还会……为了能再回学校续我的梦想,我躲着被射上了爱箭的胡丫头儿。可是,事情偏偏那么疯魔,回家后的首次相见,竟是那样!她能饶过我吗?

  仰望星空,我暗暗地祈求着,但愿我和胡丫头儿就此结束了。我不能永远待在田野里,我得有一个新的前程。这很自私。而我很想念她,割不断又激起了新的感情,特别是目睹了她的婀娜多姿以后,对她的想念是那么强烈,有点儿不能控制自己。我想,我也被爱箭射中了,射得很深,很要命。我又在心里说,胡丫头儿不会再见我了,这是对我的解脱,救了我的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自欺欺人,强压着感情,觉得胡丫头儿会宽恕我,就这么算了,和她悄悄分手,就是最好的结局。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胡丫头儿突然出现了,像一轮明月,站在我面前。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胡丫头儿刚刚洗过澡,穿着在当时挺“露”的女装,把她的青春和美,全部展示出来了!咫尺相隔,她身上散发着糅合着体香的香皂味。

  我快要不能自制了,声音有些颤抖地喊:“胡娇……”

  她鼓起勇气,说:“我的隐私……全部让你看见了!你很流氓的。还有,我给你写过信。如今,你也是农民了。说!想我没有?爱我吗?”

  在那个年代,胡丫头儿能够当着男子说“爱”,那是非常前卫另类的。我被唬住了,嗫嚅着,从棚子床里跳下来:“胡娇,我……”

  “你娶不娶我?” 胡丫头儿大声说,声音都变了。

  我不敢这样面对面了,撒腿开逃:“不,胡娇。我不能……”

  “你是不是人?”胡丫头儿带着哭声骂。

  我再也没有回音,也不知胡丫头儿是怎么离开棚子床的。

  陈牛下半夜来接班守瓜,他看到的,自然是棚子床里空无一人。那天晚上,生产队还真丢了瓜。陈牛不吭声,全揽到自己头上,任凭生产队长按规矩扣工分,没有把我捅出去。

  胡丫头儿肯定恨死我了。

  6. 失去了才知珍贵

  从此以后,胡丫头儿真的不愿再见我了,是那种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揪心的分道扬镳。

  我似一株拔出去又移回来的野草,带着自身的悲剧色彩,被榨干了七情六欲的水分,伴随沉重的思想重负,认认真真地赎罪改造。生产队的人已经猜到了庐山真面目,除了惋惜,还能说什么呢?

  胡丫头儿背着我骂:“傻!”她是心痛,似乎看破了红尘,算定了结局。

  赵桂桂想指点迷津,有话对我说,却欲言又止。

  母亲看着我,叹气,忧心忡忡。她对儿子没有信心,又不想说出来,害怕我一蹶不振,年纪轻轻的就在人生和感情上死掉。

  其时,继父已经生病了,他有着太多的失望,老是骂我这个担负着全家厚望却一塌糊涂的继子,无缘无故地责骂。

  我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了,但并没有放弃,也许这就是一个自卑者的倔强与执着吧。我还在想当作家,还没有死心,仿佛驾着一只被撞破的小船,已经开始下沉了,却还在寻路扬帆远航。

  太阳照常升起,大雨、小雨,淅淅沥沥。男人甩鞭子抽打牛屁股,女人没时间家长里短地说闲话,吵架是有的,娘儿们难免说女人的粗话,男人们骂娘,政治挂帅的话头一扔来,都万籁俱寂了。日子绑在车辘轱上转动,不知不觉又到了第二年春天,满坝的油菜花涌着金灿灿的潮汐,农家人的生活尽管不轻松,但又有了新的希望。

  春暖花开,我怀着希冀,心忐忑地跳着,走进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代二兴家的院子。那架曾经“妹儿……妹儿……”响着的鸡公车,放在土墙外的屋檐下,上面扔着有野花的青草,那肯定是赵桂桂留下的。

  这时候的我,除了思想感情,已经是个地道的农民了。我站在书记大人的面前,怯生生地说:请开一张证明条子给我,我要回学校!

  大队党支部书记决定着我的命运。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党支部已经研究过了,不行,好好在农村改造!

  我突然感到晕眩,眼睛一黑,想大声呼喊,又想央求,却没有一句话。此时,我看见了赵桂桂,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赵桂桂那双女性的眼睛,我永远忘不了。我记得,她轻轻对我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去,在照进屋子的夕阳余晖下,给我一个读不懂的背影。

  我流泪了,内心在无声地抽泣。

  回家以后,我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不怕违规,没有向生产队长请假,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步行五十里路,赶到师范校,回答是更大的打击:晚了,晚了,学校已经停办师范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爱莫能助啊!回去吧,回去吧,好好当个农民。

  回家的当天晚上,我是那么的绝望,站在桃花水涨的河边,长久地发呆。偶尔掉过头,发觉胡丫头儿站在我身后。

  夜空上是那轮美好的月亮。

  胡丫头儿不说话,也不走,直到我离开小河,回到原始人山洞似的小屋。

  那段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特别漫长。很快,我便正式入了另册,公社派人来,在大队的扩大干部会上,宣布对我实行内控的监督改造。

  这样的乡村大事,自然瞒不了胡丫头儿。

  胡丫头儿变了,她那一笑就春光灿烂的俏脸,红晕减少了,显得有些苍白。她不想多说话,对人冷漠,特别是见了我,那神情让人明显地感觉到,我和她之间,肯定发生过大男孩和大女孩不可公开的事。

  胡丫头儿躲着我,我也害怕再见她。

  又过了几个月,刚刚跨进二十岁年轮的胡丫头儿,在痛苦中开始了她没有爱情的婚姻,与川西坝子进入农村公共食堂的同时,闪电般地宣布:与没有文化的大龄青年陈牛结婚!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更不敢相信胡丫头儿。可是,嫁娶的迎亲鞭炮已经响了,先是三记单爆的闷响,然后是划破凌空的爆竹,惊醒了左邻右舍。

  我无法入睡,在刺耳的鞭炮声中跳下床,喊:“胡娇是我的!”

  我人生中的再一个“晚了”!

  因为陈牛根红苗正,尽管娶了一个曾经是伪乡公所师爷的孙女儿,祝贺的人还是很多,赵桂桂也去了,并且做了不是亲戚的送亲娘子。

  本生产队的女娃子嫁给本生产队的小伙子,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婆家娘家,院子对院子,只隔一坝田,一顿饭的工夫可以回两次娘家。但规矩不能少,胡丫头儿对陈牛又特别挑剔,难题一个接一个,陈家两老夫妇都认了,不敢有半点儿怨言,即使砸锅卖铁,也要把如花似玉百里挑一的媳妇娶回去。

  胡丫头儿不能不嫁了。

  从继父家的角度推断,似乎和陈牛家还沾亲挂故,陈牛却没有来请我们家去做客,胡家也不请,继父说:六亲不认!

  胡丫头儿派人来单独请我。不,她叫我去,不准带礼物,必须在她和陈牛举行婚礼仪式的时候去,非去不可!并且说,我啥时到场,她啥时和陈牛“拜堂”!

  别无选择,我被胡丫头儿绑架了,心神不宁地到了人潮簇拥的陈家院子。

  胡丫头儿一看见我,就是那样的恨,女人那种复杂的恨。她恨我没有男人的血性,居然乖乖地去了。无论亲友怎样劝说,她都拒绝和陈牛喝交杯酒,却斟上满满两杯酒,端着朝我走来。我开始退让,不敢去接杯子。

  “喝!”胡丫头儿厉声说。

  我不敢喝。可是,她硬把那杯酒塞在我手里。那眼神,好像在生离死别。

  我不能不喝了。

  胡丫头儿一饮而尽。酒不沾唇的她,顿时满脸绯红,眼里晶莹,那是突然涌出来的泪水。

  我也想哭,扭头要跑。

  “你敢走!” 胡丫头儿喝叫,她已经失去理智了。

  赵桂桂抱住她。几个女人把我推出了堂屋。

  外面下起了雨,如歌如诉。

  7. 罪孽深重

  今生今世,我都忘不了胡丫头儿的出嫁。

  雨,下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已经是混混沌沌、湿淋淋的世界。待在黑屋子里不时听见屋后树枝断裂的声音,似在摧残我的灵魂。我无法入睡,想着胡丫头儿,想着她像一株洁净如玉的水仙,被压在二十六岁的粗犷大山下,灵魂在心的深处呻吟,而我,没有脸皮,也没有资格奢谈“拯救”二字。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当初违心地逃避她,还有一个不敢让她知道的念头,即是想到她家庭的历史问题,害怕影响我在落魄中重新崛起的前程,回不了学校。现在……我能说什么呢?

  出嫁了的胡丫头儿,撕着我的心。

  回到乡里不到两年,我已经相信乡下人所说的“命”了,而我感悟最深的,是人生的错位,它是捉弄人的智者,当你发觉被命运忽悠了的时候,已经不可挽回了。我和胡丫头儿都不知不觉被罩进了这个怪圈。胡丫头儿有资格有理由恨我,她一出嫁,我便罪孽深重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

  对于祖祖辈辈单家独户过日子的农家人来说,习惯了早出晚归,在田里耕作,鸡鸣狗叫,苍穹下冒着袅袅炊烟,川西坝子放牧原野的生活,是没有野心的满足。经过互助组、合作社、大大小小的农村运动,而在人民公社里吃大锅饭,敞开肚皮撑,还是大姑娘出嫁头一回,虽说那些曾经在家里当家掌勺斤斤计较的老人暗暗担心,但不碍大事,人们都处在新奇和激动中,并没有过多地忧患。

  舀着食堂里的大甑子,不为一日三餐劳作操心,庄稼人迸发出勤劳肯干的劲头,拔尖的青壮年远征上山大炼钢铁去了,留在村里的次劳力和年轻妇女,在冬季农闲时改土造田。那时的生产队长是范娃子,三十来岁,因为脸上有几颗大白麻子,又被称作范麻子。胡丫头儿对他没有好感,连他的祖宗三代都贬,似乎好的基因被田坝里跑着的野狗叼去嚼吞了。她连“范麻子”都不屑于叫,背地里喊:“流氓!”

  无论叫什么都行,吃饭和做工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派活和安排改土的时候,他偏要把胡丫头儿和我拴在一起,反对无效,这样一来,他似乎很开心。

  那时的农活是做不完的,特多,改土往往在夜里加班。那是一种在现在看来既可笑又不可思议的奇怪工程:板田被犁了以后,像士兵在前沿阵地垒战壕,四五尺远的距离一行,把巨块的土坯抱起来,码成一人多高的土墙,过了几天,用谷草熏烧,一个又一个金黄的草垛没有了,土还是土,到播种小麦移栽油菜的时候,季节不等人,只好匆匆推倒土墙填“战壕”,耽误农时,委屈庄稼,粮食减产了,农家人吃亏,默默地忍受。

  范娃子真够绝的,每个晚上都把我和胡丫头儿塞在一条改土的“战壕”里,与其他干活的人隔离。在星空下,在月光里,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之夜,我俩都须相亲相伴,把偌大的土坯往上垒,由于都很“斯文”,体力弱,做得挺艰难,有时不得不面对面地对抱土块。

  胡丫头儿嗔骂:“你还像个男人吗?没劲,丢人!”

  我不吭声。

  每次都是我和胡丫头儿最后从自己垒的巷道里走出来,特别的累,胡丫头儿感觉得到我身上蒸发出来的热气,我能闻到她伴着汗味的青春气息,还有感情上的尴尬和冲撞。

  范娃子总是在田埂上待着等我们出来,那神情怪怪的。

  有一天夜里,时间太晚了,我叫胡丫头儿回去。她不说话。

  我再重复一遍。

  “你管得着吗?”胡丫头儿来了火气,“我——不!”

  陈牛赶来了,看见又是我和胡丫头儿,他拉起妻子就走。

  胡丫头儿怒喝:“放手!”她把丈夫撵走了,索性坐下来,好像要在人为的巷道里地老天荒。

  范娃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审视着走进巷道,看看有“前科”的孤男寡女,是不是在图谋不轨。

  胡丫头儿骂他:不要脸!

  有“最后一个匈奴”之称的陈牛,终于忍耐不住了,为安排工的事和范娃子打架,打得轰轰烈烈,围观者如潮。论拼搏,陈牛和范娃子决赛不出胜负,只能打个平手,因为有捍卫婚姻和家庭的动力,加上男人的醋劲儿,陈牛仿佛服用了兴奋剂,不打白不打,彻底擂垮了范娃子。这件事没有轻易落下帷幕,闹到大队党支部,代二兴碍着赵桂桂的密令,抹稀泥,最后下村的公社干部拍板,陈牛被罚了红牌。拴在一根草上的蚱蜢——胡丫头儿和我,都被扣了工分。

  最难堪的是胡丫头儿和我,因此有了新的绯闻。真不知我俩谁害了谁。

  陈牛不敢触怒胡丫头儿,也因为胡丫头儿,不敢为难我。他骂“娘”。

  那是川西坝子里最特殊、最敏感的年代,进入了人际关系最对立也很微妙的季节,还在悄悄地往深处走。我被认作是特殊的因子,伴随着原罪让村里人不解:为什么我总在石榴裙下,有漂亮的女人保护,明摆着有个胡丫头儿,暗地里还有赵桂桂,那可是书记的老婆,不能等闲视之。村里人说我是“双保险”。

  不过,因祸得福。从此以后,我和胡丫头儿结束了苦涩的爱情回味。陈牛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忧心难受的是陈老夫妇,他们猜疑:娶回的儿媳妇为什么不怀孕?听不见楼梯响,也不见人下来。憋急了,老人婆不顾老脸,向儿子打听。陈牛一问三不知,随口一句:问胡丫头儿!谁敢去闯那份儿忌讳?等待吧,天长日久。

  8. 厄运

  被胡丫头儿骂作“流氓”的范娃子,口齿倒很干净,没有把“性”挂在嘴上,也不明里挑逗年轻女人,但他那德行就叫胡丫头儿气,特别是对孤男寡女在夜间干活的捉弄,叫胡丫头儿更气。

  范娃子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爸妈自然也不是,祖传的外来族。范家院子很低洼很小,似烂漕坝里即将沉没的小船。外来的范家人总是很出格,范娃子的爹,牛高马大,甩着使牛鞭子吆喝,太阳像扔上天的火盆,就那么半个多钟头,似乎把泽国犁穿了,没有挽救,连人带牛“咕噜咕噜”沉进了淤泥,水面上只留下使牛鞭和一顶汗浸的旧草帽。范娃子那时还在娘肚皮里,不知道悲伤。他娘哭了,怀着他重新嫁人。新中国建立以后,又把小壮牛似的他送回了范氏家庭。如今,三十而立的范娃子又带着生产队的男男女女改土造田,也才有胡丫头儿和我的爱情苦涩回味与尴尬。

  改土造田的功过是非由后人去评说吧,村里那一坝烂漕田经过挖深沟排水,倒也日趋好田,特别是稻谷长得蛮好。当然,绝对不是粮囤顶破天的亩产万多斤。遗憾的是,食堂由小变大,一大二公,三个生产队的社员同锅舀饭,随着食堂的越来越大,从敞开肚子吃到计划定量,干饭变成稀饭,到最后有人胡诌出了这样的歌谣:“走进食堂门,稀饭一大盆,团转(周围)起波浪,中间淹死人!……”

  终日在田里耕作的庄稼人,并不知各级干部心中焦虑,在想着办法渡难关。由土地世世代代养育、视土地为生命的人们,头脑中已经没有了土地的概念,只知吃不饱、饥饿。天大地大,不如对生存的追求大,以中国农民特有的宽厚和忍耐,顽强地迎来日头,又送走日头,连一年二十四个关系农活的节气都淡忘了。挖红萝卜的时候,用围腰帕揩一揩泥,原生态地塞进嘴里,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嚓嚓嚓地嚼着,如蚕吃桑叶,匆匆地往肚内吞。农忙收打小麦,在烈日下,汗像无数的小溪流淌着,汉子们赤着上身,娘儿们只着一层纱,每个人的嘴里都嚼着刚拌下来的麦粒。那是多么香甜啊,有土地的气息,有汗水的结晶,有并未经过分配直接享受劳动成果的欣慰,更重要的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又拼命地干活。农民不是懒人,那么淳朴厚道,通情达理,只要能够动弹,就会干活,不会亏待土地,不会辜负天地给以活着的美好时光。

  有谁料到,终于吃出了灾难。那时范娃子已经丢掉了生产队长的大印,只留下民兵排长的职务挂在头上。新上任的队长是“最后一个匈奴”陈牛。春天里,几个人在河边的田里播种油麦子,耙田的使牛匠老是不来,播种的就坐在田埂上等,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嚼种子,难得有这种闲情,不怕老虎把天吃了,有的是时间。到最后,田耙出来了,油麦子种也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陈牛急了,油麦子必须种下去,那是为耕牛备粮。可是,生产队保管室里已经绝种了。“你们想把牛饿死?”陈牛吼。好在那时有“一平二调”的法宝,从别的大队无偿拿来了种子,事情也就闹大了。

  公社下令“抓典型”,抓出来批斗。大队干部头皮,播种油麦子的几个人,都不沾“黑五类”,除了吃掉种子,没有辫子可揪。发生在你陈牛的生产队,就得由你陈牛支一个活靶子出来!这是政治任务。有干部给他提醒:有现成的,那个被女人护着的“内控”,不就是合适的人选吗?

  陈牛的身上热了,他要发毛,又不敢,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代二兴不任正职了,改为副,不好表示可否。新任的大队党支部书记权衡以后,点头:就这样吧,总得给上头有个交代,杀鸡吓猴,刹刹歪风邪气。

  陈牛下定决心,把脑袋夹在裤裆头。回家以后,他磨磨蹭蹭,给胡丫头儿说了,等候风雨来临。他想,大不了胡丫头儿给他感情制裁,十天半月望梅止渴而已。

  不料,胡丫头儿却说:“批斗噻,就他!”

  不懂女人心的陈牛惊了一跳,他不知东南风,西北风,这姑奶奶究竟是母系社会里的哪股风,庆幸有了回音。由于担心这事有损自己的娇老婆,有些醋劲儿的陈牛总算解脱了。

  由胡丫头儿一锤定音,厄运落到了我的头上。第二天傍晚,加班拌麦子收工以后,我身上还沾着麦芒和灰尘,哪儿都痒痒,便被喝叫着进了大食堂里的批斗会场,预先就安排好的积极分子纷纷发言,追问我:为什么要破坏公共食堂?反对三面红旗的居心何在?……说!彻底交代。

  我处处小心,时时检点自己,被撵上“杀场”是那么的突然,毫无征兆,我简直蒙了。再说,铁证如山,我同样生嚼过麦粒,那浸着汗水的麦粒在肚皮里正在被消化呢。我还能交代什么?选择不说一句话,不服和认了都在沉默中。

  现场批斗如火如荼,一边是同仇敌忾,一边是毫无反应,等上纲上线的话说完了,也就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而我被批斗中,眼光寻找着母亲。母亲含辛茹苦,希望我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而我竟是这样!母亲是不会来的,也不见继父。我看见了胡丫头儿,她的一张脸泛白,当我俩的目光相遇时,她呼地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的月光出奇的皎洁,被放回家的我,人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去了。好在草房顶上有一个不小的洞,筛进了如水的月光,天地的灵气和世界的美好,使我没有感觉到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9. 重罚和女人

  更憷的是第二天早晨,大队长宣布了处罚:扣饭!断我一整天的衣食。“扣饭”是当时最时髦最权威的处罚方式,也最实在。那年头,人们已经练出来了,习惯了,那是一种无奈的悟性,或者叫作看破红尘,批斗也罢,喝骂也罢,无所谓,名利乃身外之物,当不了饭吃。这扣饭就狠了,谁敢饿着本来就被亏待了的肚子,去充硬气汉?再调皮的人也怕这一招!

  那时,不少青壮年都要求与家人分开舀饭。这样的单独舀食有它的潜在好处:一是害怕炊事员克扣,多一个门户少一分危险;二是不至于把家里人的稀饭多吃了。这份恻隐之心是中国农民传统美德的体现。当然,这样做须得口头申请,得到食堂事务长和掌勺炊事员的批准认可,并不是坛子里捉乌龟,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因为赵桂桂从小食堂到大食堂都是首席炊事员,掌着勺,手握生杀大权,所以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记得赵桂桂舀饭的时候,曾经悄悄对我说:“你就分开舀吧。”

  我当时还有些迟疑。

  她再嗔怪地说:“别傻,给。”挺稠的稀饭已经舀到我的碗里了。

  于是,我在食堂里舀饭就另立门户了。

  继父也单独舀饭。而他,并没有得到照顾。

  每次舀饭的时候,我都拖在后面,错过高峰期,在几个饭勺的挥动中,独自到赵桂桂跟前,她总会特意给我多舀一点,或者捞最稠的,不用说话,成了一种默契。久而久之,旁人自然会看出其中的奥妙,却拿赵桂桂没有办法。谁都知道赵桂桂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最好别激怒了赵家姑奶奶。感到不平的把愤懑往肚内吞,吞不下去的,把气发泄到我的头上,居然有人奚落我“躲在女人的胯下”、“吃女人的奶”。当然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即使说了也发誓没说,不认账。

  我也似乎变得庸俗了,想说就说吧,仍然到赵桂桂跟前去。如果碰巧赵桂桂不上灶,其他炊事员非得治我不可,清汤寡水舀给我,克扣个够,算是矫枉过正。我自认倒霉,大半天饿得痨肠寡肚。宣布了扣饭的处罚以后,我扭头走出了食堂。

  “等一会儿,去找赵桂桂吧。”耳边有人说。

  那是村里最本分的姑娘,从来不和男子说话,见我被夺去了生命之源,破例开了口,提醒我,无限的同情,没有丝毫的戏谑。

  尽管被扣了饭,仍然得参加劳动。整整半天,我既饿又累,胃被磨得很痛,口吐清水,喘着气,随时都想蹲下去,坐在田里。别的人看着我,爱莫能助。中午,我没回家,坐在燕儿沟的沟坎上。我害怕母亲知道我被扣饭的事,也实在不忍心去分吃母亲和弟妹的那一份稀饭。我不能自己去造成连坐法。

  田园的景色是美的,秧苗青青,阳雀和杜鹃飞过头顶,不歇声地啼叫。此时的原野显得有些空旷,不见人影。燕儿沟里的水,宛如生命的精髓,潺潺地流着。我呆望田野,仿佛灵魂已经脱窍了。

  冷不防,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是从沟里起来的,围腰帕里兜着一包东西,还在滴着水。

  我惊怔了。

  不算熟悉,但我认得她。她是范娃子娶回来一年多的妻子朱秀。这个清秀的女人有个绰号,叫“朱妖精”,别人又在暗地里叫她“大地主”,因为她是大地主家出身的女儿,范娃子就因为她的出身,才丢了官。

  朱秀说:“吃吧,人会饿死的!”

  番茄!看来很文弱的朱秀,竟敢大白天到田里去偷摘生产队的早番茄,并且洗干净给我送来!我的心直跳,有些紧张,也害怕。

  她见我犹豫,着急地说:“快吃吧,一会儿出工了,让人看见!”

  我不能不接过手吃了,狼吞虎咽地吃,希望快速地将这些偷来之食吞下肚去。因为,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扔了它,都会害了我和她。

  朱秀匆匆地走了,扔下一句话:“去央求胡丫头儿!”

  我摇摇头,朱秀没有看见。

  下午照样出工。我不时眼冒金星,开始晕眩。好艰难才挨到收工,实在志气不下去了,我终于拿着饭钵,尽量埋着头,避开人,走向食堂。

  我去求赵桂桂。

  食堂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赵家姑奶奶。赵桂桂骂我:“干吗这会儿才来,洗夜壶去了?”

  大饭桶底朝天,我只好失望地离去,也感到很羞辱。

  “转来!”赵桂桂喊,“进厨房来,快点儿!”

  我走进去,她像变戏法似的,迅速舀了一碗米,又切下一小块肉,一并给我倒在饭钵里:“快走!”

  我晕头转向,往食堂大厅走去。

  “比猪还笨!”赵桂桂低声骂,她把我拉转来,将我从厨房的后门推了出去。

  外面是惊人的火烧天,半个天际都在灿烂的红霞里。

  10. 落泪是金

  也只有赵桂桂才敢那样做。她和朱秀不同,拿食堂里的东西做了人情,还理直气壮,不怕大队干部。她说掌管着社员生存大权的干部,包括代二兴在内,都是“箢篼官”,不值一提,只配在她赵桂桂姑奶奶的脚下称臣。她给我的一碗米和一小块肉,是从大队干部的加班伙食里硬匀出来的。她就有那分胆量!当晚轮到她煮特殊伙食,她把干饭煮成稀饭,还加添了一瓢水;嫌弃别吃,要走拉倒,与社员同甘苦噻!对,米少了,肉也少了,就这么回事,老鼠没偷走,没被麻雀啄了,我赵桂桂没有私自拿,清廉得很!说急了还把水瓢在灶头上一拌:对,赵姑奶奶横就横,想咋样?干部们不敢把她怎么样,也不便炒她的鱿鱼。叫苦的是唯唯诺诺的老事务长,承认自己花了眼,看错了秤,下次痛改前非。姣好泼辣的赵桂桂就那么蛮不讲理。还有一条,她娘家的爹和兄弟都在当官,县官不如现管,她那兄弟多少比大队干部们高一篾片儿。山不转水转,赵桂桂说,仔仔们总有求教她兄弟的时候,如果欺负了她,迟早会给小鞋穿!代二兴心知肚明,却不识赵桂桂的气温变化,回到家里,硬着头皮追问米和肉的事。赵姑奶奶火了,直截了当地说:“给了那小伙子,怎样?你们要扣他的饭,我不饿他!他心甘情愿叫我‘姐’,叫得我心里甜!”代二兴骂她。赵桂桂更野:“逼急了我把自个儿给他,你管得了?”代二兴明知是赵桂桂的横劲来了,说气话,仍然既恼又恨,他还真的怕。可惜,他拿赵桂桂没有办法,只能饱含着男人的醋劲儿认了,发不出脾气来,从此以后,他对我尚存的同情与恻隐之心渐渐消失了。

  那一碗米和一小块肉,真救了我的命,也引来了更深的灵魂冲撞。

  母亲不敢相信这是赵桂桂给的,她有些担心和害怕。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她已经知道我的饭被扣掉了,和弟弟妹妹忍着不饱的肚子,给我留下一部分稀饭,然后趁着月色,悄悄地从乱草里拿出没有被收缴去的小铁锅,放在炉子上,煮鸭儿芹——生长在水沟里的一种野菜。

  久违的炊烟从屋里冒出去了,融汇在夜气中。川西坝子的头上像倒扣了一口偌大的黑锅,星星闪烁着,田野里非常安静,没有了白日里不时响起的高音喇叭声。

  拿着米和肉往家里赶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很紧张,有点儿惊弓之鸟的感觉,而更多的是灵魂的触动。想到“赵姐”这个词儿,我的眼眶有些发热和潮湿,那是一个男子对女人最真实的感情。或者由于书看多了,习惯于没有边际的联想,我又想到,赵桂桂把我当成了俘虏,能让一个没有结过婚、知书识礼、内向的青童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女人的心理满足。这个念头一出现,我马上责怪自己:别忘了赵桂桂的恩情,它是那年头最可贵的良知!

  在今天看来,一小碗米和一小块肉,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足挂齿。可在当时,珍贵得能与人的良知和生命画上等号。母亲把野菜铲起来以后,又把米煮进锅里,再将肉切成小片放进去。米和肉在锅里蹦跳的时候,好香啊,香飘在难忘的岁月,飘进铭刻在庄稼人记忆里的历史。也许就是这种超时空的香味,引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

  能有这样的饭和肉,还有菜(野菜),当是难得的佳肴美餐,它不仅要补偿我饥饿一天的肚子,母亲和弟妹也能分享,还应该给卧病在床的继父盛去一碗——不能忘了养育之恩!

  一家人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喜悦之中时,被社员称叫“断炊使者”的女人出现了。那个风骚的女人,三十多岁,和母亲一样,是从邻县的小镇改嫁而来的。到了此地,很快就被人抖搂了根底,加上行为不检点,不知不觉便有了“孙骚牛”的邪称,听起来让庄稼人联想到女德和性行为淫乱的密码。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在一夜之间当上了禁查社员在家中煮食冒烟的钦差大臣。她一上任,大小院落的人就叫苦不迭。

  母亲原想她会看在曾是同乡有过相似的改嫁经历,能给一些宽容,放过来之不易的一小锅肉食,谁知那女人六亲不认,仿佛捉住了一群国境线上的偷渡者,气势汹汹地去倒锅里的饭,并且要拎走小铁锅——没收,交大队干部!

  母亲愤怒了,可她是弱者,理亏。

  我有了从未迸发出的男子汉震怒,扑上去,与她争夺,手被小铁锅的边缘划破了,流着血,锅里也出现了殷红。

  弟弟和妹妹被吓着了,望着搏斗的场面和不能再吃的肉食,眼泪都出来了。

  “孙骚牛,你给我放手!”

  随着女人的呵斥声,胡丫头儿冲了进来。

  孙骚牛一怔,松开抓住小铁锅的手。她见是胡丫头儿,好像见了仇敌似的,又来拎锅。胡丫头儿突然跳起来,在比她高大的孙骚牛脸上,扇了一耳光。她们扭打起来。胡丫头儿显然不是孙骚牛的对手。从我见到胡丫头儿以来,还没有目睹她有这种不顾一切的野蛮劲儿,见她吃亏,我突然感到心痛,也破了“男不和女斗”的禁忌,到孙骚牛的怀里去抢人,救她。仿佛悟出了什么,孙骚牛马上放了胡丫头儿,匆匆跑掉了。

  胡丫头儿的发卡落到了锅里,她伸手捞起来,对我说:“快吃吧。”

  我把有血有胡丫头儿头屑的饭食舀在碗里吃着的时候,胡丫头儿“哇”一声哭了。

  11. 苍穹下的新坟

  落泪是金。胡丫头儿的哭震动着我的心,把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搅动出来了。

  孙骚牛还是惧怕胡丫头儿。因为,不管怎么说,胡丫头儿是生产队长的老婆。

  孙骚牛不傻,她懂得做女人的诀窍。她恨胡丫头儿,恨我,在妒恨中说了我和胡丫头儿的坏话,胡诌的是那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男人和女人脏兮兮的话,说了以后走人,查无实据死不认账。

  气极了的胡丫头儿骂她“荡妇”、“骚货”。胡丫头儿敢当面骂,骂死不负责。孙骚牛却不在乎,骂也白骂。

  孙骚牛的原名叫孙玉卿,名字挺富贵的,人也长得过得去,是那种轻佻和风魔组成的浪荡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和乡下女人都有天壤之别,属于另一个特殊的档次。命运偏偏要捉弄她,让她改嫁到乡下来。新一任的丈夫粗野且穷,在那时,有“穷”的标志,是安全的保险系数,而她受不了,不止一次在心里说,嫁了个×!那个公牛似的再婚男人,除了能在性欲上极端满足她以外,真的没啥意思!结婚是女人的分水岭,结了婚,离婚,再结婚,这中间孙玉卿还偷过人,不止一次一夜情,如今又到了让她感到陌生的乡下,她不甘心,灵魂在裂变着,人性不断地扭曲。

  胡丫头儿讨厌和气恨有“骚牛”之称的孙玉卿,是从女人的感情和内心里升腾出来的鄙弃。孙玉卿也特别恨胡丫头儿,恨来巴不得把这个有棱角的丫头片子推倒在野蛮的男人身下,让色鬼强奸。胡丫头儿骂她“荡妇”、“骚货”,她说:“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那你呢?”她认定胡丫头儿在出嫁前已经和野小子早就干了那种事。

  孙玉卿就这么个逻辑。

  胡丫头儿让她惧怕,她不敢对胡丫头儿得寸进尺。除了胡丫头儿是当时的队长老婆,更让她丧气的是,她总是觉得胡丫头儿头上好像悬着一把降伏女妖的剑,即使把胡丫头儿像玉镯摔碎了,也比她纯洁比她强。她成不了正儿八经的乡下女人,乡下女人也瞧不起她,她要让女人的另一面展露优势,甚至踩着同是女人的脚往前走。胡丫头儿好像是她的天敌,偏要挡她的道。孙玉卿的前夫是邻县小镇上的管制分子,她离得了婚,离不了阶级敌人的根系,这是她的悲哀,也是她比一般女人更积极更心狠的原因。

  自从孙玉卿因为大队干部的一句话,当上了“断炊使者”,为了断绝社员想走回头路的念头,大部分的“家灶”和铁锅因她被毁了,农家小院极难冒出犯忌的炊烟。那顿经历非凡的肉饭,在胡丫头儿的痛哭声里被我吃了以后,那口小铁锅难逃厄运,终归被收缴砸成废铁,送到山里炼钢铁去了。

  孙玉卿不肯善罢甘休,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跟前,告了胡丫头儿的状,可惜没有任何结果,这让她很泄气,积极性锐减。胡丫头儿没有饶过孙玉卿,逼着陈牛抗旨,把孙玉卿撤了。陈牛对孙玉卿也不满,认为这骚婆娘太过火,对自己的娇妻大不敬,还能不听胡丫头儿的?后来,大队干部没有再过问此事,陈牛也装糊涂。从此以后,他管辖的生产队里再不设立“断炊使者”这种没有官衔而权力极大的狗屁官儿,暗暗放了大家一马。社员们对此有口皆碑,却不知是胡丫头儿的功劳。

  陈牛把孙玉卿弄到田里去劳动。有人戏称说把那骚婆娘晒得累得尿都流在裤裆头,魂也掉了,骚性彻底退了。

  孙玉卿曾经辱打过我的继父。

  论家庭成分,继父属于既不在依靠的范围之内又绝非被打倒的对象,中不溜儿,上中农。他颇有养牛的经验,也曾经做买卖牛的中介,在当年的庄稼人看来,是乡村里的“编外剥削者”。按照那年代的生活标准衡量,在外喝几杯烧酒,有脆花生和一盘烧腊肉下肚,个人过的生活就有“地主”级别的嫌疑。到了公共食堂时期,早就不做牛行中介的继父,除了给集体喂养一头耕牛以外,还要犁田,劳动量是很大的。到孙玉卿担任“断炊使者”以后,家里再难有野菜之类的生活补贴了,继父因为营养严重不足,患了肿病,面黄肌瘦,双脚浮肿,母亲经常悄悄给他拿回来一些生红萝卜。

  有一天,继父耖田回来,坐在门前晒太阳,一边嚼着生红萝卜。他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

  母亲和我们都在田里劳动。

  孙玉卿出现了,指着继父手中的生红萝卜,好像抓住了小偷的证据,呵斥着继父。知道孙玉卿底细的继父,自然不怕她,也点出了她的淫乱羞丑之处。孙玉卿狂怒了,破口大骂。那一刻间的孙玉卿,简直不像个女人,她那好看的脸,因为羞怒开始扭曲,白里发青,她脱下鞋,先在胯下一擦摩,然后跳起来,在继父猝不及防的时候,猛打继父的脸,还嚷继父调戏她……

  继父的脸紫了一团。

  第二天,继父便病倒了。有人说,因为他挨了女人的摸×耳巴子,太不吉利。

  待继父的病稍好一些,便到圈里去喂牛。那牛也够害人的,不早不迟,偏偏在那时害了癞(生疥疮),痒得叫,不停地打圈。继父按照庄稼人习惯的治疗方法,在患处涂抹煤油和六六六粉,然后把牛鼻绳拴短一些,让它只能够得着牛草,不去舔身上,好自我保护。谁知第二天早晨,悲剧发生了,那头牛不知为什么挣脱了绳子,因为舔食了煤油和六六六粉,死在了圈里。

  在当时,害死耕牛是一项重罪。继父被带走了,在县公安局关了十多天,由于没有毒害耕牛的确凿证据,加上继父病得不轻,便被放回来了,从此卧床不起。不久,继父悄然离开了人世。他死的时候,我们都在田里劳动,没有人给他送终。

  那年代,死了的人不用火化,还是老传统,装在棺材里,土葬。继父没有棺材,胡丫头儿督促陈牛,叫人拆了一个生产队的旧拌桶,做一个火匣子,装殓死者。人死了,入土为安,由队里的社员抬着不再耕作的继父,在悠悠的苍穹下,到邻县的墓地里去安葬。没有唢呐,撒着不多的纸钱,为继父买路。我和继父亡妻的儿子,也就是哥,端灵执幡,送劳累一生的继父,去安息休养。

  那是在春天里,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含苞待放了,路旁和溪边的野花星星点点,预祝人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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