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笑独自走回院子,推开那半掩着的院门,走了进去,顺手又关上那门。开门和关门那扇门都要发出沉闷吱嘎的响声,院里早已黑灯瞎火,安静得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按照习惯,他弯腰伸手在门上方的缝里摸出早上离开时放进去的钥匙,开了门锁。
屋里已经很空了,不再像过去到处都摆放着床铺,现在只剩下了一张床和一张方桌。方桌上还放着自己昨天带回来的那口樟木箱子,也就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其它的家具估计是兄弟姐妹各自搬走了,反正自己也住不了几天。屋里的卫生他昨天回来的时候已经打扫过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连洗脸和洗脚都不想了,就倒在床上躺着望着天花板想着发呆。才一天的时间,面临的是人生的一个关键选择和牵扯出来的情感问题,已经使他觉得伤透了脑子。
上第一堂课蒋义就结巴,而自己在南山林场接受劳动教养时口吃过,甚至严重到失语的状态。如果这次去当教师上课,面对课堂上的几十个学生,如果也像蒋义一样忽然结巴,口吃,那该怎么办,岂不是要断送自己眼下唯一的前程。落实政策,组织找谈话前,他不知道会安排分配个什么样的工作,反正该结束过去那苦难的日子了。教师是个不错的工作,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人生的一个稳定点。但是如果也像蒋义一样一去就连话都说不出来,今生恐怕就完蛋了,注定是劳苦命了。但愿不会,他反复这么想。
与蒋义喝酒、说话,没见结巴呀,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解释的是蒋义天天守着那个补锅摊,十几年日复一日,重复那几句话:来啦?我看看,能补,补好了,你拿走,欢迎你再来或漏了再找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年复一年,什么样的大才子也会变傻,什么样的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人也会结巴,落荒而逃。但愿自己不会如此,他辗转难眠,连头都痛了。
蒋义说他的初恋、爱情毁了,自己呢?不但爱情,连姊妹家都险些毁了。不堪回首,如今还孤单一人。蒋义有了钱兰,不管他们现在有没有爱情,但毕竟有了女人,不再孤单一人。
还有那个姗姗,他曾经认识的姑娘,为什么钱兰说她找过、等过他,是怎么回事呢?彼此之间莫非有过爱恋,不可能吧。那时自己才多大,初中生,她才多大,也还是小姑娘。莫非她那时就情窦初开,就有了情意?不过他终于记起来了,这一带的人都在说钱家的两姐妹是花痴,那时他还以为是大伙嫉妒人家两姐妹的貌美,眼红罢了,没在意。自己居然在那时惹上了姗姗,他都不知道。他现在有些难过了,毕竟人死了,如花似玉的年纪,带着深深的怨恨或无限的惆怅走了。他此时更加不安,更加难以入眠。
李笑笑醒了的时候,院子里没事的人都端了根矮凳坐在自家的门口聊开了。说话的声音早就传到屋内,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吵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简单洗漱,李笑笑就拿了只碗,打算去买早餐。谁知一出门,那院里的人又像昨天一早那样热情朝他打起招呼来了。
“李老二,回来啦?”有人说。
“李老二,买早饭啦。”也有人说。
“李老二,听说你的政策落实了,有新单位了。”
过去,左邻右舍都喜欢按你的排行称呼。小时候习惯了,现在都快过中年,很不习惯这种称呼。无奈,这院里住的尽是母亲单位的人,习惯了这么招呼人。
李笑笑只是强装笑颜地点头嗯两声,算是回应了他们的招呼。
他清楚记得自己事后回来过的那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另一次是母亲去世。那时候这院里人看自己的眼光如同躲避瘟疫传染病人一样。这两天这些人的眼光怎么变了,一定是从姐姐那儿听来的什么消息,他没有多做解释,去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喜欢独来独往,依然独自出了院门。
他在河堤城墙下的住户一个摊位买了根油条,打了碗豆浆,边喝边朝回走,看见钱兰提了空的菜篮。估计是要去菜市场买菜。就一口喝完碗中的豆浆,过去打招呼:
“兰姐,去买菜?”
“笑笑,早饭怎么不来我们家吃?”钱兰笑着问他。
“习惯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李笑笑说,“蒋哥呢?昨晚还好吧?兰姐,我不知道他不会喝酒,把他弄醉了。”
“你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他早晨醒来,还先问了你,说高兴跟你聊天。”钱兰说,“笑笑,他平时苦得很,闷得很,一个人孤僻,你平时没事多过来跟他说说话。”
“兰姐,平时家里不是有你跟他说话。”李笑笑说。
“我能跟他说多少?除了家务事,他那些文化之类的东西我又不懂。笑笑,我告诉你,他还在看书,还在写东西。书都是叫我去给他买的。他怕别人笑他补锅匠还买书看,还有那些收荒匠收的旧书,只要他看见就叫我去买回来。屋里都堆了好多,他就这点爱好。”钱兰说。
听她这么一说,李笑笑心里一怔,他似乎明白了、懂了许多。
李笑笑这才仔细看了看钱兰。虽然已过中年,但依然衣着朴素、大方,依然窈窕风韵犹存。年轻时候的美貌尚在,与她妹妹钱姗一样,不愧是这半座城市的美女。她的嘴边总是挂着微笑,唯一与姗姗不同的是姗姗一笑脸上有一对浅酒窝。举手投足两姐妹像极了,难怪当时很多人说是一大一小的双胞胎。
“笑笑,你还记得这一带吗?”钱兰看着水西门码头方向,用手指过去说,“那时候我们家也住在那边,姗姗就是在那儿认识你的。那时候她把你夸上了天,还偷豆腐脑给你吃,被我和爸妈骂了好多次。我现在都后悔,当初就不该骂她。”
“我那时候小,嘴馋,她弄出来我就吃了,不懂事。”
李笑笑不好意思说:“姗姗走了,她的坟埋在哪儿?”
“你今天有没有空?”钱兰问他。
“有空,今天哪儿都不去,到单位还有些日子。”李笑笑说。
“我下午带你去,那是座荒山。以前你可能去过,不太好找。”钱兰告诉他说。
中午钱兰把做好的饭菜装进饭盒送到蒋义的摊位。她告诉蒋义下午要陪笑笑去看姗姗,她说姗姗一个人在那荒山野岭好孤单,好可怜。如果知道笑笑去了,她一定很高兴。蒋义也觉得该去看看,顺便把姗姗的很多事都告诉笑笑,不管笑笑当初知不知道,感没感觉到,都要笑笑知道有一个姑娘爱过他,死心塌地爱过。并且告诉钱兰叫笑笑这段时间多到家里来,他现在也是孤单一人。钱兰等他说完就回家去等李笑笑了。
钱兰带李笑笑去的那座山叫班竹山,山下和半山腰上长着茂密的斑竹林,也生长其它的竹子,只是斑竹粗大一些,长得多一些。
到斑竹山要穿过半个城的街道,出了城还要走上一段乡间的小道。走了不久,李笑笑就记起这个地方来过很多次。小时候砍晒衣杆、砍鱼竿、砍竹子做笛子都来过,还划破过脚,流过血。读初中的时候,陪秀明和秀明妈也来过。那山的上头有一块很大的草坪,长着几棵大树,风景很美。但那儿不是坟山墓地呀,姗姗怎么会葬在那儿?他一路上充满疑虑,只是没说出来。
进了竹林,上山的路还依稀可辨,只是路上落满了枯黄的竹叶,厚厚的一层,踩上松软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还得伸手拨开遮挡横在路上的竹枝,钱兰沉稳地走在前边,偶尔还调头看看后边的李笑笑,看他的时候依然是一笑。李笑笑跟在她的后边,只要一抬头看见她的背影,就觉得与姗姗多么的相似。身段依然是那么苗条婀娜,与他见过的姗姗完全一样。
山顶的那片平地还是那样杂草丛生,那几棵树长高长大了,还在那儿相互守望。依然还能从这儿看到模糊的城市轮廓和西边那条清水河。只是城市的轮廓变大了,清水河的江面没有了过去的白帆船,而是一些往来机动船只在水面上航行。
李笑笑看见钱兰在他和秀明来写生爱坐的坡边坐了下来。这儿可鸟瞰整个城市和那条大河,虽然不是很清晰,但能纵观全景。他走到钱兰旁边,看见她手指着下方不远处一个被杂草覆盖的小土包。
“姗姗就在那儿。你们都走后,我和姗姗还有小英子陪秀明妈妈也来过这儿。我们两姐妹,还有小英子心情最不好的时候也跑到这儿来过。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姗姗葬在这儿了吧。”
李笑笑的心底一酸,眼里噙着泪水,默然地滑下坡去,伸手把小土包上的杂草拔了干净,再用手掌拍打松了的泥土。立了一会才爬上坡来,坐到钱兰旁边,静静地望着那个小小的土包。那小小土包孤苦伶仃,就像个孤魂野鬼地葬在那儿。
“笑笑。”钱兰侧过脸看着他说,“走的时候蒋义叮嘱我一定要把姗姗的事说给你听,让你知道姗姗喜欢过你,为了你吃了很多苦,而且是她心甘情愿的。蒋义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够了,你不会不高兴吧?”
“兰姐,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尽管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姗姗的心思。但是如果我当初能理解姗姗,哪怕把她当作朋友,给她一点关心,我想姗姗也不会如此。兰姐,我现在有点恨自己当初太不懂事。”李笑笑感到心情沉重,怎么年少无知造了这种孽呀。
“笑笑,我们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那时太小了,根本就不懂女人。女人跟男人不一样。”钱兰说,“而且我和姗姗都是被我们那一带从小就被叫做犯了花痴的女孩,你姐姐她们肯定听说过。我们两姐妹的名声不好,你肯定也知道一些。”钱兰伸手理了理被风吹拂乱了的头发说,“姗姗命薄,也只能怪她自己,走吧,笑笑。你来看过她了,心到了,姗姗也该瞑目了,晚上到我家吃晚饭。”
“兰姐,今晚的饭不吃了,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反正这段时间我还不会走,改天再过来。”李笑笑抬头望着那小土包说。
李笑笑现在才知道,过去人生的痕迹,你想忘也忘不掉,想抹也抹不去。它们会时常缠绕你直到你死去,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思维,死去以后。只要你还活着,你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你走过的痕迹都会深深地印在你的脑子里。钱姗就是他年少时候初识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