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者——冰城访客
序言
我们源自何处?尚且无人知晓。我们沉睡在黑暗中,迷离在空虚中,直到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空间的变换、时间的迁移,感觉到同类,感觉到我们所能感觉到的一切。我们四处游荡,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我们不断探索、感知新的事物,我们尝试与同类交流,希望接触更多新的事物,感知使我们思考,思考使我们存在,无尽的感知、思考是我们生命的源泉……随着岁月的变迁,我们发觉周围的一切变得越发无聊,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再思考,我们沉寂,我们消亡,这原本就是我们漫长、乏味的一生,直到他们的出现。他们不是我们,他们很像我们,但他们的生命是何等的短暂,他们是何等的可怜,可对于我们,我们终于再次发现了新鲜事物,我们接近他们,了解他们,令我们惊讶的是他们虽然脆弱,但却令我们羡慕,他们虽然生命短暂,却拥有我们所不具备的感知能力,可以无休止地探索、感知无尽的世界。我们渴望成为他们,哪怕历尽艰辛,哪怕失去生命。
目录
1.北国之冬 3
2.圣诞 8
3.劫案 12
4.航班 16
5.初见 19
6.酒馆 26
7.香格里拉 31
8.藏民家访 36
9.返程前夜 40
10.返程 45
11.往事 49
12.碰撞 53
13.真相 58
14.他们的名字 64
15.殖民者 67
16.老狐狸 72
17.蜜广居 77
18.和解 80
19.开张 84
20.第一张纸片 90
21.聚餐与窃案 96
22.陷阱 102
23.兄妹 109
24.家 115
25.返乡 120
26.傻柱子 125
27.离别 131
28.洪焰的回忆 137
29.洪焰的秘密 143
30.罗曼诺夫先生 148
31.破局 154
32.激战索菲亚教堂 159
33.没有赢家 165
34.尘封的记忆 171
35.阴谋 177
36.无问西东 183
腊月的晨光透过双层玻璃窗照进了老旧的房间,灰突突的木质窗框上布满了裂纹,有些已经和木材的纹理融为一体。地板也是灰色的,是那种又宽又长的木板铺成的,也和历尽寒暑的窗框一样遍布裂纹和缝隙,只是裂纹和缝隙早已被尘土填满。棚顶和上半部分墙面看样子刚刚重新粉刷过白灰,阳光照在上边显得很刺眼,墙面的下半部分则刷了乳白色的油漆,墙面在差不多和窗台同样高的位置用深绿色的油漆刷了一条拇指宽的线作为和上边白灰墙的分界,刷绿线的时候显然没有使用什么工具而是徒手刷的,绿线弯弯曲曲地几乎绕着四面墙走了一个圈,只有在门口和窗台处才断开些许。天棚正中央垂下一根满是灰尘的电线,电线下端连着一个同样满是灰尘的灯泡,这是房间内唯一的照明工具,可以想象到了晚上房间内该有多么昏暗。房间内的家具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双开门的旧衣柜,一张靠墙摆放的破木桌,还有桌边相对摆放的两把木椅。靠近窗户一侧的椅子上,一个身穿黑色旧棉袄的老人正在一个日记本上写着些什么,老人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膝盖处打了补丁的裤子和一双脏兮兮的烫绒面棉鞋,显然破裤子里边还有一条笨重的大棉裤,让老人看起来臃肿不堪,同时花白的胡茬也让老人显得很落魄。片刻之后,老人甩了甩手中的吸水钢笔,在文末缓缓画下了句号。他反复思量了一番,直到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才安心地把日记本合上,放在了桌上。这是一本包着黑色牛皮的厚重的日记本,牛皮表面已布满伤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破旧的纸张边缘早已发黄发皱,纸张之间也不再紧致,看来已经记满了内容。对面的椅子上侧身坐着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正面带微笑斜眼望着老人,年轻人身着黑色呢子大衣,黑色皮手套,戴着金丝边的圆框眼镜,黝黑的面庞没有留胡须,显得很干练。
“老高,我要是没看错,你刚刚是在第一页上写东西吧?怎么?写书也有倒着写的吗?”年轻人微笑着问老人,口音有些怪异。
“哈哈,这怎么能算是书呢?你知道的,这只是一些日记而已。哎,这屋子里也不比外边暖和多少。”被称作老高的老人合拢双手,向手中呼了一口热气,边搓手边答道,“我一直想在日记前边加些话,却又不知道加什么好,可现在不加可能就来不及了。”
“我能看看写的什么吗?”年轻人又问。同时没有等对方回答便缓缓拿过了日记本。
“当然可以。”老人并不在意,“你最好连后边也翻一翻,帮我看看需不需要再补充些什么。”
年轻人并没有按他说的做,草草看完老高刚写完的一段话,就将日记本放回了原处。“恕我直言,你新加的这段历史统统没有用处,因为需要读这本日记的人都知道。”年轻人不屑地说。
“我从来没有说过新加的这些文字会有什么用处,只是我想让这些日记看起来更有始有终。要知道,有些时候我也是追求完美的。”老高解释道。
年轻人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不和老高聊这个话题了。
“你觉得你和伊万的赌局有几成胜算?”年轻人继续问。
“赌局?我觉得叫作游戏更恰当,我们的老伊万对赌博从来没有兴趣,可喜欢玩游戏却是我们有目共睹。”老高说。
“嗯,叫什么都行,你觉得能赢吗?”年轻人问。
“这个嘛,题目是伊万一个人来出,可参与解题的却不是我自己。”老高顿了顿,继续说,“我当然会做到最好,但学生们能做到什么程度同样是胜负的关键。”
“嗤……”年轻人笑出了声,“你那几个学生,笨得出奇,空有一身蛮力,不论男女。”
老人摇了摇头道:“你说他们笨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本事没练到家,并不是他们脑子笨,而解谜恰好是依靠脑力,所以我还是对他们抱很大期望的。至于你说他们空有蛮力,是我教导的方式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想教他们那么多花样,太招摇了,不过的确有些东西要等他们足够成熟的时候再慢慢领悟。”说着,老高向年轻人顽皮地晃了晃日记本。
年轻人又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同时站起身来说:“估计伊万该吃完早餐了,我们差不多该去和他碰面了。”
“我觉得应该教教他和我们一样吃米饭而不是每次都吃面包,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多一些。”老高也站了起来。
“不只是米饭和面包的问题。”年轻人边说边走向门口,“他不会和我们一起住这种破烂的小旅店,他可是有钱人。”
“那你呢?你也是,也可以和他一起去哈尔滨旅社住,为什么和我在这破地方挤一张单人床呢?”老高笑着问。
年轻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缓缓地说:“因为直觉告诉我,不论输赢,我们可能都很难再见了。”说到这里,年轻人回过头望着老高问道,“不是吗?”
老高保持着微笑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他。
屋外的世界银装素裹、雪花飘零,白茫茫的地面一眼望不到边际,原本宽阔的街道上积雪已经能够没过成年人小腿的一半,路上为数不多的人们都只好尽量踩着地上已有的脚印前行,久而久之,地面上经常有人走的部分被踩得又硬又滑,形成了一条小路,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上一直蜿蜒下去,这便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老高把一顶破得露出棉花的棉帽子扣在头上,年轻人则只戴了一顶黑色的圆顶礼帽,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老高开心得像个孩子。
“服部,你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雪景了?我有几十年没见过了,真美!”老高对年轻人说。
服部是这个年轻人的姓氏,他的心情也不错,笑着说:“最近几年的话,我在北海道的时候见过下雪,不过没有这么大,上次见这么大的雪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现在中日关系还不错,你也能来中国做生意了,不过还是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日本人,本来你的中文说的就不是很流利。”老高提醒服部。
“我只是个商人又不是战犯,问心无愧,更何况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也只是个孩子。”服部并不在意,“不过说到刚刚回暖的两国关系,我倒觉得并不乐观,美国人不希望日本和中国有什么经济来往,给池田首相施加了很大压力,我看他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也可能没有机会再组织民间贸易团来中国了。”
“哈,你又开始研究政治了?那你就抓紧时间好好做生意吧。”老高接过服部的话笑着说。
“是啊,我越发觉得历史、文化、经济和政治之类的社会科学很值得我们去研究。”服部笑着应允了一声,顿了一顿说,“真是有趣,你能想象吗?我们真的像是一个中国老人和一个日本青年在对话。”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中国人,或者是和伊万一样的苏联人,不然美国人、英国人……谁知道呢?不过你现在是日本人,就要做好日本人。”老高说。
不知不觉间,前方渐渐热闹了起来,偶尔也有汽车经过,但行人还是不多。道路两边出现了许多俄式的老房子,这些房子多是二、三层的小楼,早已破旧不堪,而从进出的人来看,里边居住的应该都是中国人,这里应该是居民区了。有些人在门口放了水桶般大小的铁皮煤炉子,在炉子上烧水做饭,也有些人只在炉子上边放了一根高高的铁皮烟囱,让当中的煤块缓缓燃烧,自己却和身边的孩子嬉笑打闹起来,冰天雪地中终于让人感受到了生机。附近的居民已经自行将门前的雪扫到路边的树根下,加上过往汽车的碾压,这段路上的积雪明显没有那么厚了,二人也从一前一后改为了并排前行。
“我说服部,你有没有想过尝试去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老高边走边望着前方一对正在打雪仗的父子,那孩子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和父亲玩得甚是愉快。
“你有想过尝试用中国的毛笔代替筷子吃饭吗?”服部不假思索地答道,“通常随时可以做到但又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不去想,你的问题真的很无聊,又或者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的确没明白,不过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了。”老高望着远处,岔开了话题问道:“你看街口那里站着的是不是伊万?”
服部也向着街口望去,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看起来四十几岁的年纪,身穿一件油亮的棕色貂皮大衣,头戴一顶相同颜色的水獭皮帽子,脚上穿着一双价格不菲的黑色大皮靴,从上到下打扮得很富态,淡蓝色的眼睛和帽子边缘露出的几缕金黄色的头发表明他并不是东方人,这个人正是在这里等待老高和服部的伊万。伊万也看到了他的朋友们,笑呵呵地张开双臂迎了过来。
“嘿,看看是谁来了?两只慢吞吞的臭蜗牛,你们知道为了专心等你们我错过了一个多漂亮的姑娘?她刚刚还在这里等朋友,我好几次都想过去请她吃晚餐呢。哈哈哈……”伊万边走过来边用流利的中文说道,他和两人并不见外,脸上一直挂着开朗的笑容,比起服部,伊万显然更加外向。
老高并不生气,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老朋友,早餐吃得不错?”
“那还用说?上等的牛肉,还有正宗的俄式列巴。你知道吗?我真没有想到在哈尔滨,在我居住的旅社对面就能吃到地道的家乡味道。”伊万说到最后,特意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意犹未尽。
“那开始吧,我等不及看你们分出胜负了。”服部打断了陶醉在美食中的伊万。
“噢,别着急,你们看这四周的气氛多好?我们好久没在一起散步了,我想老高也不想输得这么快,对吧?”伊万说着调皮地向老高眨了眨眼睛,这副模样和语气与他的年龄极为不符,简直就像一个老顽童。
“老高,我觉得这是挑衅,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服部笑道。
“没关系,他这样自以为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他说得有道理,我们一起走走吧。”老高并不在意。
“就这么定了!呵呵。”伊万很高兴。
雪依然在下,风却没有那么强了,路上的行人依然很少,鹅毛般大小的雪片静静地从空中缓缓飘落,虽然寒冷依旧,却显得街道上格外祥和宁静。三人脚下的这条大街本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之一,若是换作好天气定是一番热闹景象。道路两旁仍是不太高的小楼,却比刚刚居民区的小楼精致典雅得多了,它们的线条自由豪放,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每一座颜色、样式均不尽相同,却又都像刚从另一个国度搬过来的一样,散发着浓郁的巴洛克式建筑气息。三人并排缓缓走在笔直的街道上,老高在中间,伊万在左,服部在右。
“啊,老高,我送你的钢笔好用吗?”伊万突然问。
“很好用,谢谢你,只是害你没有钢笔用了,等我自己也买一支就还给你。”老高说。
“不用不用,你不会认为我只有一支钢笔吧?其实送给你那一支也是前些天朋友买钢笔的时候顺便送给我的。”伊万回答。
“朋友?是你的人?”老高问。
“只是个普通人,是和我一起参加服部贸易团的一个意大利人,哈哈,一想起他来就觉得好笑。”伊万说着笑了起来,“你们知道吗?一个意大利人去苏联卖皮鞋,生意不好,居然想到去日本碰碰运气,然后又非要参加贸易团一起来中国,试试把他那些高级皮鞋卖给中国人。对,就像你一样的中国人,哈哈哈……”
伊万说着用极其夸张动作上下打量了一遍衣着寒酸的老高,哈哈大笑起来,言外之意是中国人都很穷,买不起那些皮鞋。老高微笑着也不生气,他知道伊万一旦兴起就会天南海北说个没完,这一点服部也明白,只是笑着继续听伊万往下讲。
“我还没说完呢,你们听我继续说啊。”伊万果然才刚刚开始,“这个意大利朋友真是够笨的,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买钢笔吗?因为他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带钢笔,不论是吸水的还是蘸水的。”
“为什么?也许普通人没有带笔在身上的习惯,但是生意人应该随身携带的。”同为生意人的服部表示不解。
“噢,我的服部,你从不认真听我讲话,我说他没有带钢笔,并没说他没带笔,这个意大利朋友带了一打劣质的圆珠笔。”伊万越说越起劲,“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几个月前他被一个狡猾的苏联老头儿骗了,那个老家伙极力向他推销自己卖的圆珠笔。他说‘噢,我的朋友,你一定刚来苏联没多久,没有见过北方的冬天。知道吗?这里不是意大利,冬天冷得会冻掉你的下巴,吸水钢笔?别逗了,墨水会在你的钢笔里冻成冰块的,根本用不了。相信我,你需要我的圆珠笔。’然后呢?这个意大利朋友自作聪明,从此改用圆珠笔了,还买了很多廉价的圆珠笔特意带到中国来,准备在别人的钢笔冻成冰棍的时候炫耀呢。哈哈哈……”
这次伊万笑起没完了,甚至要笑出眼泪了。老高想了想,对还在笑的伊万说:“我觉得那个苏联老头儿说得挺有道理啊,有什么不对吗?”
“你……你在南方住的时间太久还是根本没用过钢笔?这都不知道?”伊万笑得透不过气来,继续说,“钢笔带在身上,墨水不会冻冰的,反倒是圆珠笔的油墨,天气越冷就会变得越黏稠,写不出字的。听说他前些天好不容易要和贸易团里的一个日本人签合同了,结果签名的时候一个字母也写不出来,他一着急用力过猛,圆珠笔就变成了裁纸刀,那份合同就‘咔嚓’一声……哈哈哈……”
“好吧,挺有意思的,不过也不需要笑成这样。”服部觉得伊万笑得有些夸张。
“嗯……嗯,可能是因为今天特别开心吧,不好笑吗?那我还有一个关于奥地利人的笑话,要不要听一听?”伊万依然很开心。
“说来听听吧。”老高也不想扫伊万的兴。
“嗯,这次我尽量讲得短一些。”伊万花了几秒钟重新平静下来,开始讲笑话,“有个奥地利农夫,有一天,他的牛病了,对,就和中国耕地的老黄牛差不多。于是他去找兽医,路上遇到了两个城里来的水管工,两个人听说这个乡巴佬要给牛看病,就想冒充兽医骗钱,于是就和农夫一起去看牛。”
伊万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但是水管工怎么可能会看病?他们想了好久,最后他们一前一后在牛的两边站好,对着牛头的水管工向着张开的牛嘴喊‘喂……,你能看到我吗?’然后,站在后边的水管工认真地看了看牛屁股,大声回答‘看不到!’于是呢?水管工告诉农夫,牛的病因找到了,因为‘牛堵住了!’”
说到这里伊万停了下来,服部和老高对望了一眼,“然后呢?”服部问道。
“然后?你们没听懂吗?堵住了,是水管工说的。”伊万看两人没笑有点着急,小心地提示着。
“嗤……”服部终于笑了,老高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两人越笑声音越大,甚至脚步也停了下来,笑得弯了腰,不是因为笑话好笑,而是因为这个笑话比天气还冷。伊万看到两人笑了,终于也如愿以偿地大笑起来,三人的笑声在原本宁静的街道上此起彼伏。
“你……你可真有本事。”老高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你看看服部,我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笑成过这样了……”
“哈哈哈……可不是嘛。”伊万更开心了,“我能记起的最近一次看到他笑个不停是在……嗯,对了,是我们那年冬天在树林里捉野猪,对对对,也像现在一样积雪很厚,你们还记得吗?”
可能是时间距离太遥远,老高和服部回忆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看到两人都不记得了,伊万深吸一口气,准备帮朋友们回忆起以前的美好时光,把欢乐的气氛再次升级。
“就是我们还一起住在山洞里的时候,那年我们计划活捉一只野猪来养,这样冬天就不用经常外出捕猎了。我们在秋天就挖好了深坑,在上边铺满了枯枝烂叶,然后每天都去检查,可惜一直到下雪了也没有野猪掉进去,想起来了吗?”伊万说得很详细。
老高和服部还在努力回忆,经过伊万的提醒似乎有了一点印象,却又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情。伊万不等两人慢慢回忆了,继续说:“后来邦多出了个主意,烤了很多马铃薯作诱饵……”
听到这里,老高和服部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然后打算每天放一个烤马铃薯在……”
“伊万!”老高语气沉重地打断了伊万。
“怎么?我……”伊万被意外打断,困惑地望向二人,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雪越下越大,街道上恢复了原本的宁静,三人默默地继续走着,面容宛如阴翳蔽日,仿佛刚刚的欢声笑语都没有发生过。后来伊万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赞美一下雪景,抱怨一下滑溜溜的地面,其余两人也没有理他,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尴尬。
过了许久,还是伊万忍不住打破了僵局。
“嘿,我知道这次重逢后,我们都很有默契,尽量避开这个话题,但是该面对的我们始终逃不掉。天知道,也许下一个路口我们就能见到邦多,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但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我是说,我们都很想念老朋友,但我们也要继续现在的生活,那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开心呢?”
老高叹了口气:“哎,你说的我们何尝不明白?我猜服部和我一样,都想尽快走出来。”
一旁的服部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我很高兴,因为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走出来了,现在能看出什么是心宽体胖了。”老高继续说,“你看,显然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服部可能需要更久,但谢谢你今天讲了这番话,我们也会尽快走出来的,对吧服部?”
“嗯,老高说得对。”服部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对伊万说,“可能和你比起来我们的脑子转得慢一些,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需要更多时间来疏通。”
“疏通?”伊万看到气氛终于缓和,又来了精神,“那好办啊,有种药物你们可以试试,中文叫什么来着?啊,开塞露!哈哈哈……”
老高终于又被伊万逗乐了,笑着说道:“你对中文研究得还真是透彻,不过开塞露还是留给你的奥地利水管工吧。”
老高也开玩笑了,三人心里长久以来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欢快的气氛重新回到了三人中间,比之前欢快得更彻底,更真实,只有中文还不是太好的服部一直在追问“开塞鹿”是什么鹿。
三人边聊边走,不知不觉间太阳越升越高,风已经彻底停了,四周也似乎暖和了些许,三人早已离开那条宽阔的街道,在错综的小路中曲折前行。“铛……铛……”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钟声,仿佛要将白雪覆盖的这座城市从睡梦中唤醒,却又怕惊了它,声音柔和而绵长,节奏缓慢而沉稳。片刻后主钟声中开始混进许多快节奏的钟声,声音要比之前的钟声小得多,但琐碎而不凌乱,作为背景声和主钟声配合得天衣无缝,使组合出来的声音更加生动悦耳。不久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类似的钟声,只是隔得更远,接着第三处、第四处……城市的各处陆续传来了钟声,在钟声中整个城市似乎真的醒了过来,显得不再沉寂。
“是教堂?”服部问。
“确切地说是东正教堂,我猜你们可能对宗教,特别是东正教了解得并不多,而我可不同了,在我出生的地方有很多人都信仰东正教。”伊万认真地说,“而且你们知道吗?以前有俄国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东正教堂。”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了解一些的。”老高说,“不过很明显不如你知道得多。”
话说到这里,三人刚好再一次转到了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三人向左边望去,依稀看得到几百米外一座教堂屹立在纷飞的大雪中,估计刚刚的钟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虽然距离还远,但是看得出这座教堂的建筑风格与之前所见到的建筑并不相同。
“让我猜猜,”服部抢先说道,“这是拜占庭……不不,或许是哥特式建筑?”
“哈哈,算了吧,小日本。”伊万嘲笑道,“我不太懂什么建筑风格,但是我觉得你也没什么资格卖弄。不过说到哥特式建筑,你们知道米兰、科隆,或者巴黎的教堂吗,那才真是……”伊万看了看丝毫不感兴趣的二人,觉得自己很无趣,悻悻地说道:“你们真应该多长长见识。”
“我从来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倒是服部好像越来越喜欢研究人类历史文明。”老高说,“至于东正教堂,我猜和天主教堂应该也差不多吧?”
“噢,老朋友,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哎,光说是没用的,要不要我带你们进去看看?”伊万向二人笑着说道,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不不不……”两人不约而同地晃起了脑袋。
“我看我们闲聊得够多了,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不是你挑选的游戏终点站吗?我有些不耐烦了。”服部提醒伊万。
“没错,去那里的绝大多数都是苏联人,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中苏关系不怎么样,几乎所有教会活动都被取消了,而且昨天我还在旅店听到有人闲聊,说有些游手好闲的人进教堂偷东西,所以现在的教堂除了教徒偶尔去祷告,闲杂人等是不受欢迎的。”看来老高对这里的教堂还是略有些了解的。
“你说得太对了老高,所以我们必须像个东正教徒。”伊万边说,边调皮地从衣兜里掏出三串长长的珠链,每串上边都串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老高和服部愣了一下,随即相视而笑,看来遇到这座教堂并不是偶然,伊万早有预谋。二人分别接过一串十字架,跟着伊万向教堂方向走去,他们想看看这个老顽童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大概又走了十几分钟,三人来到了教堂跟前,这里是一个交通枢纽地带,几条宽阔的大道在这里汇聚在一点,而教堂就坐落在焦点之上,周围圆圆的一圈铁围栏将教堂和大道上的车马行人分隔开来。三人穿过围栏缓步走向教堂正门,刚刚走到门口,门开了,一个苏联大胡子走了出来和他们撞了个正着。这大胡子应该是个刚刚祷告完的教徒,身着黑色的棉衣,头上的帽子和伊万那顶差不多,项上那串十字架比三人的长很多也大很多,长长的胡子黑白参半,脸上皱纹繁杂,看起来也是一把年纪了。大胡子见到老高和服部后,虽然面无表情可却也显得脸色难看,很明显不太喜欢见到他们,更不愿放他们进教堂。伊万见状,主动上前摘下那顶水獭皮帽子,露出一头金黄的头发去和大胡子打招呼,他伸手在胸前自上而下,从右向左画了一个十字。大胡子面色稍作缓和,向伊万回了一个礼,用俄语和伊万聊了起来,过程中不时打量着老高和服部,二人也识相地摘下各自的帽子,学着伊万的样子别扭地在胸前用手画了个十字。终于,对方态度有了改变,在门前侧了侧身子,示意三人可以入内了。
“你也是东正教徒吧?为什么画十字要从右向左?这的确和天主教不一样。”老高进门后低声问伊万。
“天知道为什么,我又没说过我是东正教徒,你也看到了我的十字架是刚刚带上装样子的,你觉得我们这类人会有宗教信仰吗?我也只是学别人。”伊万同样低声回答道,同时示意二人不要再说话。
洁白的雪花依旧在空中飘舞着,不到一刻钟,三人便走出教堂,伊万兴奋得摆出架势就快要跳俄罗斯舞了,老高和服部对他的状态丝毫不感到意外,反而心领神会。
“哈哈,我猜你一定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别掩饰了老高,很无奈吧?怎么样?现在就认输吗?”伊万得意极了,搓着双手对老高说。
“有句中国话怎么说来着?”服部拍了拍脑袋插嘴道,“啊,是小人得志。”
“怎么了?我是最遵守游戏规则的了,我有哪里违规了吗?”伊万越说越得意,“怎么样老高?如果你现在承认输给我,或许我和这位公证人可以网开一面哦?”伊万说完,指了指身边的服部。
“呵呵,不要高兴得太早,我的老朋友。”老高笑着对伊万说,“你建议我到处走走,多长见识,而我倒要奉劝你,见多识广固然重要,但深入了解事物同样不可或缺,就拿刚刚那座教堂的历史来说,我了解得可比你透彻得多。”
“哦?这可真是太有趣了,难道你已经有办法了?快,快,快说来听听。”伊万看到老高并不着急,不但没有沮丧,反而更加兴致高涨。
“现在可不能说。”老高卖起了关子,“我中午要先吃顿好的,补充一下体力。”
伊万耸了耸肩,又拍了拍胸脯,意思是说他请客。
透过窗户,老旧的路灯将暗淡的灯光斜洒在大理石地面上,也直射在厚重的红松木双开门上,房间内没有电灯,依然十分昏暗,几个硕大的玻璃展柜正好挤满一侧墙面,整齐地一字排开,每个展柜中都陈列着不同的铁器、瓷器等古董,对面墙上则挂满了一幅幅古老的字画。“吱~”的一声,双开木门的一侧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只胖胖的三花猫探进头来,确认没有异样后,悠闲地溜进房间,熟练地从第一个展柜开始一路蹭着走到窗边的暖气包前。花猫用鼻子试了试暖气包的温度后,抬起头打了个哈欠,一跃窜到暖气包上,灵巧地在狭窄的暖气包上转了个圈,挑选好位置后缓缓趴了下来,开始舔爪子。冬夜格外漫长,如果换作夏天,现在应该已是黎明时分。花猫梳理完毕,将头埋在了前爪下边打起盹来,尾巴在身后有节奏地甩着,节奏越来越慢……“笃!”宁静中地面下传来异样的响声,花猫的耳朵随之微微抖动了一下。“笃,笃……”声音更大了,这次花猫被惊醒,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地面,黑暗中两只“小灯泡”显得格外明亮。“沙……”的一声,一块大理石地板被人从下方推起,地面出现了一条缝隙,花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门前,利用两扇门板间的缝隙用爪子钩开门,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随后,推起的石板被轻轻移到了一旁,原本平坦的地面上露出一个漆黑的地道口,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健硕男子缓缓从地道中爬出。伊万踉跄着走到窗边,将他那顶水獭皮帽无力地扔在地上,双手按在窗台边缘,静静地站在那里,悲伤、悔恨、愤怒、不甘……伊万的表情极其痛苦,难以名状。不久,服部也从地道中爬出,随后轻轻地将一旁的大理石板移回原处,把地道口盖好,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服部没有靠近伊万,双手按在身边的展柜玻璃上,低着头脸对着地面叹了口气,和伊万一样动也不动地站着,许久许久……
东方的天边开始发白,漫长的黑夜即将结束。“喳喳……”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麻雀的叫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麻雀们纷纷醒来,吵闹着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服部缓缓站直身体,沮丧地走向门口,伸手准备推开大门之前回头望了望仍然僵在窗口的伊万。
“走吧,不要让人发现了。”服部压低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对伊万说。
话音刚落,沉默良久的伊万突然发起狂来,握紧双拳狠狠砸在了窗台上,将大理石窗台砸出一道道裂纹,仰天大吼道:“蠢货!骗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影闪电般飞到伊万身后,扳过他的肩膀,一把抓住领口,随后将他提起狠狠撞在墙上,挂在墙上的字画被震得纷纷掉落,服部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刹那间完成。体型庞大的伊万双脚离地,被瘦小的服部单手卡住脖子死死按在墙上,原本比伊万矮将近一个头的服部此时几乎与伊万平视,服部的双脚距离地面比伊万还要高,两人诡异地悬浮在空中,一股股气流从服部的大衣中涌出,吹得二人衣襟飞速地来回摆动,而伊万的表情依然苦楚,丝毫没有被当前的异变所影响。
“闹够了没有?”服部颤抖地问,显然他也一直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只是声音依旧很低。
伊万痛苦地将目光从一旁移到服部脸上,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猛然间双手抓住服部的双肩,用力将他向窗口扔了出去。服部吃了一惊,急忙努力减缓撞向窗口的力道,在撞到窗户的一瞬间勉强停住了身体,但强大的力量还是将玻璃撞碎了一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此时伊万的身边也荡起一股股气流,二人相距数米,悬浮在空中怒目相视。
“什么声音?”
“好像哪里玻璃碎了?”
“在哪儿?”
随着天色逐渐放亮,街道上三三两两开始有了行人,屋内的躁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纷纷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满意了?”服部瞄了一眼窗外,狠狠地问伊万,同时慢慢从空中落了下来,身边的气流渐渐消散。
伊万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瞬间安静了,同服部一样落下地来。服部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伊万的帽子,轻轻拍打了几下交到伊万手里,随后安静地走向门口,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伊万呆呆地站在原地。在门缓缓关上的时间里,刺骨的寒风从打破的窗口吹了进来,吹乱了伊万金黄色的头发,吹得墙上的日历牌疯狂地舞动,那最上边的一页还停留在前一天的日期。
1964年1月7日。
2015年,六月的春城,周一,上午。在连续两天的蒙蒙细雨后终于再次阳光普照,空气温暖而湿润,万物有如小睡初醒般,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人们也一样,或许是还未来得及习惯由雨转晴的天气,又或许是对周日的恋恋不舍,总之,都是懒洋洋的。昆明火车站倒是例外,在21世纪,在这旅游的季节,在这风景如画的彩云之南,又有哪个游客想浪费这宝贵的时间呢?于是乎这周围的一切醒得似乎都要比其他地方早,早餐摊儿、商场、银行,或许是从来没有睡过。
这里是距离火车站稍远一些的一个小储蓄所,可里边排队的人已经不少,座椅已经不够用,唯一的保安员也在充当服务人员为上年纪的储户指点迷津。窗口中的业务员们则显得有些颓废,周一上班就要面对这一屋子的储户,耳边闲聊声、通话声、询问声,还时不时夹杂着电子叫号声,从来没有间断过,颓废应该也是情有可原吧。座椅上坐着的都是来得比较早的,大多手中拿着号码纸闭目养神,也有两三个一起聊天的,只有前排的两个老人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以至于人们宁愿站着也不愿坐在他们左右。两人穿着几乎完全一样,白底浅色花纹的宽大T恤衫,五颜六色、花哨得耀眼的大短裤,脚穿一双脏兮兮的塑胶凉鞋,露出比凉鞋还要脏的脚趾。两人皮肤黝黑却容光焕发,花白的胡须杂乱而生硬,足有半尺长,有如致密的植物的根,一直延伸到胸口,令那铮亮的光头显得格外突兀。看年纪两人都应已过古稀之年,但身子骨可不是仅仅用硬朗就能形容,虽然坐着也掩饰不住身材的高大魁梧,每人身前还放着个大麻袋,看样子分量也不轻。两人如孪生兄弟般坐在那里,旁若无人。当然,如果他们身上的汗腥味没有招来众人的反感也无所谓……仅仅是如果。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号码纸,歪着头闭着眼,气息绵长,显然已经睡熟,除了一脸的皱纹没有任何表情。另一人倒是显得精神十足,没有靠在靠背上,双肘抵着双膝,双手却在摆弄一个廉价的魔方。那表情真是全神贯注,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和这小玩意儿,但专心之余也流露出浮躁,甚至有些恼怒,看来他被这魔方折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就如刚才所说,没有人坐在他们身边,因为他们的装扮、气味,还因为那张面对着魔方,随时可能发怒的脸。
“抢劫!”
不知哪里冒出这么一句,声音不是很大也不是很高但很清晰,而且沉稳,以至于人们最初并没有感到恐慌,只是下意识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而下一秒钟开始他们体会到了恐惧的极致。两个一身黑衣的人站在门口,一人头套丝袜,手中的枪口已经抵住保安员的太阳穴;另一人一手刚刚套好丝袜,另一只手四面八方挥舞着手枪冲了进来。
“抢劫!抢劫!你们聋啦?都靠墙,靠墙!”
这一声喊得可是声嘶力竭,是那个挥舞手枪的人。顿时惊叫声充满了整间储蓄所,但惊叫声只几秒钟就立刻又被那声嘶力竭的喊声打断。
“闭嘴!安静!靠墙站好!别惹我,快!”
声音中充满焦躁,同时挥枪的动作没有停止过。恐惧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东西,无论人们平时怎么尽力培养自己克服它,但当突然与它直面,你才知道恐惧为什么叫作恐惧,因为你已经来不及想起要克服它就已经屈服了。人们都迅速靠到了四周墙边,整个储蓄所好像大了不少。所有人都尽力安静下来,屏住呼吸,生怕嘴边溜出一丝声音。只有受惊的女士们的哭声勉强还听得到,这是忍不住的,但也是微乎其微。
“别喊了!去窗口拿钱!节约时间!”
很明显另一个劫匪冷静得多,一直在门口挟持着保安员,颇有大哥风范,第一句“抢劫”显然也是出自他口。可是他的同伴可没有听他的,因为还有两个老怪胎坐在那里没动,左边的一脸木讷好像刚刚被吵醒,还在边揉眼睛边查看四周,极力想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右边的那个更夸张,还在聚精会神地摆弄魔方。
“到墙边去!”
冲进来的劫匪对两个老人嚷道。
“哦……”
刚睡醒的老人迟疑了几秒钟,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但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再木讷,岩石般的脸好像是天生的。
“多吉,好像是抢劫。”
这是向玩魔方的同伴说的,好像是提醒又好像是询问,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让所有人紧张的神经都转了个弯,似乎遭遇抢劫,就像公交车坐过站一样寻常。老人的声音冷静而洪亮,和劫匪的破锣嗓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瞬间两个劫匪似乎也不知所措,居然和所有人一样望向了那个“多吉”,好像都在等他回话一般。但这没什么用,多吉正在苦苦思索将魔方复原的方法,眉宇间的皱纹已经聚到了一起,因为世界上现在只有多吉和魔方,这是多吉的世界。
“好吧。”看到多吉的反应,他的同伴不紧不慢地又将眼睛闭上说道,“别抢我们就行。”
这让所有人都足足愣住了三秒钟,傻子都觉得两个劫匪看起来像被戏弄的小丑,同时也为两个老人捏了一把汗。破锣嗓子再也受不了了,他感觉说话都是多余的,抬起腿来就要向这两个怪胎踢去。
“别管他们,”
老大又发话了,“快去拿钱!没时间了!”
破锣嗓子如梦方醒,急忙奔向窗口。
“别装傻!把钱放进去,所有的!快!”
他边喊边从怀里掏出个自制的黑色大布兜,然后把布兜口朝向窗口。太业余了,包括银行职员都觉得他们太业余了,这能装下多少钱?原本以为门口的大哥是个狠角色,看来这两个劫匪一样,毛贼而已。有些原本心中充满恐惧的人开始不屑起来,甚至有些人开始怀疑他们手中的枪是不是真的,因为他们觉得似乎那一兜子即使装满了钱恐怕也不比搞到两支手枪的罪更重。只是不屑并不能减少恐惧,大家都还是提心吊胆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等等!”这一声短促有力,吓了所有人一跳。循声望去,是那个刚刚又去睡觉的老人。
“怎么?”破锣嗓子实在搞不懂这老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憋了半天,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们是A092,你是多少?
“什……什么?”
“就是在那个什么取号机那里取的,排队用的,A092号,你是多少号?”老人摇晃着手中的小纸片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这下不但破锣嗓子,就连一直用枪指着保安员的老大也要崩溃了。天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遇到这么个奇葩?
“快装钱!”破锣嗓子不再理会老人,继续向职员嚷道。
“年轻人,这样可不行啊!”老人这次完全清醒了,缓缓站了起来,丝毫没有在意两支手枪的存在。这一举动让几乎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甚至有人叫出声来,因为这个老头儿太过目中无人。
“这里这么多人你抢谁都和我没关系,但你要是抢银行,总该排队取号吧?没看到一屋子人都在排队吗?”老人边说边拎起自己的麻袋大步流星向窗口走去,语调出奇的平和。
“坐下!”
“别过来……”
老大和破锣嗓子同时喊道。破锣嗓子的枪口已经指向老人,不知为何他竟如此惊恐,现场惊呼声一片,在他们看来,这老人不是真傻就是活腻了。而老人已经走到窗口前,并没有理会其他人,反而向窗口中正准备给劫匪拿钱的职员问道:
“现在叫到多少号了?”
破锣嗓子颤抖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这个老头儿,当老人走到窗口前,为了不让枪口碰到老人,他居然还向侧边让了两步。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这种场景,他承认自己有些紧张,但是他信任老大,也觉得这次计划得无可挑剔,从踩点、撤退路线、警方反应时间、行动模拟,无一不算计周详,足足准备了一个月时间。他们不想抢运钞车,也不想抢很多钱,目标低更容易得手。他们到底计划得多么周详旁人无从得知,或许真的天衣无缝,或许和目前大家认知的一样——只是两个鲁莽的白痴。但至少在他们看来这计划足以应对任何变故,最重要的是按照计划,如果顺利就拿到钱撤退;如果遇到激烈反抗则放弃行动直接撤退。可是现在没有人抵抗,却有人总来打岔,让人无所适从,无缘无故浪费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就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做过却压迫感十足的健硕老人,那身形活脱脱一个老年版的终结者。
“A090……老先生。”银行职员颤抖地回答道。
“哦,那就快到我们了。多吉,存折呢?”
“少烦我!不就在你自己身上吗?”多吉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这是大家听到多吉说的第一句话,充满了不耐烦。
“A091在吗?不在可就到我了。A091在不在?”老人继续我行我素。
“你这老鬼,给我让开!”破锣嗓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吼着,如果枪是真的,他真想对着这个老鬼一口气打光所有子弹。
“你应该排队。”老人依然平静。
“你……”破锣嗓子彻底哑火了。
“铁头!”老大不得已喊出了同伙的绰号,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时间来不及了,走吧,来日方长。”
不错,由于老人的胡搅蛮缠,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而且钱还没有开始装。按照计划的确已经来不及了,铁头明白,他们失败了。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甚至天空也放晴了,所有事情都预示着他们一定会成功,可是却……他的枪一直没有放下,眼睛死死盯着还在身上摸索着存折的老人,懊恼、愤恨、不甘心……这一切充斥了他的大脑,他不再理会这个老人比起自己是多么的高大,也不再理会这个老人的话语是多么的不可一世,他高高举起手枪,用足了力气向老人脸上砸去,他要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到这个老人身上。
“你这老鬼!!”
随着一声怒吼,铁头觉得老人已经没有那么盛气凌人,老人甚至要仰望自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怒火发泄的原因,他觉得身体变得好轻,似乎飘了起来。他的感觉没错,老人在无辜地仰望着他,他自己的双脚也的确离开了地面,不过这和他的怒吼毫无关系,只是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并将他提了起来。四周的惊呼声再次升级,因为在旁人看来是一个一只手拿着魔方的凶神,用另一只手将铁头提了起来。这个强壮的凶神便是多吉,显然多吉已经怒不可遏,不仅太阳穴,连光头上的青筋似乎也要爆出来,两腮下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眉间和鼻梁上的皱纹已经连成一片,眼睛瞪得像牛一样死死盯着被他提起的铁头,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风,把多吉的胡子从下到上吹得卷起,让他的脸更加狰狞可怖。多吉就这样稳稳地单手提着铁头,并没有说话,只是气得鼓鼓的。周围在短暂的惊叫声后似乎凝固了,大家都被惊得呆了。
还是门口的老大最先清醒过来,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依靠假枪继续吓唬人了。他急忙把一直顶在保安员头上的枪又用力顶了顶,大喊道:
“放他下来!要不然……”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淹没在多吉的龙鸣虎啸声中。
“这个老鬼让你去排队,你没听到吗?你们要吵到什么时候?你们打扰到我啦!”
多吉的声音几乎达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周围的人们仿佛能感觉到声音生成的气浪扑面而来。现在轮到多吉发泄怒火了,只不过他的怒火来源于连续几天也没摆弄明白的这个小魔方。本来他只专注于魔方,不想理会其他事情,可是却在耳边听到了有人喊同伴“老鬼”的声音。真是巧,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对同伴的称呼,平时很少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令他不能集中精神,从而导致了耐心的崩盘,几天以来一直无法发泄的恼怒犹如洪水般决坝而出。他紧紧抓住铁头的衣领,怒吼着向窗口的强化玻璃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
“多吉!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进了水了?”
老鬼的喊声一样冲冠云霄。听到同伴的提醒多吉骤然停止撞击,好像想起了什么,只是仍然提着铁头没有放下,不过显然安分了下来,不再吼叫,头上爆出的青筋也渐渐被冷静抚平,而铁头似乎已经被撞得失去知觉。“啊!”随着一声惨叫,所有人的目光迅速转向门口。是那劫匪老大见势不妙,用枪托猛砸保安员的头后,转身逃出门去。但就在他跨出门口的一瞬间,身后飞来的一个麻袋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脑上,劫匪老大登时满眼金星,平衡不稳,一头栽倒地下。被砸的保安员并无大碍,忍痛飞身上去将他彻底制服,而扔麻袋的正是刚刚还在阻止多吉施暴的老鬼。
就这样,一起荒唐的银行劫案被扼杀了,人们纷纷鼓掌向这两位“奇人”致以敬意,“中华武魂!”有人认为二老是隐居山林的武林高手。而老鬼却拉着多吉急忙向外走。多吉虽不乐意,无奈也只好顺手提起了自己的麻袋,当然,路过门口时老鬼也捡回了自己扔出的麻袋。两人就这样走出门口,没有人阻拦,更没有人索要签名之类的,有的只是致敬的掌声和欢呼声,这让多吉觉得美滋滋的,不时傻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街道对面已经有不少围观者了,想必是抢劫开始时短暂的骚动引得众人留步。而听到储蓄所里传出了欢呼声后又走出两个人,一时也搞不懂情况,没有人敢去探个究竟,只是看着两个老人一个匆匆忙忙,一个不时傻笑,渐走渐远。
“别美了,你没听到警车声?再不快走,难不成你想上报纸啊?”
“哼!还不是你在那里装傻充愣,逼我动手?你明明可以几下就搞定,然后咱们快点离开便是。”
“呵呵,再怎么几下搞定也是徒手制服持枪劫匪的‘壮举’,遇到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还不如把机会留给你,让你换换心情。听我的,别再摆弄那小方块了。”
“那倒是,现在我心情好多啦,哈哈……哎,我早说让你办银行卡,用那个什么ATM机多方便?你这老鬼偏偏认死理,非要抱着存折不放,这下好,咱们快没钱花啦。”
“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能见到咱们的乖孙子了,让他拿着存折来取吧。”
“嗯,只好这样了……。哎?老鬼,你说他们那手枪是真是假啊?”
“不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练武之人’是假的。别管那么多了,时间要来不及了,去机场吧。”
两人边聊边走,在街角一拐便脱离了众人的视线,脱离了围观者、警车,还有整个劫案现场。
极光隔着舷窗凝望着一望无际的云海,他喜欢这样看云,只要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会感到平静,忘记一切现实中的艰辛、惆怅与无奈,一直到自己好像也融入白云之中,只要他一直静静地看着。每次乘坐飞机他都会尽可能选择靠窗的位置,这次也不例外。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倚在他的肩头,安详地睡着,是他的妻子韩雪。机舱里格外的安静,正合极光此时的心情。
过了许久,极光慢慢转过头,看着妻子清秀而苍白的脸,略微叹了口气,轻轻将盖在她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生怕吵醒妻子。
“快到了吗?”韩雪还是醒了,轻声问道。
极光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一会儿先要在西安停一个多小时,继续睡吧。”
“你还在纠结该不该带我出来旅游吗?你的表情很糟糕。”韩雪仍然轻声问道。
“是啊,比起东北,云南的海拔太高了,我担心你的身体。”
“嗯。”韩雪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可是医生说我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现在不去,以后机会就越来越渺茫了,老实说,以前我还想过去看布达拉宫呢。”
“什么越来越糟?”极光不高兴了,“我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让那些医生闭嘴。”
“好,好,我也尽力。”韩雪的笑容没有变。
不管极光是否真的生气了,韩雪看起来还是很高兴,因为她真的很期待这次旅行。
“妈不能来,真的很遗憾,什么时候我和云青照顾店里生意,你们母子俩再去一次吧。哎,我觉得她有些生我们的气。”韩雪说道。
“不是的,她没有为这生气。”极光说,“她只是和我一样担心你,觉得我们不应该把目标选在云南。至于她为什么不一起来,我也不明白,她说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云南。”
“哎……”韩雪轻叹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的确有些任性了,不管什么原因,如果早知婆婆只是不喜欢云南才不和他们一起来,或许换个目的地大家都能开心。
韩雪夫妇和极光的母亲共同居住在一所老式的二层小楼里,周围要么是棚户区,要么是和他们居住条件相仿的破旧楼房,那片区域是哈尔滨最古老的地方,每所房屋按年龄算都可以做极光的爷爷了,甚至更老,街道两旁也尽显萧条。极光的母亲从年轻时就一直在小楼的一层自己经营着一间包子铺,人很和善,她不在乎儿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但又很倔强,坚持要极光夫妇和自己一起住,而且不愿离开老房子。韩雪来自乡下,性格朴实,没什么意见,于是一家人在小楼二层一住就是许多年。极光的母亲其实不是他的生母,但极光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母亲相依为命,所以他们和真正的母子没有分别。母亲凭一己之力养大了极光,还供他读完了硕士学位,极光总想报答母亲却一直没有能力。后来极光辞去工作,和朋友合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如今事业小有所成,就想在市中心买间大房子,带母亲搬到市中心享福,但不管说多少次老太太就是不同意,极光也只好作罢。提起老太太的倔强,极光一脸的无奈,就像这次的旅行,连长期在包子铺打工的服务员和极光公司的年轻同事都一起跟来了,但老太太就是不离开包子铺,还借口说是不喜欢云南。
“云青他们和咱们一样,都是第一次去云南吗?”韩雪问极光。
“从云青兴奋的样子看来,她应该是第一次去。至于运来,他也和我说之前没有去过。”极光回答道。
韩雪坏笑着小声问极光:
“你看他们俩一见面就打打闹闹的,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啊?”
“不用那么小声,他们的座位在前边好远呢。”极光不屑地说,“何况我看他们也不可能,云青古灵精怪的,又比运来大几岁,就只会欺负老实的运来。再说你看不出运来好像已经有心上人了吗?”极光觉得韩雪八卦得有些可笑。
不久,航班抵达西安上空,开始慢慢下降了。极光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三十分,还算不错,基本没有晚点。
“要吃些东西吗?”极光问妻子。
“暂时不要。”韩雪回答道。
说话间飞机已经徐徐降落在跑道上,经过一段滑行后稳稳地停在了西安机场的停机坪上,把西安定为目的地的乘客们开始陆续收拾行李,准备下飞机了。这时,距离极光二人较远的前排座位上站起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大声朝着极光喊道:
“极光哥,雪姐,过来吃点东西吧!”
极光连忙摆手示意小伙子坐下,并把食指放在嘴前,意思是让小伙子安静。
“这个冒失鬼!”
眼见周围的乘客纷纷向自己看过来,极光好不尴尬。这个小伙子就是极光刚刚说的运来,他是极光公司里去年才招聘来的员工,只是一个普通程序员,但是工作勤恳,性格开朗直爽,和极光很投缘,有事没事还到极光家的包子铺蹭饭,一来二去和极光家里人都混熟了,包括店里的服务员云青,两人一见面就打打闹闹没个大人样。
“人家不当你是老板,当你是大哥哥才和你这么随便,不要生气了。”韩雪笑着说。
“随不随便无所谓,但总要注意场合吧?”极光地说。
这会儿功夫运来已经从前方逆着人流挤了过来,也怪他块头太大,一路上挤得下飞机的乘客们鸡飞狗跳,空乘人员也劝他等大家下了飞机再活动,可是运来还是嬉皮笑脸地一路挤到了极光前排的座位上,看到座位上没有人,索性面朝极光跪在了座位上,双手托着头放在座位靠背上,笑嘻嘻地看着极光夫妇。极光真想装作不认识运来,一直低着头,躲避着大家责备的目光。这次韩雪脸上也挂不住了,小声对运来说:
“你干什么来了?快老实坐好!”
“刚才挤到大家了,对不起啊。”运来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了,大声向大家道起歉来,但是并没有坐下,依旧跪在前排座位上,“我有点事要征求一下极光哥和雪姐的意见,就一会儿。”
“什么事?”极光问。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我那两个爷爷?”运来反问道。
“住在农村的那两个爷爷?”运来和极光说起过,他在一个叫作“四合屯”的村子里长大,和极光一样是孤儿,是被两个农村老人收养的,这些事极光家里人也都知道,也许正是相似的命运才让这两个人走得更近。
“对,就是他们。”运来回答,“他们俩现在也在昆明呢!我昨晚和他们通电话才知道,他们去云南看朋友,到了快一周了,本打算这几天就回去,听说我今天陪公司领导到昆明,就说要到机场接我,然后再和我一起玩几天。”
“哦,这么巧啊?”极光问。
“可不是?”运来继续说,“我是这么想,今年春节的时候咱们公司不是因为赶项目进度,所有外地员工都没回家过春节吗?我也很想念这两个老爷子,领导您看咱们的旅行团队能不能再加两个老头儿,大家一起玩多有意思啊?”
看着运来一脸讨好地样子,极光忍不住乐了。
“你这个滑头,求我的时候就‘领导’啊、‘您’啊地叫着,没事的时候就‘你你……’的,坦白吧,背地里你称呼我的时候是不是还有更难听的?”
其实运来一直对极光这个老板都很尊敬,多数时候都称呼“您”,只是他性格就是这么大大咧咧,再加上他和极光一家非常亲近,偶尔不经意间就把称呼改成了“你”。谁知听到极光这么说,运来顿时一脸惊愕,迟疑了两秒钟,回头向远处坐着的云青嚷道:
“死丫头!你出卖我!!”
云青正戴着耳机听音乐,没理他。极光可险些背过气儿去,本来他就是开开玩笑,看来还确有其事。
“行了行了,安静会儿吧。”极光有些气恼地说,“和老人一起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们这次旅行的中心词就是随心所欲,事先也没定酒店什么的,行程自由度很大,就是不知道他们二老身体状况如何?他们今年高寿了?”
“极光哥您同意就好办了。”运来兴奋地说,“其他您放心,我这两个爷爷不是亲兄弟,虽然七十多岁了,但比牛还壮呢!你们看我够壮实了吧?他们俩比我还壮!”说着,运来弯了弯胳膊,秀了一下二头肌。
“夸张!”极光不屑地说。
“这还是次要的。”运来继续说,“其实他们二老本来就是云南人,后来才定居到黑龙江的,而且从我记事开始,他们每隔三五年都会去云南看朋友、买一些中药材,算是半个当地人了,有他们俩做向导包您满意。”
“嗯,那就这么定了吧,我和你雪姐没意见。”极光看了看韩雪说道。
“好嘞,那我先回去坐了。”运来转身就要往回走,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扭捏地看着极光继续说,“极光哥,其实外号不是我起的,您不在的时候包括骆总在内公司所有人都管你叫‘大叫驴’,我只是随大流……”
“闭嘴!滚蛋!”极光没等运来说完就发了脾气。
这时该下飞机的乘客都下了飞机,过道也畅通了,运来被骂得一溜烟儿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座位,坐在极光身旁的韩雪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骆胖子,这些员工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极光狠狠地说。
骆胖子本名叫骆宇,是极光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就是他们俩合伙开了软件公司。两个人都是做程序员出身,但性格迥异,如果不是从小认识二人不会有什么深交。骆胖子为人八面玲珑,待人接物分寸掌握得也是极好,由他做总经理,主管外部事宜;极光是副总,主要负责内部业务和技术工作。
“行了,你不是也叫人家‘骆胖子’好多年了?”韩雪安慰道。
“嗯,那倒也是。”想想“骆胖子”这个称呼自己也人前人后喊了快三十年了,总比他们还要在背后给自己起外号要畅快多了,想到这里极光觉得自己还是赚到了。
之后的时间比较无聊,韩雪继续休息了,刚刚被运来搞活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宁静,极光又回到了自己的思绪中,这些年来一家人做过无数的努力,走访了很多名医,也为韩雪做过介入手术治疗,可始终不能让韩雪变成一个健康的姑娘,有时候极光真的觉得很累,但他知道自己的身心俱疲不是没有丝毫价值,至少有个人能帮韩雪分担苦痛,他能和韩雪一起守护那一缕细若游丝的希望之光。
“既然无法逃避就笑对人生吧,至少像我们这般恩爱的夫妻并不多。”极光也累了,不想再继续胡思乱想,他也打算睡上一会儿。此时飞机也再一次准备升空,飞向此行的目的地昆明。
随着航班落地,极光一行人的目的地昆明到了。极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梦中醒来,看见所有乘客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韩雪早已醒来,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丈夫。极光朝着韩雪笑了笑,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他看到前边的运来和云青也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可以了吗?”韩雪笑着问极光。
极光点了点头,从上方的行李架上取出了二人的随身行李,拉着韩雪开始和大家一起向舱门走去。
下了飞机第一件事就是要和运来、云青会合,一起去拿行李。极光完全不担心在杂乱的人流中找不到这两个活宝,一个高高大大,一个蹦蹦跳跳,很显眼。果不其然,云青在前边不远处转着圈地蹦着呢,尽管周围人声嘈杂,但这影响不了云青兴奋的心情,运来则在旁边一手堵着耳朵,大声朝另一只手中的电话里喊着什么。等极光二人走近,运来已经挂断了电话,有些无奈地对着极光说:
“极光哥,真不巧,我爷爷他们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估计我们取了托运行李之后他们也未必能到,要不咱们一会儿取了行李先去吃点东西吧,我和云青都有些饿了。”
“谁谁谁?谁饿了?”云青反驳道,“自己饿了就说自己饿了,为什么要牵扯到别人?雪姐,你看运来什么事都想往别人身上推,刚刚还诬陷我出卖他……”
运来听了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气鼓鼓地说:
“你在飞机上明明说饿了,而且说什么诬陷?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你还说?”
“那是刚才,昨天我还说过饿呢?也要算吗?”云青明显不讲道理。
“你……”运来嘴拙,一时间无法反驳。
“好了好了。”看到运来和以前一样吃了云青的哑巴亏,极光赶紧岔开话题,“我也想先找个地方坐一坐,然后大家一起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程。我之前在电话里和昆明当地的旅行社没有把旅行线路定死,因为这里时兴散客拼团,在游玩过程中可以随我们的喜好制定、更改行程,我们只要提前几个小时通知旅行社就可以,到时候自然会有导游来接我们,所以就按运来说的办吧,找家快餐店,边吃边讨论。”
得到了极光的肯定,运来的气算是暂时消了,四人取了行李之后直接出了机场,找了家相对安静的快餐店,喝起了下午茶。四人围坐在一张餐桌边,除了云青大家其实并不饿,韩雪要了杯红茶和云青边吃边聊着女孩子家的事情,极光和运来就有些无聊了,运来给两位老人打电话告诉他们在餐厅碰头,并给了他们餐厅的地址,极光忽然想起即将碰面的两位老人,随口问道:
“运来,二位老人家多大年纪来着?自己坐飞机没问题吗?”
“七十二、七十三岁的样子吧,具体他们自己也说不太清,也从来不过生日。飞机他们从没坐过,一直都是坐火车的。”
“黑龙江到云南全程坐火车?那要多久啊?这么长时间的旅途奔波,他们怎么受得了?”极光依稀开始觉得这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当真了不得,也许真的比他们的孙子还壮也说不准。
“所以我说嘛,不用担心他们的身体,到时候他们也许还会笑你走得没他们快呢。”运来说道。
“极光哥你知道吗?”运来继续说,“我那两个爷爷可是我们村的守护神,打过土匪打过狼,土匪现在没有了,可村边上的狼到现在也还有不少,没有他俩守着的话村里说不定有多少人畜要遭殃呢,同村人逢年过节都给我家送好吃的。”
“哈,你还越说越神了,还有狼?土匪?这都什么世道了,你说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吧?”极光虽然不信,但也觉得有趣,何况就算运来是胡诌也就当听故事打发时间了,于是引着运来往下说。
“不,狼现在也一直有,打土匪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其实也不算是土匪。哎,这要从头讲起了。”运来也来了精神,“听说最早爷爷他们没到村里之前,村里经常遭狼祸害,每隔个把月狼群就会在夜里袭击村子,鸡鸭猪羊统统不放过。村里人自己打过,花钱请人也打过,不见效不说还有人受伤,狼群好像认准了村子,就是不肯走。后来到了1979年还是1980年,四处流浪的两位爷爷来到了村里,有好心的村民答应收留他们几日,对他们也好生招待,但是他们性格和村里人格格不入,很少和人来往,村里人都说他们是怪人。直到有一天夜里狼群又来祸害村子了,村民们都吓得躲在屋里,他们知道家里养的牲口还是只能听天由命,可是他们没想到这次不一样了,我的两个爷爷出现了,两个人打跑了几十只狼,还打死了五六只,狼皮现在还在我们家炕上铺着呢,村民们都乐疯了,一定要留爷爷们多住一些日子。从那以后狼群又去过几次,都被我爷爷他们打跑了,村民们特意为二老弄了间土房,希望他们能定居在村子里,由于爷爷们算是外来户,没有地可种,村民们还主动提出每年分些收成给他们生活。再后来爷爷们真的就在村子里住下了,虽然也有零星半个饿极了的狼进过村,但狼群再也没有来过,而且只要两个爷爷有一个在家,狼就没有得手过。再说打土匪,那时候我还小……”
“等等,等等……”极光摆了摆手打断了运来,“好家伙,你这故事讲得也太敷衍了,铺垫了半天,最后几句话就打完了?两个人怎么打几十只狼?就凭你一句话吗?就算编故事也认真一点好不好?”
运来搔了搔头皮,笑嘻嘻地说:
“嘿嘿,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那时候还没有我呢。我也觉得有点夸张,具体多少只现在谁也说不清了,怎么打的也没人看见,要知道当时是晚上,而且所有人都躲在屋子里,只能听见声音。但是打土匪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嗯,服务员,麻烦给我也来一杯红茶。”
运来越说越来劲,云青和韩雪也被他的故事吸引过来了。
“好啊,那你快说说,你那两个爷爷是怎么打土匪的?”云青催促道。
运来等不及了,直接喝了一口云青的红茶,继续讲:“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应该是2002年左右吧,爷爷他们和村里人关系不太好,学校里同学们也不愿意和我接近,我除了上学基本都在家里。”
“不会吧?你两个爷爷不是一直为村里打狼吗?怎么还和村里人关系不好?而且你刚刚不是说逢年过节还有人给你们送吃的吗?”云青觉得这说不通。
“你们不知道,刚开始每次爷爷他们打跑了狼,村民们都很高兴,杀鸡宰羊的把我两个爷爷像菩萨一样供着。后来他们对爷爷们说,既然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不上山一次性把狼窝端了?斩草除根,以后就不会有狼来了。可是爷爷他们不同意,他们说万物有灵,凡事要适可而止。但村民们不这么想,背地里有人说爷爷他们不把狼杀光是为了能一直从村民这里得到好处,是要‘细水长流’,所以有段时间故意疏远二老。爷爷他们知道后很生气,就不再和他们讲话了,只是如果狼来了他们就去把狼打跑,被救的那家人会拿些鸡蛋一类的作为酬谢,爷爷他们也不推辞。再说,我们可不是一直要别人救济的,爷爷他们自从在村子里住下就是自力更生的,他们上山打猎,然后用猎物和村民们换钱和粮食。”
“那我就不懂了,他们要是真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把狼杀光?”极光提出了质疑。
“我也这么想,后来爷爷他们对我说了,他们那么做是为了维护生态,要不然怎么能一直靠打猎为生,又没有坐吃山空呢?”
“哦……”极光故意把这个“哦”字拖得很长,笑着说,“不错啊,现在开始走心地讲故事了,不过80年代就懂得维护生态,二位老人家意识还真超前啊。”
“运来别管他,继续说。”韩雪瞪了一眼极光,怪他没礼貌,极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极光哥不信,但即使这样猎物也是越来越少,所以十几年前开始爷爷们就开始做药材生意了,自己在院子里种一些,再有就是从云南的朋友这里买的了,现在他们已经很少打猎了。”运来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言归正传,下边我要讲的可不是道听途说了,是我亲眼所见。我们村里比较落后,多数人都靠种地活着,现在也是这样,可有那么几年有一伙人专门在秋天收获的季节各个村子里乱窜,不要别的,只抢农民的收成用来倒卖,他们直接开着小货车、拿着猎枪去村里抢人家已经收回来的粮食,大豆、玉米……下了车二话不说见什么拿什么,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们管他们叫‘胡子’,就是土匪。”
“这还有王法没有了?”极光觉得很气愤,不知不觉中也被带入故事的气氛里了。
“哎,山高皇帝远,我们那里太偏僻了,种地的又都是农民,不想惹是非,看到人家有枪谁也不敢说话,所以这根本不叫抢,‘胡子’们就是这么大摇大摆地来拿东西。终于有一天他们来到了我们村子,那是他们第一次来我们那里。”运来又喝了一口红茶继续说,“那时候爷爷们早就成了村里的常住户,有了户口有了地,只是他们不太种地,大多数耕地都租给其他村民种,租金要的也很少,村民们收了粮食就会送一些给爷爷他们,那天上午就刚好有人送了些玉米来,就放在我们院子里,正对着大门,谁知道下午‘胡子’就来了,村民们知道‘胡子’的厉害,都躲进屋子关上门,任‘胡子’们胡作非为。他们一共五个人,把车停在村口,拎着麻袋扛着枪在村里见到什么粮食就拿什么粮食,其中有两个经过我们家的时候,进门就开始往袋子里装玉米。那天刚好我的一个爷爷去山上打猎,只有我和另一个爷爷在家。”
“打猎用猎枪吗?”极光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插嘴问道,韩雪和云青这次没有怪极光插嘴,同样期盼地望着运来,她们也想知道。
“哪有猎枪啊?我爷爷从来不用那东西,最多设些陷阱,村里也没有过猎枪,之前邻村有几个村民有,不过也都上缴了。”运来接着说道,“他们不走运,留在家里的这个爷爷生了个火爆脾气,看见有不认识的人拿自家东西,直奔那两个‘胡子’就冲了出去。‘胡子’开始没在意,其中一个端起枪冲着正向他们冲过去的爷爷刚想骂几句,结果枪口还没端平就被爷爷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脸上,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好久都爬不起来。另一个见状红了眼,大吼着用枪托向爷爷砸过来,爷爷一把抢过猎枪,‘咔嚓’一声掰成两半,那个‘胡子’吓傻了,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这时候剩下三个‘胡子’闻声赶来,看见当时的情况也都急了眼,其中一个大胡子想都没想,就朝我爷爷‘砰’地开了一枪。”
“啊!”韩雪和云青几乎同时惊叫了一声。
“打中了吗?”云青焦急地问。
“没有。从爷爷冲出去开始我就一直躲在门边探出头张望,听见枪响惊得我一下缩了回去,在缩回身的瞬间我看到爷爷侧身躲过了一枪。”运来一口喝光杯中的红茶,随手又拿起了服务员刚刚送上来那一杯继续说,“然后我又听见两声枪响,之后就是‘胡子’一声声的惨叫,我再探出头看去,已经有三个‘胡子’趴在地上,爷爷正把第四个高高举过头顶,不顾那个‘胡子’的苦苦求饶,还是把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时候最后一个‘胡子’,就是之前被爷爷掰断猎枪的那个,早就顾不得同伙,一路跑向村口,眼看就要上车了。”
“后来呢?后来呢?”
“跑掉了吗?”
三人急着问道,这次连极光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结果。
“爷爷哪肯放过他啊,确认余下的四个‘胡子’已经爬不起来了之后,风一样追了上去,地上只留下满地打滚的‘胡子’和五支被弄断的猎枪。村民们见‘胡子’败了,也都纷纷拿着铁锹、铁镐追了出来,我也舍不得错过好戏,和大伙一块儿往村口跑。结果还没跑到,就听到‘咣当’一声,你们猜怎么着?那个‘胡子’慌慌张张上了车正要发动,我爷爷就赶了上去,直接从侧面把那辆小货车推了个仰面朝天。”运来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跳起来了。
“什么?你爷爷一个人把车推翻了?”极光瞪大了眼睛问道,然而随即便大笑起来,“哈哈,你们看,我就知道这小子在这里编故事。”
“哎,没关系,也许等你们见到我爷爷有多壮实就信了。”运来有点泄气。
其实听到这里韩雪她们也不太相信了,但韩雪还是礼貌地请运来把故事讲完,运来没了刚才的精神,只是草草讲完了故事后半段。他说后来正赶上另一个爷爷打猎回来了,拦着打“胡子”的爷爷和村民,怕他们打出人命来,然后同样也是一个人又把小货车翻了过来,把四个不能动的“胡子”扔上车,让剩下的那个开车带他们去医院,从此便再也没有什么“胡子”来抢粮食了。极光不再讽刺运来,只是笑着摇头表示不相信,倒是云青开始叽里呱啦地讲开了,说运来只会胡说八道,吹牛不着边际,气得运来又是一鼓一鼓的没话说。极光此时的心情格外愉快,他忽然觉得偶尔出来散散心也不错,可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小开心会像养在池塘中的锦鲤一样偶尔出来吐个泡,让人期待。他略微转过头来,想看看韩雪是否同样开心,可韩雪的状态却有些不妙,她脸色煞白,眉头紧蹙,前额上渗出点点虚汗,表情很痛苦。
“怎么样?你的药呢?”极光知道这是心脏病发的前兆,扶着妻子的后背慌张地问。
“上飞机前刚刚吃光了……剩下的在……”韩雪虚弱的话也说不全了,努力用手指着放在云青身边的行李箱。
“云青!药!”极光立刻大声向云青喊道。
桌对面正和运来打着嘴架的云青冷不防吃了一惊,转身看到韩雪的样子后,立刻蹲下开始翻行李,运来也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急忙和云青一起找药。
“具体在箱子里什么位置?”
“不知道,是硝酸甘油,快找!”
“没有啊!药瓶是什么样子?大概多大?”
“棕色玻璃瓶!哪位帮帮忙,快叫救护车!”
三人顿时乱作一团,餐厅里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工作人员也急忙帮拨打了120电话。
“小雪!坚持一下啊!”每次韩雪发病极光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却帮不上忙,而这次更是倒霉,偏偏救命的硝酸甘油放在了旅行箱里一时找不到,刚刚开始觉得此番旅行是一个正确选择的他,此刻觉得这个主意蠢得无法形容。韩雪的意识很清醒,但是表情却越发痛苦。
“药呢?药啊……求求你,坚持住啊!”极光急得声音都变了,忍不住哭了出来,身边围观的人们也都替他们着急,有人再次拨打了120电话,也有人出主意按人中、按虎口之类的,但是极光知道这种突发性心肌梗塞如果得不到及时缓解,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这是怎么了?”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问道。
人们循声望去,两个高大的光头老人刚刚走进快餐店,正把手中的麻袋放在地上。
“普达措爷爷!多吉爷爷!”看到老人熟悉的面孔,蹲在地上翻行李的运来大声喊道,“快来帮忙,雪姐的救命药找不到了!”
两个老人正是刚刚处理了一桩银行劫案,来和极光一行人碰面的运来爷爷,一个叫作多吉,另一个“老鬼”名叫普达措。普达措听罢运来的话,立刻走到韩雪面前,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上,韩雪的脉搏虚弱而杂乱。普达措又望向韩雪身边的极光,好像要问些什么,却在和极光对视的一刹那,突然愣住了。
“什么药?”普达措迟疑了几秒钟,还是简短有力地问道。
“硝酸甘油!”极光焦急地回答道。
普达措闪电般转过头,大声向身后的多吉喊道:“街头药店,硝酸甘油!”
多吉应了一声,同样闪电般冲出餐厅。极光、运来和云青刚刚被突如其来地情况吓傻了,这才想起来,刚刚从机场到这家餐厅的路上看到过不止一家药店,发现药找不到后的第一时间就应该马上让运来去买,这样也不会耽误这么久。
“运来,你也去!”极光突然想到运来年轻跑得快,应该让他去买药。
“带上些钱,多吉这个冒失鬼,身上好像一分钱也没有。”普达措提醒运来。
十万火急,运来不敢耽搁,站起身来飞一般奔了出去。
“你不要紧张,集中精神。”普达措沉稳地向极光说,同时手依然掐在韩雪手腕上,密切关注着她的状态。
“什么?”极光也愣了一下,“哦,对,小雪你放轻松些,想想我们愉快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呢。”极光明白了,如果自己紧张韩雪也会受影响而更加紧张,这样对她的病情只会更为不利,他向普达措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对方却显得有些诧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突然“咣当”一声,店门被重重推开,门上的玻璃险些撞碎,是多吉回来了,与刚才不同的是原本穿在他身上的T恤衫不见了,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和一身虬扎的肌肉。
“老鬼接着!”多吉说着将一个棕色药瓶朝普达措扔了过来,后者一把接住。
“吃多少?”普达措边打开药瓶边问极光。
“先来一粒,不,还是两粒吧!快!”极光见到药,恨不得自己抢过来喂给韩雪吃。
普达措倒出两粒药丸,几乎是用拇指将药丸按进韩雪的嘴里,同时提醒韩雪不要让药卡住喉咙。韩雪立刻将入口的药丸压在舌下,伴随着轻微的灼热感,硝酸甘油迅速进入毛细血管发挥效力,韩雪的症状也开始缓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极光和云青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周围的人们也都为他们感到庆幸。这时候,运来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多吉的T恤衫,一进门看到众人的表情就知道韩雪没事了,运来憨厚地笑了起来。看到多吉向他伸手,慌忙将T恤衫递了过去,极光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多吉,知道之前运来可能所言非虚,多吉身材高大,身上的肌肉更是健美匀称,在极光看来这样的体型完全可以和健美运动员媲美,和他上了年纪的面容极为不符,韩雪身边的普达措虽然也穿着件T恤衫,丝毫没能掩盖住和多吉相似的身形。再看和多吉几乎同一时间跑出去却又更晚回来的运来还在不停地喘着粗气,而多吉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一样。
“还没问你呢,怎么光着膀子回来了?”看到韩雪没事了,普达措问多吉。
“嗨,别提了,我身上没钱啦。”多吉一边大大咧咧地穿上T恤衫一边回答,“一着急我就把衣服押给药店了,出了药店正好看见乖孙子追上来,我就让他替我赎衣服,自己先跑回来了。”
“多吉爷爷您还好意思说呢,当时药店里只有一个售货员,是个小姑娘,人家说一看您就是急着买药救命,正想说不着急付款,您倒好,当着人家面把衣服脱了,人家都吓坏了。”运来责怪多吉说。
极光忽然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多吉面前,握住多吉的大手,望着他激动地说:“什么都别说了,我代表小雪谢谢二位老人家,这救命之恩……”
极光几近哽咽,说不下去了,他不敢想象要是再迟一些韩雪将会怎样,韩雪虽依然虚弱,也微笑着向多吉表示感谢。而多吉看到极光后突然两眼放光,好像比极光还要激动,他惊讶地和极光对视了几秒钟后将视线移向普达措,询问道:“他……他是……”
普达措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运来突然想起还没有给他们互相介绍,于是来到众人中间。
“二位爷爷,我还没向你们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领导,极光哥,还有那边坐着的是嫂子雪姐,还有……”
“高瓴在哪儿?快带我们去见他!”运来还没有介绍完,多吉却兴奋得跳着大喊起来,铁钳般的双手仍然紧紧抓着极光,把极光的手攥得生疼。
“多吉,注意场合!”普达措严厉地对多吉说。
随着韩雪转危为安,餐厅里紧张的气氛刚刚缓和,众人又被多吉没由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极光也很吃惊。多吉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一边弓着腰向周围赔笑道歉,一边拉着极光来到了普达措和韩雪的桌前。
“呃,多……多吉爷爷是吧?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极光趁多吉放开了他,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双手互相摩挲着问。
“什么爷爷啊?叫我多吉就行了,快说快说,高瓴在哪儿?他老人家还好吗?”多吉虽然声音放小了,依然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旁边的普达措虽没有说话,也同样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极光。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极光哥?”运来开心地问。
“没有没有,呃……二位老人家,我猜你们真的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个人,要是没弄错的话咱们也是初次见面吧?”极光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是是是,是初次见面,那你倒是快说,高瓴在哪里啊?”多吉似乎很执着,坚持要问。
“嗯,你们看,我妻子刚刚……她现在需要休息,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宾馆?”极光想岔开话题。
多吉一拍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是我想得不周全。有有有,附近有一家宾馆,我们两个这些天就一直住在那里,环境不错,咱们这就去吧,然后咱们三个单独聊高瓴的事情。”多吉看来认定极光认识名叫高瓴的人,普达措也跟着他点头。
不要说极光,就连运来和韩雪也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云青却在一旁一直打量着多吉,她觉得多吉刚刚赤裸上身,满是肌肉的造型简直帅呆了,而且明明这么大年纪却又愣头愣脑的,很可笑。极光正要继续辩解,忽听到餐厅外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这才想起刚刚有好心人拨打了120电话。极光一行人向急救人员讲明了事情的经过,急救人员简单为韩雪检查后确定已无大碍,当询问是否要去医院时,韩雪不顾众人反对,严词拒绝了。极光害怕韩雪过于激动,不敢和她有一丝争执,只好结清了急救费用,和大家一起向二老所住的宾馆走去。
旅游季节就是这样,大大小小的宾馆都是人满为患,极光他们还算幸运,这间宾馆里恰好还有两个房间,两位女士一间,运来和极光一间。看到极光非常担心韩雪,云青提议让他和韩雪住在一个房间,她自己住一间,然后让运来和二位老人家委屈一下,挤在一个房间。众人听后欣然同意,极光也非常感谢大家对他们夫妇二人的关心与容让。没过一会儿,众人就都安排妥当了,极光让韩雪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坐守在床边,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也许是刚刚过于紧张,不知不觉中极光竟倚在床头柜旁打起了瞌睡。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将极光和韩雪从梦中惊醒。极光揉了揉眼睛,看到床上的韩雪也被吵醒了感到很懊恼,他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脸颊,向房门走去。
“哪位?”极光询问的同时打开了房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两个黑铁塔般的老人。
“那姑娘怎么样了?”多吉大声问道,表情依然很兴奋。看到房间内刚刚醒来的韩雪,不等极光回答又继续对他说:“啊,看来还不错,怎么样?方便聊聊高瓴的事情吗?”
极光觉得非常生气,因为韩雪刚刚开始休息就被吵醒了,但两位老人刚刚才救过韩雪,自己又不便发作,只好勉强赔笑着答道:
“不太方便,我妻子还需要我的陪护,再说我觉得没什么好聊的,我不认识……”
“哦,这样啊,那我们晚上再来好吗?”没等极光说完,多吉又问道。
“不好!”极光冲口而出,把两个老人吓了一跳。
“哎……”极光感觉到自己要发脾气了,急忙叹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几秒钟后继续说,“二位老先生,我很感谢你们救了小雪,但是请你们好人做到底,不要再打扰她了好吗?也不要再问我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了,现在不要,晚上也不要!”说到最后极光还是激动了起来。
多吉和普达措大眼瞪小眼,他们不知道极光为什么这么说。多吉想了想又试探着问:
“那……那明天呢?”
“明天?明天我们回哈尔滨!你们爱去哪儿去哪儿!”极光终于发作了,他觉得和多吉根本没法沟通。
“什么?”躺在床上的韩雪吃了一惊,无力地问道。
云青和运来正想出去逛一逛,听到极光的吼声也赶紧跑了过来,听极光说明天就要回去也有些失望。
“没错,我考虑过了,你的身体状况太不稳定,我们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就回去。”极光极力按捺着激动的情绪回答韩雪。
“不行,我还要去香格里拉,你看我已经没事了……”韩雪想争辩几句。
“什么不行!你再这样任性让大家怎么帮你?”极光再也忍不住,向韩雪也吼了起来!
“大叫驴你吼什么?”云青可从不给任何人面子,看到韩雪受了委屈同样愤怒地向极光吼道。
韩雪没有再说话,垂下眼帘静静地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对她来说这样的结果太过难以接受。没错,韩雪从一年前就开始做极光母子俩的工作,软磨硬泡用尽浑身解数才争得了二人的同意,她只想在自己身体还可以撑得住的时候去看一看传说中的香格里拉,结果愿望眼看就要实现却最终功亏一篑,她只怪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极光看到韩雪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心软了下来。
“小雪你不要这样,我们还有机会的。也许明年,对,明年我劝妈也一起来。”极光安慰韩雪说。
“没有机会了。”韩雪满面泪水,毫无表情地回答道,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听到韩雪这样说,极光心如刀绞,他动摇了,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知道韩雪是对的。
“你真的这么想去香格里拉?”极光柔声问韩雪。
韩雪抬头望向极光,眼中重燃了一丝希望,就这样众人许久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嗯,极光哥,不论你们怎么决定我们都和你们在一起,对吧云青?”还是运来打破了僵局。
云青没有回答,瞪了一眼极光拉着运来向外走,边走边说:
“咱们还是去逛街吧,留点时间给大叫驴向雪姐道歉。”
“哼,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遮遮掩掩,乖孙子我们一起走,免得留在这里生气。”多吉显得很不高兴,他和普达措坚持认为极光在向他们隐瞒实情,两个老人也相互嘀咕着随运来他们去了。
入夜了,韩雪渐渐睡熟了,极光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这让极光稍微放心了些,但是今天发生的意外让他无法入睡。韩雪每次发病的情景开始在他头脑中不断闪现,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令他心惊肉跳的瞬间,可是他控制不了,就像眼前放了一台打开的电视机,可自己又无法闭上双眼,而那些情景却又没完没了地重放,每重放一次,他的心情就加重一分。此时的极光真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把心里的郁闷与不快一股脑地排出体外,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来到宾馆后院。
如他所想,空气真的很不错,而且比起哈尔滨,这里的夜显得格外凉爽。院子里没有灯,只有点点繁星和四周窗户中透出的昏暗灯光才能让人勉强看清周围。极光尽最大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又慢慢呼出,这让他感觉似乎轻松了一些,他缓缓走到院子中央的花坛边静静坐了下来。想到今后的日子,没多久,压抑而沉重的心情又卷土重来,极光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心情不好?”
花坛对面传来的问候让极光意识到原来院子里不止自己一个人,他转过头来,看到了两个背对自己坐在对面的身形,虽然光线昏暗,但也容易分辨出是普达措和多吉。
“啊,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们二老呢?”
对面没有回答,沉寂了好一会儿。极光真的不太喜欢这两个人,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对了,今天小雪的事,真的是多谢了。”极光想缓解一下气氛,同时也真是想道个谢。
“哼……”对面还是没有回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也分不清到底是谁。
极光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打扰你们二位了,我想我也该回去看看小雪了。”说罢极光站起身来,准备回房。
“不再聊聊了吗?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对面终于说话了,是普达措。
“什么?”极光没太听懂。
“我是问今天你在快餐店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紧张。”普达措继续平静地说。
“为什么?”极光有些疑惑,他不清楚对方问话的意思,不清楚对方指的是不是韩雪发病的事,可是他又想不起今天除了这件事自己还紧张过什么。
“你是说小雪?”极光试探着反问道。
看到普达措没有反驳,说明自己想得没错,极光不禁恼火起来。
“小雪是我的妻子,你今天为她把过脉,应该懂医术,也应该知道她的病随时会要命的,我不该为自己的妻子紧张吗?”极光没好气地问。
“那又怎么样?”多吉插了一嘴。
“怎么样?”极光觉得自己要发火了,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她会猝死的!”
“是啊,那又能怎么样?”普达措几乎没等极光说完就继续说道,“无非就是你的妻子会死,那又能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极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无言以对,之前只是觉得两个老家伙头脑一根筋,但没想到他们会不可理喻到这种程度。
“哈!”极光憋了好久,也只说出一个字,本想放松一下心情,结果非但没有放松还惹了一肚子火。“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只有靠收养小孩才能有亲人了。”极光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不管你是谁,我们都应该是朋友,虽然咱们相处得并不融洽。”普达措似乎并不生气,“所以咱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会一直关注你妻子的健康状况,尽力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不错,我们说到做到。”多吉又补了一句。
听到这里,极光停住了脚步。虽然两个老人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会儿又没来由地和自己攀起朋友关系来了,但是最后这几句令他心里暖暖的,好像眼看就要淹死在茫茫大海中的人突然抓到了一个救生圈,虽然不能马上获救,但至少有了些许依靠。极光转过头,两个模糊的身影依然坐在那里背对着自己,极光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尽管两人似乎并不在意。
“嗯……你们不是问我要不要再聊聊吗?我现在又想在外边多待一会儿了。”极光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哦?”普达措终于转过头来,貌似来了兴致,“真是意外啊。那我们聊些什么呢?不如去街上的小酒馆边喝边聊吧。”
“酒馆?应该都打烊了吧。”
极光可不想去什么酒馆,他还要早些回去看着韩雪呢。普达措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隐约能看到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是挂念小雪吧?所以我才感到奇怪,如果她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她发病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做?”普达措问极光。
极光想起白天自己惊慌失措的样子确实有些惭愧。
“没关系。”普达措继续说,“让多吉给云青打个电话,她会去照顾小雪的,她们不是好得像姐妹一样吗?你没理由不放心。”
“可是……可是,这么晚,人家都睡了吧?”
极光开始后悔不该多嘴,如果刚才他没有心软,现在已经可以守在韩雪的身边了。他看到多吉真的在打手机了,他们一定是白天一起逛街的时候互留了号码,极光只能期盼云青已经睡着或是有什么原因不接电话,可是事与愿违,云青不像运来那么爱睡觉,很快接听了电话而且爽快地答应了,她说一直担心韩雪,让她去照顾韩雪正合她心意。于是,极光很不情愿地和普达措、多吉朝着最近的一家酒馆走去。
酒馆不大,但是二十四小时营业,里边稀稀拉拉坐了一些人,大概都是闲来无事又睡不着的人在这里打发时间。酒馆里也很安静,没有日间的嘈杂和大吃大喝,人们都只是要上一两个小菜,或是低声谈笑或是干脆静静坐在那里。三人分坐在一张小桌的两边,普达措和多吉坐在一边,极光独自坐在另一边。
“你不饿吧?”普达措象征性地问了极光一句,不等极光回答就笑眯眯地和服务员说,“那就只来一碟花生吧,酒就不要了。”
说完指了指多吉,而多吉拿着个酒葫芦向服务员晃了晃,意思是自己有酒。极光这才意识到,刚刚两人背对着自己坐在花坛边上无声无息,大概就是在你一口我一口地用葫芦喝酒。
“给我拿壶开水吧,夜里还是挺凉的。”极光补充了一句。
“好的,马上。”
服务员并没有因为他们三个人只要了一个小菜而不高兴,乐呵呵地给极光拿开水去了,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对普达措和多吉的身形很感兴趣。不一会儿水就拿来了,还为他们拿了三个杯子。
“春城的夜里也不暖和啊,你们不冷吗?”
极光倒了杯水,看了看两个强壮的老人,感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余,可是除此之外又一时想不出其他话题。对面的两人都没有搭话,多吉没什么表情,反而普达措本来僵硬的脸上一直浮现着微笑。等极光放下水壶,普达措将水壶拿了起来,开始给自己和多吉倒水,看来他们现在没有喝酒的意思。
“那咱们聊些什么呢?”
极光喝了些水,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有些不耐烦了。对面还是没有回答,倒完了水的普达措又开始摆弄起桌上的调料罐,多吉则从怀里掏出了他的魔方。极光实在是想回去了。
“要不你们二位先坐着,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小雪……”
“你看这水多清啊。”普达措终于说话了,边说边用调料罐里的小勺向自己的水杯里倒着什么调料。
“是,水都是很清的。”极光回答道。
“错!”普达措缓缓地说,“刚刚是水,现在已经是糖水了。”
原来普达措向杯中加的是糖。
“啊,是啊。”极光觉得很无聊。
“你看这糖水和水有分别吗?”普达措问多吉。
多吉没有看普达措,反而看着极光说:“虽然混入了糖,但是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是啊。”普达措继续说,“可是糖水就是糖水,为什么要非要扮成清水的模样呢?”
极光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二位,我真的要回去了,单我来买,你们慢慢聊。”极光说道。
“那我们就说得直接点。”普达措的语调严肃起来,但微笑的表情还在。“虽然我们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在妻子命悬一线的时候袖手旁观,事后却又故作紧张,我们也不想知道,但既然我们杯中都有糖,那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我们只想知道高瓴的下落。”
普达措的话还没有说完,极光就已经开始不停地摇头了,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而且糖啊水啊的,听起来有些像“天王盖地虎”之类的黑话。他站了起来,掏出钱包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看着普达措说,“不好意思,我没带太多现金,这些钱要是还够点些别的就请随意吧。”说完就把钱压在了自己的杯子下面。
“那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们来硬的喽?”多吉一直说话不多,现在的声音显得十分阴森。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好吧,第一,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十分、百分、万分地感谢二位给予我们夫妻二人的帮助,对于我没能在关键时刻帮助小雪我也很自责,我当时真的很慌张,但这不能说我在袖手旁观,这对我不公平;第二,我同样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什么高瓴,更不知道他在哪里,能不能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极光的忍耐已经突破了极限,他感觉自己又要发作了。
酒馆里的顾客们都向这边望了过来,不是像往常一样想看热闹,而是想看看是什么人破坏了这里的安静。而普达措没理会极光的话,却死死盯住了他的钱包,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惊讶。
“多吉,这个人……我没看错吧?”普达措指着极光手中的钱包问多吉。
多吉顺着普达措的指向望去,顿时也是一脸的惊异:
“不可能!不会是她,但是太像了。”
极光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他低头看了看打开的钱包,里边除了一张照片没有什么特别的。那张照片是他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合影,一个是韩雪,另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普达措和多吉已经见过自己和韩雪,那他们说的“她”难不成是指母亲?
“这是我母亲,你们认识?”极光问道。
“你母亲?是叫……秦月吗?”普达措和多吉瞪大了眼睛反问道。
“对对对,我母亲是叫秦月,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啊。”极光觉得这是进了这家酒馆之后,不,是认识了这两个老人之后第一次和他们有了共同的话题,或许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会因此而逐渐化解,于是心情顿觉开朗了许多。“不过她不是我的生母,不瞒你们说,我和运来一样是被收养的。”极光继续说道。
普达措和多吉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普达措好像想起了什么,盯着极光问道:
“那你是在哈尔滨被收养的?你今年多大了?”
“不,母亲说我是一个弃婴,当时她也是四处漂泊,记不得在哪里捡到了我,收养了我之后母亲才带着我到的哈尔滨,母亲对我比亲生的还要亲,但是没人知道我的具体生日,今年我应该三十六岁,正好比运来大一旬。”有了共同语言就是不一样,极光的话也多了起来。
“是了是了,三十六岁,呵呵,应该是这个岁数。”
普达措和多吉这时也都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极光,喜悦和激动难以言表,好像考古学家刚刚发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良久,没有声音。
“哎!小月到最后还是做不了恶人,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过了一会儿,普达措万分感慨地说。
“什么意思?我和二位……不会有什么血缘关系吧?”极光突然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
“哪里来的什么血缘关系啊,哈哈哈……”多吉大笑着用大手拍了拍极光的肩膀说,“你还活着,真好!”
极光被拍得生疼,但好在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知为什么这让他安心了不少。与此同时,普达措又不知哪根神经不对,指着他捧腹大笑起来。多吉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普达措想到了什么,顿时也笑得直不起腰。
“别,别打扰人家了……哈哈,走走走,出去再说吧,哈哈……”普达措边说边拉上极光就向外走,多吉紧跟其后,两人的笑声像京剧里的大花脸,的确是太吵了。
外边依然凉飕飕的,极光可能因为刚刚喝了热水所以不再觉得冷了,只是脑子里被塞进了一堆问号,这感觉也不太好。两个老人不再大笑,只是依然很高兴的样子。三人缓缓前行。
“好啊,不管怎么说,你活着就好。放心,我们不会再问高瓴的事情了,你的确不知道。”普达措的语调又开始感慨了。
“嗯,可不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多吉的语调也被传染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是跟我说说啊。”极光忍不住了,“什么叫我活着就好?我经历了什么吗?”
普达措停下脚步,和多吉不约而同深情地望着极光,就像失散多年的老友。
“现在谜团都解开了,我们知道你不是装傻而是真的听不懂我们的话,你那时也不是不救你的小雪,而是你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普达措想了想,继续说,“我们会解释一切给你听,不过我想一起回到哈尔滨之后再说,毕竟这些事应该和小月核实一下,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会和小月一起解释给你听。这段时间我和多吉还应该好好整理一下今天的事情,太突然了。”
多吉也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嗯,说句题外话,我向小雪妥协了,下午的时候我已经联系好旅行社了,明早五点半在宾馆门口等旅游巴士来接,坐飞机去丽江,顺利的话八点之前就能到达,然后乘车和旅行团一路观光去香格里拉,但是她也答应我在那之后立刻回哈尔滨,取消其他所有计划。我自作主张为云青和运来也报了名,不知道二位是否介意……”极光其实很希望普达措能和他们在一起,毕竟他看起来还懂些医术,“如果二位方便,旅行的费用包在我身上。”极光补充道。
“怎么都行,你拿主意好了,你就放心吧,我和老鬼会一起照顾好你妻子的。妻子……妻子,哈哈……小月也真是……哈哈……”多吉说到这里,仿佛又被点了笑穴般大笑起来。
极光有些恼火,不过显然多吉笑得没有恶意,而且还答应一起去香格里拉,只是听他们“小月”长“小月”短地称呼自己的母亲还是多少有些不快。三人说话间已经回到宾馆门口,普达措和多吉顺手把自己的身份证给了极光,让他帮忙联系旅行社,争取明早一起出发。尽管极光极力要求普达措和多吉说明他们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可他们二人不是笑而不语,就是一直搪塞称回到哈尔滨再说。极光知道再问也是徒劳,只好带着一肚子疑问回自己的房间去。自从极光出去,韩雪一直睡着没醒,极光告诉云青明天的行程计划,云青听说能继续旅行也很高兴,只是数落了极光一顿,责问他为什么把韩雪扔下这么久。极光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不断低头认错。好在云青怕吵醒了韩雪,又怕耽误了第二天的行程才没有深究。云青走后已经十二点多了,极光只好试着帮二位老人联系旅行社,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旅行社很快为二位老人预定到了明早和极光、韩雪他们相同的航班,让他们加入了香格里拉之旅。此外,在向旅行社提供二位老人的身份信息时,极光又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本来他以为普达措和多吉是藏族人,“普达措”和“多吉”也不是全名,可是他错了,那就是他们的全名,而且两张身份证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民族:汉”。好啊,感情两个老家伙一个姓“普”,一个姓“多”,极光觉得今天稀奇古怪的事情太多,草草洗漱一下后上床睡觉了。
天刚蒙蒙亮,极光像往常一样已经起来了,他要收拾好行装为一天的行程做准备。可是今天韩雪起得更早,今天是这次旅行中最令她期待的一天,是她拼尽全力从极光那里争取来的香格里拉之行,喜悦与激动让她好似换了个人,完全没有了病容。极光看到韩雪的状态也很高兴,但他并不准备放松警惕,毕竟今天要去的地方海拔最高时有四千米,韩雪到底能不能保持现在的健康状态着实让他担忧。韩雪倒是完全没有一点为自己担心的迹象,干脆麻利地收拾好一切,拉着极光向外一路小跑,开心得像个七八岁的小学生,两人就这样早早地站在了路边等旅游巴士来接,极光则一直无奈地笑着。
“虽然我也不太饿,但咱们能吃了早餐再来等吗?离昨天约定的时间还早呢。”极光劝韩雪。
“我不饿,你去吧。我在这看着车,来了我就喊你。”韩雪回答的同时,眼睛一直望着路口。
极光自然不能独自离开,怕扫了韩雪的兴致,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陪韩雪一起等,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但是有些阴沉,而街上只有他们两个,光景凄凉得不得了。又等了一会儿,普达措和多吉,运来和云青都相继而来,两个古里古怪的老人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了两件崭新的藏袍穿在身上,他们都吃过了早餐,太阳也越爬越高了。
“爷爷,你们不热吗?”运来看着多吉和普达措身上厚厚的藏袍问道。
“小孩子懂什么?”多吉斜了运来一眼,运来吐了吐舌头不再出声。
“看,现在就咱俩还饿着肚子了,你打算怎么补偿我?”极光没有理会他人,佯装生气的样子板着脸和韩雪说。
“那要是错过了车,去不了香格里拉,你怎么补偿我?”韩雪也装着发怒的样子回答道。
这一句让极光半天没说出话,一向温柔内向的韩雪居然也讲起歪理来,看来她的心情真的是不错。
“这么早啊?”普达措乐呵呵地说,“我以为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已经够早了呢。”
“你这老鬼才老不死呢,别算上我啊。”多吉说起话来依然蛮横,但看上去心情也不错。
“雪姐还没吃吧?”云青问道,“没关系,昨天我和运来都没闲着,买了好多美食特产。昨天你过得太糟糕了,没时间也没心情品尝,等一会儿上了车都给你补上。”
“好啊好啊,多给我点,我把这大叫驴的嘴也封住,免得他向我要什么补偿。”韩雪说着,抬手拍了拍极光的后脑,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经这么一闹,刚刚的凄凉一扫而光。
又过了十几分钟,车到了。六人大包小裹地上了车,两两一对坐下,之后到达机场、托运行李、登机,最终一行人顺利抵达丽江,旅行社一条龙式的服务很到位,刚刚下飞机极光就接到了当地导游的电话,在导游的指引下众人很快又搭上了开往香格里拉的旅游巴士。随行的导游是个彻头彻尾的藏族人,三十几岁,高高大大,黑黑的面庞,齐肩的头发打着卷,显然很久没有洗过,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一块大大的红色胎记占据了他右半边脸。他半敞着花衬衫露出巴掌大的一块胸毛站在大家面前,撸起袖子的双臂上各缠着三两条不知名目的手链还是念珠,有一只手上还带着个玉镯,脖子上也戴着一条金色的链子。看到这幅光景,“导游”这个词在极光的认识里彻底颠覆了,相信多数人也是这样想,这是导游还是土匪?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美丽的云南,我们即将前往美丽的香格里拉,感谢缘分让我们相聚在这辆旅游车上,预祝大家玩得愉快!”
哎?虽然普通话不太标准,但这几句话说出来还真有些像导游了,极光不禁这样想。
“我是今天的导游,大家可以叫我洛桑,没错,很普通的藏族名字。说句题外话,你们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像土匪?”洛桑的问话有些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地问到大家的心里去了。
“哎,这不能怪我,想当年我爷爷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就是土匪,我的长相可能是随了他了。不过别担心,我只是遗传了长相,我不是土匪。”这几句把大家都逗乐了。洛桑又向大家解释说,近些年当地旅游业发展迅速,一时间许多人都加入到了导游的行列中,当中有很多人都还是生手,这也包括自己在内,还请大家包涵。大家都觉得这个洛桑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是诚实又幽默,或许是个不错的导游。后来一路上听到洛桑的各种讲解、插科打诨、临场笑话,证明事实的确如此,人不可貌相。
洛桑虽然对身穿藏袍的普达措和多吉投去了异样的目光,但也转瞬即逝,接下来为大家介绍了一天的行程,什么虎跳峡啦,长江第一湾啦,玉龙雪山啦,等等,也正是为了走马观花地看看这些景点,让韩雪觉得不虚此行,极光才选择从丽江驱车前往香格里拉。韩雪津津有味地听着,手还不时往嘴里塞些云青给她的牦牛肉干,她并不在意塞的是什么,只是真的饿了,她也不在意味道如何,只是专注于洛桑对各个景点的讲解,生怕漏听了什么。极光看到不免有些伤感,韩雪向来给人的感觉是柔弱、安静,宠辱不惊,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发狂似的热衷于某件事情。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觉得必须要把握住这宝贵的机会,因为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来这里了。极光再次坚定了决心,今生今世只要有一丝希望,也要把韩雪的病治好,就算不能完全治好,至少也要让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必每天一边吃着药一边还要担惊受怕,时时为病情的突然发作而做准备。极光望向右前方坐着的普达措与多吉,在他这个角度只能勉强看到多吉的侧脸,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此刻多吉的表情是那么的悠然自得,想必他身边的普达措也是如此。
洛桑在车上不停地讲着当地的风俗趣事,到了固定景点就让大家下车游玩,但每处时间都很短,这让多数游客觉得有些扫兴。洛桑表示对此也很抱歉,不过他保证下午会带大家去一处好地方让大家尽情游览,保证让大家不虚此行,这个地方就是香格里拉的精华所在——“普达措国家公园”。
“普达措国家公园?”
极光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诧异地望了望普达措的座位方向,韩雪也发觉这公园的名字与运来一位爷爷的名字撞上了,而普达措本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普达措国家公园?”
极光稍微大声地重复了一次,这次声调有几分上扬。显然他和韩雪都不知道这个公园早已大有名气,只是他们孤陋寡闻没听说过而已,他们关心的只是两个名字的巧合。
“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不能用这个名字吗?”普达措这次懒洋洋地回答道。极光想了想,觉得确实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这个巧合太过巧合罢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洛桑便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这个普达措公园了。极光原本没有计划这次旅行,是被韩雪硬逼着来的,所以来之前并没有对当地的旅游景点做任何的了解,听洛桑讲解才知道这个普达措公园才是今天游玩的重点,也就是这里的海拔将超过四千米。公园的成立至今也就是七、八年的时间,以其中唯美绝伦的高原湖——“碧塔海”最为闻名,而“普达措”这个名字其实是“碧塔海”的藏文名字,意思和“普陀山”的“普陀”大致相同,都有普度众生、净化灵魂之意。想想此普达措和彼普达措,极光不禁偷笑,看不出这个老家伙还起了个如此有深意的名字,自己真想看看这普达措公园是什么样的景象,但一想到四千米的海拔,极光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不久,车停下了。洛桑告诉大家需要换乘公园内的旅游巴士,并一再嘱咐大家下车后要买几罐便携式氧气罐,防止高原反应。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极光只好领着韩雪下了车,而韩雪到目前为止状态也还不错。下车后,大多数人都披上了加厚的外衣,只有普达措和多吉没有换装,他们的藏袍终于不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了。韩雪和云青各买了两罐氧气,极光和运来也每人买了一罐,另外两个老人反倒没买。看看他们的精神头,再想到云南是他们的故乡,可能也的确用不着。旅游巴士将游客们带到了碧塔海栈道的入口,告诉大家接下来就是大家的自由时间了。这条木质栈道相当于修建在碧塔海一侧的山腰上,极光一行人有两个小时时间从栈道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大约四公里多一些,看来还蛮充裕的。极光虽然心里一直放不下韩雪,但是通过栈道入口的转弯处,醉人的美景映入眼帘时,他还是惊呆了。一眼望去,湛蓝的天空,葱郁的森林,清澈而平静的湖水,一切显得平和而宁静,一阵清冷的风吹过,极光顿时感觉一切的喜怒哀乐都离他而去,这感觉远胜于他在飞机上俯瞰云层,他的心灵在这一刻彻底得到了净化。他读过詹姆斯·希尔顿所著的《消失的地平线》,也曾陶醉于这个西方人笔下的世外桃源,但书中所描写的自然景色毕竟只是杜撰,极光从未想过真的会有这样的人间仙境,他忽然觉得小说里的内容有可能都是真实的。运来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年轻的心没有变得像碧塔海的湖面一样平静,相反,他变得兴奋起来,运来对着氧气罐深吸了几口,搞怪似的低着头双手抱拳向大家做了个拜别的动作后,一股脑地向前跑去。
“云青,你去跟着他,别让他冒冒失失的,撞到别人就不好了。”极光对云青说。
“我可没那么精力充沛,再说,我还要陪这个老头儿玩魔方呢。”云青边说边指了指多吉。
多吉手拿着魔方,连忙点了点头,看来比起景色他还是更沉醉于魔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云青和多吉这一少一老玩到一起去了。
“你去吧,我们和老人走在后边。”韩雪的心情也变得祥和宁静,“我现在觉得很好,不用担心。”韩雪柔柔地说。
说实话,看到运来的样子,极光也想象个年轻人一样释放一下心情,但看了看韩雪,表示不放心。
“去吧,有我们在。”普达措看出了极光的担心,微笑着说,“你只要去看着那个小兔崽子就行了。”
极光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他指了指韩雪手中的氧气罐,示意韩雪不要忘记吸氧,自己拿了一罐氧气后就匆匆追赶运来去了。
早些时候的亢奋已然消失,韩雪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但她的身体状况却依然格外的好,以至于她自己都有些惊讶。韩雪和普达措、云青和多吉两前两后缓缓地走着,两个沉醉于眼前的美景,两个为手中的魔方争论不休。
“什么时候发现的?”普达措突然问韩雪。
“什么?”韩雪有些猝不及防。
“你的病,什么时候发现的?”普达措重新问道。
“哦,出生后不久就发现了。”韩雪回答。
“不能治吗?”普达措继续问。
“嗯,已经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了。”韩雪有些哀怨地回答,“医生说如果十岁之前能做手术的话,治好的希望很大的,可是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
“哦。”普达措沉默了几秒钟,又问道,“真是这样吗?你好像有些犹豫。”
韩雪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普达措,苦笑着说:“您这老爷子能看透人心吗?其实小时候我们家里的确不富裕,家里还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都需要父母照顾。不过……这么和您说吧,如果得病的是我的弟弟,那么做手术的费用总还是能凑到的。”
“嗯,就是‘重男轻女’喽?”普达措明白了,“那还真是不如没有这个弟弟。”
“不,要是没有弟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弟弟和我最亲了。”韩雪笑着说,“而且前些年我也做过介入式治疗,虽然不能治愈,但是比以前强多了,人还是要乐观地面对生活不是吗?比如现在就不应该谈论这个话题,应该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大自然的欣赏中来。”
“好丫头,呵呵,说得好。”普达措笑道,“不过你的乐观也是要受外部影响的,这点你就要感谢你那傻丈夫了,他要是每天哭丧着脸你也一定高兴不起来。另外,你和婆婆常见面吗?都说婆媳关系不好相处啊,这关系要是相处不好恐怕日子过得也不会快活吧?你觉得你的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哦,婆婆人很好啊。我们住在一起,平时极光上班时都是我和婆婆、云青在家。她们两个忙活店里的事儿,我就在电脑上忙自己的工作。”韩雪回答道。
“啊,对了,运来和我说过,说极光家里开了个包子铺。”普达措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我们的早餐很好吃的。”身后的云青插嘴道,“秦阿姨就是我的Boss,包子包得超级棒呢。”
四人漫步在栈道上,韩雪边欣赏风景边和普达措聊着天,觉得心情无比的放松,她此时觉得高海拔并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身边的人带来什么影响,不过她还是时不时地吸口氧气来预防不测。而对于多吉和云青,眼前的景色几乎都被魔方给糟蹋了,两人甚至为了争抢魔方而吵了起来,最后还是云青抢走了魔方,多吉只好看着云青玩,并时不时地对云青的手法指指点点。栈道很长,开始还很密集的人群现在已变得稀稀落落,除了依稀能听到远处游客的对话声外,周围就只有多吉对云青偶尔发发牢骚的声音了。韩雪很享受这样的宁静,面对水平如镜的湖水,她渐渐觉得自己要融入碧塔海之中了。
突然,一串尖叫声从前方传来,韩雪和云青清楚地分辨出尖叫声中夹杂着的喊声,“熊,熊……”
怎么会有熊?韩雪猛地想起跑在前边的极光和运来,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停下脚步,急忙循声望去,只见栈道由百米开外处开始向湖面方向九十度转弯,转弯十几米后的前方一团黑黑的东西拦在了路中央,想必是熊了,周围的游客早已远远避开,只有两个人还在转弯处,从衣着颜色来看正是极光和运来,运来已经倒在地上,而极光正拦在运来和熊之间做保护状,熊似乎蠢蠢欲动。看到如此场景,韩雪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而云青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极光!”韩雪绝望地大喊道。
“别慌!那是多吉小时候养的熊,很听话的。”普达措沉着地说,声音铿锵有力。
“什么?”韩雪听到普达措的话,感觉骤然涌向大脑的血液突然被从中拦了一下,速度减缓了许多,而云青这才发现身边的多吉已经奔出几十米,直向事发地点冲去。
“养熊做什么?再说你们不是离开云南几十年了吗?”韩雪惊奇地问普达措,眼睛一瞬间也不敢离开远处的极光。
“嗯……是啊,离开三、四十年了,走的时候放生了。”普达措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一直没离开极光那边。
“骗人!”云青觉得普达措的话太离谱了,“多吉小时候养的熊?那现在少说有六十几岁了,怎么可能?”
几人对话的功夫,多吉已经冲到了事发地点扶起了运来,并冲向熊。看到这里,韩雪和云青惊得叫出声来,而普达措却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对二人说:“是的,是我临时编出来的故事,免得小雪犯病。不过马上这畜生就要变成多吉的宠物了,别着急,咱们慢慢走过去看戏就好,注意多吸氧。”
说罢,普达措一手一个拉住了韩雪和云青,向前方大步走去。
韩雪和云青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不知普达措在说什么,只是看到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而远远望去,似乎多吉已经骑在了熊的身上正在不停挥拳,熊的惨叫声开始远远传来。韩雪很想一路跑过去,但被普达措拉着,只能跟随他的步伐,好不容易快走到了,却被围观人群挡住了去路,她发现很多人正在踮着脚用手机摄像或拍照。韩雪苦于人群密集,不知怎样能快些挤进去,好在普达措左拨右拉,不一会就拉着两个女孩突破了人群。终于,他们看到了极光和运来,两人都是毫发无损。运来焦急地注视着多吉与熊之间的战斗,双拳攥得紧紧的,而极光则和大多数人一样,被多吉的举动惊呆了,站在那里如同石像,直到韩雪扑过去一头扎在他的怀里。
“小兔崽子,你没事吧?”普达措问运来。
“没事,刚刚只是脚卡在栈道的缝隙里了,多亏极光哥帮我拦着熊。对了,你快去帮帮多吉爷爷吧。”运来看到普达措也到了,立刻安心了不少。
“用不着!”骑在熊身上的多吉嚷道,“这畜生哪里钻出来的?我让你再出来吓人!”说完又开始挥拳打熊,隐约一股股气浪吹得熊毛飞速地来回摆动。
熊“嗷,嗷”地惨叫着,那是一头成年黑熊,它身下的栈道已经被熊掌抓得伤痕累累,可它始终无法把身上的多吉掀下来,仿佛身上压着头大象。
“让它走吧,我看你把它吓得够呛才是真的。”普达措乐呵呵的对多吉说。
多吉也打累了,又看到人越聚越多,觉得是时候收手了。他淡定地从黑熊身上跳下,迅速地绕到黑熊身后,又踢了熊屁股一脚。黑熊终于能动了,吓得像丢了魂一样,跃出栈道一溜烟儿跑上山没了踪影。人群之中顿时掌声雷动,都为多吉的惊人之举喝彩。多吉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便又开始傻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了。普达措快步走向多吉,同样笑着对众人说:“各位抱歉,公园虽然做了大量保障工作,但还是偶有野生动物出没讨要食物,大家不用惊慌,扔点吃的就没事啦。”
普达措边说边把多吉拉走。众人看到他们两个身穿藏袍都以为他们是当地居民或是公园管理者,加上普达措说动物只是来讨吃的,多数也就不再担心渐渐散去,只是对多吉的神力仍然赞叹不已。而普达措只是为了尽快息事宁人,才编了谎话,他自己都不相信黑熊讨食的鬼话。后来极光一直安慰吓哭的韩雪,云青围着多吉“参观”,烦得多吉到处跑,运来则不断感谢极光,直到当天的行程结束,乘上洛桑的车准备返回丽江。
车厢里,极光经过刚刚的熊口逃生,和韩雪依偎在一起,心跳一直无法恢复正常。刚刚还紧张得要命的运来现在却和云青一样,就像只是看了场精彩的驯兽表演,现在还在夸“驯兽师”呢,而普达措和多吉则显得无所谓,洛桑显然不知道刚刚在栈道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边和乘客们说笑着边让司机开车了,开车后不久,洛桑狡黠地笑着问大家:“我的朋友们,时间还早,大家想不想和我去玩个自费项目?好玩又实惠,洛桑绝不骗你们!”
听到“自费项目”,多数人都装作没听到或是不作声,因为没人喜欢自费项目,那些都是导游们抽取提成的小花招。
“不要这样嘛。”洛桑继续嬉皮笑脸地说,“咱们现在可是在藏族自治州啊,难道大家不想去藏民家里看看?不想参加一次藏族的朋友聚会吗?青稞酒、酥油茶,还有大块的手抓肉,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好玩得很,机会难得啊!”
听到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动心了。的确,虽然游客们来自大江南北,但是藏族聚居地大家还真是没去过,极光也不反对,很少喝酒的他也想喝几口压压惊。于是,全车人就这样都被洛桑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