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为着濑户内海边、日本JR铁道予赞线上的一座小小无人车站,我去了一趟四国。
到香川县高松市的第二日即搭乘琴平电气铁道前往琴平。一个多小时后,人已置身直通象头山山腰金刀比罗宫本宫的785级石阶上。是日阵雨,大朵深深浅浅的灰色云块疾速移动,搬来四宇八方的肃杀秋意。石阶是从宫外的金比罗街道便开始向上延伸,不远处的荞麦面店静静立在丸龟市街一侧,雕栏画柱,似是劈开叠叠旧时光跋涉至此,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留下,周身只余故事,黝黑得如同占据着几百年的暮色,偏有半面雪白墙壁突兀地耸于瓦顶下方,上书“虎屋”,字迹狂放,且斑驳且淋漓。长风浩浩,一盏行灯伴着两片灿黄暖帘窈窕地垂于屋檐。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点了当地有名的乌冬面来吃。由于已过午饭时间,宽敞的厅堂里客人只有我一个。所有角落全部细节,皆被一种幽暗的沉甸甸的寂静操控,包括我打量的目光。
被禁锢在这里的时空必然需要这种光线的薄暗来担负,否则怎
么安放那些朴素梁柱上的“森凉鬼气”呢?后面几天,我在镰仓。明月院。夏日梅雨时节,这里能观赏一庭绣球花。曾在清晨
忽如其来的大雨中,踩踏一地浅蓝淡紫的花影,执意辨认山门前参道旁的两行“姬绣球”如何用清泠泠的雨滴点亮暗淡的草木阴影。此刻已是秋天,离本堂稍远的洗手间外,绿荫如许,缀以红叶零星,为茶室障子、石灯笼、红伞、青苔衬出几笔滂沱艳色,而地上竟铺了薄薄一片龙胆花。
原本有些浮躁的心,顷刻惊了一跳,然后,不可思议地,它沉了下来。
好像仅此一方天地,让万事万物把残缺都弃掉了,在光与影的明暗交织里,无我,无老死尽,无挂碍忧怖,唯独“美”本身恒长存在。
果然,后来翻译本书时,见谷崎润一郎写道:
我所爱的仍是屋檐深深、结构纵长、临街而立的旅馆。进入玄关口的土间,穿过横梁,正面是宽敞的扶梯,站在二楼凭栏远眺,市町人家尽收眼底——而且旅馆格局要尽可能大气敞
亮,譬如古市的油屋,或者琴平的虎屋。
——《旅行种种》
值得一提的是关东地方的厕所,地板嵌有便于扫除垃圾的细长窗子,从屋檐或绿叶上滴落的碎雨洗净石灯笼的底座,沾湿了踏石边的绿苔,潜入泥土润物细无声,似又噪起天地间的幽微之音近在耳畔。这里宜虫鸣,宜鸟啼,宜月夜,更宜四季物哀之美的吟诵,或许古时那些俳句歌人便是从此处获得无数题材。
——《阴翳礼赞》
这样我就想起了上面两处场景,同时想起了在金泽探访过的泉镜花旧居,想起了在直岛为之目眩神迷的安藤忠雄“地中美术馆”。无论哪一处,都离不开幽玄与幽暗的打底,是日本人对光影的执拗把握,成全了它们的绝妙。并且我以为,谷崎润一郎试图借文字永久叩问、挽留并耽溺的,正是此种幽玄幽暗铺陈的日本昔时之美,当中染着七分感官、两分颓靡,以及剩下一分的凄艳。
谷崎润一郎,日本小说家、剧作家、随笔家。1886年出生于东京都日本桥人形町的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少年时代家道中落。他的书读得相当好,不独散文与汉诗,便是别的科目在年正式登入文坛。
有意思的是在蜚声文学界后,令他陷入世间舆论旋涡的偏是以他与当时的妻子石川千代,以及作家佐藤春夫三人为主要当事人的“小田原事件”。1915年,谷崎润一郎与艺伎石川千代结婚,婚后对千代的情谊倏然冷却。因着思慕千代的姐姐——艺伎初子未果,谷崎转而对千代的小妹静子一见倾心。1919年,谷崎携妻女移居神奈川县小田原市,基于对妻女的责任,他不想贸然离婚,希望在分道扬镳之前为她寻好归宿,便拜托友人、文坛新进作家佐藤春夫照顾千代母女,并有意无意间撮合千代与佐藤。佐藤因此频繁出入谷崎家,也果真与千代产生了感情。不想这桩“让妻”的奇思妙想实行得并不顺利,关键原因是静子拒绝和谷崎在一起。谷崎神伤,竟然对佐藤提出要求,大意是“请你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佐藤愤慨至极,与谷崎绝交长达五年之久,还为千代写出那首有名的《秋刀鱼之歌》,直至1926年才与谷崎“一笑泯恩仇”。1930年,谷崎与千代正式离婚,佐藤娶千代为妻,三人联名发表声明,此为在文学界引起轰动的“细君让渡事件”。
谷崎之一生,未必忠诚于婚姻,却忠诚于“女性与爱”。《刺青》(1910年)、《痴人之爱》(1924年)、《卍》(1928—1930年)、《吉野葛》(1931年)、《春琴抄》(1961年)等作品,皆是谷崎围绕这一主题创作的名篇。
从明治到昭和,将“女性与爱”摹写出无限哀思、婉转情致的文人,往前数有泉镜花,后面一点的我认为是川端康成与谷崎润一郎。泉镜花的小说、戏剧连同他的人,似终生埋身幻境,一面写着消失于水月镜花的爱情,一面谛观尘世,近妖而远仙。从前往后,没有一个人能如他这般以灵性而非情欲地诠释“大正浪漫”。川端康成的《雪国》《古都》《千羽鹤》固然冷艳,同其纪行随笔相比,不免流露精雕细琢的用力感;而他写伊豆之美,犹如月下花灯,一唱三叹,流风回雪,其间淡雅伤逝的韵致,甚至在《古都》里也没有。然而到谷崎润一郎这处,只觉蓦然闯进尘世最静默的一隅,有江户风情的静好女子拖着锦重重的裙裾,手持明灭烛火,隐约勾勒出泥金绘漆器阴郁的轮廓。这时窗外路过些微风声及虫鸣,分明是都会寻常之境,却总幽暗不似在人间。无论小说还是随笔,他均以相类手法主动摒除了向外延伸的可能性,把原本瞄准社会外在属性的点与线,倏忽向内收敛、发酵、酿造,以 “秘术”浓缩为一滴醇浓的酒露。于是,属于尘世的肉体与杀伐,欲望与臣服,皆被提纯为观念境界里动荡的美幻。
至美至幻。一如《春琴抄》。宣告售罄。1934年1月加印,紧随其后的是将其搬上舞台的一系列戏剧改编工作。同年12月《新版春琴抄》由创元社刊行,至今为止更被多次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及舞台剧。故事实则很简单,讲的是自乡野老家来到大阪的商铺做学徒的男子佐助,爱上了主家美貌聪慧的目盲女儿春琴。在同她相处的那段并不漫长的岁月,他放弃了作为普通男子几乎可以放弃的全部,转而为她牵手引路,照顾起居,随她修习三味线。后来她容颜被毁,他旋即自残双目,几乎未有迟疑,甚至固执地认为,抹杀掉此端这张不再是“她”的容颜,存留于记忆中的“她”的形象便能在彼端的观念境界抵达永恒。在她面前,尘世的所有皆要退后,及至受、想、行、识,最终都幻化为通往观念境界中唯一之“她”的途径。她就在那里,她始终无缺,从无任何人、事、物可以损毁这种完整性和唯一性。
一场情劫造得离奇果决,比如要不要去爱,怎样去爱,爱多久,他一项一项拣选答案,拂开雨雾霭霭,扯碎光明供奉于祭坛之上,竟是顺畅得无比浑然天成。情之深度不可探试,比鲜血明誓更为郑重、惨烈。他飞身扑入无光的永劫挽歌,过程中却也没有纠结,没有胆怯。我们爱一个人,从未至此。从前以为是爱太令人惊惧,颠倒错乱,莫可形容,但其实并不。比爱更险峻的是欲念。欲念唯偏执者所持有,不惜以身殉劫,在略特在《空心人》诗中所言的那声世界终结时的呜咽)。由此看来,这段故事讲的是爱,又不只是爱,其中还有欲念,还有劫,以及对欲念和劫的敬畏。
怕是深藏了一线佛性。
谷崎润一郎小说里对官能描写的沉溺,对女性肉体的崇拜,对“爱”之一字嗜虐性的给予、被虐性的承接,可由佐助这个角色窥得绚烂的一斑。时至今日,大和民族依然好好守护着这则传统,要论举重若轻般表达某种克制的扭曲之爱,除却日本作家,不作他想。
《春琴抄》之外,本书选译的另外三篇随笔《阴翳礼赞》(1933年)、《旅行种种》(1935年)、《厌客》(1948年)曾集结收录于1955年由角川株式会社刊行的随笔集《阴翳礼赞》,其后亦收录于1975年由中央公论社刊行的随笔集《阴翳礼赞》。
其中,《阴翳礼赞》于1933年12月发表在杂志《经济往来》,历来被视为谷崎润一郎的文艺随笔之代表,集中阐释、展列了他的核心美学思想。
我喜欢的某位民国文人曾说,有一件东西,它是对的,它是好的,只因为它是这样的。类似的观点,与川端康成交好的画家东山魁夷曾用他的风景
花妙笔细致描摹,像是全情对待一幅钟爱的工笔仕女图。谷崎润一郎对“阴翳”a之美做了种种详尽论述,举凡建筑之风雅、漆器之华绮,乃至能乐、歌舞伎舞台的幽暗、东西洋气质的差异,追根溯源后,往往了悟姹紫嫣红皆是虚像,日光之下,并无用处,唯黑白灰是一切色,能研磨风流的骨髓,缔造冥想的阴翳,还原物我本质,抵达真理。
《旅行种种》于1935年8月在《经济往来》发表;《厌客》于1948年7月执笔,10月发表在《文学的世界》。两篇随笔短小精悍,文笔活泼,尤其《旅行种种》,谈笑风生间写尽谷崎在日本列岛旅行途中领悟的千层意趣,好比将沿途山河换了经年陈酿,待醉后轻轻转身,抬头便见一树幽明的吉野樱,花衣似空蝉,牵引旧思。
即便在二战后日本文学里,谷崎润一郎也是个异数。周遭文人或物伤其类,或口诛笔伐,唯独他的文字始终不闻剑气和枪声。有时他又像一位巫者,把诸事万般都归拢炼化,“三味线”“人形净琉璃”“能乐”“歌舞伎”“谣曲”“地呗”“和歌”——他将要说的能说的都留给这些日本传统之
a阴翳:指物与光相互作用,形成的阴影或明暗区分。
美,虔诚得胜过跋山涉水去探寻一个隔世的爱人。我想他是连苦闷都不要理会了,也不欲披着盔甲去抨击什么,他自有一处花好月圆。
谷崎润一郎行文至为任性,喜好长句,修辞循回往复,如《春琴抄》的日文原文,仅在不同章节处做必要的分行处理,通篇以成分繁丽的长句织就,更将标点符号的使用频率降至最低,须读者自行句读,带有明显的实验性质。面对偏爱的事物,时常不厌其烦加以描述,百折千回处委婉逢迎、倾情叩拜,颇有几分耽溺于美的意思在里头,读时如对住满目繁花,旖旎从风,顿挫之间都是清冽的妖冶。
1965年,谷崎润一郎因病离世,墓碑主体有一醒目的“寂”字,据说是他生前亲手所书。
翻译本书的过程,力求维系作者瑰玮文笔之万一,故而几多困顿,无须赘述。而引诱我步步深入迷途不知归返的,也便是他对于尘世诸境终生诡秘地亲历与书写。
感谢每一位读者的阅读,感谢我的编辑为本书出版,陪我一道潜入文字的“阴翳”幻境。
廖雯雯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