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华门外赵光义府邸。
赵光义坐着马车从开封府回来,刚下马车,就咳嗽起来。家丁赵顺道:“郎君的病还没好透,今儿又在寒风里站了半天,若李夫人看到,又要怪小的没照顾好郎君了。”
赵光义掏出帕子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赵顺又道:“要不然,郎君明日别去了,反正那兵阵已经成形,余下就是要高将军看着,练熟了而已。”
赵光义道:“明日再说吧,你快去叫人给我准备热水,我泡透了就好了。”
赵顺小跑着去了,路上遇到安义,安义问他可是相公回来了,赵顺说回来了,往寝殿去了,安义忙追至寝殿。
赵光义回至寝殿便让侍女给他更衣,安义匆匆过来敲门,光义问他何事,他在门外道:“相公,程推官来了,在见心堂等了相公一下午。”
赵光义说:“知道了。”
他不慌不忙换了衣服,洗了脸,熏了香,这才随安义一起,来至见心堂。
赵光义见不仅程羽在,从信、燕三、安习也都在,便道:“你们四个怎么凑在一起了?”说着,歪在榻上,接过侍女奉上的手炉,抱在怀里。
那程羽等四人却齐刷刷跪在光义面前。
光义先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做什么?一起给我拜年吗?”
程羽叩首道:“我们是来劝相公不要再一意孤行,快快悬崖勒马吧!”
此时有几个侍女鱼贯进来,献上糕点茶水,还有一碗鱼翅汤,光义漱了口,端起鱼翅汤喝了一口,道:“嗯,这鱼翅汤味道不错,你们也来一碗?”
四人都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光义一面喝汤,一面说道:“我可是在风里站了一下午,晚饭还没用呢,你们就不能让我喘口气吗?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程羽道:“相公不想听听燕三说什么吗?”
光义看了一眼程羽,有些不悦,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不如你来说说?”
程羽又给燕三使了个眼色,燕三便向前跪了一步,悄声道:“相公,那花蕊夫人……”
光义突然呵斥道:“大点声吧,现在不就只有我不知道了吗?还有什么可悄悄说的!”
燕三见还有侍女们在,便不说话,只低着头。程羽叫那些侍女先下去,侍女们看了看光义,光义也不置可否,众侍女只好都退下了。之后那燕三才说道:“那花蕊夫人,现在改了名字,叫费芸心。她说,官家放了她自由,还说从此不与官家相干了。对了,她上午去了宋记香铺。”
“那下午呢?晚上呢?”光义一面吹着那碗汤,一面皱着眉头问道。
“那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只因她和一个车马行的人起了口角,小的出手相助,她只把小的当官家派来的人了,对小的说了那一番话,还叫官家别再派人跟着他。小的怕当时还有官家的人,便不敢再跟着,就赶紧回来了。”
光义放下汤碗,看着燕三道:“我不是让你一直跟着吗?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把这绝密的差遣告诉别人了?你哪来的胆子?!”光义说着,看了程羽等人一眼。
程羽道:“相公,这不怪他,都是下官逼他说的。只因下官对他说,相公若因为女人,一时迷住心窍,容易坏了大事,若他真是一心忠于相公,就不可再助着相公胡闹任性下去。”
“呵,在你们眼里,我赵光义就是这样的人?”光义笑道,“被一个略有姿色的女人弄得乱了方寸?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从信大着胆子道:“可……相公也跟下官说过,早晚,那花蕊夫人是你的女人。相公这不是要和官家抢女人是什么?不瞒相公说,从信自听了那句话,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每都在夜间惊醒,梦见……”
“梦见什么?”光义问。
“梦见……下官还是不说了,总之,相公这回一定要听程伯的啊!”
安习也再次叩首道:“请相公悬崖勒马,离花蕊夫人远远的吧。”
光义冷哼一声,三两口喝完了鱼翅汤,又吃了一块儿糕点,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活动了一下脖子,坐直了身子,这才说道:“你们多虑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从信、安习、燕三,你们三人先出去,我单独和程伯聊两句。”
从信三人互相看了看,只好先起身出去。
程羽还沉着脸,跪在地上。赵光义笑道:“程伯,你起来吧,地上凉。”
程羽不动。
光义只好起身,亲自扶起程羽,又给他掸了掸膝盖上的灰。
程羽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比相公大了三十多岁,不怕说句僭越的话,在下官心里,早就把相公当成自己的子侄,如今看到相公如此执迷不悟,着实心痛忧虑。”
光义把程羽按到椅子上坐着,道:“程伯先别急着心痛,听我说说我的打算吧。”
程羽抢断光义的话,道:“相公是不是喜欢上那花蕊夫人,难以自拔?”
光义直视着程羽的眼睛,道:“不是。”
程羽哼了一声,压根不信的样子。
光义坐在程羽身边的椅子上,凑近了,道:“程伯,你来了这一下午,可想明白,官家为何要放那花蕊夫人自由了?”
程羽道:“无非相公先前闹了那一出谋反大戏,官家怕了,但是官家怕的不是相公你,官家若想要你的命,简直易如反掌。官家只是怕动了你,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单凭德昭一人可保不住赵宋的天下,到时又重蹈前朝覆辙。相公可别真以为自己现在就能和官家一较高低。相公若逼着官家,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让给你,你当官家心里不恨吗?”
“他恨什么!”赵光义不悦道。
程羽看了看光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光义道:“程伯,你不知道,那花蕊夫人,十年前就与我相好了。官家也知道这件事。”
“什么?!”
光义冷笑道:“官家不但知道,且从不避讳在我面前谈起她,还说什么‘说破无毒’,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他倒是也问过我想不想要,若想,可以让给我,可我敢吗?我只好说我与那花蕊夫人不相干。官家不就是想让我这么说,他才能问心无愧吗?哼,也不知咱们俩究竟是谁自欺欺人。他若真有心让给我,何必问我要不要,直接赐婚便是了。”
“故而你就派安习盯着花蕊夫人,故意让他暴露,逼着官家把那花蕊夫人让给你?”
“那倒没有,安习暴露完全是个意外。不过,暴露了也好,他既知道我仍对花蕊夫人有意,我倒看他会怎么做。所以我才继续派燕三去盯着。”光义笑道,“程伯你看到了,他果真放弃了。若我没有猜错,他原本想把花蕊夫人换个身份,悄悄放在自己身边的。”
程羽道:“的确,官家现在不能动相公,又怕相公因女人心怀怨恨,胡作非为,到时官家怕自己被动,所以才退让了。可这就更可怕了啊,官家现在退一步,将来还不知怎样报复呢。”
光义道:“这些我自然明白,所以,这花蕊夫人恢复了自由之身,我怎能不知道呢,我得知道,还得领情,但最终我要还给官家。官家想要的不就是这种兄弟间和睦谦让,最后自己抱得美人归的皆大欢喜吗?”
“不错,官家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虚名也要,好处也要。事已至此,只能将计就计,不,是将错就错了!可相公之前着实不该派安习去盯着花蕊夫人,相公此举,难不成也有什么深谋远虑?”
光义一时语塞。
程羽又问:“对了,官家如何知道相公和花蕊夫人的事?”
光义想着,若告诉程羽是花蕊夫人自己说的,只怕程羽会觉得她碍事,便撒了个谎道:“唉,花蕊夫人从蜀国来时,身边就有官家的人,官家想知道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程羽点了点头,叹道:“下官还是那句话,儿女情长难成大事。相公若看不清、断不掉,不仅下官,恐怕所有人,都要同相公离心离德了。相公可千万不要小看这种事,大伙儿愿意追随相公,可不仅仅因为相公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究其根本,还是相公自身有成大器的禀赋啊。”
光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程羽看着光义,他的眼神有些担忧,也有些怀疑,光义只好凑近了他,小声说道:“程伯,你说,若将来大宋的皇后,也站在我这一边……”
程羽脸上显出震惊的表情,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他沉吟道:“倒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将来内外接应,诸事可成。不过,相公有把握她能为我们所用吗?”
光义并没有马上回答。
程羽又道:“若没有十足把握,相公切莫走这步棋,否则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过,将她的心拢过来总是没有错的吧。”光义道。
程羽凝神看着赵光义,赵光义也坦然地看向他,片刻后,程羽道:“女人心,可是海底针啊。下官还是那句话,但愿相公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光义一把抓住程羽的衣襟,压低声音怒道:“什么女人能比咱们的大事更重要,孰轻孰重我能不知道吗?程羽你今后要是再敢说这些话搅乱军心,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程羽微微闭着眼睛,低着头,一言不发。
赵光义压下心中怒气,放开了他,平静地说道:“你退下吧,去告诉他们,我清醒得很,叫他们,放心。”
“是。”
程羽施礼之后,恭敬地退下了。光义躺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
“离心离德……”他喃喃自语,回想着程羽说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心惊。
徐莞和紫樱回了宋记香铺,当晚就在账房,清点了两人各自的股钱,徐莞那里有四百五十两银子,紫樱的铺面和柜上的现钱,加上囤的香料,总共也只合六百两,另外,账上还有一笔二百两的赊账。
徐莞问紫樱这二百两是怎么回事,紫樱道:“这是一个熟客托我进的香,是给好几个寺院供的,这熟客在汴梁城外原有好几处田庄,因今年干旱欠收,一时周转不开,但给寺院的供香又不能拖欠,只好先付了两成,其余的从我这里赊着了。实在不济,他在汴梁城内有几处大宅院,他卖了一处也能缓过来了。”
“我瞧着你这账上,每月的开销总要七八十两,若没有新的客源,你这账上现银可就只够撑两个月了啊,这么大一笔银子,你竟敢赊出去,你就不怕到时出什么岔子?”徐莞担忧道。
紫樱一笑:“不怕,这熟客是把田庄虚挂在寺庙的,他有几处庄子我都一清二楚,挂在哪个寺庙我也去问过,这虚挂田亩就是为了避开租税,若被官府知道了,可是结结实实要坐牢的,他有这个把柄在我手上,我怕什么?再说,他一家就住咱们大相国寺街上,离咱们香铺不远,我刚开着铺子没多久他就在我这里进香,家里的,庙里的,都是从我这里进的,也都没有拖欠过。”
“话虽如此,还是要谨慎些,你这赊的钱已经超过柜上现钱的一半还多了。”
紫樱笑道:“反正过了年,开了张,就又有活钱进来了,你就别担心了。我这里生意可是不错的,但凡上了新香,那些豪贵之家妇人,都比着花银子呢。你放心,这笔赊账不算在本钱里,咱们刚才合的,我有六百两,你那两箱是四百五十两,要我说,咱们也用不着算那么细,就算各入五成就行了。哪怕你占大头,我占小的,我也没有二话的。”
“还是有多少算多少吧,要不咱们算了这大半晚上,岂不是白费功夫了。”徐莞笑道。
“行,就按你说的吧。”
两人正说着,小霞过来敲门说芸心姑娘的房间收拾好了,两人便放下账本,锁了银柜,相携着从账房出来了。
小霞一路走一路道:“按着芸心姑娘的吩咐,就在合香室旁边收拾出来里外三间房,也不知合不合姑娘心意。”
紫樱道:“哎,我不是让你把我的卧房给这费姑娘,你怎么不听我的?”
徐莞笑道:“是我让她这样做的,我瞧着你那里,都是你喜欢的陈设,也是当初精心布置的,我才不夺你所爱呢。再说,如今你是这香铺的掌柜的,我哪能鸠占鹊巢,把你这掌柜的给挤走了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不行,你还住我那里,不然,咱们一起住着,就像以前一样,反正我也习惯了。”紫樱拉着徐莞的手道,“走走走,咱们别去那客房了,就在我那里住着去。”
徐莞道:“我不去,其实我早想好了,以后啊,我来琢磨新香,我的卧房在合香室旁边,也方便我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省得来回跑动了。再说,我也特别喜欢那里的味道,就算卧房里不熏香,也是常年香气缭绕的,正合我心意。”
“可是那里,一推窗户就能看到街市,吵吵嚷嚷的,多不清净,总之我不放心,你还是住我那里吧。”
“不瞒你说,我就喜欢临街这一条呢,我在……”徐莞刚想说在蜀宫里,见小霞也在,就只说,“我原先住在深宅大院里,总盼着能出去走走,也总不能如愿,如今我倒要好好体会体会这汴梁城的烟火气。”
紫樱又说:“还烟火气呢,你不知道,咱们这里因女客多,原先还有些浮浪子弟,专等在这下面,等着窗户打开,他们好向上面看一眼,起一回哄呢。”
小霞也道:“就是,原先还有一个好事之人,专在下面设了茶摊,供那些人喝茶等着呢,后来开封府派了人来把那茶摊和那些孟浪之人全都抓到大牢里一顿打,这才清净了。”
“是吗,那这不是已经清净了吗,还怕什么呢?”徐莞道。“紫樱你不是也说过,这开封府治理的极严,对买卖铺子也保护得很好吗?”
“话是不错,但让你临街住着,我还是不放心。”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就别再劝了。正好,咱们两个,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前后都有人,也能看着些咱们的财货不是?大不了我不开那临街的窗户便是了。”
“那也行,那我明儿就叫人,把那临街的窗户封起来,不然我可不放心。”
“行,随你吧。”
三人说话间就来至合香室旁边的客房,徐莞见房内也都是沉香木的床柜桌椅,床幔窗纱都是素色,虽不奢华却清爽洁净,自己带的一箱子书都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便觉十分可心,直夸小霞会布置,紫樱却道:“这哪像一个大家闺秀的卧房,活像一个寒门书生用功的书斋。”
“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家闺秀,你忘了我不过是这汴梁城里五等免税的女户,住这样的地方正相宜。再说,以后我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东西,自己会添置的,慢慢地就像我的地方了。”徐莞笑道。
三人看过房间,小霞又给紫樱和徐莞奉了茶,徐莞落座后,紫樱仍站着,她便把紫樱拉过来,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紫樱还要推辞,徐莞却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只好坐下了。
紫樱一面喝茶一面又道:“对了,以后我让小霞专门来伺候你吧。”
“那你那里呢?”徐莞问。
“过了十五,我从那些伺候女客的女孩子里面挑一个,看看她们谁愿意过来跟着我。”
徐莞想了一下,便同意了。
紫樱又嘱咐道:“你在这临街的二楼住着,晚上会听到打更的,从一更报到五更,每个时辰可都能听到锣声,那声音从街头敲到街尾,到时,你可别被吓一跳。还有,这楼下也有晚上不打烊的分食店,偶尔还有喝了酒高声嚷嚷的人呢。还有早上邻家的狗叫鸡鸣声,不到五更天就能吵得你睡不着。”紫樱笑道,“我看你倒能坚持几天?”
徐莞道:“既然别人受得了,我有什么受不住的?,若开头不惯,大不了过一阵子就惯了。现在我恨不得倒回十年前,把日子重新过一遍呢。”
紫樱见实在劝不动她,也就不劝了。她又吩咐小霞夜晚关好门窗,小心火烛,又吩咐小霞夜晚醒着些,若姑娘要喝茶倒水的,别睡着不动。
小霞笑道:“知道啦。”
紫樱又道:“哦,费姑娘每晚都要沐浴,你可倒好水了。”
“都备下了,再耽搁怕都不热了。”小霞道。
“罢了,那你伺候姑娘沐浴。”紫樱边说边要施礼退下,徐莞赶忙扶住她,使了眼色不叫她施礼,又推她出去,道:“好了好了,你走吧,你也早些歇着,明儿见。”
紫樱这才笑着退出去了。
小霞一面伺候徐莞沐浴,一面笑道:“我跟着东家半年了,还没见东家对谁这么……这么亲热,又透着恭敬,足见姑娘在我们东家心里的分量。”
徐莞这才想起来,没问问紫樱是如何对小霞交代她的身份的,便只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小霞又问:“听说姑娘也是从西蜀逃来的,那么多银子是怎么带过来的呢?要给咱们那些当兵的看见了,可全都没了。”
“不过托了人,叫人偷着运来的。”徐莞忙撒谎道。
“怪不得,怕也被中间的人盘剥了不少去吧?”
徐莞道:“是啊。”接着故意掩嘴打了个哈欠,不叫她再继续问下去。
可那小霞关不住话匣子似的,又道:“姑娘一个人,流落他乡,也着实不易。好在有这些银子傍身。姑娘放心,咱们汴梁啊,做买卖的人可多了,也有不少妇道人家独自撑着门面的,姑娘跟着咱们东家一起,绝不会再孤苦无依了。”
“恩,以后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别嫌我就好。“
“怎么会,不瞒姑娘说,姑娘一来我心里就惊叹,这世上怎会有姑娘这样好看的人,我在这香铺里半年了,也见了不少有头有脸身份贵重的女客,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姑娘这般姿容。哎,这要是哪个公子王孙见了,还不知会惹出多少事来,咱们东家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以后无论如何,姑娘是不能打开这临街的窗户的,切记切记。”
“知道啦。”徐莞笑道。
小霞又道:“对了,姑娘如今一个人,也没个家里人给你做主,这将来婚配之事,如何打算呢?”
徐莞道:“我不嫁人了。”
“这怎么成?”小霞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也一十九岁了,我看这事得张罗着了。”
徐莞只怕小霞总拿这事说道,便想了个由头,道:“其实也不是我愿意的,只不过,我小时候啊,有个算命的真人和我说过,若我嫁人,必不能长命,所以我原是在道观里带发出家的,只不过西蜀乱了,呆不得了,便投奔了紫樱来。”
小霞惊讶地看着徐莞道:“哎呦,姑娘这命,也真是叫人叹息,唉,罢了,反正我见着那些嫁了人的女子,日子过得未见得畅快。姑娘来了咱们这里算是来对了,我们东家也不打算嫁人,以后咱们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说了算,也能把日子过好。”
徐莞问:“你呢,也不打算嫁人吗?”
“我啊?”小霞脸一红道,“我还不是听东家的,以后再说吧。再者,我还没存够嫁妆呢。”
徐莞瞧着小霞脸红,忽然想起墨玉,便道:“你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她本也有机会嫁人,可后来却……也不知她如今可安好。”
“姑娘说的谁呢?怎么她不能嫁人了吗?”
“说了你也不认得。”徐莞道,“罢了,不说了。”
沐浴完,小霞伺候徐莞上床歇下,又检查了一遍窗户,这才熄灭蜡烛,放下床幔道:“姑娘歇着吧,我就在外间,有什么吩咐你叫我。”
徐莞躺在被窝里,只觉得手脚还是有些凉,想叫小霞给她送一个汤婆子来捂在脚头,但听到她在外间倒洗澡水、擦地,便不想劳动她,缩着身子捂紧了被子睡去了。
不一会儿,听到外面紫樱在唤门,小霞打开门,紫樱拿了两个汤婆子来,小声道:“忘了这个,她手脚凉,常年要用汤婆子,你灌了热水,给她手里拿一个,脚下再放一个。”
徐莞听出来是紫樱送汤婆子来了,心里一暖,又舍不得让她一个人住那么远,便起身叫道:“紫樱,不如今晚咱们还一起睡吧。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不瞒你说,我正有此意。”紫樱边说,边走进来。
徐莞见她怀里早卷了一床被褥,便笑着给她挪了挪地方。
小霞灌好了汤婆子,紫樱接过来,塞在徐莞被子里,这才钻回自己被窝里躺下了。
紫樱和徐莞两人躺在床上相视一笑,紫樱道:“真没想到,咱们主仆两个还是在一块儿。”
徐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朝外面看了一眼,悄声道:“以后别提过去的事了。”
紫樱点了点头,二人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车轱辘的声音,因累了一天,不久便都沉沉睡去了。她们不知道,此时此刻,两队带刀的开封府兵正无声无息地来到铺子下面守着呢。附近面馆的小二探出头看了看,回去便告诉他们老板娘,不一会儿,那老板娘满脸堆笑招呼军爷进去吃碗面,那府兵们皆不为所动,一动不动地握着刀柄站着。
那胖胖的老板娘纳了闷儿,一面回了店里,一面嘟囔着:“怪事了,往常巡街的这些人,遇到白吃白喝的都挪不动脚,今日为何全改了脾性?”
“难不成咱们这一带出了什么事?”小二揣度着,“闹了盗匪?”
老板娘想了想,又出去问道:“军爷,这大晚上的,你们这是抓什么人呢?”
那都头目不斜视道:“不抓人,只是替你们守着。”
老板娘和店小二互相看了看,也不敢再多问什么。
次日凌晨,大内福宁殿,赵匡胤从噩梦中醒来,缓了缓神,看了眼窗外,仍漆黑一片。
他在床帐里问:“什么时辰了?”
那站在床帐边上守夜的小太监正在犯困,赵匡胤见没人应答,便掀开床幔,那小太监这才警醒过来,忙问:“官家有何吩咐?”
“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看了一眼水钟,道:“回禀官家,现在四更刚过。”
“四更了为何不叫我?”赵匡胤怒道。
小太监道:“官家,今日不用上朝。”
赵匡胤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大年初二。他又躺回床上,回想刚才那个梦,他梦见自己陈桥驿起事时,众将军在他的大帐外高呼:“末将等愿拥戴都点检为天子,请都点检出来,受我等一拜!”
梦中的赵匡胤坐在大帐中,醉醺醺的,一直不肯出去受拜。外面众人随即山呼海啸般齐声道:“点检做天子,顺应天意,天命难违!”
等到众人喊得嗓子都哑了,那大帐中才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在梦中,那人低着头,怎么也看不清脸,赵匡胤越看那人越不像自己,他顿时想要叫嚷,可怎么叫嚷众将军也听不见,于是就忽然醒了。
此刻赵匡胤双手抱在脑后,仔细回想梦中那人,可还是想不起来像谁。他要接着睡去,想重新续上这个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起身,踱步来至书桌。小太监刚要打盹儿,又被惊醒,忙给他披上衣服,又把蜡烛点亮。
赵匡胤见书桌上有一封密折,便问:“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折子?”
小太监道:“哦,皇城吏指挥使段峰昨晚送来的,那会儿官家只叫他放在桌上便打发他走了。”
赵匡胤这才想起来,昨晚似乎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会儿他喝了酒,有些记不清了。此刻他仍觉得有些头疼,晃了晃脑袋,打发小太监去给他再上一碗醒酒汤,小太监走后,他拆开密折,见上面写道:“花蕊夫人遣散吾等守卫,迁往大相国寺宋记香铺居住,开封府尹派二十余名府兵守在香铺周围,禁绝车马行人。”
赵匡胤看完之后,把折子摔在桌上,坐在桌旁沉着脸。他想,光义这是知道自己把花蕊夫人让给他了?竟然一刻也不迟疑地接过去了。自己是对他太过退让了吗?他谋逆要杀了自己,自己都放过他了。难不成此举反倒让他更加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赵匡胤更加头疼欲裂,他冲外面吼道:“醒酒汤呢?!”
此时夏公公亲自托了一碗醒酒汤,小跑着来了,赵匡胤端起来一饮而尽。夏公公见赵匡胤眼睛仍通红的,便小心翼翼说道:“官家,您昨晚喝了许多酒,是不是这会儿身子仍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来给您瞧瞧。”
赵匡胤揪着夏公公衣襟吼道:“你说谁有病?”
夏公公惊恐地不知所措,赵匡胤又道:“滚!”
夏公公连碗也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赵匡胤又叫他把门关好,夏公公哆嗦着把门关上了。赵匡胤把那密折放在蜡烛上点了,烧成灰烬。有那么一刻,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杀机。可他走到那张大宋疆域图前,久久凝视,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来人。”这会儿,赵匡胤换了一种平静的口吻。
站在门外的夏公公仍有些害怕,他让小太监进去,小太监也不敢,他便打开门,一脚把小太监踢进去。小太监只好硬着头皮来至赵匡胤身边,赵匡胤看了他一眼,又对门外道:“夏公公来!”
夏公公这才进来听命,赵匡胤道:“你去一趟赵光美府上,叫他今日巳时进宫,随朕一起,给耿太妃拜年。”
夏公公略感意外,但他也不敢多问,只低头道:“是!”
赵匡胤又道:“对了,张令铎将军可是住在光美府上?”
“回禀官家,正是。”夏公公道。
“嗯,你顺便传他申时进宫,再去一趟石守信,高怀德将军府上,叫他们也申时进宫,陪朕练球。”
“是。”
夏公公下去后,在走廊里遇到赶来换值的闫公公,后者见夏公公急匆匆要出去,便笑道:“夏公公是知道我来了,这就要回去歇着了?”
“哪儿啊,官家派了差事,要出一趟宫。你小心着些伺候,官家不知怎的又发了一通火。”夏公公摇了摇头道。
“为何事啊?”
“谁知为什么?”
闫公公又问:“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叫去把兴元尹叫进宫来,给耿太妃拜年,官家自己也要去给她拜年呢。”
“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走了。”
闫公公又叫住他道:“哎,光叫了兴元尹,没叫开封府那位?”
夏公公道:“没有。”
闫公公想了一下,挥了挥手道:“那你快去吧。”
闫公公低着头,满怀心思地进得福宁殿寝殿,隔着门缝见赵匡胤正披着衣服坐在书桌前看书呢,又皱起鼻子嗅了嗅,道:“这屋里还是一股酒气啊”他又对身边几个小太监道:“早上官家为何发怒?”
一个小太监道:“具体为何小的不知,只知官家是看了皇城吏指挥使送来的秘折,后来就发了火。”
闫公公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低头敛目站在门外。
早上,紫樱一觉睡到天亮才醒,见徐莞还在熟睡,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便悄悄起床,来到外间,见小霞也还在睡着呢。便拍了拍她,小霞一骨碌爬起来,看看外面已经天大亮了,道:“呀,怎么都这会儿了?”
紫樱怕她吵醒徐莞,忙做了个“小声”的动作,又叫她快去烧水。徐莞这会儿也醒了,外面街市上各种叫卖声涌进来,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斑斑驳驳洒到床上,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舞动着,这一刻让徐莞觉得惬意,便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
紫樱进来,见徐莞醒了,便笑道:“呀,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一个人躺在这笑什么呢?”
“没什么。”徐莞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紫樱从两床被子中间拿出昨晚一直捂在里面的衣服,要伺候徐莞更衣,徐莞接过衣服道:“不用你了,我自己来吧。”
紫樱又将两个汤婆子拿出来,替她整理被褥,徐莞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道:“没想到一觉睡到这会儿,哎,你不是说夜里又有更夫敲锣,又有这样那样声音呢,我怎么全没听见?”
小霞端了脸盆进来,笑道:“是啊,我也一点没听着,真是怪了。”
“还说呢,哪有你这样懒的侍女?”紫樱笑道,“我做宫女的时候……”紫樱想了一下又道,“哎呀,算了,不说了,你快伺候费姑娘洗漱。今儿咱们还有正事呢。”
“咱们要去做什么?”小霞问。
“去过一遍文书,从今以后啊,咱们这铺子就是两个东家了。”紫樱笑道。
小霞赶忙施礼道:“恭喜两位东家!小霞祝两位东家珠联璧合,宏图大展。祝咱们香铺,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哎呀,你从哪学来的这市俗吉利话!”紫樱轻拍了她的背道,“还不去伺候费姑娘洗脸。”
徐莞笑道:“人家也没说错啊,你不说给人家封个大红包,还骂人家,这是什么东家啊?”一面说,一面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两锭官银塞到小霞手上道,“来,她不给你发红包,我给你发。”
“多谢费姑娘!”小霞接过银子施礼笑道。
“我大年初一,一大早就给她发过银子了。你瞧,她就动动嘴,又骗去二十两。”紫樱又对小霞道,“我看你可是比那上门讨饭的和尚厉害多了。怎么,凑够了钱你就要远走高飞了不成?你可别忘了,咱们可是签了五年的死契,不到五年你可走不得。”
小霞嘿嘿笑了两声,便把那脸盆从架子上端下来,跪着举到徐莞面前,道:“请费姑娘洗脸。”
“呦,还是有钱好使啊,你什么时候也跪着伺候伺候我呢?”紫樱一面梳头,一面用梳子轻轻敲了敲小霞的头。
徐莞又把脸盆端了放在架子上,一面洗脸一面笑道:“你瞧你,凶巴巴的,明明舍不得人家,还嘴硬。”
小霞道:“费姑娘可太了解我们东家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早看出来了,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紫樱道:“你这样的要是在宫里当差,早死一百回了。”
“费姑娘你可不知道,东家总说宫里怎么严苛,怎么受苦,还好我不在宫里,别看我喜欢攒钱,可就是给座金山银山,我也不去受那份儿罪。”小霞道。
紫樱道:“还金山银山,你想得倒美,你以为宫里人人去得的?少贫嘴饶舌的了。还不去伺候费姑娘梳头上妆。”
小霞刚出门倒了水回来,嘟着嘴道:“我先去催催厨娘早饭,吃了早饭再上妆好了。”
“你个死丫头,居然敢不听我的话,回来!”
“马上就来!”小霞说着,便走远了。
徐莞坐在铜镜前梳头发,笑看着这主仆二人大清早的斗嘴。
此时大内宝慈殿摘玉阁内,也有一个十二三岁小宫女在给吴修仪梳头,因那小宫女用力大了些,扯到吴修仪头皮,她半张坏脸也跟着被扯到了,疼得倒吸一口气。四周静悄悄的,吴修仪这一声让那小宫女不由心惊,她赶忙跪下道:“修仪恕罪”
吴修仪本不想发火,可是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终究还是没压住火气,突然吼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记不住!你是不是也是什么人派来害我的?你也想我死是吗?!”
那小宫女吓得直哭,道:“没有,没有,奴婢下次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什么?不会梳头了是吗?”
那小宫女急忙辩解道:“不,不会弄疼修仪了。修仪恕罪。”
吴修仪刚要抬手打她,百灵进来回道:“修仪,延庆小公主来给你拜年了。”
她赶忙收回手,转头笑道:“是吗,快请进来。”又对跪在地上小宫女冷冷说道,“下去吧!”
小宫女缩着身子退下去了。
延庆公主一身红装蹦蹦跳跳进来,吴修仪见了,高兴地一把搂过她,道:“哎呀我的大宝贝儿,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来的吗?跟你的人呢?”
延庆公主眨了眨眼道:“我偷偷溜出来的,姐姐不让我总往西宫跑。”
“为什么啊?”吴修仪蹲下来问道。
延庆公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吴修仪想了一下,便笑道:“那你用了早膳没有?”
“用过了,我正在跟着师父习字呢。”
“哦,我知道了,你是偷懒跑出来了吧。”吴修仪刮了刮延庆公主的鼻子,道,“那跟你的人该急了,这样吧,我派人去跟她们说一声。”
“哎,不要不要。”延庆公主一面摆弄着吴修仪梳妆台上的头饰,一面说道,“娘娘若派人说了,她们一定又要把我拽回去温书习字,做女红学琴,唉,一刻也不得闲着,烦死了。”
吴修仪笑道:“哼,小坏蛋,我还以为你真给我拜年呢,就拿我当幌子逃学呢。那好吧,我就留你玩一会儿,说好了只能玩半个时辰。”
“好吧,那我们还玩荡秋千行吗?”延庆问道。
“行,走吧。”
吴修仪牵着延庆公主的手,来至宝慈殿院子里大槐树下,抱起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推着她。
吴修仪道:“延庆啊,你以后可不能总偷懒,你知道吗,你是咱们大宋的公主,要是什么也不会,岂不是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公主啊,谁笑话我,我就治谁的罪。”
“哎呦,瞧把你厉害的,这话要是你爹爹知道了,非说你一顿不可。”吴修仪笑道。
“哼,爹爹总也不来陪我们玩,天天只和那些大臣们在一起。德昭哥哥也忙着读书,不陪我玩儿,昭庆姐姐又嫌我小,不带我玩,只和自己宫里的侍女们玩儿。”
“那延庆以后要是想找人玩,就来找我好了,我随时都有空陪你。你想玩什么我就陪你玩什么。”
“真的吗?”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我还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不过你可别再偷跑出来,一定要有人跟着才行哦。”
“恩,知道了,贞儿娘娘你真好。”延庆歪头看着吴修仪,又伸手抚摸了吴修仪的脸,道:“娘娘,你的脸还疼吗?”
“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哼,那些烫伤娘娘的人真坏!等延庆长大了,替娘娘报仇!”
吴修仪心里一暖,眼圈竟红了,她抱着延庆喃喃道:“好丫头,贞儿娘娘没白疼你。”片刻后,吴修仪放开她道,“我陪你一起荡秋千好不好?”
延庆高兴地点头,吴修仪便抱着延庆,叫百灵推她们二人。延庆公主咯咯地笑着,吴修仪也打心底里开心起来。
正当她们玩在兴头上,昭庆公主带着四个侍女来了,见着延庆就气道:“好啊,小延庆!叫你习字你跑了,我以为你回自己宫里了,好一通找,你竟撇开侍女,自己跑来这里躲懒!”昭庆把秋千按住,拉着延庆的手,道,“跟我回去!”
延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吴修仪不悦道:“昭庆,你慢着些!一个姑娘家,那么凶巴巴做什么?”
昭庆看了吴修仪一眼,并没有理她,只对延庆说道:“你跑这里来做什么?我不是不叫你来吗?”
“我来给贞儿娘娘拜年,并不是躲懒。
昭庆道:“你堂堂一个公主,要拜年也是给圣人拜年,巴巴地给这些妃子拜什么年?”
吴修仪笑道:“昭庆,你瞧你,小小年纪,怎么还学会捧高踩低了?咱们好歹也是一家人,延庆是我从小亲手拉扯长大的,她与我亲近,想要孝顺我,不正是她的良善处?你纵然气她偷懒耽误功课,也不能教她对人刻薄不是?”
昭庆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对延庆道:“师父还在等着你呢?你走不走?”
“我想再玩儿一会儿,就一会儿。”延庆躲在吴修仪身后,恳求道。
吴修仪道:“好了,就让她再多玩一会儿,等一下我派人送她回东宫。昭庆,要不你先回去吧,别叫师父等急了。”
昭庆公主在原地站着,鼓了好一会儿气,才对身边侍女道:“你们两个,留下来陪着延庆,小心看着她,别叫她磕着碰着。”
两个侍女齐声道:“是!”
昭庆带着剩下的两个宫女走了,还回头来狠狠地看了吴修仪一眼,吴修仪看着昭庆的背影,心道:“以前她对我不这样,自从德昭在官家面前告了我一状,这昭庆公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来,她的心我是拢不住的了。或许以后,我只能指望延庆公主了。”
想到这里,她蹲下来,笑着对延庆道:“小延庆啊,你别怪你姐姐。她是为你好。要不,咱们也别玩荡秋千了,娘娘带你去后苑百花圃去赏花,赏完了花便回去习字,好不好?”
延庆公主高兴拍手道:“好,我最爱看花了,咱们这就去吧。”
“天这么冷,哪能让咱们延庆公主走着去啊。”吴修仪又对百灵道,“百灵,你让人去车辇院要一顶暖轿来。”
吴修仪又对昭庆道:“走,咱们还是回屋吃点儿好吃的去,来,娘娘抱抱你,看看你有多重了。”
延庆害羞道:“我都大了,不叫人抱了。”
“那有什么,再大,也是贞儿娘娘的心肝宝贝。”吴修仪蹲下来抱起她,差点没站稳,又道:“哎呀,咱们延庆是长大了,娘娘可要抱不动啦。”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抱起她亲亲热热地回了屋。
那两个侍女也跟着进了屋,吴修仪又招呼她们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并亲自给她们二人斟茶,两人惊讶地推辞,垂手站在一旁。
吴修仪见二人推辞,也不勉强,一边给延庆公主剥那荔枝干,一边笑道:“在我这里啊,用不着拘束,我这个人最喜欢热闹,可自打我这脸成了这样,也没什么人往我这里来了,但凡有个新鲜人过来,我都要拉着人家说好一会儿话,唉,让你们俩见笑了。”
两个侍女互相看了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站着。吴修仪又亲自喂荔枝肉给延庆公主吃,问好不好吃,延庆公主直点头。
“女孩子家多吃荔枝可有好处了,我这里的荔枝干,都是自己亲手腌的。用盐梅卤腌的,可好吃了,又不上火。可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吴修仪又对那两个侍女笑道,“回去时,你们也一人带两包,再给昭庆公主也带几包尝尝。”
两个侍女齐施礼道:“多谢修仪娘娘。”
吴修仪忙叫二人免礼,又见延庆公主的发髻松散了,便拉过她道:“来,贞儿娘娘给你梳梳头,梳好了头发,咱们就能漂漂亮亮地去赏花。咱们延庆也是一朵小花,对不对呀。”
延庆一边吃着干荔枝,一边偎在吴修仪怀里,点头道:“嗯。”
此时,宋记香铺,徐莞、紫樱、小霞三人,打扮得清清爽爽,便相携着手,往街里去了。
徐莞道:“哎,咱们不用雇一辆车吗?”
小霞笑道:“用不着,过了这条街右拐就是大相国寺集市了,你们要找的书铺就在那,走过去也就眨眼工夫。”
紫樱见徐莞只把帷帽拿在手上,并没有戴,便对她道:“戴上帷帽,拿在手上作甚!”
徐莞心道,好呀,你竟敢命令我。便隔着小霞,偷偷在紫樱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紫樱叫了一声,小霞问她怎么了,她只是看着徐莞无奈地笑。
徐莞也不理她,戴上帷帽兴冲冲地往集市上走去。
虽是大年初二,可大相国寺集市仍人声鼎沸,这里主要是露天的摊位,来的人里也多是普通的汴梁百姓,三人看到什么都新鲜,看到什么都想买。尤其是小霞和徐莞二人,几乎是一个摊子也不放过,都要停下来看看。紫樱只好不停地催促道:“哎呀,你们快别看了,等办完了正事,有的是时间给你们逛。”
二人像是听不见似的,只管逛下来。好不容易,到了书铺,三人嘻嘻哈哈地进去了,紫樱问:“掌柜的,请问,你这里代写文契吗?”
那掌柜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本《飞龙传》看着,他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街对面,道:“那边。”
紫樱和小霞回头一看,果然见街对面一家书铺上,招牌上写着“代写诉状、地契、各类官府文书”。
紫樱便拉着徐莞转身出去,徐莞却看到书架子上摆了一排《飞龙传》,她想着,这难道和宫里那本讲赵匡胤故事的是一样的?她便盯着看了一会儿。
紫樱拽她出去,她还回头看一眼。
到了对面,紫樱道:“掌柜的,我们要写一个合股买卖的文书,你这里能写吗?”
那掌柜的说道:“能啊,要怎么写?”
紫樱便看了看徐莞,徐莞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道:“就按这个写吧。对了,你们这书铺的章,官府认吗?”
掌柜的抬头看了看徐莞,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们京师书铺,可是这汴梁城第一个有开封府特许的书铺,不论什么文书,盖了咱们这的章可比盖了那开封府尹的私章还管用呢。”
紫樱道:“对,她是新来的,劳烦掌柜的快叫人誊抄一份,盖上章。咱们还要去逛街呢。”
那掌柜的见她们三个都是女孩子,便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姑娘家的,不在家伺候爹娘,好好儿地等着嫁人,抛头露面开什么买卖啊,真是世风不古哦。”又道,“等着,我叫人给你们写去。把你们的户贴给我。”
徐莞和紫樱便各自拿出户贴交到掌柜的手上。
小霞冲着那掌柜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老古董。”
紫樱朝她瞪了一眼,她一笑,收住了鬼脸。
徐莞道:“你们两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去就来。”小霞问她去哪,她也不回答,只转身走了。
紫樱道:“不用说,准是去买书了。”
小霞见她果然进了对面的书铺。不一会儿,抱了一本书在怀里回来了。小霞问她买什么书,她给小霞看了看,小霞道:“我也看不懂字啊。”
“《飞龙传》。”紫樱道,“这是什么?新出的话本吗?”
徐莞点了点头。
书铺里年轻的伙计抬头看了看她们三人,忍不住笑道:“什么话本,你们连这本书也不知道?这书可是讲当今圣上怎么立国的,还是当朝宰相赵普亲自写的呢。”
小霞道:“呀,那这本书可要回去上香供起来。”
紫樱看了一眼徐莞,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徐莞在帷帽里,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又等了片刻,掌柜的拿了两份盖了章的文书出来,道:“来,谁叫宋紫樱?”
紫樱道:“是我。”
掌柜的把她的那一份文书和她的户贴从柜上推过来,道:“这一份是你的。谁是费芸心?”
徐莞道:“我。”
掌柜的道:“给,这一份是你的。你刚一十九岁,就自己做主入了这么大一个买卖?”
徐莞一边收好文书,一边道:“嗯。”
“可真不简单啊,哎,我真是老了,跟不上这世道咯。”掌柜的又道,“对了,一共200文。”
紫樱和徐莞都要出钱,小霞早就准备好200个铜钱,塞给掌柜的。又对紫樱和徐莞道:“两位东家别争了,这点小钱我出了。”
紫樱和徐莞同时道:“多谢!”
三人离开后,那书铺里年轻的伙计还探出头张望,那掌柜的给了他头上一个毛栗子,道:“别看了,这些女子身份可贵重去了,不是你能够得上的。”
“白看看不行吗?我又没想什么。”伙计道,“再说,不过做买卖的,有什么可贵重的?”
“哼,你道她们俩是从哪来的?”掌柜的悄声道,“西蜀!”
伙计先是惊地瞪大眼睛,想了一下,又道:“西蜀来的,那又如何呢?”
掌柜的悄声道:“西蜀来的,不是随着那伪蜀主来的,就是那些边境的流民。但你想想,要想把这么多银子运来汴梁,怕也难得很呐,没有些通天的本事,怕还真不行。”
伙计点了点头道:“有道理,还是东家见多识广。”
“学着点吧你。”掌柜的笑道。
徐莞三人出了书铺,一身轻松地走在大街上,紫樱问徐莞觉得这大相国寺集市如何?徐莞道:“热闹是热闹,但我瞧着,怎么全是露天的铺子?”
小霞道:“对,这里都是做小买卖的地方,来的也都是些贩夫走卒,或最寻常不过的百姓人家,不过这里可是汴梁城里最热闹的地方,立国之初这附近还是一片荒地呢。不过,要说真正的富贵繁华,汴梁城里也只有皇宫东华门外那条御街了。”
“不错,那东华门外御街俗称皇商一条街,在那开买卖的十有八九卖的都是供御的东西,就算不是,也会砸重金在那里开一个铺面,好抬高身价呢。”紫樱道。
小霞又道:“那里好是好,不过那的东西一般人也买不起,寻常百姓去逛一次,半个月的家用就没了。若只逛逛,什么也不买,也有些扫兴,反正我是不去的。”
徐莞又问紫樱:“那你为何不在东华门外开一个铺面呢,你又不是没有这笔银子,你这香铺又只卖最好的香药,寻常人不是也买不起吗?”
紫樱笑了笑,道:“哎,这就要考考费姑娘了,以你之见,我为何要在这里开这样一个香铺呢?你若猜对了,今日晌午饭我请,猜不对,你请。”
徐莞笑了笑,一边逛街,一边琢磨这事儿。紫樱又叫小霞也猜一猜,小霞道:“饶了我吧,我最怕想事了,一想事情这脑仁就疼。”
徐莞却笑道:“我猜到了。原因就是……”徐莞指了指大相国寺。
紫樱惊讶道:“我当初筹划在哪开铺子,足足想了半个月,姑娘却一下就想到了。”
小霞疑惑道:“这算什么答案,这大相国寺又怎样呢?”
徐莞道:“你想啊,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平常哪有机会出门,也只有来大相国寺上香礼佛这一个由头了。另外,开在这里,也不容易被自己家的男人撞见,他们那些王孙公子,也不会来这贩夫走卒聚集的集市上。那些女子在深宅大院里,家事累心,都巴不得找个地方离着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家人远远的,所以这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来了这半年多还不曾想过这一层呢。”小霞道。
“紫樱,你这地方选得也好,闹中取静,倒有大隐于市的味道了。”徐莞想了一下又道,“只不过,确实要多注意些门户,我瞧着这里可是鱼龙混杂之地啊,香铺里又都是些女人家。”
小霞嘴快说道:“怕什么,咱们这铺子是那开封府的陈推官一手帮着筹划起来的,还有那高琼高将军隔三差五亲自带兵在咱们铺子下巡街,姑娘知道那高将军是谁吗?那可是开封府尹的贴身护卫。刚开始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喽啰骚扰咱们,现在,谁还敢呀?”
紫樱一个劲儿拉小霞的袖子叫她住嘴,但因人多挤着,她并没有在意到,徐莞听了这话,忽然停下了脚步,在帷帽纱帘里沉下了脸。
紫樱忙笑道:“哎呀,不说这些了,刚我说了,若姑娘猜出来我必请客,你们想吃什么?”
小霞道:“我这会儿最想吃的是高阳正店的羊肉锅子,再配上一壶好酒,听一听曲子词,别提多……”
徐莞却自顾自朝前走,小霞看看紫樱,道:“哎,费姑娘怎么走了?”
“就你话多!”紫樱斥道,也追徐莞去了。
徐莞挤出人群,走在背街小路上,走得很快,紫樱追上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陪她走着。
小霞在后面追上来道:“哎,咱们不下馆子了吗?”
紫樱也劝道:“好容易得空儿出来逛逛,咱们就逛尽兴吧。”
“不了,我想回去歇着,你们逛吧。”
徐莞说着便加快了脚步,小霞一脸失望,又看了看紫樱,后者只是低头咬着嘴唇,也快步走着。小霞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跟在她们身后。
不大一会儿工夫,三人就又回到了宋记香铺,徐莞直奔自己的卧房去了,紫樱和小霞起初还跟着,小霞看出来徐莞生气,便道:“那个,厨娘不知道咱们回来了,我去吩咐她做饭。”说完便溜走了。
紫樱也有些害怕面对徐莞,也想找个理由离开,便道:“对了,我去前面铺子看看,或还有新客来。”
徐莞却道:“紫樱,你跟我进来。”
紫樱只得硬着头皮跟徐莞来至她的房间,又是奉茶,又是给她烫了热手巾擦手。徐莞脱了帷帽,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你,你怎么了?”紫樱小心地问道。
徐莞抬起头看着紫樱,紫樱见她眼中蓄泪,便躲避着她的目光,徐莞起身把门关上,小声说道:“紫樱,你为何要与他走得那么近?”
“夫人说的是开封府尹吗?”
“叫我费芸心。”
“芸心,你别气了,我知道你讨厌他们姓赵的,可,当初我一个人离开孟家,无依无靠,只有那开封府的陈推官肯帮我,我真的没有主动靠近赵家人。”
“那陈推官与你无亲无故,为何肯帮你?”徐莞道。
紫樱低了头也不言语,徐莞看了看她,道:“他喜欢你?”
“反正,他常来,我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只觉得他人不错,挺热心的。”
“那高琼呢,也看上你了?”
紫樱默不作声。
徐莞道:“紫樱,我们这铺子,绝不能再和开封府有什么瓜葛,若他们以后再无缘无故帮着咱们,你就去和他们说,叫他们离咱们远点儿,咱们不需要他们帮忙。”
“可,可我一个女人独自撑着买卖,是很难的啊,必得有人帮衬着才行。姑娘不知道,这汴梁城里乱得很,官府有官府的税,那些地头蛇们也会上门索银子,不然就捣乱。有人被搞得倾家荡产,做不下去买卖的呢。好在咱们有开封府亲自护着,连那鸡鸣狗盗之徒的骚扰都禁绝了,别的商家可没有这么清净啊。”
“你不是说开封府治下,商家很安全吗,怎还会有地头蛇捣乱?若他们捣乱,咱们就报官,难不成官府不管?哦,原来只你一个商家安全啊,若真是这样,咱们更得离那开封府尹远远的,我看他就是最大的地头蛇!”
“话虽这么说,可咱们不还得活口吗?铺子里二十多个姑娘,还有那些下人们,都指望着我呢,我自己也要给自己留些傍身的钱,若只守着姑娘给的钱过日子,只怕坐吃山空。”
听了这话,徐莞沉默不语。
紫樱又道:“芸心,我知道你不喜欢那赵家人,可,他们先是灭了咱们的国,后来又抄了咱们的家,咱们原本的一切都叫他们夺了去,他们现在护着咱们,不正是因果吗?原就是他们欠着咱们的。咱们何必跟他们客气。”紫樱咬牙切齿道:“要我说,那开封府尹现在如何对咱们好,都是该的。”
“紫樱!”徐莞低声斥道,“你明知道我为何要你远离开封府尹!那晚的事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紫樱惊讶地看着徐莞,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来。
徐莞道:“你既知道他是什么人,还往上凑?”徐莞顿了顿,又道,“你怕被人欺负,靠谁不行,犯得着攀上他吗?你若早告诉我,我必不能和你合股。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竟要靠他来活命?不觉得恶心吗?”
紫樱听了这话,也觉得很委屈,心里也有些生气,便冷淡下语气,道:“那你让我靠谁,我听你的话,不去打扰孟家,独自一人在这汴梁城里,两眼一抹黑,唯一只有开封府的人肯帮忙,我难道放着他们不用,偏要自己再找别的靠山?我在这离家千里之地,又能找到谁?”
“你正正经经做买卖,有人欺负你,你就报官。天子脚下,难道还让邪压了正?再说,那会儿我还在宫里呢。再不济,你雇些会功夫拳脚的看家护院便是了。你不就做个小小的香铺?又不是多大多让人眼红的买卖,谁会闲着没事总找你的茬?你至于攀上开封府尹吗?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想什么?”
“你不就是用我的屈辱,换你的发达吗?!”
紫樱气得脸通红道:“姑娘要说这话,可真是大大的冤枉我!我跟着姑娘从西蜀来汴梁,生死未卜,我也在所不顾。我宋紫樱是那种卖主求荣的人吗?你说不让我跟太子好,我就断了,我为了什么,还不是怕得罪太子妃,你在孟家更无立足之地。你去宫里,偏不带着我,你想过我怎么活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慌吗?”紫樱说着,忽然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又道,“这时候只有那陈推官帮我,实话告诉你,我心里也有那陈推官,我若不是想到你,想到你必不能容得开封府的人,我差一点答应了他。况且,并不是我硬往上凑的,他们非要帮我,我能怎样?难道跟他们说,以后你们别管我啦,有人欺负我,你们也别来,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姑娘是这意思吗?”
徐莞被这番哭诉弄得心烦意乱,又想到她的确不容易,便把心头的怒气也压了下去,好言好语道:“我知道你很不易。”
徐莞只说了这句,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又想着自己刚从宫里逃出来,又掉入开封府尹的势力范围,自己想要与过去断个干净怎么就这么难。
她见紫樱仍止不住地抽泣着,只好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又道:“好了,是我话重了,你别哭了。”
“不是姑娘话重了,我心里其实也难受,何况咱们第一天合股,没想到闹成这样。我真怕以后还会吵起来,若姑娘心里仍有疙瘩,这铺子我一分钱不要,全都给你,本来也就都是你的,你说怎样便是怎样,我还给你做丫鬟便是了。我现在就去书铺把文书改了。”
紫樱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徐莞忙拽着她胳膊,道:“站住,你这是做什么。一会儿合,一会儿不合,你当过家家吗?”
她把紫樱按在椅子上,自己也坐在旁边,叹了一口气,道:“我刚才就是在气头上,说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这天下没有白白受惠的,他们给你的,总归有一天是要还的,咱们两个弱女子,拿什么还?若走到那一步,还不如一早就关了这铺子,嫁个正经人家,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去。”
“可是姑娘忘了,咱们是要赚了大钱,给西蜀那些受苦的百姓送去的。咱们若嫁了人,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是啊……”徐莞想了片刻,叹道,“罢了,之前他们怎么帮着咱们,不管了。以后,若那陈推官或是那高将军再来,你就跟他们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就说我们这香铺,不需要特别的照顾,只要他们一视同仁,像对待其他商家那样对待咱们就行。你可能做到?”
“行,我听姑娘的。”
徐莞又亲自端了一杯茶,递到紫樱手上,道:“哭了这么多眼泪出来,快补补吧。”
紫樱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又把那盏茶推到徐莞面前,道:“你也别气了,润润嗓子吧。”
徐莞道:“那我可不客气了。”说着便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她看了看紫樱又问:“哎,那陈推官,是什么样的人呢?年纪多大?家是哪儿的?相貌如何?”
“哎呀,问这些做什么,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就算了,咱们犯不着给别人做小。不过,若以后你遇到可心的人……”
“哎呀,好了好了,姑娘自己的事儿还没定论呢,操心我做什么?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午饭得了没有。”
紫樱走了以后,徐莞闷闷地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看到茶几上那本《飞龙传》,拿起来略翻了翻,也无心去看,起身放在书房架子上。又见书房桌上,挂着赵匡胤送她的葡萄缠枝纹的圆球金香囊,摆着从宫里带出来的贺兰砚,她摸了摸那金香囊和贺兰砚,心里竟有些想念赵匡胤,可她一想到她与这赵氏皇族的扯不清的公私恩怨,就只觉得心头又沉又发堵。
片刻后,她索性把那金香囊、贺兰砚和《飞龙传》一起,统统装在那描金小匣子里,再把匣子放到自己衣箱的最底下,盖上盖子,不去理会了。
她又去了后院,找到门房张老伯,让他带上锤子、钉子和木条,把自己那里外三间屋子临街的窗户都封死了。
从那以后,徐莞每日只在合香室里,琢磨新香,并且一改往日随性的做派,每琢磨出来一种香,都仔仔细细记录用料配比。每琢磨出来一种,也都拉着紫樱和小霞,一起品鉴。
转眼,元宵节过去了,那些回家过年的女孩子们,也回了香铺上工。园子里也络绎不绝来了女客人们,香铺里热闹起来。
但徐莞从不去铺子里,白天也很少去园子里闲逛,她只怕露了面叫人发现,只在晚上出来透透气。
有时她亲自下厨,给众姑娘们做些可口的菜,自己却从不上桌。有时,她在自己房中抚琴,引得有些女孩子寻着声音找过来,趴在门上偷听,都被紫樱赶走了。
女孩子们问东家,这新来的合香师傅为什么这么神秘,似乎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还有的甚至猜测,这是东家养的小白脸,被紫樱一顿好骂。
小霞曾问过紫樱,为什么费姑娘这么怕见人,紫樱告诉她,只因她小时候那算命的就说了,若她要长命,就要避着人,所以她在西蜀的时候带发出家入了道观,如今来了这里,也还是不要见人的好。
小霞叹道:“实在可惜,有时我真想告诉众人,这费姑娘可不是什么东家养的小白脸,是真真正正一个大美人,可我也不能说。”
“哎,自古貌美的女人容易惹祸上身,大概这就是她不能见人的道理。何况如今她又没了父母亲人,更要谨慎了。你若为她着想就千万不要到处说去。”紫樱这么告诫小霞。
小霞便也只能守口如瓶。她又提议,既然如此,干脆也别找别人来伺候紫樱,自己可以两边照顾着,两边的工钱各拿七成。
徐莞和紫樱合计了一下,也觉得可行,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于是三人皆大欢喜。
清净简单的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
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徐莞内心起波澜的事情。
每年二月十六,是赵匡胤的长春节。往年长春节,只是百官进宫贺寿,今年却多了一项:在玉津园看开封府兵操演兵阵。
偏偏赵匡胤的仪仗队伍要从她们宋记香铺的那条街过去,早两天那街上就贴出告示,让到时候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户主都要出来迎接仪仗。周边的街坊邻居都很纳闷:从皇宫到玉津园是一条从北向南的直路,再怎么绕也绕不到咱们这大相国寺后街来,众人为此议论纷纷。
有的人说可能要在大相国寺上香,有的又说大概是这几年大相国寺这一片热闹起来了,官家特意过来巡视一番。又有人说,怪不得,这些天晚上多了好多开封府的府兵,原来是圣上要打这儿过啊,肯定是提前肃清闲杂人等。
小霞也出去看热闹,在人群里听着了,便寻思着,怪不得这一阵子陪着费姑娘住在临街的二楼,夜里都安静得很,原来是开封府的人在这把守着呢。她回了铺子,把这话告诉了紫樱。
紫樱仔细想了一下,就觉得这件事一定和徐莞有关,她又叫小霞别把开封府兵夜里在下面把守的事告诉费姑娘,小霞问为何,紫樱只道:“叫你别多嘴就别多嘴,问那么多干什么呢?”
那天晚上,紫樱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披了衣服,悄悄来到前院,隔着门缝往外瞧,果然看到二十来个佩刀的府兵,凶神恶煞般站在路两边。那往常夜里不打烊的面馆也漆黑一片了。看了半晌,街上一个过路的也没有。
她看完了回去,走在路上迎面遇到徐莞,两人都吓一跳,待看清了彼此之后,徐莞道:“你这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我……”紫樱一时语塞,只好问她,“那你出来作甚?”
“我还不是出来透口气吗。你怎么也不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了。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紫樱一边穿好袄子,一边道:“哦,我瞧瞧各个院门可关好了。那门房张伯毕竟人老了,我怕他有什么疏失。”
“也是,那以后前院我来巡。”
“不用不用,我自己巡,我自己巡。你少露面为好。”紫樱推着徐莞让她回自己卧房去。
徐莞虽还想再逛逛,却也不想紫樱担心,只好又回去了。紫樱又想着,不知在徐莞那里能看到那些府兵不?便借口去她房中讨口茶喝,也随她回了屋。
回去后,自己斟茶端在手上,一边喝一边溜达到窗户边上,往外瞧着,还好,徐莞的窗户是封上的,站在窗边若不刻意往下瞧便看不见那些府兵,她这才放下心来。交代小霞几句别熬夜太晚,小心火烛,插好门之类,便走了。
徐莞只觉得紫樱今日有些奇怪,便对小霞道:“紫樱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觉得有些怪怪的呢。”
小霞问:“怎么怪了?”
“也没什么,就是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她,她猫着腰踮着脚走路,害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徐莞道。
小霞道:“哦,八成是明日圣上要打从这里过,官府下了通告,让各家各户留意,别叫进了什么贼人,否则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说什么,圣上要从这里过?”徐莞惊讶道。
小霞道:“是啊。哦,对了,姑娘不知道,今年的长春节,圣上要去玉津园,听说那开封府尹排了一个兵阵,要操演给圣上看呢。”
“去玉津园为何要从咱们这里绕呢,那不是一条直路吗?”徐莞疑惑道。
小霞也说不知道。
那一晚,徐莞睡不着了。她想,会不会赵匡胤是故意从她这里走的呢?又觉得或许自己多想了,毕竟御驾出行也不是儿戏,若没有重大的原因,怕是不能这样绕远路的。但她心里仍隐隐希望赵匡胤是为了自己。而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期待见到赵匡胤,又懊恼起来。
她刚准备好好睡觉,又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明日几时从这里过呢,便又坐起来问小霞,小霞在外间已经睡着了。她只好光脚下地,推醒小霞,又问她一遍。
小霞想了一下,道:“是辰时三刻。”
徐莞这才回到床上。
小霞也重新躺下,片刻后,她又道:“唉,姑娘别想着去看了,告示上说了,只让各家的户主去迎,并不让很多人去凑热闹呢。紫樱姐姐可有眼福了。也不知当今圣上是何模样。”
“圣上坐在龙辇里,想看到真容怕也难。睡吧。”
“唉,不过,若能看看开封府尹也好。”
徐莞问:“他也去吗?”
“嗯,这回的兵阵操演,都是开封府的府兵,他当然得去了。”
“操演兵阵原不是禁军的事吗,与开封府何干?”
“是吗,那我就不知了。还不都是些兵卒,有甚区别呢?”
“区别大了,开封府兵管得着对外征战的事吗?”
“哦,倒也是,哎,不过啊,我可听人说,咱们这开封府尹未来是要做储君的,圣上或许在历练他,也未可知呢。”
听了这话,徐莞默不作声,她想起赵匡胤确实说过,未来要立赵光义为储,原来她还不信,现在看来或许他真有此意?要不然,何故把贤妃和淑妃都赶出宫去了,让两个小皇子无依无靠的呢。
可恶这赵光义,私德如此不堪,若他做了一国之君,还不知昏聩到何等境地。
想到这里,徐莞在黑暗中叹息了一声。
次日,徐莞一早便起床,在合香室里研磨香料,她正用小刀把一段沉香木的木屑刮下来,忽听得一声锣响,她竟差点切到自己的手。
小霞兴冲冲跑进来,道:“来了,来了,姑娘快来看。”她说着就跑到窗前,隔着窗纱向外眺望。
徐莞既没有去看,也没有继续做香料,只是怔怔地坐着。
“呀,好多的人啊,姑娘,你来看啊,瞧瞧这就是咱们大宋皇家的仪仗!”小霞一个劲儿嚷,“快点儿啊,不来就看不到了,要走过去了!”
“你瞧瞧,多气派!”小霞道,“哎,还有后面那些宫女,可真好看啊。”
龙辇慢慢地从远处过来了,这次赵匡胤坐的龙辇只有顶上华盖,四面皆没有围挡,小霞睁大眼睛瞧着,道:“哎呀,能看见圣上,能看见!”
见徐莞仍没有动,她索性过来硬把她拽到窗前。
这时,赵匡胤也恰好经过宋记香铺,只见他微微侧目,朝二楼看去。
“圣上,好像在,看,看我们这边呢。”小霞紧张地快结巴了,“我们要跪下吗?还是要施礼,该怎么办啊?”
徐莞只是静静地看着龙辇,她不知道赵匡胤能不能看见她,但她却清清楚楚看见他消瘦了很多。
赵光义骑着高头大马跟在龙辇后面,但他一直目视前方,并没有朝徐莞这里看过来,徐莞见了赵光义,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身体。
赵光美紧随在光义后面,也骑着高头大马,兴致颇高地朝百姓们挥手。
龙辇过去了,剩下就是长长的随从队伍,徐莞还看见了徐司宾。
小霞低着头,不敢直视圣上,直到龙辇过去很久,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徐莞早已回到长案前,继续做香去了。
小霞来到徐莞身边坐下,道:“哎,我刚刚要吓死了。本想着看看当今圣上什么样,哪想到他往这边看,我一直低着头,什么也没看真切。姑娘看真切了不,圣上究竟是何模样?”
“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徐莞淡淡道。
“哎,你说得也太模糊了,到底是什么样?你给我说说嘛。”
徐莞停下来,道:“他,个子很高,挺拔魁梧,一看就是武人模样。”
“那,看起来可怕吗?”
“不可怕,笑起来很和气,只不过,若发起火来,的确很吓人。”
“姑娘怎知道?”
“猜得呗。”
小霞笑道:“姑娘怕也是也没看真切吧,对了,那开封府尹我是看清楚了,跟在那御辇后面,骑在马上,一脸书生气。这么年轻,就管着这偌大的汴梁城,真不一般啊。哎,不过我瞧着,他像是心事重重的呢。”
“好了,看也看过了,你快出去吧,别打扰我做香了。”
“好吧,那我走了。”小霞边走还边啧啧称赞,“啊,那些宫女的衣裳真漂亮啊……“
小霞走后,徐莞回想刚才那一幕,直觉告诉她,赵匡胤是知道她在这里的,而这次的绕远路,或许就是为了她。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明明喜欢,却偏不要我。”徐莞喃喃说着,心里说不上是甜蜜还是苦涩。而当赵光义的模样浮现出来时,她又觉得心头一紧,赶忙继续手中的活,想要快点把他的样子从心里赶出去。
皇家仪仗来至玉津园前,百官在门外跪拜,仪仗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进了园内,赵光义注意到此次玉津园外面把守的禁军数量明显比往常多很多,马军指挥使田重进和步兵指挥使党进分列园门外两侧迎接圣驾。
光义心里略感不安,一个念头浮现心头:皇兄会不会打算在此处将我拿下……
但他略一梳理,便觉得不太可能,若皇兄想要自己的命早就要了,还用等到现在,不过是他怕我有什么异常之举,防范于我罢了。
龙辇径直停在一个高台下面,这就是观看操演的台子了。赵匡胤下了龙辇,光义赶忙翻身下马,跑了几步,过去伺候着。赵匡胤对光义笑道:“就是这里吗?”
“对,皇兄请登高台。”光义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匡胤正要登台,段峰骑了一匹快马赶来,下了马抱拳施礼道:“官家且慢,请官家先去承平殿稍事歇息。”
赵匡胤脸色一变,道:“何事?”
段峰凑到赵匡胤身边小声道:“官家,园内发现两个可疑之人,已经被拿下,身份不明,正在审问。”
正说着,党进和田重进也策马而来,他们身后各跟着一队殿前军。田重进道:“官家请速撤离!”
党进牵来一匹马,请赵匡胤上马。
赵匡胤看了一眼赵光义,扭头便骑上马,在众人层层护送下离开了。赵光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光美,光美也一脸诧异。赵匡胤转过头冲他们喊道:“你们俩跟上!”
光义、光美二人才跑回去骑了自己的马,紧追前面的队伍去了。不一会儿来至承平殿,赵匡胤下了马脚步匆匆来至大殿,光义和光美赶到,也紧随众人进入殿内。
紧接着,殿门关闭了,大殿里一片漆黑,还好,不一会儿,闫公公带领众太监端上烛台。
赵匡胤刚坐到御座上,赵光义便问段峰:“段指挥使,发生了何事?”
段峰道:“回禀贤王,皇城吏们刚刚在演武场附近的密林里发现几个黑衣人,抓到两个,跑了几个,那两人都带着暗器,目前身份不明。”
光义心里一沉,怒道:“直接带来承平殿,我倒看看什么人!”
段峰看了一眼赵匡胤,赵匡胤点了点头,他便退下提人去了。赵光义又赶忙跪在赵匡胤面前道:“臣弟死罪,竟没有发现刺客。”
党进和田重进也跪下齐声道:“臣等死罪!”
“罢了,都起来吧。看看段峰带来什么人。”赵匡胤又问田重进,“田将军,百官现在何处?”
田重进道:“正往承平殿来。”
“叫他们去别处候着。”赵匡胤道,“你亲自去护卫。”
田重进犹豫道:“可末将职责是守护官家!”
“别啰嗦,快去,百官之中若有人有闪失,朕拿你是问!”
田重进只好退下。
田重进退下后,大殿内一片寂静,赵光义低着头,心里忐忑不安。光美忽然拍着椅子扶手,指着党进道:“这也太离谱了,层层守卫之下,仍有人能混进来,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党进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涨红了脸。赵匡胤道:“好了,光美,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他。”
光美这才自知失言,忙跪下道:“皇兄息怒,臣弟只是一时气急。”
赵匡胤摆了摆手让他平身。
不一会儿,段峰和几个皇城吏,把两个五花大绑,堵着嘴的黑衣人带上来。
众人瞧去,那两个黑衣人皆剃光头留着小辫儿,看打扮全不像汉人模样。
“胡人?”赵匡胤皱眉,又吩咐段峰把他们的堵嘴拿下来。
“不可,这些人或口内藏毒,堵嘴拿下恐怕会自尽而亡。”段峰道。
党进上前道:“无妨,我来掰开他们的嘴。”
“你掰开嘴,他们如何说话?”赵匡胤斥道,“退下!”
党进只好退下。
赵匡胤走下御座,来至两个黑衣人面前。
光义提醒道:“官家小心!”
赵匡胤看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的眼睛,道:“你们想杀了朕?”
那黑衣人不屑地梗着脖子。
赵匡胤盯着两个黑衣人眼睛,道:“你们什么人,契丹人?沙陀人?还是南诏人?你们能在我大宋禁军层层把守之下混进来,可见不是一般身手,朕喜欢好身手。告诉朕,谁是幕后指使,说出来,朕不杀你们,朕重用你们。”
二人神情冷傲。
“若不说……”赵匡胤又咬牙道,“凌迟,则是最轻的。剥皮,下油锅,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有一个黑衣人听了便点了点头,赵匡胤忙叫段峰给他拿下堵嘴,就在这时,那人嘴里吐出一个物事,段峰下意识用手一抓,没有抓住,那东西直照赵匡胤面门扎去。
赵匡胤头一偏,赵光义大叫一声:“不好!”冲过来抱住赵匡胤,挡在他的面前,二人双双跌倒在地,众人大惊。
那东西扎在了御座上。闫公公赶忙掏出帕子取下那东西,交给赵匡胤过目。
赵匡胤道:“无影针,如此之小的,朕还是头一回见。这些人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众人看赵匡胤和赵光义皆安然无恙,刚松一口气,段峰又叫一声,原来那黑衣人已经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段峰掰开他的嘴瞧去,摇了摇头,道:“服毒自尽了!”
另一个黑衣人看了,只是大笑。
赵光义从地上爬起来,夺过一旁太监端着的茶盅,直接朝那大笑的黑衣人头上砸去,那人顿时鲜血奔溅,却纹丝不动,眼睛狠狠地盯着赵光义。
赵匡胤赶忙道:“光义回来!小心暗器。”
赵光义脸上被鲜血溅到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到那人脸上,这才退回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流血了,但他背在后面,没让众人看到。
段峰对几个皇城吏使了个眼色,众人把那黑衣大汉压在地上,段峰道:“官家,此人危险,还是下官带回皇城吏衙署审问吧。其余几个同伙还未抓到,下官建议御驾立刻撤回大内。”
赵匡胤略想了一下,道:“不,几个毛贼休想扰了朕的兴致。再说,开封府尹带着抱恙之身亲自督排那么久,怎能说不看就不看了。光义,走,咱们这就去看你操演的兵阵。“
赵光义忙跪下劝道:“皇兄万万不可,此处危险,还请皇兄尽快移驾大内。若皇兄有个闪失,叫臣弟如何自处,谁又能担得起啊!”
光美也跪下劝道:“请皇兄移驾回宫!”
赵匡胤沉吟片刻,道:“也罢,你那兵阵,朕择日再看。”
“现在不要管兵阵了,请皇兄速速启程回宫!”光义道。
赵匡胤点了点头,正欲往外走,殿外传来一个声音。
“且慢!”
原来是赵普,田重进跟在他身后追上来,道:“官家,赵宰相非要过来,我死活劝不住。”
赵普径直来至赵匡胤面前,施礼道:“官家,既然匪徒没有全部抓到,还不知路上可有他们的埋伏,现在回去,或许正中了他们的计。依臣看来,不如先在这里等着,他们几个毛贼料想跑不远,有这么多禁军去捉拿,还怕一时半刻拿不住吗?等拿住了再走不迟。”
“宰相有所不知,对付他们这样的绝世高手,人多未必管用,还是速速回宫为好。”段峰道,“官家,请下旨回宫!”
赵普一把抓住段峰的衣襟道:“若路上出了问题,谁能担当?是你还是我?”
赵光义想了一下,道:“皇兄,臣弟有个建议,不知可不可行。”
“讲。”
“若这几个人仍有同伙埋伏在路上,目标一定是龙辇,就让臣弟代替皇兄坐在那龙辇里面,皇兄坐大臣的轿子回去。只是,此法僭越,还请恕罪。”
“僭越倒无妨,只是太危险了,你又不会武功。”赵匡胤道。
党进和田重进一起站出来道:“官家,末将愿做替身!”
“龙辇四处没有围挡,你们两与官家身形面貌相差太多,怎能糊弄得了别人?”光美道,“皇兄,臣弟倒比三哥壮实些,身形更像皇兄,就让臣弟做替身吧。“
赵光义忽然跪下,道:“皇兄!你就听臣弟的吧,此次臣弟操演兵阵,特意邀请皇兄来玉津园观看,却不成想遇上这种事情,臣弟心里懊恼自责不已,若不让臣弟替你,臣弟只怕也堵不住那些是非之口。其实臣弟替了皇兄,或许不像,但那些匪人看了便知道被调包,他们又不知道皇兄在哪个轿子里,反而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行,朕绝不同意,你也不能有半点闪失。赵匡胤道。
“放心,臣弟不会有闪失,臣弟看着,这些人像是北汉的沙陀人,那北汉贫弱之国,避开我大宋锋芒尚不及,哪敢公然触怒皇兄?”
“正是这话,北汉皇室就是沙陀人后代,他们会如此明显用沙陀人来行刺吗?万一是另有幕后主使,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意图究竟如何,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赵普道,“让谁做替身,也不能让开封府尹做替身,官家和开封府尹,谁也不能有半点闪失,依臣之见,咱们原地稍待,不要急于决定。党进、田重进,你们二人带御前侍卫严密看守承平殿,段峰你速速加派人手缉拿匪徒。半个时辰之内必须将所有匪人捉拿归案,否则,你这个皇城吏指挥使就别当了!“
段峰看了看赵匡胤,赵匡胤反而一脸轻松地笑道:“赵宰相真是文武双全,我看给你个军师你也当得。”他又严肃道,“既然让他们跑了,恐怕难追。原本天下高手就尽在民间,我看这些人的武功都在皇城吏之上,段指挥使他们并非没有尽心尽力,若在这件事上勉为其难,对他也不公平。
”就让光义替朕吧,朕也确实要尽快回宫,再增派人手处置这件事。党进、田重进,你们务必保障开封府尹的安全,必要的时候,以身挡死,不得犹豫!”
党进和田重进皆把头磕在地上,道:“末将定以死相护开封府尹!”
赵光义忙施礼道:“多谢皇兄!”
“是你替我身临险境,为何谢我?”赵匡胤道。
“谢皇兄成全臣弟一片忠心!”赵光义抬起头,眼眶湿润地说。
赵匡胤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想到刚才他不顾一切替自己挡那暗器,连日来对他的恼火也抛至九霄云外。他咬了咬牙,拍了拍光义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赵光义不曾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龙袍竟然就穿在了身上,可更没想到,是要穿着这一身,替皇兄挡死。他坐在龙辇上,双目微闭,一只手紧紧攥着扶手,心里暗想,会不会这就是皇兄幕后指使的一出戏呢?皇兄是要借所谓刺客之手要我死?不,若他真想让我死,当初我独自一人进宫领罪,他就能要我的命,何需等到现在?左思右想,最终觉得自己不会有事,一路上,他不断地暗暗祈祷,千万别出事。
虽是数九寒天,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紧张到手心出汗。
他这时才又发现手上还有伤口,是刚才用茶盅砸那黑衣人时弄的,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但他默默从那伤口挤出了血,让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龙辇座位上。
仪仗队伍走得很快,这一回没有从大相国寺绕远,而是径直从那条南北向的御道回了宫。
当龙辇从明德门进入宫门之内,赵光义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慢慢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他知道,这一次他赌赢了。
他不知道的是,差一点他就命丧歹徒之手,那些暗布在御街两边的刺客,见到龙辇上并不是皇帝本人,只是赵王爷,皆又气又慌,他们互相对了好几个眼神,才终于不甘心地撤退了,消失在人群中,了无踪迹。
众臣随驾进宫,在垂拱殿等候赵匡胤。赵匡胤此时先去了福宁殿更衣,说是更衣,其实是为了要办一件事。
在自己的寝殿内更换了常服之后,他命所有太监退下,自己要沉思片刻,闫公公提醒他,众大臣都在垂拱殿等着官家,官家莫要让他们过于担心了。赵匡胤只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
众人都走后,他拨弄寝殿书架的机关,进入密道,匆匆来至密道尽头的小院,对着天空打了一声呼哨,便有一个满脸雕刻花纹看不清面目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飘然而至,单膝下跪施礼。
赵匡胤道:“今天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吗?”
那人微微一点头,道:“已经派人去追。”
“好,要活口。”赵匡胤把一个帕子包着的无影针交给那人,道:“那刺客隔着几十步远,还能将这东西牢牢扎入御座的金甲上,内力了得。”
“袖珍无影针,江湖上能用好这个的一只手也能数过来,在下立即去查。”那人说完,便飞身跳上房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赵匡胤回到福宁殿,便听见寝殿门外闫公公在敲门,他赶忙让后者进来。闫公公一脸焦急地进来后,道:“官家,刚才车辇院的来报,龙辇上有血迹,小的怕是官家受伤,一直在敲门。”
赵匡胤道:“血迹不是朕的。”
“那就好,那就好,吓死小的了。官家若再不让小的进去,小的就要推门而入了。”
“你敢!朕在想事情的时候,任何人不得近身,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是是!”
“血迹应该是光义的,朕想起来了,多半是他拿茶盏砸那刺客时弄伤了。光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把茶盏都砸碎了。你快叫御医去给他包扎。”
闫公公领命而去。
赵匡胤坐在书桌前沉思着,光义这一次表现得真是忠肝义胆,手足情深。
或许,上一次的谋反,只是被迫而为,事情一步一步赶到那个境地。毕竟,他在这开封府尹的位置上,又迟迟没有被封晋王,不论是谁都会坐立不安。
若他因此想和符彦卿勾兑一番,或许也是出于自保。而事败之后,他才不得已采取主动进攻的态势。
我原先恨他布置了弓弩手对着大内,对着我。如今想来,换作是我,我也多半会这么做。
事后他又大病了一场,想来也是不堪重压……
正想到这儿,闫公公回来了,赵匡胤又吩咐赶紧去垂拱殿。
坐在轿辇里,赵匡胤仍在想着这件事。
他想,这一次,光义冒死替我,可见是有意弥补过去的错误。若那些武功高强的匪徒真对他下手,他这条小命也就完了,他能如此对我,说明在他心里,手足之情仍然未泯啊!
想到这里,赵匡胤心里忽然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产生了愧疚之感,眼圈竟然泛红。
他又想到徐莞。
不知为何,前一阵他还觉得光义故意示威,而这会儿,他却觉得光义派兵保护徐莞,并不是在向自己示威,只是恰恰说明,他爱徐莞爱到晕头转向的地步,只是不敢对他这个皇帝哥哥说出口罢了。
然而,赵匡胤转念一想,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是光义自己做的局呢?为的就是在我面前表演这一番忠肝义胆?
但愿那些黑衣人是真的刺客,而不是光义的人。
眼下只能等刺客的口供了。
若真的是刺客的话,我恰恰不能再同光义生分了,统一大业还未完成,若我有个闪失,咱们赵宋的江山,德昭德芳的身家性命也只能靠光义了。
光美终归太稚嫩了,一时难堪大任啊……
赵匡胤一路思绪万千,等到了垂拱殿时,只见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除了赵普、赵光义之外,还有韩重赟、李崇矩、薛居正、卢多逊、窦仪、刘温叟等人,并各部的官员,还有石守信、高怀德、张令铎三位将军,甚至他还看到了孟玄喆。
他坐到御座上,道:“众卿这是做什么,快平身吧!”
众臣一起说道:“臣等未能及时护驾,还劳侍卫亲军来保护臣等,臣等实在罪该万死!”
赵匡胤道:“你们都是我大宋的栋梁,哪一个也不能有闪失,再说,你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何罪之有,快平身吧。”
但众人还是不起来。
韩重赟道:“末将该死,殿前军层层守卫之下,还是让那几个人跑出了玉津园,末将有愧!”
“是啊,若我大宋虎捷之师,竟连几个毛贼也抓不住,岂不是让人笑话。”赵匡胤道。
韩重赟更是羞愧难当,然而赵匡胤接着又道:“可偏巧,他们几个可不是什么毛贼啊,他们是朕见过的武功一等一高强的人。即便朕这个常胜将军亲自上阵,恐怕也不能耐他们何。你韩将军无需自责。平身吧,都起来说话。”
众人仍不起来,赵匡胤呵道:“都给朕平身!”
这一吼,众人才不得不站起身,但个个都神情沮丧。
赵匡胤笑道:“就这几个人,就让我大宋这么多文武栋梁之材,沮丧成这样吗?”
李崇矩道:“臣愿意一直等在这垂拱殿内,直等到那几个人抓回来,臣想亲自审问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若真是北汉主派来的,他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臣建议,收复西蜀之后,马上挥师北上!”
窦仪咳嗽着,说道:“是不是北汉还两说,再说,立国之初,官家和赵宰相定好的先南后北的统一策略,也不能因小事而更改啊。反正,或早或晚,北汉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现在何须着急。”
赵普听到这里,也觉得窦仪说的有道理,不由自主微微点了点头,可又想到说这话的是窦仪,便又不动声色地站着并未附议。
赵匡胤道:“看来,我大宋一天不完全统一华夏,那些伪主就一天不安分,他们还以为我赵匡胤死了,他们就能躲过一劫,做梦!就算我赵宋皇室只剩最后一人,也誓要把这四分五裂的天下变成铁板一块!”
众臣听出这话里,有暗示光义会继任的意思,但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都沉默不语。赵匡胤见窦仪咳嗽的厉害,便问道:“窦卿,你这身子还没大好,朕不是准你在家养病吗?”
窦仪咳嗽着不能回话,卢多逊站出来道:“回禀官家,窦学士知道开封府尹要献的阵图是关于如何征讨契丹的,说什么也要来看看,窦学士说了,他最大的心愿便是有生之年能看到收复幽云十六州!”
赵匡胤看了一眼赵光义,道:“哦?你的阵是用来征讨契丹的?”
“回禀官家,臣弟之前没有告诉官家,只是怕自己在官家和诸位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前露怯,不敢说是针对契丹的,不过臣弟确实花费了若干年的工夫,想出这样一个阵。”赵光义拱手道。
“却被这几个人给搅和了,真是可气。”赵匡胤道,“这样吧,既然众卿家都在,开封府尹,你可否用沙盘为我们演示一下,也好叫朕提前一饱眼福。”
光义沉吟片刻,赵匡胤道:“若有为难之处,便以后再说也行。”
“倒没有什么难的,阵图,臣弟早已熟稔于心,只是,宫里的沙盘还不够大。臣弟那个阵,是30万人的大阵,需要一个一马平川的大沙盘。不能有山川河谷的阻碍。”赵光义道。
此时,高怀德将军和张令铎、石守信两位将军互相看了看,想要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最终没说。
韩重赟却道:“不能有山川河谷的阻碍,这样的地方恐怕太少了。这样30万人的大阵,会不会派不上用场。”
光义不悦道:“韩将军,你还没看,怎么就知派不上用场。我这个阵是专门针对契丹人的,幽云北境一马平川,空旷开阔,正适合用此阵。”
“好,那就请开封府尹在沙盘上为我们演示一番吧。”韩将军道。
“我说了,宫里的沙盘不够用,不过,我可以现在做一幅图,众将军应该一看便知。”光义道。
赵匡胤便马上命他做图,又见许多官员并非武将,估计他们也看不懂,便叫其余人都退下,只留了赵普、李崇矩、韩重赟、高怀德、张令铎、石守信、薛居正这几人。
并叫闫公公亲自送窦仪回府。
刘温叟带领众臣退下,孟玄喆还想留下来说一说与赵光义结亲的事,因而仍等在垂拱殿门口没有走。
卢多逊问他为何不走,他只说因自己节镇上的事还要觐见官家。卢多逊叫他不妨先回去,再上折子请求进宫。
孟玄喆道:“哦,只因下官一年只回来一次,不日便又要启程去节镇上了,有些话想要尽快当面奏报官家。”
卢多逊道:“这样等着,不知道要等到何时,这天寒地冻的。何妨去我学士馆坐坐,也就在皇城里不远。”
孟玄喆道:“不用了,我只怕错过了官家,还是就在这等吧。”
卢多逊见他坚持,也便不再相劝。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上次去开封府南衙,看到几辆马车,就问那仆人是谁的马车,那仆人好像说的就是孟玄喆兄弟二人的,说是开封府尹请他们吃饭。
看来他们也和开封府尹有些来往?卢多逊想着,若他们是开封府尹的人,以后还要多攀谈攀谈呢。
此时,垂拱殿大殿内,赵光义已经跪地草就了一张阵图,只见他最后在阵图的上方写道:“平戎万全阵“
因那张纸太大,赵匡胤带头趴在地上看,众大臣武将也只好效仿。
“平戎万全阵。”赵匡胤道,“语气不小,怎么个万全法,你倒说说。”
光义道:“官家请看,这阵法由前峰,殿后,中军和左右翼组成,主力中军是并排三个方阵,每阵各方五里,周长20里。3阵之间相隔一里。阵面宽17里。
中军三个方阵内,每500步设一战车,战车中配兵。另外,中军除配战车外,士兵配拒马、长枪、床子弩,以及刀剑盾牌等常用兵器。此外,每阵设望楼车,可互相知悉邻近战况。
再看,这左右翼,各两列,为骑兵阵,前锋和殿后之军也全部是骑兵,骑兵中还设探马。
不过,我开封府府兵只有三万人,此阵应该有至少十五万到三十万人。
官家想象,如此大阵,在燕北平原浩浩荡荡开拔过去,敌军敢来就叫他有来无回,若不敢,则径直蹚平他们的州府老巢,不在话下。”
赵匡胤听完,一言不发。
赵普道:“此阵……下官实在有些看不明白。”
高怀德将军笑道:“赵宰相,这阵啊,其实就是用步兵来牵制骑兵,中军的步兵人数如此之众,契丹骑兵就不敢轻易近身,咱们四周又有骑兵保护,还有拒马、床子弩等,专门对付骑兵的武器,确实有些吓人。”
赵匡胤问石守信和张令铎:“石将军,张将军,你们怎么看呢?”
二人嘬着牙花子,都不敢言语,赵匡胤道:“说说吧,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张令铎将军道:“契丹人狡猾无耻,如此大阵,他们一定不会正面交锋,要么躲开,趁机奇袭,要么断粮草,使军中大乱。另外,如此大阵,要摆阵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这段时间就足够契丹骑兵偷袭了。”
光义道:“粮草之事,我也想到了。咱们并不自带太多粮草,而是趁着秋天庄稼成熟之时,抢收边境的粮草即可。甚至咱们可以疏通大运河,从水路运粮,契丹人又不习水战。
至于他们不敢正面开战,我刚说了,那咱们就径直以此阵型向他们的中军大帐,或者州县府衙开拔过去。
此阵虽大,却并不复杂,我开封府三万人,十几天便练得了,可在半炷香的工夫列阵完毕。除非,他们夜间偷袭大营,可这么多人的大营,也不是他想偷袭就能偷袭的。何况,扎营也按此阵法扎营,也可提高摆阵速度。”
薛居正道:“这么说,若要摆此阵,还得再花一笔银子疏通运河。”
“若此阵果然万全,即便疏通运河也在所不惜。”赵匡胤道
光义忙施礼道:“皇兄英明!”
韩重赟道:“不过,末将看来,此阵应该属于防御阵法,若要进攻,单单指望外围的少量骑兵恐怕不行。”
光义道:“我们不用追他的骑兵,我们只要抱团直接蹚平即可啊。此阵就是人海战术,毕竟,若以骑兵对骑兵,我朝军队恐怕不是对手。”
石守信将军又道:“你们看啊,若敌人一旦攻破殿后或者左右翼,那全阵不就大乱了。中军的三个方阵相隔一里,足够敌人把咱们切成三份了。一个好的兵阵应该像长蛇阵那样,首尾可以相顾,灵活应变,把敌人的进攻化于无形。而此阵确实……确实有些不够灵活。”
“契丹骑兵倒是灵活,灵活的常常找不到他们在哪。咱们有了这个阵,不用找他们在哪,他们敢来找咱们,就只有正面交锋,要不就眼看着咱们离他们老巢越来越近。”光义道,“何况,我们带去的床子弩、拒马,专门针对骑兵,哪那么容易攻破?万一被攻破,不是他们把咱们切成三份,而是咱们把他们包围起来,他们想出去都难。”
众人皆不言语。
赵匡胤道:“嗯,这兵阵确实沉重庞大,想要完全按阵作战恐怕也难。不过,五代以来的骄兵悍将啊,朕是见过太多临阵逃脱甚至阵前投敌的了。这样一个把每个人都固定下来的阵法,谁逃脱了,谁事后受罚,倒没有任何借口可言。”
“皇兄真正英明!”赵光义道,“当初臣弟设计此阵,也头一个想到这上头。近代以来多少场仗就是因为职责不明,将军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推卸了怯战、逃战之责,远的不说,皇兄在高平之战不就亲眼见识了后周将士阵前投敌一幕吗?若不是皇兄带头奋勇杀敌护驾,此役必败无疑,那后周世宗也早叫人提了首级去了。若这一幕在我朝重演,那就太可怕了!”
韩重赟有些气道:“可兵家有一个常识,任何兵阵都应该根据山川地理、战场形式而灵活机变,将领必须有自行判断之权,如若不然,只怕要么该出兵时不能出兵,贻误战机,要么该撤退时不敢撤退,实力不保。官家也从来不让前方将领按图作战,正因为官家深谙此理,所以咱们才一场未败!”
光义也恼火道:“我说了,这阵法是专门针对契丹骑兵的。咱们大宋立国以来,还没有一场和契丹人的大战呢。我朝若统一了其余伪国,接下来就该和契丹开战了,总得多费费心,提前预想一下吧。”
“嗯,开封府尹一心为大宋着想,确实有心了。朕希望每一个文臣武将都能像开封府尹一样多想几步。”赵匡胤站起身来,”好了,今日虽没看到兵阵实操,但朕已经对这个平戎万全阵心中有数了。诸位不要再争执了。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赵普和薛居正两个文臣因在地上跪得久了腿麻,赵匡胤便叫小太监们扶着二人站起来。
赵普道:“官家,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迅速捉拿刺客,还有,也要提防这大内之中的谍人啊。”
高怀德惊道:“怎么大内之中竟然混入谍人,这还了得!”
“无妨,已经知道他们是谁,就叫他们继续做咱们的耳报神好了。”赵匡胤笑道。
众人这才轻松地笑起来,唯独光义有些不高兴。赵匡胤看出来了,便叫众臣都退下,单独把光义留了下来。
“怎么样,手还疼吗?”众人退下后,赵匡胤问道。
“早不疼了。”赵光义道。
“不高兴啊?”
“没有。”
“还说没有?”赵匡胤从御案上拿起玉斧,赵光义以为要砸他,忙躲闪了一下,却见赵匡胤只是拿来敲自己的头。敲了一会儿,赵匡胤道:“别放在心上,你想的,他们那些人怎会明白。你是用君王的眼睛来看事情的。”
光义一听这话,连忙跪下:“皇兄,不,臣弟绝没有……”
赵匡胤道:“你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诚惶诚恐的。你过来。”
赵光义起身走到赵匡胤面前,赵匡胤搂住他的脖子,道:“今日,你让朕很感动,也很骄傲。朕没有错看你,没有白白历练你。”
光义刚要说话,赵匡胤又道:“然,那些将军说的,没有错。作为君王,在用兵上最忌讳的就是,不顾战场形势也要牢牢控制前方将领,朕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光义道:“可是五代以来武将骄横,这些武人恐怕是我皇族的心头大患。”
赵匡胤拍了拍赵光义的脖子道:“攻心为上,慢慢来。”
“是,臣弟明白了。”
“明白就好。”赵匡胤松开光义的脖子,伸了个懒腰,道,“要不,留在宫里用午膳?”
“嗯,不了,如今皇兄用一顿饭,可太麻烦了,臣弟还是回自己府上填饱肚子吧。”
赵匡胤笑了笑,道:“就又剩朕孤家寡人一个了,罢了,你退下吧。”
赵光义深施一礼,便要退下,赵匡胤又道:“对了,你自己也要注意,没事别到处溜达,尤其那种鱼龙混杂之地,现在汴梁城可不太平。另外,叫光美也多留神。”
“皇兄放心,臣弟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光美那里要不要我去多安排些守卫。”
“不用了,朕已经派人去了。”
“好,那臣弟也便放心了。”
赵光义说完,才恭敬地退下。
他回到开封府南衙,就见程羽、陈从信、贾琰、刘嶅四人站在大门前等他了。下了马车,他匆匆进得府去,三人也紧跟在后面,众人皆一言不发。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李夫人立在大门不远处,神情不安地遥望他,他看了看李夫人,又脚步不停地走了。
到了见心堂坐定,程羽忙问:“不是相公吧?”
赵光义瞪了一眼程羽道:“当然不是,我怎会在自己操演兵阵时做这种事?若皇兄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别人交代?就算朝廷众臣放过我,那些武将呢?程伯眼里我就这样蠢吗?”
程羽道:“若是从前,下官绝不会这么想,可自从……罢了,既然与咱们无关,就大体无碍。”
“可到底是在我要操演兵阵之日发生的事,就怕那些刺客死不开口。这件事我们不能干等着,得早日找到其他的刺客,洗脱我的嫌疑才好。”赵光义道。
“对,我这就派人去查!”贾琰道。
“不可,万万不可,据说那些刺客神秘莫测,身手了得,殿前军和皇城吏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开封府有这个本事吗?若查不出来,咱们又裹进去,更说不清了。”程羽道,“如今只能坐等,官家比咱们更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他必然会全力追查的。”
从信道:“程伯所言有理,相公,咱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得好。”
赵光义揉捏着太阳穴,闭着眼一言不发。
刘嶅叹道:“唉,什么人这么该死,偏偏在相公要露脸风光的时候做这样的事,高将军和咱们三万府兵苦心训练了月余,也不知可有机会再操演给官家看了。”
“哼,不必了,诸位将军只听了我画的图就说不可行,这样那样提了一堆不可行的理由,既然他们觉得不行,我何必白费功夫?”光义恼道。
“官家怎么说?”程羽问。
“官家倒是知道我想借兵阵约束将领,控制那些骄兵悍将的用意,但又说作战还是要听前方将领的,为人君者不可干涉太多云云。”
程羽道:“既如此,也就作罢吧。只要官家知道相公在为社稷着想,为他分忧,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毕竟,满朝文武也只有相公一人,能在这种事上为官家分忧,即便赵宰相也不会献上这样的计策,得罪那些武将的。”
“到底他的赵,不是官家和相公的赵。”刘嶅道,顿了顿他又说道,“那究竟咱们还要不要派人追查刺客?”
“相公,听下官一句劝,不要追查!”程羽道。
赵光义沉默半晌,咬牙道:“我要知道是谁,必将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说完起身离开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从信道:“相公不会再一意孤行吧?这大半年来,可是眼见的变得急躁了很多。”
程羽闭着眼睛道:“急躁,只因心魔缠绕啊。”
刘嶅和贾琰同时问道:“什么心魔?”
程羽却又一言不发了。贾琰和刘嶅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从信,只见从信也垂下眼帘。
这天,徐莞在合香室里做香直到晚饭时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窗外张望,心里一直想着赵匡胤是不是该回宫了。小霞给她端来了饭菜,见她站在窗口吹着冷风,便赶忙把窗户关上,问她为何站着吹风。徐莞只说是做坏了一份香,散散味道,好接着试别的配料。
她回到案前用饭,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哎,对了,怎么这会儿工夫了,圣上还不回宫呢?”
小霞笑道:“这我哪知道,或要在玉津园盘桓几日?”
徐莞道:“不会,只带了那么几个宫女太监,不像是要小住的样子。”
“是吗?姑娘怎会知道宫里这些事?”
“哦,没什么,只瞎猜罢了。”
小霞道:“难得姑娘对外面的事有兴趣,姑娘也别一直闷在这里做香,有空还去外面走走,那些神神叨叨的大师之言,我觉得未必可信,若姑娘信了那些人的话,真就一辈子不见人,小霞可真替姑娘可惜了。”
“好了好了,这话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先退下吧。”
“哦。”
小霞走后,徐莞用了几口饭,又放下筷子,站在窗前张望,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路对面店家都已经挂出了灯笼,她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
赵匡胤的那些绝密侍卫,当天夜里,就把幕后主使找到了,当赵匡胤从垂拱殿批阅折子回来,看到一只小小的羽箭插在寝殿的窗棂上时,便屏退众人,通过密道来到那间小院,对着空中打了个呼哨,那脸上雕满花纹的侍卫又飘然而至。
赵匡胤道:“有消息了?”
侍卫道:“幕后主使已经找到。”
赵匡胤有些怀疑地看了看那侍卫“谁?”
“是个年轻人,他说他爹爹叫韩通。”
赵匡胤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点点头道:“是他,倒也不稀奇了。他现在何处?”
“我们追到南郊十里亭附近,他和那几个刺客正打算逃走,刺客已经被我们杀了,他仍被关在十里亭附近关帝庙里,我们的人在看着。”
“好,朕让皇城吏去拿人。”
那侍卫也不多话,只点了一下头,便又飞身走了。
赵匡胤回到福宁殿便让闫公公宣段峰觐见,闫公公说段峰也正要面见圣上,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赵匡胤忙叫他进来。
段峰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折子进来,还未等赵匡胤说话,便跪下道:“官家,那刺客交代了幕后主使!”
赵匡胤问道:“谁?”
“下官,不敢说。”段峰呈上奏折,“官家请看,那人名字上画了一个红圈。”
闫公公接了奏折递给赵匡胤,赵匡胤狐疑地打开,见上面全是人名,有朝廷大臣、武将、各伪国的国君,他赫然在“开封府尹”这四个字上看到了那个红圈,一时愣住了,接着便把奏折扔到段峰脸上,道:“混账!你怎么审的案!口供呢?证词呢?”
段峰低头道:“官家,我们怕那刺客咬舌自尽,只好给他带了器具,不敢让他闭上嘴。他口不能言,手也被绑着,微臣只能列出所有有刺杀动机的人,一个一个让他认,他听到“开封府尹”就点了头,我们还没来得及让他细说,只怕放下器具,他又马上自尽。微臣来,是想讨官家一个口谕,若他所说皆属实,便不追究他死罪,这样他或能不动自杀的念头。是真是假,待他说出详情,我们再去核对,便能知晓。”
“不用了,幕后主谋已经被抓住了,你现在派人去南郊十里亭关帝庙把人带回来。”
“抓住了?”
赵匡胤道:“韩通的儿子。”
段峰惊道:“韩微,囊驼儿?”
赵匡胤点了点头,指着那折子道:“你这上面也写了这个人吗?”
“倒单单把他给漏了,微臣该死,官家与他有杀父之仇,微臣把这都忘了。当年官家带着大军从陈桥驿回了汴梁城,他就逃走不知去向了。微臣还问过官家要不要追查……”
“是啊,是朕不叫再查,原本韩通就是周世宗的侍卫亲军指挥使,有人叛了周世宗,他以死抵抗是忠君之事,死后,朕还追赠他中书令,他的儿子我也不想赶尽杀绝。”
段峰道:“可见做事还该狠绝些,斩草除根才对啊,险些酿成大祸。”
赵匡胤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抽离出来,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去把人带回来,朕要见他。”
段峰领命而去,赵匡胤捡起那折子,见上面列了一长串的名单,又向是对闫公公,又像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朕竟然有这么多的冤亲债主。”
闫公公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能垂首低头站着。赵匡胤又看到名单里还有周符氏,他喃喃说道:“周符氏,周世宗的遗孀,符彦卿的女儿,是啊,说到底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赵匡胤对闫公公道:“她可是你们的上一任主子,如今她落魄了,你们倒还是照样做你们的差事。唐朝没落这几十年来,真真是铁打的皇宫,流水的主人啊。”
闫公公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他扑通一声跪下,哆嗦道:“小的们只知伺候主子,谁是主子,就伺候谁,其他,其他一概不知。”
赵匡胤看了看闫公公,不解道:“你这话何意?”
闫公公道:“官家,这内廷里的谍人一天不除,众人一天都不能安生,不瞒官家说,小的现在看谁都像谍人,有时候看自个儿都像,毕竟小的也是贴身伺候过符太后的。”
赵匡胤大笑道:“朕不过感慨一下,你不是还伺候过后汉主吗?想多了,起来吧。”
闫公公腿脚不听使唤,撑了几下才勉强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道:“真希望快点找出这个人,也好叫大家安心做自己的差事。”
赵匡胤点了点头道:“是啊,不过你们大可不必整日忧心此事,就当没有谍人,你也和其他的内侍官和宫女们交代一番,叫他们也不必在意谍人一说,只不可大意自己的差事就好。”
“是,小的明白,小的明日就吩咐下去。”闫公公道,“小的叫人给官家宽衣沐浴吧。”
赵匡胤点了点头。宽衣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小太监们,又看看闫公公,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他们这些人心里果然没个忠义,若万一哪天他们被什么人买通要加害于我,那可就太危险了……
他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可悲,举目望去,不论朝廷、后宫,还是这些贴身的人,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当年带兵打仗的时候,和那些兄弟们可是以命相托,当年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怕周围的人怕成这样。
赵匡胤躺在浴池里,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张琼在大殿上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场景,他的身体忍不住一阵痉挛。过了一会儿,他问闫公公:“今日是谁侍寝?”
闫公公道:“今日名册上无人,不如,小的去叫方婕妤或何美人来?”
赵匡胤道:“罢了,不用了。”
他知道其实自己想见的人只有徐莞,他眼前又浮现她当初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过刀,一个就是张琼,一个就是徐莞,张琼被自己活活打死了,而自己对徐莞又亏欠太多,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弥补。他此刻忽然厌恶自己,于是又闭上眼睛把身体埋在水下很久很久。
当天晚上,段峰不消一个时辰就把韩微带了回来,同时带回来的还有那几个刺客的尸体。赵匡胤顾不上就寝,直奔皇城吏衙署,见到被五花大绑的韩微,还有那一地的刺客尸体,赵匡胤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叫人给韩微松绑,韩微冷笑道:“别假惺惺的了,要杀要剐,赶快,我也好早点和我爹爹团聚。”
赵匡胤笑道:“囊驼儿,朕可好久没见你了,这几年你去哪了?”
“我哪儿也没去,就在这汴梁城里。”韩微笑道,“可惜你那白痴弟弟压根觉察不到。”
赵匡胤道:“短短几年你身边就聚了这些顶尖高手,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确棋高一招。可惜人不能与天命相抗,若你肯归顺朝廷,朕必重用你。”
“你不杀我?”
赵匡胤摇了摇头:“你做人忠孝两全,何错之有?”
韩微眼睛流露出异样的光芒,然而转瞬即逝了,他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哪怕是一朝天子。我输了,你杀了我,便是成全了我。若逼我归顺,我也只有一死以明志。”
赵匡胤看了韩微好一会儿,叹道:“好吧,朕不逼你,朕放你走,但朕说过的话,永远算数,你随时可以回来报效朝廷。还有,这么多年,你还没去给你爹爹上过坟吧,去祭奠祭奠他吧,他就埋在你们家的祖坟。你知道的,朕还追赠了他中书令。”
韩微一言不发地看着赵匡胤,赵匡胤又道:“对了,这个人……”他指了指五花大绑着的那个刺客,“乱咬光义是幕后主使,也是你的主意吗?”
韩微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错,是我教唆他们这样说的。”
“你挑的这个日子也是故意要坑害光义吧?”赵匡胤道。
韩微笑道:“用不着我离间你们兄弟,早晚你们也会反目成仇,我今日把话撂在这。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段峰踢了韩微一脚,韩微嘴角便流出血来,赵匡胤回头瞪了一眼段峰,又对韩微道:“你出去以后,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别在这汴梁城里转悠了。朕饶了你,光义想必也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