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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泥瓦匠 作者:程金焕 字数:320207 更新时间:2023-08-23

第一章·宿命鸳鸯阴阳两隔 保险索赔巧遇贵人

夜幕还没有完全退去,广袤的雍州农村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气氛中,道路上偶有早起的人骑着自行车赶路,远处不时传来犬吠声。

有一个叫柳树湾的村子,一家窗户里已经透出了亮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屋里说话。

“饭做好了”男的说道“我已经吃过了,给你打了两个荷包蛋,在锅里热着,等会儿起来趁热吃了。”

“时间还早哩,等会儿再走吧。”女人拉住男人的手。

男人就势爬上炕,挤在女人的身边,用手摸着女人圆圆的肚子问道:“快生了吧?”

“快了,就在这几天了。”

“我快要当爹了。”男人兴奋地说着,便想往女人身上爬。

“都啥时节了,你还敢……不怕压坏孩子?”

“我用两手撑着……”男人说。

“你这个喂不饱的馋猫……”女人说着用手指头在男人的额头上戳了一下。

柳树湾自古以来就出泥瓦匠,给人盖房子出了名,号称“鲁班之乡”,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泥瓦匠的先辈们用一把“水平尺”一代一代往下传。说话的女人便是柳树湾泥瓦匠第八代传人杨世丰的女儿杨桂花,男人便是杨老汉的女婿、杨桂花的丈夫欧阳云。杨世丰的老婆去世得早,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长得柳眉凤眼,如花似玉。他的门下有两个得意徒儿,一个叫吴勋,一个叫欧阳云。论本事,俩人不相上下,论人品,欧阳云在上。两年前杨老汉把女儿嫁给了欧阳云,也把传了八代的“水平尺”交给了他,不久杨世丰老人去世了。

欧阳云作为第九代传人,不负老人重托,他带着村里的一帮泥瓦匠,继续为十里八村的人们盖房子。

正在小两口亲热的当口,街门被敲得“嘭嘭”直响。

“大哥——,上工走得了。”是邻居王长贵。

“走——”欧阳云跳下炕来,腾腾腾地走出了屋子。

这时天也亮了,他开了街门,长贵走进院子。这是典型的农村院落,几间一边淌水的瓦房,坐西朝东,第一间通常是厨房,第二间、第三间住人。屋里顶子上隔一层板楼,放粮食等杂物。房子大都是土坯墙,木屋架,房顶用土窑烧制的小灰瓦盖顶,条件好点的人家房屋前檐的土坯墙用灰砖薄薄地包上一层。

欧阳云的院子就是这样的。这还是师傅杨世丰老人在世时盖的。门窗及前檐的木制雕花还是长贵作的。

长贵看着他的手艺,架梁那天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那天早晨师傅杨世丰老人在院子当中摆好供桌,请出水平尺供在桌上,摆上供品,点上三炷香,领着他们几个徒儿跪拜在地,师傅说道:“鲁班祖师爷在上,保佑我们架梁大吉,泥瓦匠平安,四季风调雨顺,年年五谷丰登。”说完扣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然后放了一串鞭炮,把耕夫先生写的对联和横额预先贴在中间俩前柱和前挂上。

上联是:麦子杨花盖新房人丁兴旺

下联是:鲁班手艺传天下后继有人

横额是:立木大吉

在师傅的指挥下立木架梁开始了,街坊邻居都来帮忙,先立前后柱,再连撑牵和前后挂,最后架顺水。大伙齐心协力,高处用绳吊,低处用人扛,他们叫着号子把一根根木头传递上去,欧阳云就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一样,在木屋架上来回跑。

在农村架梁俗称立木,就是把房架子所用的柱子,横梁,撑牵,前挂,后挂,顺水等木料全部搭建起来,形成一个木结构框架。一般后柱镶嵌在用土打起的土墙柱缝内,前柱立在地基的柱顶石上,用斜撑顶住,以防前倾。架梁完成后,桁架前后左右拉上线绳,用水平尺测好水平,以保证屋顶不搧角。这时就可用土坯和泥巴砌墙了。

那天村里看热闹的老人孩子来了不少,还有帮忙做饭的妇女,亲戚朋友都带着烟酒丝绸被面前来祝贺,街坊四邻中关系要好的也随了烟酒绸缎被面。还没过门的桂花忙里忙外地招待,沏茶递烟忙个不停。

房屋顺水最中间那根最好的木料就是梁,梁上贴着马道长用大红纸画的阴阳八卦太极图,图上放一个装有五色粮食的小红布包,用两只红色筷子压住小包钉在梁上。然后把亲戚拿来的白酒浇在梁上,俗称浇梁。有些讲究的人家还杀公鸡浇鸡血。

那天浇梁特别热闹,鞭炮不断,亲戚朋友送来的绸缎被面挂满梁上,绿色的,大红色的,粉红色的像彩旗一样在空中飘舞……

“长贵,叫你媳妇过来照看一下,你嫂子这几天大概要生了。”欧阳云对长贵说道。

长贵收回记忆说道:“我媳妇知道,她昨天就在你家待了一天。”

“你们放心去干活吧,我跟长贵家的说好了。”桂花隔着窗户吆喝道。

欧阳云返回屋里,他搂住桂花亲了亲,然后走出了屋子。

“嫂子,多保重。”长贵在院子里喊。

“哎——,知道了。”

一阵脚步声出了街门,“嘭”的一声门闭上了。

桂花在屋里听他们走了,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拥住脖子懒懒地又睡去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她觉得眼前到处是白云,欧阳云拉着她的手在白云间飞来飞去,就像在仙境中一样,她感到无比的兴奋和陶醉。突然一团黑云卷过来,把他们裹在里面,裹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用另一只手不停地乱抓,那黑云瞬间变成两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厉鬼,一个不由分说抓住欧阳云的手就拽,她死不松手,另一个厉鬼就将一团黑云朵向她掷来,顷刻之间暴雨冰雹劈头盖面砸来,她手一松便坠下了万丈深渊,她吓得大声哭叫道:“云哥——云哥——快救我……”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

“啊——”桂花惊醒了,只觉浑身汗津津湿漉漉的,心慌心跳,腹部隐隐作痛。她睁开眼睛“菊花,是你呀,快坐下。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两个厉鬼把云哥抓走了,他不管我了。”

“嫂子,梦是反的。怪不得你眼泪兮兮的,再说云哥会丢下你吗?哪像我家长贵,强强都快一岁了,从来就没跟我亲热过。”

“去去去,哄谁哩,长贵恨不得把你揣在怀里,含在嘴里。”

“哪有啊!”菊花脸红了,一副害羞的样子“哪像你家云哥把你就像宝贝疙瘩似的。”

“嘻嘻嘻……”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她们俩正说得起劲,菊花的婆婆刘大婶抱着孙子强强进来了。

“菊花,娃睡醒了,哭闹,怕是饿了。”

菊花抱过孩子,解开纽扣,强强便把奶头噙在嘴里吮吸了起来。

“刘大婶,快坐。”桂花招呼道。

刘大婶侧身坐在炕沿上问道:“怎么样,还轻省吧?”

“轻省,哎哟——有点肚子痛。”

“我摸摸看。”刘大婶将手伸进被窝,摸了摸桂花的肚子说道“怕是要生了。菊花,你把孩子给我,快去村东头把接生婆姚大妈请来。”

菊花一溜风跑出去了。姚大妈就住在村口的杨柳湖畔。

这时桂花痛得更厉害了,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强强哭,桂花叫,刘大婶急。她一会儿去厨房烧水,一会儿来房里看桂花,抱着强强跑出跑进,忙得团团转。接生婆终于来了,刘大婶把孙子交给菊花,给姚大妈当起了助手。

姚大妈做好了一切准备,让桂花在嘴里咬一块毛巾,嘱咐她用劲。桂花肚子痛得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渗了出来。正在这节骨眼上,院子里有人大声喊着:“嫂子,嫂子”

刘大婶说:“菊花,快出去看看。是长福,别让他闯进来。”

菊花刚一出去,长福就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街门口小声对她说:“云大哥从架上掉下来了,摔得不轻,被吴勋和长贵哥他们送医院去了。”

“啊——”菊花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桂花嫂她……”长福问。

“她正在生孩子。”

“那,我先去医院了。”

长福是长贵的弟弟,还没娶媳妇。他骑上车子走了,菊花待在那里一动没动,心里七上八下,在这节骨眼上出这么大的事,告诉桂花,她哪能受了这样的打击,她的身体能支撑得住吗?菊花决定先不告诉她。突然屋里传来“哇哇”的哭声,孩子落地了。谢天谢地,菊花默默地祈祷两声,忙跑进屋里,只见桂花无力地躺在炕上,头发全被汗水浸湿,活像水中捞出的一样,旁边躺着小宝贝。刘大婶给桂花擦着头上的汗水,大家都松了口气。

“妈,是男娃还是女娃?”菊花问道。

“是个顶门的。”刘大婶说道。

“总算母子平安了!”姚大妈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菊花用搪瓷缸子给姚大妈倒了杯水说道:“大妈,喝口水,歇歇。”

“长福刚才回来做什么?”

“妈,他回来取了个啥东西,没停就走了。”

长福来到乡医院,感觉静悄悄的,就问医生道:“大夫,刚才送来的那个摔伤的病人呢?”

“送县医院去了”

“用什么送去的?”

“小四轮拖拉机。”

长福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沿着柳眉河朝县医院飞去。

 

长福一口气将自行车骑到县医院大门口,花一毛钱存放在大门外存车处。看车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细细的腰,高高的个子,扎俩羊角辫,她帮他把车锁上,递给他一个牌子,他抓过牌子问道:“急救室在哪里?”

“进大门朝西拐。”

“谢谢!”

长福冲到急救室门口,见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一脸凝重的表情,后面跟着几个女护士,也个个板着脸。他感觉不妙,一步跨进门,只见吴大哥他们几个人直直地站在急救台边……

不知是谁忍不住哭出了声来,长福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扑上去抓住欧阳云冰冷的手大声地哭了起来:“大哥呀,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呀,我们还要靠你哩,桂花嫂也不能没有你呀,她正在给你生孩子,孩子还等着叫你爹哩,大哥……”长福哭成了泪人,哭成了一团泥巴。

长福这样一哭,就像决堤的水坝,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哭泣,泪如雨下。

这时两个护士推着活动手术床进来,后面跟着的医生说:“送太平间吧。”

“不,医生,你再救救他吧。”长福拦住护士,对医生恳求道。

“实在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说道。

“求求你了,医生,再救救他吧,求求你了……”长福双手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双腿跪在地上大声地哭着说。

“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医生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扶住长福的双臂,抬起头来用委婉的语气对大家说“但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接受这个事实吧。”

长贵拉起长福,用衣服的袖口给他擦了擦眼泪。

急救室一台心脏监护仪、一台心脏起搏器、一台呼吸机、一套吸氧设备,以及其他的急救设施。尽管很简陋,但医生却是尽力了,他们没回天之术,无再造之能,因为他们是人,不是神仙。吴勋、长贵他们面对无可挽救的现实,绝望地失声痛哭。在大家的哭声中,欧阳云被抬上了活动床推出了急救室。

大家含泪目送着欧阳云进了太平间……

在医院的走廊里,长贵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差点跌倒。长福赶紧扶住,让他躺在走廊的连椅上,过了一会他才缓过劲来。欧阳云的死太揪他的心了。

“没事吧,长贵哥?”吴勋问道。

“没事……歇会就好了。”长贵用手撑着坐起来。

吴勋说:“刚才医生说了,太平间的条件差,只能放两三天,我们得赶紧回去和村干部商量办法。”他用眼神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回去后大家先不要让桂花知道。”吴勋叮嘱道。

除长福骑自行车以外,其他的人都爬上了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缓缓地离开了县城,慢慢地爬上了回柳树湾的路。

他们沿着柳眉河往回走,河边的草叶低垂着头,哗哗的流水哭泣着。

这条河是从县城北边的丘陵地带雍山上流下来的,弯弯曲曲地向南延伸,平时水不多,遇上干旱还断流,只有雨季才水多,才真正像条河。它流经柳树湾村东头那一大片洼地时,在那形成一个湖泊,叫杨柳湖。湖中还有一片片苇荡,岸边柳树倒映,杨树参天,湖上波光粼粼,野水鸭在水面上游来飞去。柳树湾的村子也由此而得名。

回到村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吴勋对大家说:“你们先回家吃饭吧,肚子都饿了,我去找村长于桑叔商量。”

大家各自散了。

村长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他胆大心细点子多,遇事沉着冷静,不慌不忙。

吴勋来到村长家里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于大叔听后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沉思了片刻。

“走,去书记家。”村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压灭说道。

在书记家里,他们最后统一了三条意见:第一条,连夜安排人挖墓穴,三日内下葬。第二条,瞒住桂花,只说是在医院治疗,等孩子满月后,由村上出面解释。第三条,村上出面和钱家村的房主钱老大协商赔偿事宜。

安排好了一切后,吴勋去桂花家看了看。

长贵吃完饭,去了钱家工地一趟。回来时天快黑了,他还在南岭岗上的墓地去看了看,说是岭岗,实际上就是一个鱼脊地形,那里是村里的公坟。回到家里时已是掌灯时分,他去厨房烧了盆热水,洗了洗脚便爬上炕去。

他躺在炕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早上他和欧阳云来到钱老大家,欧阳云爬上架去做准备。他每天都是第一个上架子的,今天上去才走了几步,架子上的小木椽动了起来,支撑小木椽的横杆突然下滑,他被闪了下来。只听“啊”的一声,长贵闻声跑到跟前去看时,欧阳云的裤裆已被他自己的尿湿透了,长贵心里一惊,后背上一股冷汗就冒了出来。听长辈说过人体有一股真气,也叫元气或肾气,是一身阳气之主,肾主膀胱,司二便,阳气一泻,人就没救了。在去医院的路上,长贵一直把欧阳云搂在怀里,他的脸不时地贴在他的脸上,希望能感到一丝呼吸的气息,一切都让他失望到了极点。令他感到疑惑的是绑椽的绳子并没有断,怎么会松动了呢?那是他昨天亲手绑的呀?

“你还没睡呀?”菊花从隔壁桂花家回来了,她在长贵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啥呢,是不是想我了。”

“桂花嫂怎么样?”

“生了个大胖小子,顺顺当当,母子平安。我和妈在那忙了一天了。”他爬上炕来拉开被子接着说道“只是桂花嫂闹着要去医院看云哥,我和妈好说歹说才劝住。这回睡了,妈还在那。”菊花熄了灯,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挤在长贵的身边。

月光透过窗棂偷偷地照进屋里,农村的夜晚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菊花和长贵的喘息声。

菊花像一条白蛇一样把长贵缠绕了一阵子后,用两只小拳头捶打着长贵的胸脯说道:“你今晚怎么蔫搭搭的?”

“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有心情……”

“你快说,云哥到底怎么了?”

长贵将实情告诉了菊花,并叮咛她千万别让桂花知道。菊花听后枕在长贵的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个月时间终于熬过去了,到了孩子满月那天,村长于桑出面安排为桂花和孩子过满月,吴勋当总管,长贵收礼,长福和他嫂子招呼接待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街坊四邻。大家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长贵他们把收礼接的小孩衣服绷一根绳子,一字儿排开挂在上面,让大伙看,以示喜庆。

中午时分还要把孩子包得严严的,怀里揣一个白面馒头,由孩子的爷爷奶奶抱着在村里转一圈,碰巧把白面馒头送给谁,谁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妈。桂花和云的父母都去世了,只好由刘大婶代劳。她抱着孩子,姚大妈陪着,她们走出来不多会,就碰上卖豆子的梁栋吆着小马车从城里赶集回来,于是就把白馒头给了他,梁栋高兴地接过馒头,笑呵呵地回家去了。

不一会,梁栋的老婆梅花来了,她拿出一缕红线做成的项圈,上面绑着两元钱,给孩子挂在脖子上,就算给孩子拴福了。

吃过中午饭,大家都陆陆续续散去了。

桂花对村长说道:“于大叔,您对我的承诺该兑现了吧?”

“兑现,兑现。”

“那我现在就要去医院看云哥。”桂花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村长。

“行行行,”村长迎着贵花的目光说道“去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大叔这都是为你着想,你不会埋怨大叔吧?”

“不会,不会,大叔咱们快走吧”桂花打断村长的话。

“你不会怪罪大叔吧?”村长又问道。

“怎么了,大叔?”桂花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村长。

“大叔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村长用慈祥的目光看桂花说道“你能原谅大叔吗?”

“大叔,”桂花用猜测的目光看着村长说道“您给村里人帮了那么多的忙,谁不知道您是个好人,您就是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罪您的,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孩子,大叔说了你可要挺住啊!”

桂花感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她用牙咬着下嘴唇,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大叔,您说吧,我能挺住。”

“你家的云儿他……”村长看着桂花挂满泪珠的眼睛,他真不忍心说出这几个字,但他必须说,这件事不能再瞒下去了“他,他不在了……”

“什么?”桂花不敢相信村长的话,她希望是自己听错了。那天早晨欧阳云活生生地走出了这个家门。她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村长说道“您再说一遍,这不是真的?您是在骗我?”她站立不住,吴勋和长贵赶紧扶住她。

“孩子,这是真的,我们已经把他安葬在南岭岗墓地了……”

立时,桂花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唰唰地流了下来,她顿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快去医疗站叫医生来。”村长喊道。

长福拔腿跑了出去。众人把桂花抬上炕。

医生吴智用干针刺了桂花的人中穴、十宣穴,桂花就睁开了眼睛,刚一苏醒便从炕上爬起来放声哭了起来。

菊花搂着桂花,也哭成泪人了,她一边给桂花抹眼泪,一边给自己抹眼泪。

桂花一声哭下去,便老半天回不上气来,憋得整个人随着哭声一起颤抖,刘大婶,姚大妈也坐在炕边,她们一人拉住桂花一只手,给她说宽心话,劝她想开些,保住身子,孩子还要吃奶,还要靠她照管……

桂花哭累了,哭乏了,她无力地躺在炕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流泪……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痛难忍;周围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令她窒息;她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她仿佛灵魂出窍了……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吴智号号脉说:“别惊动,让她歇会吧。”

村长打手势让男人们从房子里出来,然后说道:“大家先回去吧,有事再叫大家。”他把目光转向长贵“这两天你两口子就辛苦点,多照看照看,等她好点了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给她交代。”说完他拍了拍吴勋的肩膀“她是你师妹,你可要好好关心她呀。”

他们点头答应。

第二天早上,桂花醒了,她看见刘大婶坐在她旁边,就爬起来一头埋在她的怀里大声哭道:“大婶,我不想活了,我想死,我要到坟地去跟他死到一起……”

“傻娃呀,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刘大婶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桂花哭得眼泪汪汪。

“娃呀,活人的路还长着哩,”她看着桂花哭得红肿的眼睛说“你看在云儿的面子上也不能作践自己;你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要挣扎着活下去,云儿能撇下你,你可不能撇下孩子,你想想孩子离了你他还能活吗?”

“大婶——,”桂花哭得更伤心了。

“看看,把大婶的衣服都哭湿了一大片,为了孩子你得吃点东西,我给你打两个荷包鸡蛋去。”

“大婶,家里的鸡蛋全让我吃了,云儿一个都舍不得吃,今天你给他做两个荷包蛋,我要给他送到坟上去,我要去看他。”桂花说着又哭了起来。

天快晌午的时候,桂花终于爬了起来,她洗去脸上的泪水,拾掇拾掇自己,带上一碗荷包蛋和纸、香、蜡等祭奠用品,在菊花的陪同下来到了南岭岗坟地。举目四望,一座座老坟上长满了野草,随风摇曳,坟与坟之间人们栽了一些松树和柏树,长得郁郁葱葱,给这冷清的坟地增添了几分生气。坟地周围的麦苗已经起身,随风翻浪,放眼远眺,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

欧阳云的新坟上面插了不少花圈,菊花把桂花领到坟前,桂花便扑到坟头放声哭了起来:“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呀?你撇下我和孩子不管了吗?你不是要当爹吗,现在孩子给你生下来了,你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呢?我们的日子才开了个头呀,你说话呀……”

桂花跪在那里,她的双手在坟头上连抓带抠,仿佛要把坟墓扒开,她把坟上的土撒得漫天飞扬,唰唰作响;她用头不停地在坟头上磕着碰着哭诉着:“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也带走吧,我不能没有你呀,你听见了吗?”

桂花用双手拍打着坟头,跌死绊活地哭喊着。菊花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急得没办法,也跟着一块儿哭了起来……

长贵刚从工地回来,听说桂花去坟地了,他不放心就骑上自行车跑来了。他远远地看见两个女人哭天抢地的样子,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放好自行车,来到桂花身边。

“嫂子,节哀吧,别哭坏了身子,快起来!”

“长贵,你哥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桂花抬起泪眼问道。

长贵只说是小椽滚动了一下,欧阳云打了个趔趄,没站稳闪下来的。因为绳子松动的事他还没调查清楚。

“那他临死前说了什么没有?”桂花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梨花带雨。

“没有,我只听见他‘啊’了一声。”

“那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长贵再也忍不住了,他哭出了声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哥走的时候可有棺材?”

“有。”

“可穿有新衣服?”

“有,都有,是我和吴勋去买的,钱是大家捐的。”

桂花哭着说道:“可怜的云呀,别人走都有吹鼓手,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那天早上你可是活生生走出家门的,临走前还给我做了两个荷包蛋,叫我怎么能忘记呀。”

“嫂子,”菊花拿过篮子说道“给大哥烧纸吧。”

桂花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从篮子里端出一只碗来,里面两只荷包蛋,她用双手献在坟头上,然后点上蜡烛,插上三炷香,磕了头、作了揖,拿出纸钱来一张一张地烧,她感到那火苗不是在烧一张一张的纸钱而是在烧自己的心……

 

丧夫之痛使桂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好在有菊花照顾,还不时地给她的孩子喂喂奶,换换尿布,加上刘大婶的日夜侍候,街坊邻居的劝说开导,总算挺了过来。

自从欧阳云出事后,吴勋就挑起了建筑队这副担子。他虽然对恩师把桂花嫁给欧阳云耿耿于怀,但是对桂花他还是百般爱护的。月子期间他专门上城里给桂花买了一只黑乌鸡补身子;还托梁栋从城里带了几回羊肉泡,给桂花送去。亲戚街坊也隔三差五地去看桂花,送些鸡蛋什么的。桂花的身子也缓得实在了许多。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透过窗棂,照得屋里暖融融的,桂花坐在炕上给孩子喂奶。刘大婶帮她收拾屋子。家里的摆设也很简单,炕的靠墙一头支着一木架板,上面放着一只箱子。地上靠前檐放着一张写字台,金黄色,上面放着一只暖水瓶,旁边一个圆形带花图案的搪瓷盘,里面放着一只白色细瓷茶壶,上面画了一幅鸳鸯戏水,壶盖用一根红毛线与壶把连着;一对红色搪瓷缸子;一个装茶叶的小圆桶,也是红色的,上面写着个“茶”字。靠背墙放着一个大立柜,也是金黄色,三扇,中间一扇是大穿衣镜。柜子里面放着结婚时买的衣服、被子。炕对面的墙根放着两把金黄色的椅子,刘大婶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大婶,我昨晚梦见青菜了。”桂花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道。

“那今天一定有贵人来。”

刘大婶刚坐在炕沿上,吴勋和村长就进来了。

桂花把孩子交给刘大婶,下炕来招呼他俩椅子上坐下,她拿出红色搪瓷缸子,放了点茶叶,倒上开水,盖上盖子捂了捂,分别递给他俩。

村长接过茶缸,揭开盖子喝了一口说道:“桂花,有件事情大叔要给你交代一下,我们通过钱家村村委会出面协商,让钱老大给你补偿了五千块钱,这是存单,就在乡上信用社存着。”

“大叔,我不要钱,我要我家云儿……”桂花又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扑唰唰地下来了。

“孩子,大叔知道你心里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听大叔的话。”

“钱老大是在县城带着花跨过街的万元户,在牛集上当经纪,顺便也做贩牛的生意,要放别人家是拿不出来的。”吴勋帮着劝说道。

“拿着吧,孩子,你们娘儿俩以后是用得着的。”村长拉过桂花的手把存单放在她的手心里说道“以后有什么事来找大叔,你家的事村上会管的。”

桂花把村长和吴勋送出街门,村长转身说道:“回去吧,小心着凉。”

桂花用噙满泪水的眼睛送他们走远了,才回到屋里。

她看着手里的存单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忙爬上炕去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盒子,从里面翻出一份金安人寿保险公司的保险合同和每年的投保费收款收据,这是欧阳云生前给自己买的简易人身保险。她刚想追出去找村长,不料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走进了院子,刘大婶一眼就认出来了。

“马神仙,你今天来得太好了。去哪儿了?好长时间都不见你了?快请坐。”刘大婶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地方说道。

“云游大山南北,漂泊江河之上,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来去匆匆,你哪里能见得上啊,哈哈哈。”说着用手捋了一把白胡子。

“喝口水吧,马神仙。”

“我不喝茶,给我一碗凉水就行”铜钟般的声音。

桂花赶忙进厨房去,拿了一只碗在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端过来递给马道长。

刘大婶对桂花说:“让马神仙给孩子起个名吧,长贵、长福的名都是他给起的。”

“是吗?”桂花的眼睛都睁大了“那你不早说。”

“金、木、土、水、火,五行相克;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只要你报出孩子的生辰八字,我只用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规律掐掐算算,保准能起一个吉祥如意的好名。”

桂花赶紧报了孩子的姓氏和生辰八字。

马神仙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压着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来回点着,嘴里念念有词:“春属木,木生发,水生木,木生火,水火相济,阴平阳秘,有水有火,红红火火。”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有了,就叫欧阳春吧,春天就意味着生机勃勃。”

“太好了,春儿春儿,就是春天生的。”桂花高兴地跑进屋里把孩子抱出来。

马神仙看了看孩子,用手指头在碗里蘸了点水在孩子的眉心点了一下,然后蘸水在孩子的身上洒了洒对桂花说道:“你四十岁以后定有大富大贵……”说完起身告辞,飘然而去。

 

柳眉河哗哗地流淌着,朝霞映在水面上,鳞光闪闪;岸边绿草如茵,露珠儿在草叶上滚动着。

桂花坐着梁栋贩粮的小马车,颠颠簸簸地沿着柳眉河往县城走去。他今天要去保险公司办理欧阳云的保险理赔。她的怀里揣着村上开的证明、保险合同等资料,却像揣着几只兔子一样,突突乱跳。

昨天那个云游道人走后,他的那句话一直在桂花的耳畔萦绕:“你四十岁以后必有大富大贵,不过你要记住千万不能改嫁,否则……”桂花寻思着这个神仙一样的人怎么知道我没了丈夫呢?改不改嫁我想都没想过,这个死老头子……

“驾”梁栋扬鞭催马,车子跑得快了一些。

桂花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梁栋赶车的拽样问道:“梁大哥你贩粮一天下来能挣多少钱?”

“不多,就十几块钱。”他转过头来看了桂花一眼说道“比干活稍强一些。”

“你真能干,”桂花用赞美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干活一天才挣三块钱。”

“不过有时也不赚钱,甚至还赔钱。”

“做生意就是有赔有赚嘛,不过你这样精明,是不会赔的。”

梁栋笑了笑,回头看了桂花一眼,只见她白净的脸上有着不可掩饰的伤感,清秀的眉宇间流露着抑郁的神情,身上洋溢着给孩子喂奶的气息,乌黑的秀发编成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发梢上一朵小白花。梁栋回过头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把鞭儿挥得更欢了些。被女人夸赞他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弯弯曲曲的路走了十几里才到了县城。

进了城,梁栋把马车赶到粮食集上,那里大麻包小口袋已经放了不少,人们在里边穿梭着,有问价的、有看粮食好坏的,吆喝声不断。

梁栋拴好牲口,问道:“桂花,保险公司的地方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但我能找到。”

“那好,你办完了事就回来,我一会儿就卖完了,咱们一块儿回去。”

“嗯”桂花点点头。

梁栋手扶粮食口袋,看着桂花远去的背影不觉黯然神伤,心生怜悯。他和欧阳云从小一块长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的心里很难过,也很同情。那天意想不到成了孩子的干爹,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也许这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叫我梁栋去关心帮助她娘儿俩。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兜里摸了一下,掏出一盒烟,抽出了一根拿在手里掂量了半天,才放在嘴里点上,狠劲地抽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雾……

桂花先去县医院开了证明,在街道上打问了几个行人,便很快找到了保险公司的办公楼。她在走廊里看到一办公室门口挂着“理赔室”三个字,就走了进去。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理赔员小赵抬起头来招呼道:“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桂花不知道说什么好,忙把她带来的东西递给他。理赔员弄清情况后,指了一下沙发对桂花说道:“你请坐,稍等一下。”

他仔细地打开她带来的保险合同、保费收据、村上证明、医院死亡证明、赔付申请等资料,很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这些资料后,他站起身来,离开办公桌,对桂花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谭经理。”

他们来到经理室门口,只见室内左侧放了一套黑色真皮沙发,沙发前面是大理石茶几,上面放着一个水晶烟灰缸,右侧是一张很大的枣红色实木办公桌,一把枣红色木质黑色真皮坐垫靠背座椅。

谭经理留着分头,细眉小眼,白衬衣、红领带、蓝西服,清清爽爽,三十岁左右,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和沙发上坐着的一位气度不凡的客人谈话。

“谭经理……”小赵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请进。”

“谭经理”小赵将理赔资料递过去说道“这位客户是来申请她丈夫的简易人身保险赔付的,资料基本齐全,只是没有及时报案,出险时间是一个月前,我们没有第一手现场勘查资料,给我们定案造成一定的困难,您看……”

谭经理接过资料说:“你先去吧,我询问一下情况再说。”

谭经理名叫谭道昌,是云阳县组织部安排在金安保险公司锻炼的挂职经理,主管人寿保险的,他看着桂花清秀的脸庞和乌黑的眸子说道:“请坐吧。”

桂花在沙发上坐下,她看了旁边那男人一眼,那人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谭经理翻着合同问道:“你是柳树湾村的?”

“是的。”

“欧阳云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丈夫。”

“你叫什么名字?”

“杨桂花。”

“噢,”谭经理看着受益人栏里‘杨桂花’三个字继续问道“你丈夫是怎么出事的?”

“我丈夫带着一帮泥瓦匠给人盖房子,一个月前……”桂花说到这难过了起来,“一个月前从架子上摔了下来,当时在县医院抢救……”桂花涕泪交加,再也说不下去了。

谭经理见桂花柳眉凤眼,哭得让人肝肠寸断,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关心敬慕之感,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从裤兜里掏出手绢,离开办公桌,走到桂花面前,把手绢放到桂花手里说道:“真是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别难过,擦擦泪,听我给你说。”

“嗯。”桂花擦干眼泪,止住抽泣,抬起凤眼看着谭道昌,当四目相对时,桂花产生了触电的感觉。

谭经理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说道:“你的理赔申请资料基本齐全,我们还需要调查核实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出入的话,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把理赔款送到你的手里。请放心。”

“谢谢你,谭经理。”桂花流露出诚恳而感激的眼神。

“不用客气。噢,对了,你们的建筑队还在干吗?”

“在干呀,现在由我爹的二徒弟领着。”

“那太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谭道昌指了一下桂花旁边的那个人“你们认识一下,他是万丰建筑公司的经理。”

“朱国荣”朱经理伸出手来说道。其实他一直在注视着这个女人。

桂花抬头细看,只见他浓眉大眼,中等身材,上身穿蓝格子白底衬衣,外套棕黄色黑格子毛料西服,笔挺的蓝色裤子,黑皮鞋擦得油光闪亮,桂花赶紧站起身来,先把手藏在身后,又立即拿出来在衣服上蹭了蹭伸过去说道:“你好,朱经理。”

“坐,坐,坐下说话。”谭经理招呼道“他是我的老同学,在雍州城里接了好几处工程,他们现在正需要一支农民建筑队分担他们一些施工任务。”

“好啊,我爹生前就叮嘱我丈夫,不要只守着农村这点田地,有机会到外面去闯大世界。”桂花兴奋地说“这话我爹生前说过好几回呢。”

“你们的技术水平怎么样?”朱经理问道。

谭经理插话说:“柳树湾村的人盖房子是远近闻名的,号称‘鲁班之乡’,技术力量是没问题的。”

“那好呀,我们就需要这样的队伍。”朱经理拿出名片递给桂花说道“只要你们能干,我们的活多得是。”朱经理怕桂花不相信,就补充说“你还可以到我们的工地去看看,眼见为实。”

“那太好了,我回去就对他们讲,让他们做准备。我一定抽时间去你们工地看看。”桂花暗下决心,一定要实现父亲的遗愿,完成丈夫未尽的事业。

“好,你随时可以和我联系。”

“一言为定。”桂花这次大胆地伸出手去,和朱经理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桂花坐着梁栋的小马车,沿着柳眉河回到杨柳湖畔时,日头已经偏西,他们停下马车,在湖边洗了把脸,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然后朝西拐过弯进了村子,桂花远远地看见刘大婶站在她家门前焦急地朝村口张望着。

马车一直赶到刘大婶跟前停了下来,桂花从车上下来说道:“梁大哥,进屋喝口水吧。”

“不啦,你们进去吧,我走啦。”梁栋一扬鞭,马车便跑了起来。

“谢谢梁大哥。”

“自家人,不用客气。”梁栋回头吆喝一声。

刘大婶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对桂花说道:“春儿哭了好几回了,菊花给吃了点奶,睡着了。”

“尽给您娘儿俩添麻烦了。”桂花一边解上衣纽扣一边说“大婶,我的奶头胀得受不了,快让孩子吃上几口。”

桂花抱起春儿,把奶头喂进孩子嘴里,春儿眼睛也没睁开就咂了起来。

傍晚,吴勋来桂花家问去县城的情况。

桂花便把在保险公司遇见朱经理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还强调说道:“这是实现师傅遗愿的好机会,也是我们走出乡村,进城发展的好时机。”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但得和大家伙商量商量。”

“那好,你去把大伙召集一下。”

“那也不能说走就走呀,得把手里的活给人家干完吧。”

“谁说现在就走啊,咱们一边做准备一边跟人家联系。我打算先去他们的工地看看,回来咱们再做决定。先给大家打个招呼,有个思想准备。”

“那好,我去叫人。”

吴勋走后,桂花把房子里打扫干净,在地上摆了些小凳子,过了一会大家就来了。桂花把她的想法给大家一说,大伙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去大城市好啊,工资高,还能给家里省点粮食。”

“出去好,咱们还可以顺便逛逛大城市,开开眼。”

“去你的吧,你还不如说去看大城市里的漂亮女人。到了夏天,裙子被风儿一吹,大腿嫩白嫩白的……”

“哎,哎,说正经的,一张嘴就溜到坡里去了。”长贵制止道。

“依我看,咱们还是在农村干,祖祖辈辈在这里,都习惯了,去城里被人看不起。”

“就是,咱们在十里八村是有名气的,进城谁把咱们当回事,万一哪里干不好,人家找点借口,咱们拿不上钱不是白干了吗?”

“我还是赞成去大城市,咱们在农村一年下来挣不到一千块,我家亲戚去年在省城一年挣了将近两千块。”

“说得好!”村长于桑从门口走进屋里,“我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了。”

“大叔快坐。”桂花招呼道。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有只猴子经常下山来偷吃农家的大米,有个聪明的人想了一个办法,把大米装进一个细颈的瓶子里,用绳子绑在村口的一棵树上,瓶口只能伸进猴子的一只空手。到了晚上猴子将手伸进瓶子里,抓了一把大米。可是怎么也取不出手来,猴子也不肯松手舍弃那把米,结果猴子被抓住了。”村长抽了一口烟继续说,“这个故事启示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要舍得放弃。”

村长走后桂花对大家说:“村长的话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我们不能只按住自己家里的锅板梁梁不放,我们要吃饱有钱花就得到外边去闯大世界。这事就说到这里,你们是大家的骨干,思想上得有个准备,干了一天活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大家各自散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大地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吐穗扬花,再过一个多月,麦子就可收割了。人口多粮食欠的人家都巴望着吃新麦子哩。

这天,桂花、菊花和刘大婶她们坐在院子里的桐树下,一边哄孩子一边说着去城里干活的事。

突然听见门外有人问路:“杨桂花家是这里吧?”

桂花听着耳熟,赶紧把孩子塞给刘大婶,起身朝门口走去:“哎呀!谭经理,真是你呀,快进快进。”

谭道昌和小赵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桂花忙招呼他们屋里坐。

谭经理说:“就坐在树荫下吧,凉爽些。”说着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桂花便把两把金黄色的椅子搬了出来,让他们坐下,又回屋在两只红色的搪瓷缸子里泡上茶,端出脸盆去厨房里打了盆水:“谭经理,洗洗吧,洗洗就凉快了。”

“好,好,小赵来洗洗。”

桂花把一条粉红色的干净的毛巾递给谭道昌,转身进屋端出两杯茶水。

“喝口茶,解解渴。”桂花看着他们洗完,把茶递到他们手里。

两人喝着茶,稍稍歇了一会。谭道昌逗着菊花的孩子玩,强强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摇着,腿蹬脚踢的笑。

“给叔叔眨眨眼。”刘大婶见客人跟孙子玩也凑热闹。

“这是我家邻居的孩子,”桂花介绍说,“这是他妈,他奶奶。”

谭道昌点头问了好,逗强强笑了笑,然后对桂花说:“你的理赔款下来了,”他停了一下观察了桂花的神色后继续说“你丈夫的保险合同约定缴费期是十年,年缴费二百四十元,终了可领取四千八百元。现在你丈夫交了五年,根据保险合同载明的条件,赔付受益人现金四千八百元。保险合同终止。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现在例行交接手续,你在这张理赔表格受益人领款栏签字。”

桂花拿起笔来清清秀秀地签上“杨桂花”三个字。

“现在还需要两张照片,要进资料。”谭道昌拿出钱来递给桂花时小赵用照相机拍了一张,桂花把钱接到手里时小赵又拍了一张。

“现在手续完毕,你把钱数一下。”

“不用了。”

“哎,一定要数一下,这是规定。”

“刚好够数,”桂花数了数,动情地望了一眼谭道昌说“感谢您,谭经理。”

“好好保重吧,我们走了。”

“不行不行,”桂花急了“天都晌午了,哪能叫你们空着肚子走呢,吃了饭再走。”

“嫂子,我们还有事,你的情意我们心领了。”小赵说。

“有多大的事也得吃了饭,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地,你们今天要是走了,就是拿我当外人看。”

“谭经理,你看……”小赵看着谭道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哎,这就对了嘛。”桂花给他们添上茶水说“我给你们做臊子面。”

“既然这样就做一顿搅团吧,我们全当吃稀欠。”

“那行,你们就喝水。”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刘大婶看着把他们卧好在炕上。

菊花回家去拿了一撮蒜苔和几颗新蒜,这是长贵在地头种的。她们三个人一起下手,很快热气腾腾的搅团就做好了。桂花拿出两只细瓷花碗,舀上搅团,夹上蒜苔炒鸡蛋,浇上蒜泥油辣子汤,端到他俩面前,谭道昌只觉得香味扑鼻,食欲大增。

吃完饭,桂花说:“谭经理,我想去朱经理他们的工地看看,前两天我和大伙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愿意出去闯闯。”

“那你什么时候想去?”

“我想在麦子收割前去,如果可能的话,就跟朱经理把这事定下来。”

“真巧了,我明天要去省城培训学习。”

“那顺便把我带上吧,我正愁不认识路,怕找不到地方。有你我就踏实了。”

“好吧,明天早上八点有一趟从县城到省城雍州的长途班车经过你们村口,你在杨柳湖边等,我就坐那趟车。”

“好,说定了。”

桂花把他们送出门后,一直目送着谭道昌他们走出村口,消失在杨柳湖畔……

 

柳眉河经过杨柳湖,蜿蜿蜒蜒地向南流淌,最后汇入龙山脚下的雍川河里,向东流去。龙山东西走向,号称华夏龙脉,故称龙山。

龙山脚下的雍川河畔,有一个小镇叫雍川镇。龙川铁路正好从镇上经过。

汽车沿着柳眉河边的公路行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来到了雍川镇,经过雍川大桥不久就进了龙山。

桂花坐在车窗跟前,她贪婪地看着山上的景色,一条河顺着公路向下流去,水流清澈,水势湍急,流过石头时泛起朵朵白色的浪花。从河边往上看树木葱茏,山峦叠翠,生机盎然。

汽车缓缓地向山顶上盘行着,山沟越来越深,越来越宽。上到山顶时只见宽阔的山沟里白云缭绕,雾气腾腾,远远看去仅露几处山巅,云遮雾罩,亦真亦幻,如仙境一般,桂花不由得想起她梦见欧阳云在白云中飞的情景,于是她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

“哎,别睡。”坐在桂花身边的谭道昌用手轻轻地推了桂花一下说道“前边快到‘虎咀崖’了,那儿坡陡弯急,不熟悉路的司机经常在那出事故,等过了那再睡。”

“嗯”桂花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太阳照进山涧,云雾渐渐散去,汽车已经开始下山。只听得窗外风声飕飕,觉得汽车像箭一样往前窜,桂花吓得毛骨悚然,两手紧紧抓住前面的座椅,瞪大眼睛朝外看,只见一转弯处右侧岩壁翘出,如同老虎张开的大嘴一样,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桂花闭上眼睛,紧紧地依靠在谭道昌身上,谭道昌用左臂扶住桂花的腰背,右手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道:“别怕,没事的。”这一拍,桂花的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立即有了一种安全感。随着汽车的颠簸,她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汽车穿山越岭,终于到了龙山南麓。

“嘎吱”一声刹车,桂花惊醒了,只听司机对大伙说道:“谁想方便就下去方便方便,两分钟以后就走。”

桂花揉揉惺忪的睡眼,也下了车去。

汽车停在一处较平坦的路段上,道路两边的松树林里到处是灌木丛,人们下车方便后都纷纷上车,售票员清点了人数,汽车又跑了起来。

桂花看着窗外问道:“这边的山怎么到处是悬崖断壁,跟那边的不一样?”

“这里是地壳运动断层陷落形成的”,谭道昌用手指着远处的断层,“你看断层形成的痕迹清晰可见,有水平断层,有倾斜断层,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为。”

“哦”桂花似懂非懂。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汽车仍向前飞驰着。陡峭的山坡变得越来越平缓了起来,道路也变得越来越平坦了,远远望去雍州城依稀可辨。当汽车开进“雍州市长途汽车客运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走出汽车站,谭道昌领着桂花乘二路电车在开发区下车,来到了朱经理的工地。只见工地上搅拌机不停地旋转,工人们忙碌地干活,翻斗车来回奔跑,龙门架上下提升,振动棒传来“嗡嗡嗡”的声音。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在工地办公室,朱经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桂花说明来意,他们很快就谈妥了农村收罢麦子就进场干活的事宜。朱经理给了两份劳务合同,让桂花拿回去盖章,并叮嘱她抓紧时间。最后挽留他们共进晚餐,谭道昌推说他还有事就告辞了。

离开工地,谭道昌说“今天回不去了,先住下,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好吧”桂花感到有点饿了,但她还是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她真想跳起来大喊一声。

谭道昌领着桂花到金安人寿保险公司安排培训的金陵招待所里,登记了两间房子。

一名女服务员领他们上五楼,打开两间房门,打开电灯开关说:“有事请打内线电话。”

“谢谢!”谭道昌说道。

他们放下包,拿出毛巾洗了把脸,然后去餐厅,谭道昌要了一盘木耳炒肉片、一盘炒青菜、两碗米饭和两碗鸡蛋汤,吃完饭回到房间。

“桂花,你先洗个澡吧,解解乏,奔波一天了,我出去买点水果。”谭道昌说道。

谭道昌教会桂花怎样开阀门、兑热水,然后就出去了。

桂花关上门,拉上窗帘,就开始脱衣服。房子的墙壁洁白洁白的,门口有一小耳房是洗浴室,屋顶中间一圆形吸顶灯,床上部的墙壁上有一盏粉红色壁灯,窗户上两层落地窗帘,一层是橘黄色布帘,一层是白色纱帘,一张席梦思床,雪白的床单、被罩、枕套,床边一橘红色的床头柜,上面一只茶杯,一包茶叶,一只烟灰缸,一部内部电话。桂花脱完衣服,走进洗浴室,浴室顶上装着乳白色的防水灯泡,洗漱台上方一面镜子,台上放着牙刷、牙膏、香皂、沐浴露、洗头膏,一条浴巾叠得方方正正,里边靠左一只马桶,右边一只带软管的淋浴器,桂花打开喷头,兑好水,开始洗了起来。

桂花先洗了洗头发,然后把沐浴露抹在身上,用手上上下下揉搓了一遍,把带软管的喷头从插孔里取下来,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冲洗着,她的思绪在哗哗的流水声中飞扬了起来:她想起和欧阳云在一起亲亲热热、恩恩爱爱的情景,今天她总觉得欧阳云就在身边,她总是把谭道昌当成欧阳云,他的细腻关心使她对他倍增好感,她多么希望谭道昌就是欧阳云……

“嘭嘭嘭”一阵敲门声,桂花赶紧关上水阀,用毛巾擦了擦头发,然后包在头上,抖开浴巾把自己裹起来,走出浴室,打开房门,她以为是女服务员,没想到是谭道昌提着两塑料袋水果进来了。桂花顿觉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将浴巾往上提了提,感到自己太莽撞了,也不问问是谁就开了门,要知道是谭道昌就让他在门外等等,穿好衣服在开门……

再说谭道昌见桂花头包粉红色毛巾,身裹海蓝色浴巾,上边浅浅地露着乳房,下边刚好露出玉腿,妩媚玲珑,性感动人,宛若出水芙蓉,疑似带露荷花,和第一次在保险公司见面时的村妇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一下子被桂花迷人的清纯韵味惊呆了,两手一松,水果袋掉在了地上……

在一瞬间谭道昌回过神来,感到自己有点失态,想赶紧捡起水果袋,一只手下意识地将门向后一推,“嘭”的一声关上。同时他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桂花,体内的荷尔蒙瞬间涌遍全身,大有拥抱桂花的冲动。

这时,房间的门急促的敲响了。

“谭经理,您的文件袋落在柜台,我给您送过来了。”女服务员喊道。

桂花赶紧进了浴室。

谭道昌快速地捡起水果袋放在床头柜上走出了房间。

桂花洗完澡躺在床上,细细回忆谭道昌刚才的举动,内心似乎也有点不平静,她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觉有个男人抚摸她。丈夫去了半年了,从未碰过男人,这种久违了的感觉一下子激动得她身子微微颤栗了起来,当男人的身体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她的身上时,一种沁人心脾的舒服感从她的小腹下面向全身传去,如同海潮一样一浪一浪漫过了她的肌肤,把她浸泡了起来,她突然觉得被水淹没了,奋力挣扎起来,手脚乱动乱蹬,自己惊醒了自己,原来是做了个梦。

初夏的夜是那样的短暂,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房,和煦温暖,桂花起床穿好衣服,正在梳洗打扮。

谭道昌没有打扰桂花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就直接听课去了。

桂花本来还想再待两天,等谭道昌培训结束一块回,但她操心孩子吃奶。虽然把孩子托付给了菊花,但菊花的奶俩孩子是不够吃的。她便给谭道昌留了纸条,写了一大堆感谢客气的话语叮嘱服务员让她代交给谭道昌,然后去汽车站坐上了返回的班车。在车上她拿出劳务合同详细地看“进场时间、劳务项目、结算办法、付款方式、付款时间、意外事故处理”等重要条款,以及安全管理等要求。

一路上桂花在想,要把这件事干好干大,她必须把第九代传人欧阳云这把祖辈传下来的“水平尺”再传下去,她在脑海中反复比较着吴勋和长贵,谁来担当第十代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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