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自言
戊戌年九月,在金陵解放门城头,与“拏云”诸友论诗之际,我说了三个字:“诗自言”。
我一直怀疑诗是人类最早使用的艺术形式,它简单,所以适合古代人类的简单头脑;它又充满歧义,所以适合用以训练古代人类的简单头脑。我还怀疑,最早的诗是无意义的字节,被呼喊、被歌咏、被涂抹,是一系列声音、语言、文字的符号或者代码。我并未试图证明自己的怀疑,但每当我遇到那些无法正常理解的诗歌,都会觉得我的怀疑是对那些不说人话的诗人们的有力报复。
我甚至怀疑,诗之所以为诗,如此精炼,如此简洁,并非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特殊规范,不过因为在原始人类脑回路不足的时候,一切表达只能如此精炼和简洁,就像金鱼那可怜的七秒。又仿佛人类在婴儿时期只会咿呀,而当婴儿成长为擅于口吐莲花的时候,诗便不再有足够的魅力以抵御万言书们。
先秦诸子奔放恣意的思想非几千年的积累不足以成就。只是由于乌龟壳的不易得、青铜器的昂贵和石头的难于着墨,五千年的前一半文明便坍塌成孔子们口中拗口的文言。而在此时,人类早已度过了无助的婴儿期,日益雄健和雄辩起来,于是诗就成为丰满扎实的有关语言的艺术、有关文字的艺术、甚至有关音律的艺术。
甚至它更成为有关思想的艺术。所以古人说:诗言志。诗不仅可以言志,还可以抒情、论理。它是一门可以百搭的艺术。
但在“诗言志”中,诗虽然是主语,却不是真正的主体。写诗的人才是主体。诗被诗人用以作为工具,用以言志、抒情以及论理。
因为诗是人写的。
但出乎圣人们的意料,今天,诗不再仅是人类写的。
中秋,朋友圈里一位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许斌教授发了一首旧体诗,那诗像模像样,还颇有些味道。一向不会作诗的他坦白说那首诗并非来自人类,而是一个名为“九歌”的作诗机器人所为。经许教授介绍,我又结识了领导“九歌”开发的孙茂松教授,并从那里似懂非懂地了解了些许作诗机器人的内情。
“九歌”以三十万首旧体诗作为学习模板,在基于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技术支持下,可以按人类给出的任何题目写出五绝、七绝和二十个词牌。水平如何?以我在简书“诗”专题做编审的经验,在所有以旧体诗为业余爱好的人群中,应在中线以上。
我深信,以今天人工智能的水平,计算机还不能真正理解语言的涵义,它把汉字作为代码,通过与由三十万首旧体诗构成的学习模板进行繁杂地比对和计算,产生了一个计算意义上符合诗题要求的字符串,当人类读者读到这个字符串时,根据自己的文化修养、思想意识和情感体验,对其进行解读和阐释。计算机从天文数字的字符串组合中,找出一个最有可能符合人类要求的命中结果,如此而已。
诗是计算机找到的。
让我鲁莽地开一个脑洞 :
当王之涣在公元 730 年写出“白日依山尽”诗句之前,有个堪比移山愚公的新愚公,发誓把所有汉字,以所有可能的顺序,五个字五个字地抄写在一张硕大无比的纸上,那么,可能肯定,“白日依山尽”这句诗,一定存在于那张纸的某个地方。
当然,没有这个新愚公,没有那么大的纸,没有人来得及在人类存续期间完成这个浩大工程,这只是一个脑洞。
人不可以,但计算机可以,也这么做了。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宣布: 一切由文字构成的艺术成果,都存在于今天的计算机之中,可以被看到,可以被复制,可以被抄袭。
问题只是我们想看到什么、复制什么和抄袭什么,以及是否来得及。
诗本身不依赖人类意识,它在人类不存在的时候就把人类可能言说的一切语言顺序镌刻在客观里。这就是“诗自言”!!!
把这个命题稍微拓展一下:一切以代码形式保存在物理媒介中的艺术,无论诗歌、小说、音乐、电影等等,都无过于此。艺术家们是找到而不是创造出他们的成果。
把一向以创造者自居的艺术家降低到检索机器的程度,无疑有些残忍,也部分源于作为图书管理员的我的某些恶趣味。
但一切艺术至少在保存的时候,是以有限的符号和代码,通过有限的组合来模拟人类的思想、意识及其内在表达形式的,而在数字化的今天,不仅保存,传播也是如此。
这有点像数学里用一大堆多项式去逼近一个复杂的函数,又像是用一大堆有理数去填满一个实数线段。之间的距离可以无限小,但永远会有。有理数有无穷多个,但实数比有理数多,多多少?多无穷。
不论过去、现在和未来,人类永远有超越一切艺术的外在形式, 比如诗歌的更为细腻的情感和思想,只是当我们只能以诗歌来言说它的时候,言者拘泥如此,听者要懂。
或者说,诗之所言者,我们要懂,但更要懂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