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雨滴，滴哒哒，

　　海岛开满楝树花。

　　楝树下面有爸妈，

　　海岛才是他们的家。

　　……

　　妈妈生弟弟那一年，妈妈给海岛上值班的爸爸捎信，也算是最后通牒吧。

　　妈妈的信写得言简意赅：“生雅美的时候，你不在家。生二宝的时候，你要是再不回来，咱们就离婚算了！”

　　妈妈写这封信的时候，弟弟二宝就快降生了。妈妈腆着大肚子，艰难地把这封信送到码头，由坐船上海岛的叔叔捎了过去。妈妈的这招杀手锏果然奏效了，爸爸接到这封书信后，第一时间搭乘渔船回到了家。

　　爸爸回来了，全家人都很开心，奶奶也特意包了一顿香喷喷的饺子。妈妈破涕为笑，爸爸这次表现积极，算是原谅了他。就是啊，在雅美的心里，妈妈的做法一点都不过分。爸爸也太得寸进尺了，自打我生下来以后，爸爸就一直住在海岛。偶尔回来，都是头天晚上到家，第二天早上就坐船返回海岛了。

　　我不知道爸爸在海岛忙什么。奶奶说，爸爸是民兵，他要在风浪大的海岛上驻守。那里有航标灯，需要爸爸维护。

　　奶奶包的是羊肉馅饺子，就在全家人吃得正香的时候，妈妈的肚子突然疼起来。原来是我的弟弟二宝要出生了！哇，爸爸真有力气，他抱着妈妈上了救护车，一溜烟地去了医院。

　　要说我这个弟弟二宝啊还真是淘气。本来在家里的时候，他在妈妈的肚子里使劲折腾。妈妈疼得汗珠子往下滚，可是到了医院，他又不慌不忙起来。

　　你说气人不？

　　妈妈在医院住着，爸爸可如坐针毡。海岛那边的工作他放心不下，他接听领导的电话，都被我听得一清二楚了。爸爸瞒着妈妈，把我和奶奶也接到医院来了。嗨，人家生宝宝一个人陪护就够了，我们家可倒好，全家总动员，组团来给妈妈助威。

　　那天早上，爸爸假装说要到楼下水房里打水，他悄悄地出了病房。我早都看出了爸爸的心思，他这是要迫不及待地返回海岛。把待产的妈妈交给我和奶奶来照顾。因为我听到爸爸在电话里说，海岛的灯塔需要加固，人手不够，现在不抢修好，过些日子来台风就麻烦了。

　　爸爸在走廊里看到了我，我伸手拦着爸爸。

　　爸爸焦急地说：“雅美，听话，你要照顾好妈妈，海岛那边需要爸爸。”

　　“不，有什么事情比妈妈生宝宝更重要呢？”我在心里想着，不给爸爸让路。

　　爸爸说：“雅美，爸爸在海岛上守着，海上回家的人们就不会迷路，等你长大以后就理解爸爸了。”

　　爸爸不顾我的阻拦，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医院。望着爸爸远去的身影，我感觉特别地孤独无助。

　　妈妈得知爸爸不辞而别的消息以后，非常生气。连我的小弟弟二宝都被惹火了，他很快就在产房里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二宝满月以后，妈妈再次写了封非常非常“严厉”的信。

　　爸爸的回信捎回来，妈妈看都不看，拿起来就丢在了地上。我知道爸爸这次是真的伤了妈妈的心。

　　奶奶不识字，她叫我读爸爸写来的信。我给奶奶读了，爸爸在信的第一行这样写到：“玉娟，听说我离开医院的那天早上二宝就出生了，早知道这样，我早点出发就好了……”

　　“我爸爸是世界上脸皮最厚的人！”我对奶奶说。

　　2

　　爸爸这次糟糕透顶的表现彻底激怒了妈妈。

　　爸爸在信里虽然诚恳道歉，但是妈妈看不到信的内容。妈妈因为生气，所以才拒绝看爸爸写来的一封又一封的道歉信。这些信都被奶奶收起来，然后叫我读的。我认字又不多，所以每次读起来很费劲，不过，我从信纸上闻到了一股海水的腥咸味道。

　　有一天晚上，妈妈在灯下问我：“雅美，我跟爸爸离婚，你跟着谁？”

　　这个问题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以前爸爸和妈妈开玩笑的时候也这么问我。不过，这次我感觉妈妈是认真的。我看看妈妈，还是说了实话，我说不跟着爸爸，因为爸爸的心里只有海岛。我也不能跟着妈妈，因为弟弟二宝还小，他更需要照顾。我只能跟着奶奶，奶奶对我好，我舍不得离开奶奶。

　　听完我的回答，妈妈伤心的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上，妈妈的眼睛都哭得肿成了桃。她抱着弟弟二宝，领着我一起上了码头。那有去海岛的渔船，妈妈带着我们去爸爸呆的地方，我知道妈妈这次去海岛是想跟爸爸来一个彻底的了断。

　　蔚蓝的大海真是宽广美丽，坐在船上还能够看见海里游动的水母。对了，还有几条鱼蹦出了水面！那可是我第一次看到鱼儿们还会跳高呢！它们又没有长脚，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起跳的。

　　可惜啊，我不能表现得过于兴奋。毕竟，妈妈的心情不好。

　　那是我们三口人第一次来到海岛上，这里可是爸爸工作了好多年的地方啊。我心里很好奇，想知道爸爸都在海岛上做什么。他能不能带着我去海滩上捡贝壳呢，去礁石下面抓螃蟹也好玩啊。

　　妈妈沉着脸，还不许我笑。可是我看到海岛，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啊。

　　我们在海岛上找了好半天才看到爸爸。爸爸那时候巡岛回来，满身疲惫的他坐在礁石上休息。爸爸根本没有看到我和妈妈。

　　这时候，从礁石堆里窜出来一只老鼠来。奇怪的是爸爸不去招惹老鼠，老鼠也不怕爸爸。只见那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走到爸爸跟前，爸爸竟然跟它聊起了天！

　　我简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爸爸笑了，对那只老鼠说：“大肥，你老婆呢？是不是在家等你吃饭？嘿，一天都没看到你，你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你要多帮助老婆做家务。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孩子的作业你一定要检查，千万你别跟我学啊……”

　　唉，爸爸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跟一只老鼠聊天呢？

　　我明白了，爸爸这是寂寞的，海岛上现在就爸爸一个人。听说，原来跟爸爸一起守岛的叔叔都坚持不住，他们忍受不了海岛上艰苦的环境。所以，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了。现在，这个海岛上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坚守着。有时候赶上风浪大，船舶是停不了岸的，爸爸的食物都很难解决。没有淡水，爸爸就靠接雨水储备用。

　　弟弟二宝的哭声叫爸爸听到了，爸爸看见我们娘三个站在他的身后。他惊讶地站起来，面对着我们腼腆地搓着手，憨憨地笑着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心想：“这个死心眼的爸爸，你还笑呢，妈妈这回是跟你离婚来的。一会儿啊，就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妈妈抱着弟弟，看着满脸黝黑的爸爸，她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流。唉，这都是爸爸惹的，妈妈的泪水肯定是伤心的泪水。那泪水比海水都要咸，因为妈妈是有感而哭，眼泪里都是委屈。

　　可是，事情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们目睹爸爸跟老鼠说话这一幕以后，妈妈做出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决定：我不跟爸爸离婚了。不但不跟爸爸离婚了，还把我和弟弟留给了奶奶，她一个人上海岛陪伴爸爸去了。

　　这……这可太出乎预料了！

　　“呜呜——妈妈，你也不要我啦！”

　　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哭的是我和弟弟二宝。

　　3

　　事情的反转叫人大跌眼镜，不，不仅是眼镜的问题，简直把我的整个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妈妈看到爸爸的鞋子破了，脚趾头都磨出了血，心疼地给爸爸做鞋子穿。妈妈不再生爸爸的气了，他们要在海岛上扎根。妈妈送我和二宝回奶奶家的时候，还特意挖走了一棵楝树苗。妈妈说，她要和爸爸一起把楝树苗栽上。以后还要把海岛打扮得花果山一样美丽。

　　就这样，爸爸和妈妈一起守护着海岛。我和弟弟跟奶奶一家生活。妈妈偶尔会回来看我和弟弟，唉，那个时候我心里真是想不通。难道爸爸有神奇的魔力吗？他是一个创造奇迹的魔法师，妈妈明明已经很生气了，却一次次地原谅了爸爸。

　　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因为在海岛忙工作，根本顾不上我和弟弟。多少次家长会，都是奶奶作为家长去参加的。在那么多年轻的爸爸和妈妈面前，白发苍苍的奶奶显得那样苍老。还有，奶奶有一次在家长会上听讲座竟然睡着了，引来了很多家长的哄堂大笑。

　　很多同学都笑话我，嘲讽我没有爸爸和妈妈。

　　那一年，我光荣地加入了少先队，还被同学们选为了班级里的中队长。中队长二道杠，那可是莫大的光荣。为了叫爸妈见证这难忘的时刻，我提前就给爸爸和妈妈写信。在信里我说明了家长来参加仪式的重要性，爸爸妈妈也托船上的叔叔告诉我，他们会回来参加。

　　那天中午，我和同学们站在操场上，脖子上系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我的眼睛一直看着观众席，希望能够看到爸爸或者妈妈的身影。他们也能够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一起分享女儿的光荣。

　　可是，一直等到我们仪式结束，爸爸和妈妈也没有能够出现。

　　那天晚上，我哭了，眼泪把枕巾都打湿了。

　　爸爸和妈妈打电话给家里，我第一次没有跑着去接听。在我的心里，结下了一个小疙瘩：我不能理解爸爸和妈妈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难道海岛上的事情比你们亲生的儿女更重要吗？

　　4

　　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优秀，表现突出，经常受到表彰。这些年来，每一次爸妈回来我从心里都提不起热情来。我在学校得了什么样的荣誉，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我觉得爸妈根本不把我的冷暖放在心上，他们也不会在意分享女儿的喜悦。

　　对于我的“冷淡”，爸爸和妈妈是觉察得到的。他们几次试图跟我沟通，都被我拒绝了。有时候看到他们落寞的模样，我心里也软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被莫名涌上来的委屈和愤怒取代了。不，我要跟他们对抗到底，叫他们知道不被人关心和在意的滋味不好受。

　　可是，每次他们返回海岛以后的深夜，我都要失眠。在一次一次的“报复”当中，我也没有得到快乐。

　　初二的一个夏天，我们班级正在上体育课。班主任突然急匆匆跑来，她跟体育老师嘀咕几句，就把我叫走了。我跟着老师到了学校门口，那里早有一辆车等着我。弟弟也被老师带到了车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来不及问老师究竟怎么回事，车子就疾驰而去了。

　　我和弟弟被带到了市里的一所大医院，妈妈在走廊上急得来回踱步。看见我和弟弟赶来，妈妈抱起弟弟，抚摸我头的时候，我本能地躲开了。

　　妈妈急切地说：“爸爸在里面急救，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爸爸在海岛上不是工作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急救了？

　　妈妈含着眼泪告诉我和弟弟，台风“彩虹”肆虐海岛，几十米高的海浪冲击岸边的灯塔。航标灯出现问题，需要马上维修。爸爸焦急地打电话给上级领导汇报情况，可是风浪大电话也没有了信号。为了航行船只的安全，爸爸毅然决定顶着风浪去维修。

　　妈妈不放心，也跟着爸爸出去。风浪实在是太大了，爸爸很有办法，他提前就在灯塔下面拴上一根粗大的缆绳，这根缆绳一直通到下面。爸爸在风雨雷电中艰难地爬了上去。航标灯修好了，返回的时候海浪不断地冲刷，缆绳在礁石上竟然磨断了。爸爸一下子被抛到了海浪里……

　　听完妈妈的话，我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我心里就是再埋怨再委屈再愤怒，可他毕竟是我的爸爸啊。这些年，爸爸每次回来的时候，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矛盾”，他每次都给我带一些好玩的小礼物。比如爸爸在贝壳上刻只小兔子，爸爸的手法很笨拙，刻出来的小兔子一点都不萌。兔子的尾巴挺长，耳朵却很短，最为有趣的是，兔子的脸比驴的脸都长。

　　我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冷冰冰的，可是等他们走后，我都会把这些小礼物摆在床上，仔细看啊看啊，看着看着，我还能憋不出笑出声来呢。哎，哪一个女孩子会拒绝爸爸的礼物呢？

　　这些年，寒暑假的时候，弟弟跟着爸妈上海岛呆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去。我不想轻易地原谅他们，我不去就是向他们表明一种态度。但是每次弟弟二宝去的时候，我心里都像生了小虫子一样。那条小虫子在我心里不断蠕动，拱得我直痒痒……

　　弟弟有一年回来，在他的作业本里夹着几枚好看的叶子。我认识那是楝树的叶子，我一下子想起来那棵被妈妈带去的楝树树苗。看来，那棵小楝树苗在海岛上也生根长大了……

　　5

　　昏迷了三天三夜，爸爸总算醒过来了。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我暗暗在心里保证，以后爸爸就是再不好，我也不能给他脸色看了。

　　见爸爸脱离了生命危险，妈妈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她也瘫倒起不来了。政府派人照顾爸爸和妈妈，我和弟弟每天放学就被接到医院来看望爸妈。他们瘦了，黑了，尤其是爸爸，这些年衰老的速度很快。爸爸为了那盏不灭的航标灯，他白了满头的头发。爸爸被海风吹得皮肤粗糙，握一下爸爸的手掌，一种粗粝的摩擦钝痛瞬间刺痛了我的心……

　　我给爸爸妈妈洗衣服，洗衣盆里浮上来一些细碎的花瓣儿。碎碎的，小小的，嗅一下，还有淡淡的香味。妈妈说，那些花瓣是岛上的楝树花，这个季节，满岛都是紫色的花朵，满岛都是馥郁的花香。

　　我拉着弟弟二宝跟爸爸和妈妈说：“妈，等爸爸的伤好了，我们全家一起上海岛看楝树花开吧。”

　　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会儿，他们忙不迭地朝着我点头。

　　我发现，爸爸和妈妈的眼神里瞬间盛开了一朵又一朵好看的楝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