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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我在辽西老家一所山村初中上学。学校在村庄对面的山坡上,最明显的标记是学校上空每到周一就会飘扬起一抹红色,那是国旗。国旗下面有一棵树,树杈上悬吊着一口“钟”。
说是一口钟,其实没有钟的样子,就是一截厚铁。厚铁上有个栓孔,挂在树杈上。吴老师用一截铁棍当钟槌儿,到了上课下课时间,就“当当”地敲起来。听村里的乡亲说,吴老师的教龄很长,她还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这所山村初中刚刚建立的时候她就在学校教书育人了。几十年间,学校的校长换了好几个,吴老师却成了资历最老的教师。
我们那个时候的山村孩子能够念完初中的不多。能够上到高中考上大学的更是凤毛麟角。到了初三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面临着巨大的压力。高中很难考,一个学校每届考上十来个学生就已经很多了。即使成绩出众考上了高中,绝大多数孩子是念不起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根本无力承担孩子三年高中的费用。
我家更是如此,家里弟兄姊妹七人,考试还没有开始,父母就明确告诉我:不用考高中,咱家念不起!
考高中上大学的梦还没做就已经破灭了,摆在我面前的就剩下最后一条路:考中专或者中师。一旦考上中专或者中师,毕业以后就能够当教师,彻底摆脱农门了。但是这两个考试难度更大,需要你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排在前面,因为是定向招生,每个学校名额很少。更为严峻的是,为了挤上这唯一的独木桥,很多学习好的学生就是考上了高中也不去读,待在学校里当复读生。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拼死也要考上中专或者中师学校。
我到了初三的时候,同桌就是一个复读生。他那时候已经在学校复读了三年,他每天上学都不带书包,上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演算什么的就在卷子纸后面进行。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书本了,因为他已经把所有的书本都倒背如流了。
望着我同桌的少白头,我的内心防线彻底崩溃:要想考出去,我就得做好一直复习下去的准备!意识到前途没有了任何希望,努力就变得没有任何动力。自信心没有了,我在初三的学习就成了混日子的时光。
本来吴老师已经退居二线,到学校的后勤部门工作。初三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休产假,吴老师成了临时班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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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吴老师五十多岁的年龄,她读课文的声音特别优美动听。原来的班主任老师兼任我们的语文老师,所以吴老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们的语文老师。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读课文,她的语速舒缓,读得声情并茂。她不光讲课文,还给我们讲课文以外的知识。比如作者的情况,作者的创作背景故事,我们都爱听她上语文课。她还组织了全校的文学社,办一份叫《晨曦报》的油印小报。
我们山村的孩子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因为雨季的原因,大山沟里就会有很多大水坑,我们可以去野浴。别说男孩子了,就是女孩子也会趁着夜色去游泳呢。
我们的学校没有食堂,中午要么带饭,要么回家去吃饭。这就给了我们可以出去野浴的机会。我的好多小伙伴都早早破灭了继续上学的梦想,赵铁蛋的爸爸是瓦匠,专门给盖好的大楼墙上抹灰。抹灰的时候需要小工供勺,一天下来也不少挣。赵铁蛋说毕业以后就跟着爸爸去抹灰赚钱了。李红利的妈妈说,初三毕业就叫李红利去他舅舅的修配厂学习修理摩托车。我爸爸就是种地的农民,也没有会手艺的亲戚,所以我初中毕业以后去干什么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趁着还在学校的日子,我们要好好玩玩,野浴那是必不可少的娱乐。至于危险,在我们山村孩子的心里根本没有概念。桃花吐的山沟里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水坑,我们会排着队站在高高的崖壁上,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从崖壁上跳下去。多年以后,我们村有了电视机,从电视上看到跳水竟然是一项体育项目。
不过,这项“体育项目”在当时学校是严令禁止的,学校怕学生发生危险,严禁野浴。我们不怕,尤其在入伏以后趁着中午回家吃饭,都偷着去那个大水坑里畅游一番。
吴老师在课堂上强调安全意识,我们都是这边耳朵听那边耳朵就冒出去了。根本没人听她的苦口婆心。为了学生的安全,吴老师竟然在中午去大水坑边上守着,遇到孩子要野浴,就大声呵斥禁止下水。
我们一大群男生躲在草丛和灌木里面观察着,吴老师在烈日下坐在大水坑边上等,直到要上课的时候她才回到学校来。她有千条妙计,我们有个蔫吧主意,她在大水坑边等,我们就跑到别处的水坑里野浴。
吴老师很快发现了男生们的不对,这一天下午上学,我们刚进教室,就发现吴老师阴沉着脸在等着我们。我们心里发虚,却异口同声不承认野浴的事实。想不到吴老师挺有办法,她叫我们男生站成一排,然后她伸出手来,用手指甲在每个男生的胳膊上轻划一下。糟糕,这是一个验证中午洗澡的绝招,凡是洗过澡的胳膊被手指甲一划,都会出现一道白色的划痕!
那划痕就是野浴的证据!
吴老师看见赵铁蛋胳膊上清晰的白色划痕,毫不客气地叫赵铁蛋伸手,然后打了两教鞭。赵铁蛋哇哇大哭起来,我们都吓坏了,我站在队伍的最后头,知道这两教鞭打是逃不过去了。
没有想到的是,吴老师看到赵铁蛋掉眼泪,她举起的教鞭无力地垂下来。然后,吴老师做出了一个叫我们所有男生惊讶的举动:她蹲在地上开始呜呜地哭泣起来!
吴老师向我们道歉,她不该体罚我们。
我们这才知道,吴老师有个孩子在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因为出去野浴溺水去世了。吴老师心疼我们,怕我们也出事,实在是被我们气到,所以才会狠狠地打了赵铁蛋两下。那天,教室里安静极了,我们这群懵懂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人哭得如此伤心……
从那天开始,我们没有再去大水坑里野浴。
3
我们那个时候的农村初中管理不严,有时候上课的时候,附近乡亲家的猪鸡鹅狗鸭就会大摇大摆地进入校园。有些卖冰棍雪糕的小贩有时候也候在学校门口。他们一般都骑着一辆二八式的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只用棉布包裹的箱子,里面装着雪糕和冰棍。
下午第一节课,是吴老师的语文课。吴老师很认真地在黑板上给我们抄写阅读试题,我们坐在后桌的几个男生闲得无聊,眼尖的赵铁蛋看到卖雪糕的从窗外路过,他竟然招手叫住了卖雪糕的。这个赵铁蛋扒拉前桌,回头瞅我们后桌,临时集资了两毛钱,趁着吴老师不注意,把两毛钱丢到了窗外面。卖雪糕的很高兴,捡起两毛钱,从窗外递进来一块雪糕。
在赵铁蛋的提议下,我们三张桌六个男生每人必须吃一口雪糕。我本来不想跟他们共享,我嫌弃赵铁蛋的大鼻涕,可是赵铁蛋非常讲义气。他对我说:“等我学会了瓦匠,我就带你出去抹灰,你给我供勺。”
我顿时被赵铁蛋感动到了,事关我未来的工作,于是就张嘴咬了一小口雪糕。
吴老师一直没有发现我们在下面的小动作,抄完阅读题,带着同学们一起分析题目。可是,赵铁蛋隔窗买雪糕的一幕却被校长办公室的校长看得一清二楚。校长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他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当雪糕传递进窗子以后,校长怒气冲冲地直奔我们教室而来。
校长推开教室的门,吴老师很是惊讶。
校长说:“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学生在下面买雪糕吃呢。”
吴老师一脸懵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校长直奔我们后座临窗的几张桌,校长一把揪起了赵铁蛋。大声问:“雪糕呢?”
赵铁蛋知道大祸临头,他手里死死攥着吃剩下的雪糕棍。
校长自言自语:“吃得挺快啊你,跟我出去!”
赵铁蛋本能地抱住桌子不肯跟校长出去,这个平时非常“讲义气”的赵铁蛋,见大祸临头了,大声揭发同伙:“是他们五个给我的钱,雪糕都是他们吃的!”
4
在校长办公室被罚站了一个多小时,我的腿都有点木了。这个过程里,赵铁蛋不断哭泣,不断撇清自己。我在心里想,赵铁蛋如此不坚强,毕业以后我说啥也不跟着赵铁蛋去工程队学瓦匠手艺了!
校长大声训斥我们不像话,最后愤怒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你们不是不嫌丢人吗,那好,我带着你们去全校走走。”
我都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校长在后面吆喝,我们六个男生排成一字长队,要在全校所有的班级里进行“检讨”。每个教室都正在上课,被我们这支突如其来涌进来的“小分队”弄得都愣住了,看着拖着大鼻涕哭泣的赵铁蛋,教室里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校长叫我们在每个教室里说出自己的“罪行”,他们五个吓得不敢说话。我不怕,大声说:“我在上课的时候吃雪糕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脸火燎燎地,心里特别难受……
走出教室,我发现吴老师站在了面前。吴老师一直焦急地在教室里等着我们回去。谁想到在校长办公室罚站两节课不说,还要带着我们到全校去“检讨”,吴老师怒了,她大声跟校长说:“我的学生,我不准许你再带着他们去检讨!”
说完,吴老师几乎是推着我们几个朝着自己班级教室走去。校长从来没有见过吴老师发这么大的火气,只好看着吴老师带走了我们。
回到教室里,吴老师一句话都不说。她看见卖雪糕的还在学校门口候着,就出去跟卖雪糕的小贩说着什么。然后吴老师抱着那只装着雪糕的箱子走进了教室。
吴老师说:“同学们天气热,学习很辛苦。老师今天请客,你们随便吃!”
教室里特别安静,我都能够感觉到自己砰砰地心跳声。
吴老师拿出一块块雪糕,递给同学们吃。每个同学都吃得很小心,几乎是一点一点地抿在嘴巴里。
当吴老师把一块雪糕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唰”地一下子奔涌而出。
吴老师疼惜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们不想好好学习了,在人生的路上,你们不是失败者。只要努力,在你们各自的生活中,仍然是好样的……”
在人生的路上,我们不是失败者!吴老师掷地有声的话语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
那一年的夏天,我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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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钟声悠扬,我们能够听出那是吴老师在敲钟。
那是最后一次看吴老师敲钟,她带出的学生那一年考上高中的最多。我的同桌——那个复读生那一年如愿考上了中专,据说三年以后,他将回到我们家乡的小学校当小学老师了。
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高中,吴老师专程到我家去家访。
从学校到我家要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吴老师的鞋子和裤腿上都溅满了泥点子。她擦着额头的汗水,在我家木头门子外面喊:“有人在家吗?”
那时候,我家正在吃午饭。桌子上是玉米面大饼子,没有菜,只有一大碗盐水,里面泡着大葱和萝卜缨。我有些害羞,赶紧收拾碗筷,吴老师拦住了我。在吴老师的心里,那一刻她也放弃了劝我读高中的想法。我看到了吴老师眼睛里的希望之火逐渐暗淡下来的样子。
我们的对话简短而沉重。
吴老师问我:“复习考中专不行吗?”
我摇摇头,告诉吴老师。我要跟着哥哥去水泥厂干活了。
吴老师跟我爸妈商量,她可以出一年复习的学费。我和爸妈虽然很感激吴老师慷慨相助,但我们还是拒绝了。
我跟吴老师说:“你不是说只要努力,每个人一样能够成为好样的吗?”
吴老师几乎哽咽了,她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油印小报来。这张小报是我们学校自己办的《晨曦报》。吴老师指着《晨曦报》上头版的一篇文章说:“你很有写作天赋,这是你们这届同学在学校最后一张报纸,拿给你一张做纪念吧。对了,你在水泥厂干活注意安全,要是有机会学习写作,我感觉你很有希望……”
夕阳西下,吴老师挽着裤腿走远了。
我站在山坡上,内心波澜起伏,吴老师的一番话给了我很多自信。我紧紧地把那张油印小报上贴在胸口,想起吴老师对我们的好来,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淌出来……
在水泥厂扛水泥间隙,我捡装水泥的纸袋子,用针线缝起来,然后在上面开始写作。两年以后,我到了一座海滨小城的疗养院打工,在那里我写出了第一篇小小说并且发表了。我把样报装进信封,寄给远在家乡的吴老师。
那年回家过年,意外发现寄给吴老师的那封信竟然在我家炕上。听我妈说,信是吴老师送来的,送来这信以后吴老师就去世了!
我打开信封,是我那张样报,在我名字的旁边是吴老师熟悉的点评。她写了三个字:好样的!听爸妈说,吴老师是有着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她私下无私资助过很多学生考学。她那天来我家送信的时候说,我考学那一年正赶上她爱人做手术。她对我爸妈说,看到我写的文章发表了,她总算放心了……
钟声悠悠,从远方响起来,而敲钟的人已经不是吴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