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住的那个村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马耳朵沟。顾名思义,沟的形状和走向都像马耳朵。其实,在辽西丘陵山地里,像这样的“马耳朵”多的是。辽西人喜欢依山而居,傍水为邻。凡是有人家住的地方,就一定有山有水。山都是矮山,河水也不是丰满的那种,干巴拉瞎地瘦。深的地方齐腰,浅的地方能露出白花花的河底石头。因为河是季节河,有时候来有时候走,都没有个固定的名字。这条河横在马耳朵沟的沟口,从远处看,像一条白晃晃的飘带,弯弯曲曲地有了动感。飘带能把远近的村落聚拢到一起来,是因为河边上有孩子们上学的学校。
村里人从这条河的浅处,铺上一排大块石头,人们在上面来回地走,就形成了一座简易的桥梁。父亲就是爷爷背着从“桥”上走到河对岸的小学校上学去的。然后,又从这座“桥”上,爷爷把父亲送进了县城的学校去读书。爷爷是小学校惟一的老师,教一年级到五年级所有的学生。父亲的性格很倔强,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父亲属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父亲十六岁那年,开始有了他自己的思想。父亲有了他自己思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越来越不听爷爷的话了。爷爷要父亲念完县城的学校就回马耳朵沟教书,父亲不干。父亲的理想比天高,父亲不想挣民办教师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爷爷的脾气很不好,对学校的学生态度和蔼可亲,对待父亲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爷爷拎着烧火棍子在后面撵,想用棍棒让父亲回心转意。父亲在前边一路狂奔,其间,两人吓惊了全村的鸡鸭,踩倒了两排谷子高粱,也引来了河两岸的乡亲来看热闹。爷爷到底没有追上年轻的父亲,父亲“扑通”一声跳进了河水里,什么蝶泳、仰泳、狗刨什么的胡乱扑腾一气,父亲爬上河对岸,钻进青纱帐就没了踪影。
爷爷一屁股坐在河边上,骂父亲,骂着儿大不由爹的话。爷爷后来去学校找过父亲,父亲那时候已经不上课了,他正和他的同学们,不,是父亲的革命战友们,进行着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爷爷更火了,学生不上课,革个屁命?父亲的战友们马上揪住了爷爷的小辫子,要收拾爷爷的口出不逊。最后还是父亲讲情,才把爷爷放回来了。爷爷临走时哭了,爷爷说:蛋头子大点的孩子,还要革的哪门子命。革完了命,马溜回去教书。爷爷那时候得了绝症,爷爷一直没跟父亲说起自己的病。爷爷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而小学校里还没有合适的老师接他的班。
爷爷一直到死也没看见这个抓紧时间革命的儿子。爷爷倒在了讲台上,人是不行了,可眼睛就是不闭,嘴里还有口气,呼哒呼哒不咽下去。村长知道爷爷的心愿。扯着嗓子喊:是不是想见大志?想让大志当老师?爷爷就清晰地点点头。村长蹦地下骂:大志,你个兔崽子龟孙子,就是跑到南斯拉夫去,我今天也得把你抠回来。村长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看过南斯拉夫的电影,一直以为南斯拉夫在南边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村长寻找父亲的过程很不顺利,学校不上课了,没有人。村长听说父亲和几个同学去北京看望毛主席去了,就骑上叮当响的自行车,沿铁路一路追了下去。按说,村长当时的做法简直愚蠢至极。因为一辆自行车再怎么快也不会追上火车。可村长是个自信的人,直到很多年以后,村长说起这事还这样自信地说:亏我的那辆好车了,要不上哪逮大志那小混蛋去。村长一直把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说成是他的车好。村长当时也是有过思想动摇的,因为铁轨趴在地上,老长老长了,骑自行车追了半天就是看不着头。正当村长沮丧的时刻,奇迹出现了。前边真的出现了一辆火车,像条黑糊糊的长虫趴在那。
村长追到跟前,才发现这是辆运煤的车。村长的心凉了一下,随即又热了一下。村长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马大志就在车上。村长挨节车厢喊:马大志,快下来。喊了几嗓子,煤车上真的探出一个人脑袋。脏兮兮的样子很滑稽,她瞅了瞅外面,低头说:马大志,有人叫你呢。村长听出来了,那个黑脑袋还是个女的。村长很振奋,继续大了声音喊:马大志,快下来。
村长的声音一大,父亲马大志就藏不住了。他也把脏兮兮的脑袋挂在了火车的车厢帮上。父亲很奇怪,村长是咋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地的。为了扒这辆运煤车,父亲和他的战友是经过缜密计划的,想不到火车半道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停下来了,想不到藏得那么隐秘还是被村长发现了。父亲懒洋洋地冲村长说:找我干啥?村长支上自行车,叉着腰骂:还干啥?你爹要咽气了,你还不回去给他扛幡去。父亲抹了一下鼻子,说了一句很不负责的话:你就给扛了得了呗,我还得去见毛主席呢。村长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着呢,可你爹要不行了。再说,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还没有我大呢,那幡我扛着了吗?村长上车上不去,就要到火车头前边找司机说理去。父亲为了革命大业是很能顾全大局的。一旦村长找到司机,那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也得一起跟着下来。父亲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战友,真是默默无语两眼泪啊。一是革命尚未成功,自己却要被村长带回去给老爹送终,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啊。二是,父亲那个时候已经和吴彤彤恋爱了,两个人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培养起了崇高的爱情,并且已经偷偷亲过一回嘴了。而那个李海生也一直在吴彤彤的屁股后面打溜须,这让父亲心里绝对放心不下。
可以想象父亲当时的思想斗争是多么激烈,内心是多么的矛盾,所以他下车的速度明显慢了。村长对父亲的动作缓慢很不满意,他要骑上自行车报告火车司机去。因为村长已经从父亲他们几个嘀咕的话语里面听出了端倪,村长识破了父亲他们的诡计,想拖延时间,火车一开就把村长甩下了。村长的嗓门高,几声大喊就彻底粉碎了父亲他们的幻想。父亲求饶说:村长,我求你了,别喊了,我下去还不行吗?父亲下了火车,没有马上跟村长走。而是蹲在路边上,掏出纸来认真地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写了一张请假条。请假条的全文如下:
请假条
敬爱的毛主席:
本来打算亲自到北京去看望您,并向您汇报思想,可家里有点事情要处里(理),特向您请假三天。
此致
敬礼
学生:马大志
那时候正是傍晚,一抹夕阳把蹲在路边写请假条的父亲镀上了金色的光环。车上的吴彤彤和李海生都神情庄重地看着父亲。村长在火车开动的时候,用力地抱住了父亲。村长不愿意到手的果实,突然变卦逃跑了。父亲坚持把请假条递给了车上的吴彤彤。大声嘱咐着:一定要捎给毛主席。吴彤彤把父亲写给毛主席的请假条紧紧地贴在胸口,父亲写请假条的那一幕深深地感动了她,她满含着热泪对车下奔跑的父亲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父亲为了这件事情,一直对村长耿耿于怀。好多年以后,还在跟他的女儿马民办说:当年没去看望毛主席,都是村长捣乱,真是遗憾一生啊。父亲最尊敬的人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年老的父亲唱《东方红》的时候,能把自己唱红了眼圈。而他的学生们却无动于衷,非常惊讶地看着父亲自我陶醉。那时候的孩子只知道“小虎队”,不知道“大救星”。父亲认为,爷爷要是跟毛主席比起来,地位就差了很多。爷爷会打人,不讲道理,还经常骂人,爷爷有脚气,爷爷睡觉打呼噜,人毛主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毛病。所以,父亲在爷爷的葬礼上,觉得没有去看望毛主席,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于是就很伤心,眼泪就如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哭声也如霹雷一样响彻云霄。
父亲因为这一惊天动地的哭,孝顺的名声就哭响了。还有,邻居秋月的一颗少女心也一起被父亲哭动了。只有村长纳闷,这孩子想不到还有点良心。怕哭坏了父亲的身子,没办法给孩子们上课,村长就拼命拉父亲起来。想不到父亲休息的时候问了村长这样一句话:你说,毛主席能批准我的请假条吗?
村长多留了心眼是从父亲问请假条的时候开始的。村长知道了,轻易是留不下父亲的。于是,在河边设了“埋伏。”
三天后,父亲急匆匆地摸出村子去北京找毛主席报到,过河的时候中了村长的埋伏。那个时候是秋天,河水已经凉了起来,父亲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跳河逃跑。父亲怕弄湿了衣服,见毛主席不方便。村长在“桥”上已经蹲了多时,村长说:马大志,你爹给你起名大志,就是希望你胸怀大志,可你呢,眼光简直像耗子。其实村长是想说父亲鼠目寸光,可村长一着急忘记了成语原话是咋说的。就说了眼光像耗子的话。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父亲的理解,父亲虽然读书不少,可光顾着革命串联了,学到的词汇量也并不丰富。父亲和村长就这样在“桥”中间对峙着。
父亲说:我爹也埋上了,我还不该找毛主席汇报思想去啊?村长说:毛主席那你不用去了,我都给北京挂了电话了。人家说让你接你爹的班,教孩子念书得了。去北京的红卫兵太多了,毛主席太累见不过来了。父亲当然不相信,村长一定是在假传圣旨。父亲想走,可村长挡着路不让走,父亲就狠了心,扎河里去了。父亲想,为了革命,牺牲点又有什么呢?河水凉点又有什么呢?父亲重演了逃脱爷爷追踪的一幕,可是,父亲没有想到河边上还有三十几个孩子。
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爷爷的学生。他们早就得到了村长的通知,日夜把守在河边上,看着父亲。父亲走了,学校就要黄铺了。除了村长,除了爷爷,没有谁会关心这所小学的存在了。父亲水漉漉地愣在了河滩上,父亲的腿拔不起脚来了。父亲不是冻的,父亲看到了三十几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了河边。父亲就一屁股跌坐在河滩上跑不动了。
父亲就这样到了学校。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教书生涯。父亲根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干就是漫长的四十年。父亲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深深的爱上老师这个职业,就像他一直深爱着毛主席一样。
父亲去学校的那天,河水在唱着欢快的歌。父亲把几粒石子甩进了河里,河水多了伴奏的音符,潺潺地流淌,把父亲的身影揽在怀抱里……
二.
学校的名字很好听,叫“向阳红”小学。房子只有两间,一大间教室,一小间宿舍,中间是用土坯隔开的。宿舍是后间出来的,原来是整个的大筒屋。奶奶没了以后,爷爷不愿意跑道,就从河对岸的村子搬了出来,一直在这间简易宿舍里住着。
宿舍没有其他的东西,一铺火炕,一只水缸,吃水要到隔壁的秋月家去打。一只水桶,平时在教室里搁着,只有宿舍里缺水的时候才拿过来用。学校没有院墙,操场显着老大老大的,孩子们下课可以满世界地瞎蹿。旗杆有一根,是爷爷栽的。这根旗杆很特殊,是棵碗口粗十几米高的钻天杨做的。爷爷把树砍了来,就栽在了操场上,升国旗用。想不到第二年,旗杆发芽长叶了。这样,爷爷就多了一份活,给旗杆浇水,每年都要让班里最淘的孩子胡闹爬上去,把窜出来的枝条砍下来。这根旗杆生命力还挺旺盛,胡闹上学三年了,砍了三年,树上的枝条还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父亲来到学校,并没有马上上课。村长急得不行,好话说了三箩筐。父亲就是躺在爷爷的行李卷上不动地方。村长急了,说:我就不信了,没有你这只臭鸡蛋,我还打不成槽子糕了我。给你钱你都不挣,那好,我去当老师。
村长出去就招呼在操场上疯跑的孩子:都进屋上课去了。孩子们欢呼着往教室里挤,只有胡闹爬在旗杆顶上不下来。村长骂:胡闹,你耳朵里塞鸡毛了,我叫你没听见啊?胡闹在旗杆顶上不动,嘴上还直对付:没有老师上啥课啊?村长急了:谁说没有老师了?那马老师不在屋里歇着呢吗?歇够了就上课了。胡闹嘻嘻笑:他是马大志,不是老师,他爹才是老师。村长说:你别臭美,赶紧着下来,从现在开始马大志就是你们老师了。胡闹撸了下鼻子:大志还管我叫小爷爷呢?咋给我上课?
父亲一直在炕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胡闹的话刚说完,父亲就腾地起身,推开门骂:攀大辈没好事,看我不揍扁了你个小兔崽子。胡闹吓了一跳,做个鬼脸说:萝卜小,我不长在背(辈)上了吗?不信,你去问你爹去,我真是你小爷爷。年轻气盛的父亲冲出来就晃荡旗杆,想把胡闹晃荡下来。胡闹不怕,在上面叫父亲的号。进教室的孩子都趴在教室门口看热闹,几个胆大的孩子还大声喊着加油,不知道是给父亲加油还是给胡闹加油。
村长忙劝阻父亲:大志,我先跟你交代交代,完事了你慢慢教训这小子。这死崽子随他爹,他爹上学的那会你爹就没少熟他的皮子。你说,这玩意他也随根。胡闹在旗杆上见父亲上不去,更加放肆了。他喊着:想教训小爷爷,门都没有。父亲气急了,从地上抓起块土坷垃就扔了上去。胡闹没有防备,被土坷拉打在脸上,手一松就出溜了下来。胡闹摔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底下的人都吓了一跳,隔壁看热闹的秋月跑了过来,抱住胡闹说:大志,咋整的?这么老高掉下来,要是摔个腿断胳膊折的可咋整啊?他妈大面瓜还能轻饶了你啊?胡闹听了秋月的话,嚎得更来劲了。父亲心里不好意思,没有想到一土坷垃就把胡闹揍下来了,父亲嘴上挺硬气。父亲说:谁让他嘴欠了,大面瓜来了我也不怕。
胡闹在地上撒泼:好啊,看我不告诉我妈,你们管我妈叫大面瓜。村长过来看了看胡闹没啥事,就往下压事。村长说:你妈不叫大面瓜叫大肿瓜啊?赶紧着起来溜达溜达腿,溜达晚了,大腿筋给你墩短了叫你说不上媳妇打光棍。胡闹在操场上转圈溜达腿,一边溜达一边嘟囔着骂:我要是打光棍,就找你马大志算帐。
看胡闹真的没啥事,三个大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秋月说:大志,你回来当老师了?大志没言语,转身回了宿舍,门“咣当”在身后响了一声。秋月吐了下舌头,村长说:随他爹那个犟种,不愿意干。村长冲又涌出来的孩子们喊:都进屋学习去,一不看着就满山放羊了,赶明都得成睁眼瞎。胡闹坐在旗杆下的石头上抹眼泪疙瘩,村长撵完了别的孩子,招呼胡闹:胡闹,进屋吧。胡闹说:我腿墩疼了,歇会儿。村长骂:别放屁挪桌子遮羞找借口了你,腿墩了一下又没墩着你嘴,不耽误上课,你要不上课,老在外边呆着吧。胡闹赶紧一蹦高起来,钻教室里去了。
秋月进了父亲的宿舍,父亲一骨碌身子给了秋月一个后背。秋月坐在炕边上,还没等说话,那边屋里的孩子嘻哩哗啦的声音传过来。秋月就不吱声了,俩人一起听隔壁的村长咋给孩子上课。
村长先是咳嗽,故意咳嗽。孩子们静不下来,村长就喊:肃静,都肃静,上课了,别赶上家雀子闹喳喳了。孩子们终于静了下来。村长说:自打你们马老师走了以后,咱都半个月没正经上课了,可不能再瞎胡混下去了。胡闹在底下说:村长说话不算数。村长一惊,问:谁说我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同桌的其他两个孩子一起翻在了地上。教室里乱了起来,村长跑过去拉孩子起来。这才看见,敢情胡闹屁股底下坐的凳子没有腿,是用一摞砖头摞起来的。胡闹一离座位,那边的两个孩子就得把凳子压过去,来个人仰马翻。村长瞪了一眼胡闹,坐下,你屁股长草了,你一动别人不得跟着你挨摔吗。随你爹,没事干不会挠墙根啊,没事干你不会戳牛尾巴玩啊,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胡闹收拾好坐下,村长接着问:谁说我不说话不算数了?站起来!胡闹往起一站,那两个孩子又应声翻倒,教室里一片哄笑。村长急了,训斥胡闹。那两个孩子起来揭发说:村长,是胡闹说你说话不算数的。
村长打量半天胡闹,问:我咋说话不算数了?胡闹说:你说给我们上唱歌课,上体育课,还上画画课呢。可这些天净上劳动课了。村长皱眉头:胡闹,就你是奸妈养活的,别人都是傻妈养活的啊?你是事妈啊?劳动课咋的了,没有劳动能有你吗?胡闹反驳:村长说的不对,我是我妈生的,跟劳动没有关系。村长下不来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啥叫吆三四五六啊,你爹和你妈不劳动能生产出你吗?我说你不大点孩崽子,不犟犟嘴怕把你当哑巴卖了啊?孩子们哄笑,把这屋的父亲也逗笑了。村长说:新老师我给你们带来了,学不学在你们了,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
村长“吱扭”一声开了那屋的门出去,父亲就又恢复了开始躺着的姿势。村长一出去,那屋的孩子们又嗡地一声乱了起来。村长进了宿舍,先隔着土坯墙冲那屋吼了一嗓子:肃静。那屋刷地一下子就把声音压住了,由嗡嗡变成了嘁嚓。
村长说:大志,你就别难为我了,还让我给你下跪你才开面啊。赶紧收拾收拾,给孩子们上课去。父亲躺不住了,坐起身来,说:我还没备课呢?讲啥呀?村长急了:大志,还备啥课啊,我看你爹讲课上去就讲,根本没浪费时间备课。都是小孩子,你愿意讲啥就讲啥呗,别备课了。父亲又来了犟劲:不备课,我不会讲,我又一天老师也没当过。村长想了想说:好好,那你赶紧备,现上轿先扎耳朵眼。村长往外走,趴门口问一句:十分钟够用吧?父亲说:最少得一天。村长咧嘴:干啥用一天啊,这不磨洋工呢吗。
村长重新回教室,父亲起身。秋月就笑了,说:大志,当老师多好啊。父亲说:我膈应粉笔沫子。秋月说:那也比我们水泥厂干净,干一天活回家,连肚脐眼里都是水泥呢。大志被秋月的话逗得“扑哧”一声,憋不住笑了。笑得秋月满脸通红,秋月说:我是说男的懒,肚脐眼里全是水泥。解释完觉得更不妥,男的肚脐眼里有水泥你怎么知道?秋月就红着脸跑了出去。父亲望着秋月跑出去的身影,心里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馨。父亲想:要不先凑合干着吧。
那边的教室里又传来了村长的声音。
村长骂:吃一百把豆子不嫌豆腥气啊,咋又呛呛成蛋了?上课了。有孩子问:新老师呢?村长说:新老师给你们备课呢,今天还由我给你们讲。孩子们肃静下来,听村长讲课。村长冷不丁被孩子们静静地一瞅毛了:都直勾勾瞅我干啥?我不会讲课,猜个闷吧。孩子们欢呼,等村长说谜语。村长说:也不是啥好闷,是个题,老难了。说有头黄牛在草地上头朝北吃草,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在地上打了个滚。你们说,牛尾巴最后朝着哪?孩子们马上猜了起来,都到关键地方卡住了壳。牛打完滚后,牛尾巴朝的方向难住了孩子们。村长得意地站在讲台上审视孩子们,一一否定了孩子们的答案,村长想,靠这个闷差不多就能糊弄一节课呢。
村长憋了半天孩子们,在孩子们的强烈要求下,终于要说出谜底了。村长说:猜不出来吧?这闷老难猜了,可我跟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猜出来了。我妈为这事还给我煮了鸡蛋,要不咋说,得学会动脑筋呢,不能跟胡闹似的,调皮捣乱顶几个,要正经的就瘪茄子了。村长说着用眼睛找胡闹,胡闹的桌子后面只坐着两个孩子。村长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胡闹的桌子上,村长喊:胡闹呢?胡闹跑哪去了?胡闹在桌子底下不知道正鼓捣啥,听见村长叫,就露出脑瓜问:村长,下课了?村长说:下啥课啊?我这刚上课。你咋老道逛窑子不务正业啊你,再不好好听讲,我告诉你妈大面瓜去。胡闹钻出身子:村长起外号,我告诉我妈。村长不屑一顾:有能耐你就告去,我跟你妈有闹头,当面都敢叫。你知道啥啊?你懂得几个问题啊?胡闹说:我啥都知道,你就不能给我妈起外号。村长来了劲:胡闹,你还啥都知道,那你给我答答,牛尾巴到底朝哪?胡闹斩钉截铁地说:牛尾巴朝地下,转到南斯拉夫去也朝地下。
村长愣住了,胡闹那么大点的孩子也知道南斯拉夫,有点纳闷:你准是听过,我再给你猜个闷。村长不等胡闹反驳,又出了一个闷:你说,纸里头包火是啥?你要是猜出来,我就真服你。胡闹低着头琢磨一会儿,说:是灯笼。村长彻底服了:行啊,黑不出溜地挺有才啊。胡闹,刚才你咋不早说啊?胡闹说:我趁你们猜闷的时候,把小长虫塞秀锁书包里去了。村长说:下回注意点听讲,别老琢磨着淘气。村长等会儿觉得胡闹的话不对,忙着又问:胡闹,你说把啥塞秀锁书包里去了?胡闹说:是小长虫。秀锁低头摸书包,“妈呀”一声就把一条小蛇甩到了讲台上。村长天生怕蛇,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跑出了教室。
父亲终于走进了教室。他低头就把小蛇抓在手里,安慰着怕蛇的孩子们:都别怕,蛇是人类的好朋友,一点都不可怕。看看,它多可爱啊。孩子们肃静了下来,看着这个一直没有多说话,也没有走进教室的新老师。父亲那天帮孩子们抓住了一条小蛇,他带领着孩子们,把小蛇放回学校后面的山坡上。他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他在孩子们中间,忽然有了一种亲切感。
秋月一直在远处注视着父亲,父亲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形象,让秋月感到是那样的亲切,秋月的眼睛里汪着一汪清水,要一直流进父亲的内心深处。
三.
父亲第二天就给孩子们上了第一节课。
村长和秋月都潜伏在窗下来偷听,父亲那天换了他最好的一身衣服。父亲那年正是好美的年龄,他还用木梳沾了清水,把头发从中间分了一下。这样的打扮把孩子们都震住了,那个调皮的学生胡闹还由衷地赞叹一句:老师的头发赶上让牛犊子舔的了。
父亲走进教室,很严肃地说了一句:同学们好。三十几个孩子一起拖着长声喊:老——师——好!在外边坐着的村长,听见孩子们的喊声,摸出了腰里的烟袋,装上一袋旱烟骂:哎,多少日子,孩子们见不着荤星了,扎不冷一叫,心都给叫酥酥了。
父亲简单地向孩子们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回身,瞄了一眼戳在墙上的长黑板。粉笔一扬,刷拉一声就在黑板上划出了一条竖线来。父亲的这一手,马上倾倒了孩子们。因为父亲没有用隔尺,只是那么随意地一划,就划出了一条非常标准非常直的粉笔线来。那条粉笔线把黑板一分为二,分得均匀标准。孩子们赞叹起来,爷爷做他们的老师时,划线总划不直。爷爷划完,总要问孩子们:直不直?孩子们就拖着长声一起回答:不——直。爷爷就下了讲台,站远处看,真的不直。自嘲地骂一句:歪到肋条上去了。爷爷重新划,在原来划上的粉笔线上接了无数条小尾巴,曲里拐弯地挺有意思。后来,爷爷就改用一只木头长尺子划线,线是直了,可尺子总放不正。爷爷那时候总好划一些不正的直线来。爷爷的拙劣表现,给了父亲充分发挥自己才华的机会和空间。就凭这么划一下,父亲的人气指数开始直线上升。
父亲没有用隔尺,没有丝毫地犹豫,就把一条活生生的直线奉献在全班面前。父亲潇洒地转身,身后的黑板已经被一分为二了。父亲沉静地说,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同学做算术题,上面的那趟是一年级的,下面这趟是二年级的。父亲又开始尽情地表现自己了,父亲冲左边那半块黑板走去,坚定地用粉笔横向把黑板又切开了一条直线。父亲的表现已经近乎完美了,孩子没有想到父亲不但划竖线拿手,划横线也一样很棒。父亲的这道横线划过后,左边黑板就变成了两块上下相等的空间。父亲打开书本,开始在黑板上抄题。
胡闹在这个时候又发言了,胡闹是急性子。胡闹问:老师,我做啥?胡闹是三年级的学生,全班就他一个是三年级的学生。父亲听出了胡闹的声音,继续往黑板上抄题,回了胡闹一句:你老实地眯着。父亲的粉笔字写得很漂亮,尤其是每个字的结尾,父亲总喜欢重重地顿一下。父亲顿笔的劲道大了一点,戳在墙上的黑板就向着父亲倒过来。父亲摁了几次,黑板还是不老实。父亲就喊:胡闹,你上前边来扶着黑板。胡闹美滋滋地上了讲台,仰着脖子扶黑板。父亲写完左边的黑板,要孩子们做。又去右边的黑板上划横线,上边写的是四年级的生字,下边写的是五年级的生字。
胡闹一直扶着黑板,终于忍不住了,问:我的呢?父亲说:你的啥?胡闹偏着头躲避着父亲弄出的粉笔沫子:咋没有我的题啊?父亲说:谁让你是三年级的了。胡闹不干了:三年级咋的了,三年级的就是后妈养活的,一年级二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的就是亲妈养活的?父亲把剩下的粉笔头按在最后一个生字上,往下一抿,最后一笔完成了。父亲说:谁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胡闹抹鼻子,梗脖子:不是后妈养活的你不给我出题?父亲笑了:三年级就你一个学生,我还没备课呢。没备课我讲啥,我要是乱讲,你又该说你是后妈养活的了。我还得找村长呢,你一个学生我没办法伺候,要不你跳级,要不你就蹲级。
胡闹瞅了一会儿父亲,冒出一句:哼,你记仇找我茬,我去找村长去。村长早就在外边忍无可忍了,忘了是在偷听了,趴窗子骂一句:找我也没用,马老师说得就算了。村长突然冒出一嗓子,把教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父亲推门说:你在外边啊?啥时候来的?村长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给这个属毛驴的父亲撑腰:胡闹,我跟你说,这黑板以后就承包给你了,村里都研究过了,认为你扶着黑板最合适。我给中央写封信,把这事就定下来了。嘴别老嚓咕小豆腐,有意见你就提,有屁你就放响点,定下的事,你就是告到南斯拉夫去也没用。
胡闹后来就一直给父亲扶着黑板。父亲从爷爷接手的这群孩子里,后来只有胡闹一个人考上了乡里的中学。那年的考试很严格,监考老师是外校的,胡闹还是三年级的学生,可老师发试卷的时候竟然把考中学的试卷错发给了胡闹。胡闹答完题也不知道试卷错了。这事后来引起了轰动。乡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上竟然有胡闹的名字,而且还考了全乡的第一名。这个胡闹简直就是个天才一样。消息传来,大家都不相信,调出胡闹的试卷一看,千真万确是胡闹干的事情。
胡闹那几天吓得大气不敢出,看父亲和村长嘀嘀咕咕,看乡里来老师问这问那,胡闹以为自己又闯了祸。父亲和村长经过研究,决定将错就错,让胡闹从三年级直接升到乡里的中学去。因为,再次经过对胡闹各门功课的检测,结果是振奋人心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没有能难得住他的题和生字。这都是父亲要胡闹在前边扶着黑板的缘故,胡闹已经站着把小学阶段的课程全部琢磨透了。
把胡闹送进中学的过程遇到了困难,胡闹以为学校要开除他,死犟着不去。村长连唬带吓,胡闹答应了,胡闹他妈大面瓜又不干了。大面瓜怕胡闹年龄小跑不动,还有胡闹上中学用的本子就多了,大面瓜不愿意掏钱给买。父亲给胡闹买了本子,还拿出一条干净的羊肚子手巾来,让秋月给胡闹缝了一只新书包。胡闹美够戗,屁股蛋上甩着羊肚子手巾书包就去乡里的学校报到去了。
父亲送走了第一个学生,不是毕业生,是连跳了好几级的捣蛋鬼。父亲从此总结出了一条培养人才的真理:狠点管理出人才。所以父亲在后来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一直使用着体罚。父亲教过的男学生,几乎都挨过父亲的揍。
关于胡闹后来的事情,在这里有必要再交代几句。胡闹上中学的第二年冬天,父亲在河边上发现了他并没有去上学。父亲夹着书本从河里的石头上路过,看见胡闹和几个孩子在冰上砸窟窿逮鱼玩。父亲就喊了一声:胡闹。胡闹也看见了父亲,转身就跑。父亲沿着河岸一直追出三里多地。胡闹累完蛋了,趴在冰上喘粗气。父亲也累得不轻,蹲在岸上骂:你给我滚上来。胡闹上岸,父亲先给胡闹屁股蛋来了两脚,胡闹趔趄着不敢躲闪。父亲那几年打胡闹相当顺手,拧着胡闹的后脖子筋问他为啥不上学。胡闹野性,扛打的能力强。胡闹说都怪你,我妈说攻我念完小学就拉倒,你非要提前让我毕业。我妈不让念了,我去了几天,是我妈让我应付你和村长的眼睛的。
父亲很震惊,拧胡闹脖子的手就松开了。父亲说:你妈大面瓜咋那么不是人呢。我找她去。父亲找大面瓜的结果是,父亲垫上了胡闹的学费书费。父亲拎着胡闹的脖领子说:胡闹,你得好好念书,长大了好还我的钱。胡闹说:那你再借我点钱,我得买双棉鞋,冬天冻脚。父亲低头看见胡闹的脚上还穿着单鞋,父亲就帮胡闹脱了鞋。胡闹的脚冻了,父亲狠心回宿舍就把铺的那领羊毛毡子拿了出来。父亲去隔壁秋月家借剪子,把胡闹的鞋底按在毡子上,贴着鞋边,喀嚓喀嚓就从完整的毡子上剪下了一副鞋垫来。
胡闹后来鞋垫坏了就来找父亲要,他妈大面瓜也来要过一次。大面瓜坚持自己剪,剪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就发现不对,大面瓜拿着她自己的鞋做着样子。父亲就翻了脸,把大面瓜赶了出去。父亲说:我供胡闹鞋垫,是因为胡闹是我的学生,你算个鸡吧蛋?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父亲已经扎根在乡村当老师了,父亲的嘴里挂着郎当零碎,也像乡亲们一样会说脏话和骂人的话了。
那领羊毛毡子,是爷爷留给父亲唯一的物品。除了自己的学生,父亲舍不得给任何人用。
四.
父亲终于甘愿扎根在乡下教书,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爷爷交给父亲的学生当中,有一个叫秀锁的女孩子。就在胡闹创造了奇迹,从三年级直接上了中学后不久,父亲的另一个看好的学生秀锁却辍学了。
父亲雄心勃勃,认为他的教育方法取得了初步成效。那种教育方法就是到前边一边扶着黑板,一边听老师讲课。父亲用这种特殊的方法培育好了胡闹后,也曾想培育过秀锁。秀锁的学习也不错,她上四年级,脑瓜子聪明得很。父亲让秀锁扶着黑板,没过几天,秀锁就不去扶了。父亲很纳闷,问秀锁为什么。秀锁的眼泪落了下来,秀锁说她爸爸不让她接着上学了。父亲就给秀锁打气,过两天由父亲去找秀锁的爸爸求情。
还没等到过两天,秀锁就不来上学了。父亲那些日子忙得很,没顾得上去秀锁家。秀锁家离学校远,在柏木山沟的深处,离马耳朵沟有二十来里的山路。等父亲抽出时间要去看望秀锁时,秀锁已经出嫁了。迎娶秀锁的马车从马耳朵沟的河边上经过。两匹枣红马,踏碎了河里的薄冰,把穿着大红棉袄的秀锁拉走了。父亲的学生们发现了秀锁坐在马车上,跑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跟村长借来了自行车,追出好几里路,终于截住了马车。父亲不让秀锁走,抢下了车老板的鞭子。秀锁说:老师,我都等你好几天了,你咋刚来了啊/我不出嫁我妈的病就没有钱治了。父亲傻了,任凭车老板夺回鞭子。父亲没有那么多的钱给秀锁的妈妈治病。
秀锁出嫁的那一年才十四岁,秀锁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读够书,父亲的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件事情对父亲的冲击很大,父亲想出去闯荡的心彻底收敛了。父亲认为,乡间因为没有文化,才出现了这么多愚昧的事情,因为没有文化,乡亲们的日子才会贫穷,乡亲们才不让自己的儿女去上学。那一刻,父亲感觉自己的肩头责任重大了。父亲明白了爷爷当时手拎烧火棍子,紧追不舍愤怒至极时的心情了。
乡间的女孩子出嫁四天要回门的,父亲在河边跟回门的秀锁又相遇了。确切地说,是秀锁偷偷跑到河边,想再远远看看学校的。父亲和他的学生秀锁,站在河两岸对视着。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父亲只叫了一声:秀锁,回学校来吧。都怪老师没有去找你。秀锁就哭了,秀锁的身后跟着一个年岁挺大的男人,那男人的年龄比村长还要大。秀锁接过那个男人的包,跟着他渐渐从父亲的视野里消失。父亲痛苦极了,父亲后来一直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内疚,虽然这不是父亲的错。父亲就是及时找到秀锁的家,可父亲也不会改变这样的结果,改变秀锁的命运。父亲是民办老师,工资不多,爷爷走时拉下的饥荒,要父亲一分一分还掉。父亲从这开始,就深深地爱上他的每一个学生了。父亲养成了护犊子的脾气。自己的学生自己可以打骂,但是别人欺负不得。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学生被校外几个混子打了,愤怒的父亲拎着从秋月家拿来的铁锹,把那几个家伙追得狼狈逃窜。父亲认识他们,锲而不舍地去他们住的村落寻找,非要给学生出这口气。最后还是村长出面协调,让他们给父亲赔礼道歉,父亲才算拉倒。
秀锁出嫁后,挨过不少打。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了那个男人的毒打,竟然跑父亲的学校来了。父亲当时正在上课,秀锁破门而入,身后撵来了如狼似虎的男人。父亲愤怒了,把那个粗暴野蛮的男人踢出了教室。父亲那时候身手不错,打架在村里是没有几个对手的。那个男人爬起来骂:俺花了钱说的媳妇,心不在俺这呢。都是杂种个马大志,给俺女人灌了迷魂汤了。要不是村长得到信跑来拉架,父亲那天还要彻底修理修理秀锁的男人。村长把父亲留在了学校,孩子的事不用操心了,但父亲更让村长操心。父亲脾气暴躁,总给村长出难题。
村长说父亲:人家两口子的事,你这当老师的就别瞎操心了,你这不是三个鼻子眼多出一股气,胸脯子挂笊篱多捞那份心吗?父亲指着秀锁的男人,非要给他再拿拿龙。秋月跑过来,把秀锁弄进家里,这事才得到缓和。听秀锁说,那男人对她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年龄大了,想早点要孩子,而秀锁结婚半年多了,肚子里就是没有动静。男人心急就骂秀锁,秀锁一挨骂就想起学校来,这才挣脱了男人跑学校来了。
秋月问了秀锁才知道,那男人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因为秀锁十五岁了,还没有来月经。没有那个可爱的月经,就是再勤奋的男人,再怎么付出辛苦也是白费的。秋月就把秀锁的男人叫家里去骂了一通。这边的父亲气还没消,村长还得劝。秀锁擦了眼泪,又跟男人回去了。临走也没敢看父亲一眼,父亲听了秋月的叙述,正在用拳头咣咣地砸宿舍的门框。父亲砸一下,骂一句: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打这以后,秀锁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两年后,父亲有一次去乡里办事,又远远地看见秀锁了。秀锁腆着鼓鼓的肚子,那个可恶的男人眉开眼笑地跟在身后。秀锁一脸笑容,很幸福的样子。父亲没有过去,就那样看着十七岁终于来了月经,终于怀了孕,终于露出幸福笑容的秀锁。父亲想:自己的学生,要做妈妈了。
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人呢,咋不叫一辈子。父亲身边的秋月就笑了,秋月说:咱的事,你托媒人了吗?父亲愣了一下,回头看秋月,低了声音说:跟我一辈子,怕是苦了你。秋月望着父亲不说话,秋月的眼睛会说话。水泥厂厂长的儿子相中了秋月,可秋月的心里只有父亲。只要父亲在学校教书,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念课文,秋月的心里就永远流淌着潺潺的河水。秋月和父亲的恋爱一直谈了三年,因为有了秋月的关心,父亲那些日子才多了很多欢声笑语。乡下的日子是孤寂的,除了调皮的胡闹,除了早早嫁人的秀锁,一切都是平静的,就像村口那条静静的河流,没有任何声息。父亲在这三年里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革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冲动的火苗子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在父亲的心里熄灭了。父亲慢慢知道了,自己更适合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毕竟,这里需要自己,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心里是塌实的,心情是快乐的。
跟秋月的婚事拖了又拖,父亲一直犹豫不决,一是没有足够的钱来办婚事。二是父亲还有个结一直没有解开。那个结虽然已经在父亲的心里埋藏了三年,可有些时候,还会在父亲的心里偷偷地发芽,把父亲的心拱得很痒痒。那个结是吴彤彤,是父亲的初恋。父亲是个痴情的人,吴彤彤的初吻是那样的热烈,让父亲不能忘怀。
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彻底想和秋月结婚的时候,吴彤彤竟然找上门来了。
吴彤彤来了,几经打听,终于站在了父亲的宿舍门口。父亲这是在宿舍住最后一宿,河对岸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和秋月结完婚,就搬回去住了。父亲被门口的哭声惊醒了,父亲打开门,看见了初恋情人吴彤彤。吴彤彤说:马大志,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父亲望着咧嘴嚎啕的吴彤彤,恍如进入梦境一般。
父亲升上了炉火,给吴彤彤煮了一碗面条。吴彤彤穿得臃肿,费力地蹲在地上啼哩吐噜地一通猛吃。 一碗没够,吴彤彤抹抹嘴巴,说:马大志,再给煮一碗呗。吴彤彤由当年文静清秀的女孩子,变成了如今的难民模样,像多少年没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父亲给她煮了三次面条,才算把她彻底喂饱。父亲终于倒出空闲来跟吴彤彤说话了,父亲问了他最关心的事情。父亲问:我给毛主席写的请假条,你给毛主席了吗?吴彤彤一拍大腿,说:马大志,为了你那张请假条,差点没把我给挤死。吴彤彤的讲述可谓一波三折,毛主席倒是远远地看见了,可天安门城楼下的人太多,吴彤彤举着请假条往前一挤,来了一阵风,把请假条给刮跑了。再想去追,地上全是人腿,哪里还有请假条的影子啊。
父亲唏嘘了良久,没送到就没送到吧,好在父亲在当上老师的第二年,给毛主席另外写了信。父亲说他要在山区小学培养祖国的花朵,用另外的方式报效祖国了。父亲最后问了吴彤彤现在的生活情况。父亲想告诉她,父亲要和秋月结婚了。可父亲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彤彤就又大声哭了起来。吴彤彤吃饱喝足了,哭声就格外嘹亮起来了。父亲不知道吴彤彤咋的了,吴彤彤就撩起了自己外面的厚衣服,一直揭到肚皮那层。吴彤彤说:马大志,我怀孕了,快到大月藏不住了。
父亲的脑袋当时就“嗡”地一声。缓了半天才清醒过来,父亲说:不关我的事。吴彤彤嘴一撇,哭得更来劲了:谁说关你的事了,我自己弄的,要是让我爸妈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啊。父亲劝了吴彤彤半天,要她去找孩子的父亲。吴彤彤说:要是能找我还不会找啊,要是能找我还会找你来啊。好了,我累了,这事明天再说吧。咱们睡觉吧。父亲当然不会睡糊里糊涂的觉。父亲琢磨了半宿,终于琢磨过来了这个吴彤彤是不打算离开这了。
父亲在天亮了以后,就开始煮面条。又煮了三碗,等吴彤彤起来吃。吴彤彤睡得不错,她也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不吃面条,只瞅着父亲说:你是想赶我走?父亲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要结婚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整不了。吴彤彤说:整不了也得帮我整,来的时候我都看好了,村口有条河,你要是不肯帮我的忙,我就跳河死在这得了。
父亲劝说:你别想不开,真的没我啥事。你还是找别人帮忙去吧,谁是孩子的爹,你找谁去吧。吴彤彤说:你真狠心不管我,我就真死给你看,让你一辈子心都不安。说着吴彤彤真向外边走去。父亲不管她,任她折腾。父亲知道吴彤彤胆子小,一定是吓唬自己。没有想到,不大一会儿,河边上有人喊起来:有人跳河了!
父亲把吴彤彤从冰窟窿里捞上来,整整烤了半天才把她的衣服烤干。因为没有女人换洗的衣服,吴彤彤只能穿得很裸露,钻在父亲的被窝里睡懒觉。父亲对醒过来的吴彤彤说:你还来真的了?你这不是成心在难为我吗?得了,先在我这呆着吧。不过,咱可得说好了,你不能影响我结婚。父亲去隔壁给孩子上课,吴彤彤拎过父亲打水用的水桶当了尿桶,痛快淋漓地在宿舍里撒出了一泡热尿来。正露出白白的屁股撒着,秋月推门进来了。秋月惊问:你是谁?吴彤彤反问:你又是谁?
五.
父亲为了能够顺利地和秋月结婚,那些天开始带着吴彤彤东奔西跑。吴彤彤肚子里的孩子,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杂种,是阻碍父亲结婚的最大障碍。父亲当务之急必须把孩子先弄出来,弄出来吴彤彤就不纠缠自己了,不纠缠自己了,父亲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结婚了。这个吴彤彤三年时间里不知道闹出了啥事,把自己的肚子都闹大了。父亲怀着良好的愿望带着吴彤彤进县城的医院,那个年代里,做人流不是很随便的,得要乡里和村里的介绍信来证。吴彤彤不说出孩子的爹,父亲当然开不出来介绍信,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父亲和吴彤彤在县城转了一天,也没有把孩子做掉。几家医院的大夫都拒绝给吴彤彤做人流手术,而且还用言语来挖苦吴彤彤,气得吴彤彤跟医生吵了一架。吴彤彤反问医生:我怎么贱了?你没贱过吗?晚上你没在男人面前擗开过腿吗?吴彤彤说的话有些少儿不宜,父亲听不下去,一个人出来。吴彤彤就不吵了,追上父亲继续想办法。父亲只好又把吴彤彤带回了马耳朵沟,继续给吴彤彤煮面条。吴彤彤有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倒不显得有多急了。倒是父亲坐不住了,秋月找到父亲,要父亲彻底交代跟吴彤彤的关系。父亲脸红脖子粗的跟秋月保证,他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他和吴彤彤亲嘴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秋月就哭了。秋月对父亲跟吴彤彤亲嘴感到很伤心,自己这算什么?跟父亲已经处了三年对象了,父亲一次还没有亲过她呢?秋月一哭,父亲的心就更烦了。
秋月实际上没有真生父亲的气,秋月只是在试探父亲的心里到底想着谁。其实父亲自己心里都不知道更倾向哪一个?吴彤彤是父亲过去的恋人,而秋月是现在定婚的未婚妻,就像胳膊和大腿,哪一样都不能少。大腿没有了,父亲不能走路;胳膊没有了,父亲不能拿东西。不能怪父亲脚踩两条船,也不能怪父亲用心不专一。父亲还小,父亲只有十九岁,父亲还不知道该怎样取舍。这样一来,就看吴彤彤和秋月两个人之间谁更具备竞争的本事和天性了。在这一点上,吴彤彤明显占了上风。
吴彤彤高就高在她一直没有说出谁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这让父亲就永远处于被动局面。她不说,父亲就只能猜测是那个李海生的。而乡亲们的猜测就更离谱了,就让父亲更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身子了。人家一个大姑娘,大着肚子凭啥就偏偏找到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事,你会带着她满城跑做人流吗?还有那个吴彤彤绝对不注意精神文明建设,有学生在父亲的宿舍里,亲眼看见过吴彤彤穿得很露骨,还把洗下来的裤头什么的晾在操场边上的单杠上。
父亲很狼狈,一边忍受着乡亲们的猜疑,一边继续帮吴彤彤想办法。撵是不能再撵了,吴彤彤真敢跳河寻死,要是真死在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公安局追查起来,自己又该怎么说?父亲通过多种渠道想办法,终于在五十里外的山沟里打听到有一个能做人流的大夫。父亲一分钟都没有耽搁,拉上吴彤彤就走。吴彤彤到了那,看了一眼大夫,就咧着大嘴叉子开哭了。那大夫五大三粗,一双大手长了好多老茧。诊所里没有手术台,做人流只能就着黑糊糊的炕沿上。吴彤彤怕得要死,拉着父亲的手拼命地叫。大夫皱眉头说:把裤子脱了,早知道遭罪,就别图那点快乐。吴彤彤冲父亲说:你听他说什么呢?吴彤彤是想找父亲给她做主。可父亲那个时候只想快点把那个恼人的孩子弄出来。父亲那时候尚是处男,对男女之事也尚且处在朦胧猜测阶段。学校没开过生理课,很多事情还需要靠想象来完成。吴彤彤磨蹭着脱裤子,父亲觉得不方便,要出去。吴彤彤就像杀猪一样大呼小叫,不让父亲走。父亲要是走了,吴彤彤就害怕跟那个民间大夫独自呆在一起。
父亲挣了几次要走,都没有成功摆脱吴彤彤。大夫就说:自己的老婆,看就看了呗,正好你帮我按着大腿。父亲诧异地问:难道做手术不打麻药吗?大夫白了一眼父亲的无知,说:用不着,掏几下子就整干净了。吴彤彤艰难地脱了裤子,只剩下最后一只裤头,说什么也不脱了。大夫对父亲说:把她扒了。父亲红了脸,瞅吴彤彤,没有办法下手。大夫不耐烦了,捋胳膊挽袖子说: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连事你都不怕坷碜做了,还怕脱个衣服?快点吧,外村子还有一窝猪崽子要接生呢。大夫伸出大手,很顺利地摸到吴彤彤的腰,手指头一扣,贴着肉皮子就抓住了裤头,往下拽。吴彤彤用力扯着,俩人在炕沿上撕扯着。父亲终于看不下去了,父亲扬手给了大夫一个嘴巴。父亲的力道很大,大夫的嘴巴马上红肿了。大夫被打蒙了,坐在地上看着父亲给吴彤彤穿裤子。
大夫原来是村里的兽医,因为听说给娘们做人流挣钱快,就临时揽下了活。没有想到钱没挣到,还挨了父亲一记响彻云天的脖拐。因为打得太突然,大夫没有防备,脖子被打出了毛病,落下了后遗症:脖子总朝着右边瞅,顺了边了。大夫觉得亏了,去告过父亲。父亲那时候正在痛苦中煎熬,秋月那里还算能解释得通,秋月的父母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亲的话。大夫去乡里告父亲,正被村长碰上了。一打听事情的原委,村长知道父亲又惹祸了,赶紧把大夫拉到僻静处说话。村长提出了另外的解决方案,积极倡导大夫私了为佳。大夫被说动了心,跟村长讨价还价一番后,最后以一百斤玉米成交。大夫这样做也不算是吃亏,村长给分析了,大夫只有兽医证,不具备做人流这样的高难手术。虽说以前接过生,可那是给牲畜接生,跟给人接生有本质上的区别。据说给牲畜接生,兽医可以伸手进去掏,而人就不行,门口太窄架不住他这么野蛮地胡掏一气。
父亲糊里糊涂就被罚去了一百斤玉米。玉米是村长从集体的粮食中先行扣下的。几年后才让父亲知道。父亲那个时候,在村里的帐本上看到了一百斤玉米的事,父亲很纳闷,找村长问个究竟。村长只顾笑,说:你去兽医那看看就知道了。父亲真看到兽医了,兽医正在乡里给母猪进行人工授精,歪着脑袋趴在母猪屁股后面找门口。兽医看到父亲,咧嘴笑了,说:操,真不够意思,看把我脖子扇的,让你们村长把我唬了,一百斤玉米便宜你了。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把一百斤玉米分两年还给集体了。
从兽医家出来,吴彤彤钻进父亲的怀里好一顿地哭,把父亲的心当时哭得乱七八糟。父亲抱着吴彤彤说:我也不知道咋整了?都怪那个狗杂种李海生。父亲始终认为吴彤彤肚子里的孩子是李海生的。吴彤彤说:要不你和我结婚吧?只要能结婚,有人认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做下去了。见父亲愣着,吴彤彤说:结完婚,你以后还可以跟我离婚,我决不赖帐。父亲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吴彤彤一鼓动,父亲就真的去了村长家。
村长说:看你挺老实的人,啥事你都敢做啊,啥祸你都敢捅啊。父亲申辩到:我是为了吴彤彤和她的孩子,结完婚生完孩子,我们还离婚呢。村长就傻了,说:马大志,你没毛病吧?哪有结完婚再离着玩的,你得想好了,想好了我才能给你们开结婚介绍信。父亲咬牙说:你就开吧。村长问:那秋月咋整?父亲的心头马上掠过了一丝不安。事情后来发展下去的结果,验证了父亲的不安是有道理的。秋月的父母忍受不了父亲荒唐的决定,把父亲原来下的订礼钱退了回来。更加糟糕的是,秋月也同意她父母这样做,秋月在路上看见父亲紧紧抱着哭泣的吴彤彤那一幕了。还有父亲当时不知道的事情,吴彤彤找秋月谈过话。吴彤彤说孩子确实不是父亲的,可就在三年前她和父亲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们一直是相爱的。秋月想了吴彤彤的话,秋月觉得吴彤彤的话不是空穴来风,父亲不也交代过,他和吴彤彤亲过嘴吗?难道仅仅是亲过嘴吗?亲完嘴就能把持住自己吗?秋月甚至问过自己,自己要是真和父亲亲了嘴,她会拒绝父亲接下来的举动吗?这三年她没有暗示过父亲亲她,就是怕欲望的潮水涌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秋月想好了,就过来对父亲说:听说你们要结婚了,我祝福你们。
父亲晕了,父亲知道他和秋月之间没戏了。
直到父亲跟吴彤彤入了洞房,还一直是晕的。吴彤彤很歉意的是,父亲不能在新婚之夜就跟她同房,但她还是把父亲扒了溜光。吴彤彤怕父亲反悔,自己给不了父亲,就把父亲要了过来。父亲在阵阵剧烈地颤栗中,呜呜地哭了。父亲的眼前那个时候又浮现出他的学生秀锁,秀锁正腆着大肚子,幸福地走过来。父亲认命了,三个月后,吴彤彤产下一个女婴,随了父亲的姓,叫马民办。父亲是民办教师,就叫了这个名字。四个月后,吴彤彤出了满月,原本就迷人的体态经过父亲的精心照料更加显得丰盈。吴彤彤在春天的一个夜晚,狠狠地满足了一下父亲。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搬出了学校,到了河对岸的老宅子去住了。在贴满红色拉花纸的房间里,父亲结束了他纯真的处男时代。父亲那些日子是最幸福的。日子虽说是穷的,可父亲走路很精神,每天夹着课本高兴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从这个春天到那个春天,是那样的短暂。吴彤彤突然离家出走,不知道去向了。父亲在学校教书,秋月在河边洗衣服,碰上了吴彤彤。吴彤彤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秋月妹子,帮我照顾大志。说的时候,秋月发现了吴彤彤的眼里噙着泪水。秋月说:看你说的,有嫂子在,马老师还用得着我照顾吗?吴彤彤就这样从河边消失了,好多年都没有消息。关于她的出走以及她的女儿马民办的身世,后来都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有人说吴彤彤是城里的姑娘,哪里会受得了乡下的苦日子。马大志一个穷教书的先生,咋能养活得住一个见过世面的城里人?乡亲们都知道,人家吴彤彤是见过毛主席的。就咱马耳朵沟,村长都没见过毛主席呢?这话琢磨琢磨也不对,吴彤彤跟父亲生活的那段日子,一直是勤劳的。村里的媳妇没有能比得上这个城里媳妇会过日子的,吴彤彤是不嫌弃农村的。有人说吴彤彤外面还有男人,那个男人才是她的最爱,她和父亲结婚后,连父亲都没有套出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来。在父亲看来,吴彤彤是有她的难言之隐。有同学传言,说吴彤彤爱上一个被批判的老首长,她不能公开自己的秘密,怕连累她家里的人和那个老首长。父亲一直搞不明白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吴彤彤对他的爱绝对是真的,父亲感觉出来了。那么,吴彤彤的消失说明了什么?说明吴彤彤的爱是两份的,一份是给了父亲,而另一份爱对于吴彤彤而言是更重要的。否则的话,一个女人怎么能舍弃刚刚得来的甜蜜舍弃自己的骨肉而去做一个负心的人呢?父亲悲哀的就是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失败的,因为他没有能够留住吴彤彤,没有能够得知更多的秘密。换句话说,父亲的品德父亲的爱,都没有换来吴彤彤起码的信任。父亲那些日子喝大酒,上课对学生随便发火,还打学生。几个调皮的男孩子,都被父亲在那个阶段打掉过门牙。几十年以后,他们长大了,门牙都没有能够长出来。父亲的学生戏称那届学生是“门牙派”。
父亲搬出了刚住了一年时间的宅院,重新又回到学校住。在这段时间里,父亲找了吴彤彤无数次。直到把心都找凉了,也没有找到吴彤彤。父亲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城里李海生的家,在询问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脾气暴躁的父亲把李海生打了一顿。警察给父亲戴上了手铐子,李海生坚持说和父亲闹着玩的。父亲才被放了出来,父亲就朝着李海生骂:我操你妈李海生,你一定知道吴彤彤的事情。
父亲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李海生也已经结婚了,他说他不知道吴彤彤的事情。父亲回来继续喝酒,有一次竟然掉进了河里,要不是从中学回来的胡闹发现了父亲,父亲就被冻死了。
六.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父亲都在痛苦中度过。父亲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吴彤彤了。或者可以这样说,父亲从跟吴彤彤亲嘴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吴彤彤走了,只留下一个呱呱待哺的孩子。父亲手忙脚乱了,父亲彻底邋遢了。以前头发溜光的形象没有了,父亲的书教得漫不经心了。那年五年级升学考试,父亲一个学生都没有送走,村长很恼火。村长痛心地认为,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父亲不见了,那个在全乡乃至全县创造神话,把胡闹从三年级直接送到中学的老师不见了。
父亲的生活规律被完全打乱了,父亲犯愁的是,孩子民办总感觉吃不饱一样。父亲犯愁的是,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根本给孩子喂不起奶粉。民办总哭,哭着张嘴跟父亲要吃的。父亲像一只咆哮却又无奈的豹子一样,东转西转。民办不像她的母亲那样幸运,父亲可以给吴彤彤连着煮三碗面条。父亲那时候没有面条吃了,连玉米面都吃不上溜了。父亲靠每个月有限的十几块工资,来养活民办。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教了四年多学了,课本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讲课的时候,要把民办交到几个大一点孩子的怀里,叫他们抱着。父亲讲完课,才接过孩子,再让抱孩子的学生写字。
父亲那个时候的学生,几乎都帮父亲抱过孩子。民办有时候尿到学生的怀里,父亲还要给学生烤衣服。白天忙忙活活地还算能对付过去,要命的是晚上。民办没有母亲的乳头嚼着总要哭夜,整宿整宿不让父亲休息好。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去供销社买来了奶嘴,没事的时候就让民办嚼在嘴里。民办这孩子很聪明,偏就能辨认出真假来。认出父亲在逗她玩,往往要哭得更凶了。
有一次父亲正感冒,民办晚上又开始哭个不停了。父亲气坏了,怎么哄也不管用。父亲就仰面躺在炕上不管民办了。父亲开始咒骂吴彤彤的没良心,父亲骂着骂着就和民办哭成了一团。父亲的哭声被秋月听见了,秋月一直在关注着父亲和民办。只是父母看得严,秋月不敢太接近父亲。秋月睡不着,虽说隔壁的两个人与她毫不相关,可是秋月的心里一直有父亲。秋月敬重有文化的父亲,秋月想帮助在无奈中挣扎的父亲。
秋月的敲门声止住了父亲的哭声,只剩下民办一个人仍旧起劲地哭。秋月进到屋里,看父亲憔悴的样子,秋月的心颤栗了一下。秋月没有管父亲,秋月还计较父亲当初选择了吴彤彤,没有跟她商量就从村长那里开来了结婚介绍信。秋月把民办抱起来,样子是很笨拙的。孩子还在哭,小脸蛋都有些发紫了。秋月学着村子里的妇女那样,用手悠荡孩子。可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倒是把孩子逗弄得更加来劲了。
秋月咬了牙,低头去解自己的上衣扣子。父亲震惊了,就那样看着秋月把自己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直到露出她少女坚挺的乳房来。民办终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头往怀里一拱,很容易就把秋月的乳头含在了嘴里。哭声嘎然而止,夜显得静极了。只有父亲的心跳声,只有民办的吮吸声,和着秋月羞涩的身躯在颤抖。
父亲的心一下子就像春天到来时河里的冰化冻那样,在秋月的面前彻底复苏了。复苏的是父亲一颗热爱生活和这个世界的心。父亲望着秋月洁白的乳房,产生了无限美好的遐想。父亲想到了地里金黄色的油菜花散发出来的清香,父亲想到了蓝蓝的天空有几朵白云在飘呀飘。父亲成了会赞美生活的诗人,他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和信心。
从这以后,秋月就经常偷偷地给民办“喂奶”。民办从小就是嚼着秋月没有奶水的奶子长大的。秋月是民办的妈妈,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妈妈。民办嘴里嚼着奶子,有时候会狠狠地咬一下,好像在怪秋月没有奶水。秋月就“哎呀”一声,举起手吓唬民办。民办在秋月的怀里无所畏惧,继续把小手伸进秋月的怀里。秋月无声地笑了,秋月的奶子已经被民办咬得伤痕累累了。秋月舍不得动孩子一手指头。
民办五岁那年,秋月终于狠下心来拒绝了民办的央求,不再“喂奶”了。民办会走路了,会做很多事情了,她马上就该长大了。父亲的脚步轻了,脖子上托着五岁的民办快乐起来了。那年父亲班级五年级的孩子都升上了中学。“向阳红”小学升学的成绩说来是很滑稽的,竟然与父亲的个人心情有关系。父亲高兴了,在孩子们身上投入的精力就多了,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就提高了,升学率就上去了。父亲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在孩子们身上漫不经心下去,孩子们马上就跟着一起啥也不是了。可以这样讲,父亲是决定孩子们未来的关键人物,父亲肩上的担子是重大的。村长每年从父亲的脸色上就可以看出学校的升学率来,村长一直护着父亲,把父亲当成国宝大熊猫一样保护。村长是为了全村的孩子能有学上,可这样做的结果是宠坏了父亲,助长了父亲飞扬跋扈的脾气。父亲在学生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很多年,村长上了岁数,不做村长了,父亲的脾气才得以收敛。那时候,父亲的工资仍然归村里管,仍然归不是村长的老村长每年去挨家挨户敛。可父亲有了另外的领导,乡里有了中心小学,有戴眼镜的领导干部,县里的教育局也开始管事了。父亲从旧报纸上知道了外面的天地发生了变化,国家开始重视教育了。不过,父亲那个时候,在“向阳红”小学仍然说得算,在这里,仍然是父亲的一亩三分地。父亲有时候会被中心小学的领导招呼过去开会。父亲一般不愿意去。实在催得紧了,父亲就去了。会开得索然无味,父亲往往是第一个睡着了的老师。食堂开饭了,父亲是最积极分子,小米干饭炖豆腐很和父亲的胃口。父亲有一次睡觉睡醒了,才发现大家正在鼓掌。父亲也跟着鼓掌,父亲不知道,大家鼓掌是在庆祝“向阳红”小学被上级派来了校长。父亲鼓完掌才看见,管他的新校长已经规矩地坐在台上了。父亲的眼睛就直了,那个校长,那个要管着自己的校长他认识,是以前父亲的学生胡闹。不过,胡闹现在的名字不叫胡闹了,叫胡栋梁了。奶奶的,父亲看清楚了胡闹后,嘴里骂着。
胡闹,不,是胡栋梁乖乖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回学校。父亲一路上都没有搭理胡栋梁。父亲感叹着,胡闹都毕业了,自己跟秋月的事情还拖着没解决呢。叫胡闹来当校长,纯粹是在乱开玩笑,他孩子毛还没有褪干净,刚从师范毕业,能当了校长,能管得了他过去的老师?父亲根本没有把胡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民办渐渐大了,成了父亲的学生。民办每天都在学校跟着父亲,民办就成了第二个胡闹。她聪明得很,父亲教的课程早都学会了,只是碍于年龄小,父亲没有把她着急送到中学里去。这些年,要不是有人家秋月在暗中帮忙,父亲不敢想象自己会过成什么模样。父亲想,是该到时候了,是该和秋月结婚的时候了。秋月不也是在盼望着这一天吗?
父亲感觉好日子马上要来到了,他和秋月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了。他和女儿民办一定好好对秋月好。父亲那个时候已经非常喜欢民办了,这个乖女儿,全然没有了当初哭夜的讨厌和恼人了。父亲把一切都想象得很美,想象得过于简单了。父亲和秋月的婚事在民办六岁那年的夏天,也就是父亲的学生胡栋梁分来当校长的那年有了新的进展。进展的理由挺有意思,秋月的父亲去世了。这样一来,剩下秋月娘一个人,阻力就明显小了许多。父亲感到很振奋,认为机会来了,秋月的父亲死得太是时候了。过了周年,父亲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托人提亲了。
学校还一直是那座破房子,夏天的雨水勤。白天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直漏雨,父亲就拿出宿舍里所有能接水的东西出来。教室里滴答滴答在漏雨,有的地方漏雨密集,形成了一条雨线,父亲就叫孩子躲一下。不然的话,父亲提问,总是看到一帘雨雾,白花花地在眼前飘摇。父亲还习惯一个人给孩子们上课,孩子多了,父亲就分上午和下午来上课。上午一二三年级,下午四五年级。胡栋梁这个校长,一直在等待着父亲给他分配讲课任务,父亲一直不言语,长大的了胡栋梁竟然一点小时候淘气的痕迹也没有了。规规矩矩的跟着父亲,他不敢问,憋了几天才说了自己想给孩子上课的要求。父亲满足了他,叫他给孩子们上体育课音乐课,都是一些副科。父亲说了,给胡闹主科,不放心。凭着猜牛尾巴朝哪个方向的能耐根本不好使。胡闹小声纠正一句:马老师,我叫胡栋梁了。父亲假装没听见没有理睬胡栋梁,继续胡闹胡闹地叫。弄得父亲的学生人人知道新来的校长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胡栋梁,一个叫胡闹。
父亲有一天晚上睡得很死,女儿民办在做作业题。突然听见教室那屋里有“喀嚓”“喀嚓”的声响。民办捅父亲,说那屋有耗子了。父亲睡得正香,没有理睬。不大一会儿,那屋就“哄”地一声巨响。民办吓得哭了,喊父亲:爸爸,那屋来了大耗子。父亲也感觉到了房子都跟着声音动了一下。父亲起来骂:贼耗子,看我不收拾你。父亲开教室的门,门不动。父亲细看,才发现那间教室已经在雨水的浸泡下轰然倒塌了!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两间房是一个整体,想不到这边竟然没有倒塌。父亲抱出了民办,望着趴在雨水中的学校发呆。
胡栋梁跑来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说:马老师,房子倒了,咱可咋办啊?父亲瞪了一眼胡栋梁,说:嚎叫啥?看你水叽尿蛋的样子,房子倒了,咱盖新的。父亲对胡闹意见很大,因为自从胡闹来了以后,乡里的中心小学再开会议,就只叫胡闹一个人去了。父亲去不成,捞不着在会上睡觉,捞不着中午吃一顿小米干饭炖豆腐了。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心里有了一股闹腾吧拉的滋味。像高粱米饭里发现了一只臭虫那样,咯叽得慌,父亲清楚,那只臭虫就是胡闹那个家伙。那闹腾吧拉的滋味是胡闹给整出来的。你看现在的胡闹快成了什么样子,眼睛近视不近视还有待考证,可偏偏架上了一副眼镜。说话不冲了,多了几分文邹邹的东西。在县城里上了几天学,连话都不好好说了。你不非要当什么校长吗?那好,盖房子的事情你就跑去吧。父亲心里暗暗想:我还不管了呢。
七.
父亲确实给胡栋梁出了一道难题。父亲把孩子们带回了河对岸的宅院,他和女儿民办也回去了。就这样,河对岸的宅院被父亲三起三落的入住。都说搬家三年穷,父亲搬了无数次家,这样说来该穷上几十年了。父亲把家搬了回去,跟校长胡栋梁说了:胡闹,我不能耽误了给孩子上课,你去中心小学要钱盖房子去。还有,在我家上课学校也得给房钱的。
胡栋梁那些天紧着跑乡里县里,可跑了一大气一根毛都没有要到。上面也没有钱,要下面自己解决。胡栋梁只好回来,父亲不住地派人去催促胡栋梁,抓紧时间筹集钱盖房子。胡栋梁只好硬着头皮跟父亲实话实说,那样子好像父亲是领导,他在向父亲汇报工作。父亲琢磨了一会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去乡里要钱。父亲大闹了中心小学,摔碎了戴眼镜领导的茶杯,还寸步不离领导的左右,领导走到哪父亲就跟着到哪。领导被缠得没有办法,总算有了活口,中心小学的领导答应给解决几万块红砖,父亲才算做罢。父亲美滋滋地回来,领导的电话就打给了胡栋梁,说胡校长,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让那个马大志来上面胡闹?胡栋梁就连连赔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胡闹。
父亲回来想在胡栋梁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一看胡栋梁眉头紧锁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几分。父亲的心里就更高兴了,小胡闹,敢爬到老子头上当什么狗屁校长,你还嫩着呢。父亲弄来了红砖,动员孩子们去河套筛沙子,顺便把劳动课也上了。河套的沙层厚,几天的工夫就筛起了山一样高的沙堆。父亲一声令下,叫孩子们用各种工具往回运沙子。那场面让父亲弄得轰轰烈烈,父亲沿途插上红旗,孩子一字长蛇阵排着,还唱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校长胡栋梁看不下去,叫孩子们闭嘴。国歌是神圣的,不能什么场合都唱。孩子们的嘴一闭上,父亲就过来了解情况,都说是校长不让唱的,父亲就发火,说他胡闹知道个屁,集体劳动盖房子,这还不神圣?都给我使劲唱。父亲还带了头,父亲扛着一袋子沙土,大声唱着“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进”。父亲高昂的歌声振奋了孩子们的心,河边上的沙土渐渐少了,学校的操场上多了一座圆圆的沙丘。胡栋梁坐在沙土丘上发呆,觉得挺失落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向阳红”小学的孩子们一直以为校长是没有老师的“官”大的,这不能不说与父亲对待胡栋梁的霸道有关系。父亲在这所学校一个人呆的时间久了,呆的毒了,父亲不允许任何人闯进来代替他,不允许任何人比他要说得算。在父亲的眼里,似乎学校只能有一个老师存在就足够了,多一个就多了一个配搭一样。
父亲的干劲足,跟秋月的关系已经十拿九稳有关系。秋月的母亲已经在老村长的撮合之下动摇了。秋月的年龄也不小了,当妈的不能再拦着。秋月的母亲一点头,事情就好办多了,秋月把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的干劲就更足了。赶紧把房子盖上,学校的房子盖上了,家里才可以重新倒出来做新房。父亲欢欣鼓舞,跑房子的料。这回盖学校,要盖大的间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教室,孩子们可以全天上课了,还要专门弄出音乐室,反正中心小学答应给解决红砖了,那就去砖场猛拉一通,把学校建围墙的砖拉回来,把学校建厕所的砖也拉回来。学校以前没有现成的厕所,一堵半人高的墙隔着,男左女右。
没几天,乡里的砖场就送来了红砖,拖拉机突突着突突得满操场都是红色。人家问够了吗,父亲就一个劲地说早着呢。红色就不断地突突进来。中心小学的领导跑来,差点没把眼镜气掉了,领导没了斯文,叫胡栋梁,问他你这个校长是干啥吃的?拉这么多的红砖得多少钱啊?这不要了命了吗?胡栋梁已经养成忍气吞声地的良好品格,不管你说什么,都听着。领导发了火,也就拉倒了。父亲的诡计得手,只是委屈了那个胡校长。没办法,谁让你愿意当校长了,谁让你不像过去那样敢反抗了。父亲想,可能当上官的人都那样,在上级面前就蔫吧了。不过,胡闹有些特别,胡闹跟领导蔫吧,跟父亲也总蔫吧,父亲太霸道,根本不听这个校长的。
砖有了,沙子也有了。父亲又找老村长,放村里的树做梁和檩子。老村长瞪着父亲瞅半天,说:马大志,我说得不算了,我不是村长了。父亲笑了:少来这一套,你不当村长,你儿子不是村长吗?这村里三十年的官让你们家都给包了,你说了还不算?人我都找下了,拉树呢。老村长挺喜欢戴高帽,强压脖子逼儿子就范,树轰隆隆就放倒了一大片。
父亲那些日子饭都吃不好,女儿民办交给秋月去带,整天算计房子该咋建,还缺多少钱。父亲算来算去,眉头总是锁着打不开,有两大项不好解决,一是钢筋,二是水泥。父亲跑了好几趟水泥厂,人家都说现在的厂子承包给个人了,根本不会赊帐,没有现钱拉不走水泥。到城里卖钢材的市场一打听父亲的心就凉了半截,一提赊帐人家都会斜着眼睛问:你有毛病吧?父亲呸了几声,无奈地回来。继续去水泥厂门口转悠。父亲这一转悠,事情马上有了转机,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父亲面前。车门摇开,露出胖乎乎的一张脸来。父亲没见过几次小轿车,眼睛都被车玻璃晃花了,站了半天没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车喇叭嘀嘀响了几声,父亲才明白过来是在跟自己打招呼。父亲揉眼睛,看见那张胖乎乎的脸挂在车玻璃上向自己笑。然后用手指厂子里面。父亲的心呼啦一下亮了起来,父亲预感事情有门了。
父亲被厂长请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厂长很客气,问父亲有什么事情吧。父亲是村里惟一的老师,全乡人都认识他,厂长显然对他很尊重。父亲就拘谨地把建学校缺水泥和钢筋的事情说了,厂长听了,沉思一会问:得要多少水泥?父亲早就找人算好了,父亲赶忙说,十吨就够了。十吨可不是个小数目,厂长为难了,一直不言语。父亲一直盯着厂长胖乎乎的脸,显得挺崇拜挺虔诚的样子。
厂长好半天才说:这样吧,咱边喝着边说?父亲总算松了一口气,要自己花钱请客。厂长坚持不让,两个人去了小饭店,要了酒菜喝起来。父亲的心思不在酒上,父亲只关心厂长给不给水泥。厂长说:马老师,我和秋月的事情你知道吧?父亲的心就咯噔一声,父亲想起来了,以前秋月说过,厂长的儿子一直喜欢秋月。这个厂长肯定就是那个厂长的儿子,如今当上了厂长。就像村长不干了,村长的儿子接了班一样。父亲的脸色就难看了。厂长说:咱都是顶天立地的爷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有两个条件,你要是能答应了,水泥的事我包了。父亲意识到厂长要说什么了,父亲耐着性子听着。厂长说:学校建成后,得改名字,不能叫“向阳红”“向阳绿”的了,文化大革命都完事了,都改革开放了,叫个新名字。父亲虚心地问:那叫啥名字呢?厂长说:就叫耀飞小学,多好听。父亲不知道耀飞是啥意思,说:叫这名字有啥讲吗?厂长说:咋没有?我大号就叫许耀飞,跟我一个名字。父亲考虑了一下,说行,那咱啥时候拉水泥?厂长说:你别忙啊,我还有条件,父亲就知道厂长要说什么了,父亲把剩下的半瓶白酒咕咚咚就给两个人匀了,父亲说你别说了,让我再琢磨琢磨。
父亲那天喝醉了,跟厂长整得挺热乎。不过,父亲始终是清醒的,他跟厂长的讨价还价一直很激烈。父亲说:答应这件事,你得解决钢筋的事。两件顶两件,才显着公平。厂长咬牙说:马大志,我豁出去了我,谁让我心里放不下她了呢。
就这样,父亲为了学校的水泥和钢筋,在酒桌上把秋月出让给了厂长。父亲这件事做得很神秘,他跟秋月断绝了来往,还不让民办继续去秋月家。秋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却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跟吴彤彤还没有正式离婚,不能跟你结婚了。直到秋月跟厂长入了洞房,厂长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秋月恍然大悟,想了想狠狠地把自己给了厂长。秋月回门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开建了,秋月看见了父亲,走到父亲跟前,跟父亲说:我韩秋月人是自己的,愿意嫁给谁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丑,父亲只知道低头干活,女儿民办看见了父亲搬过的红砖上印着几大颗湿湿的痕迹。是父亲的泪水。
学校挂牌的那天,父亲和胡栋梁之间又发生了冲突。胡栋梁不同意没有经过上级部门的准许就随便换学校的名字。父亲马上翻了脸,还挖苦胡栋梁说:你知道什么?这个学校是你说得算还是我说得算?胡栋梁忍无可忍,顶撞了父亲。父亲骂了胡栋梁:胡闹,你再给我瞎胡闹,马上给我滚!
有意思的是,胡栋梁这个校长硬是被父亲给骂跑了。以后分配到这所学校的校长都没有干长过,原因是跟父亲不和链,让父亲一个接一个地气跑了。父亲的臭名一下子就更响了,县里乡里管教育的领导在一起议论哪个老师不好管理了,领导们就说,过两天整“耀飞小学”马大志那去。老师们听了,准会个个大惊失色。
八.
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一直是独身的。吴彤彤仍然没有音信,父亲在忙碌中,已经差不多把吴彤彤忘记了。秋月和水泥厂厂长过着幸福的生活,秋月后来虽然不恨父亲了,可父亲却为了此事,好多年不能原谅自己。跟秋月来往的只有民办,民办长大了,父亲在河边上送走了女儿,女儿去乡里上中学去了。那个时候,小学已经有六年级了,上学的孩子也多了几倍。父亲忙不过来,上面分配下来的老师在逐年增加。这对于一个人呆惯了的父亲来讲,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这群毛头小伙子和小姑娘,各个年龄不大,可都是正规的师范毕业生。浑身上下带着活力和朝气,他们的课教得一般化的水平,可工资却比父亲多好几倍。这对于父亲来讲,是一个触动,是一种耻辱。父亲总爱拿自己的水平跟这帮年轻人比,比着比着心里就极其不平衡起来。父亲的火气就大了,瞅谁都不顺眼。这帮年轻的老师就在父亲背后笑话父亲,说父亲更年期提前的话。父亲年龄不大,可得到的称呼却是大爷大叔什么的,有一个新来的女老师,第一次来上班见父亲进办公室,竟然脱口叫了一声老爷爷,您有事吗?女老师以为父亲是附近村子里的乡亲,父亲虎着脸,拉一把自己的椅子坐下说:我是这的老师,刚四十岁,你看好了再说话不行吗?那女老师吐了下舌头,讪讪地跑了出去。
父亲从那时候开始琢磨转正的事情,父亲为此找了老村长,埋怨村长不给他使劲。老村长感到很委屈,说过去那阵我又不懂这些,教育局又没有管这事的,我咋知道还有转正这档子事。马大志,你以后别有事就找我解决,我管不了你那些烂事。父亲说:那你早咋不说管不了?那你追火车的时候咋不说这话?村长就蔫了,说:你不干得好好的吗?父亲说:好个屁,那些个年轻的,胎毛还没褪,挣的倒比老子多了,老子不干,也得转正。我们家民办上学也需要钱呢。
村长当然管不了父亲转正的事情,父亲就自己打听。父亲那几年开始关心民办教师转正的事情。父亲把课程交出去不少,只教六年级毕业班。一来可以安心学习,早日转正;二来父亲不放心这些年轻的老师,怕他们带不好毕业班。还有三,父亲一直不说。毕业班要给老师买礼物,要跟老师照毕业照。父亲从当老师那天起,就一直照毕业照。一年一张,有一张特别有意思,那年的毕业照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胡闹。胡闹刚考上中学,父亲刚把胡闹从旗杆上再次用土坷拉揍下来,就照了这张相片。父亲见证了爷爷死后这所小学所有的兴衰。
父亲甘心把整个学校的课程交出去,就是为了争一口气。父亲已经明显看出来了这帮年轻人的不屑。父亲曾听过几个老师在一起议论:有什么了不起的,到现在还是个破民办。父亲想骂他们几句,民办怎么了?没有我这个破民办,你们的爹妈都不知道人生大道理呢?可父亲忍住了,父亲想,转正成功了,再教训你们。父亲曾经去中心小学问过,每年都可以参加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父亲回学校就提出,他不教那么多课了。不等校长分配,父亲就把一张事先写好的字条递给校长。那上面写着父亲推荐某某老师担任一年级的班主任,某某老师担任二年级的数学老师。下面还注解着理由,好象父亲是校长一样。校长哭笑不得,大多数情况都依了父亲。父亲不满意就会找校长理论,敢上桌子上吵架。父亲的蛮不讲理已经出了名了,没有谁愿意惹他。
父亲第一年转正考试就出了笑话。父亲考完,也感觉事不好,题大多数都没有答上。父亲跟别人对答案的时候,拍着大腿直劲惋惜。父亲说:真他妈的邪行了,出啥题不行啊,求啥形的面积不行啊,咋偏出个大枣核难为我啊?原来试卷上有一道求阴影面积的题,那阴影面积的形状酷似一枚枣核的形状。父亲做不出来,才说了那样的话。听的人都哄地笑了,大枣核的绰号一下子就叫开了。父亲丢了脸面,两科考试还不到一百分,对父亲来讲是件残酷的事,是一件没面子的事。父亲为了这还跑中心校大骂了一通,父亲骂的是个别老师不注意为人师表的形象,随便给人家起外号,叫什么大枣核。父亲这样做的结果是,“大枣核”的绰号越传越远。连在中学读书的女儿民办也听到了。民办回家就训斥了父亲,说父亲纯是军阀作风,到哪都让她抬不起头来,人家都叫她小枣核呢。
父亲的失利让学校的老师们有了可以取笑的话柄。父亲的局面很被动,父亲没有了同盟,夹在一群小青年里面感觉腹背受敌。父亲讲课喜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语录,父亲曾经在全乡老师来听课的课堂上,写上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样的让人啼笑皆非的话。父亲很严肃,问一位听课的老师笑什么,那年轻的老师被指责得不知所措,出尽了洋相。父亲的课以后就没有人敢继续听了。父亲值得欣慰的是,父亲的成绩不好,可他带出来的毕业班在全乡一直是排在第一的。父亲对学生很严格,只能拿第一,不准拿第二。父亲对学生沿袭了他过去认为非常成功的教育方法,那就是严。只有严了,成绩就能上去了。父亲的教鞭总要换,父亲好打人,教鞭打折了是常事。父亲的班级讲台上,不像别的老师上课那样,只有老师一个人。父亲通常情况惩罚学生的手段就是站着听课。父亲不寂寞,有时候前边讲台上比下面坐着的学生还要多。父亲津津乐道的是,他教过一个从三年级直接升到中学的学生,现在都成了别的学校的校长了。要问秘诀吗?那就是我三天两头就熟他的皮子,他几乎每一天都是站着听课的。学生们就很崇拜地看着父亲,父亲很得意,俨然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年轻的老师们一直希望父亲能出点事,可父亲的体罚一直继续着,没有家长来反映情况。乡下的家长没有那样的意识,父亲也跟家长咸菜缨子拌豆腐有言(盐)在先。孩子放我这,想成材我就使劲管,不想成材我就不管。家长都想让孩子成材,一致的口吻是:孩子交给你了,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我们没意见。父亲于是就心安理得频繁地更换教鞭。
年轻的老师有的实在看不惯父亲,就偷着上乡里中心小学去告状。上面的领导针对父亲的具体情况也没有好的办法。突然胡栋梁就主动请缨要回“耀飞小学”当校长了。父亲吃了一惊,这胡闹在别处校长当得好好的,咋杀回来弄个二进宫啊?父亲在胡栋梁校长再次上任的时候,抢到麦克风做了即席讲话。父亲不顾老师们的白眼,跟学生们大讲了一通人生大道理。父亲最后说:看见没,这就是我过去给你们常讲起来的胡闹。别看现在斯斯文文的,我刚来学校那天,他还爬到旗杆上让我叫他小爷爷呢。结果让我揍了一土坷垃。学生们哄笑。父亲打量那根旗杆,那旗杆已经长成了腰粗的栋梁。父亲又找到了话题:你们看看,当初的旗杆碗口那么粗,现在腰粗了,过去的胡闹,现在成了胡栋梁了。几年前,胡闹来过咱们学校,盖现在这房子时,你们的校长,嘿,连眼泪都愁得掉下来了。胡栋梁一直静静地听着父亲讲,直到父亲讲累了,胡栋梁才接过父亲的麦克风。胡栋梁校长说:同学们,刚才马老师讲的那个调皮捣蛋的胡闹就是我,不过,我现在改名字了,还叫人家过去的小名是一件不尊重别人的事情。我希望,同学们都能尊重我,以后叫我胡栋梁校长。我不喜欢棍棒教育,因为,我就是承受着棍棒式的教育长大的,我不希望你们也那样,没有自由和欢乐。老师和学生之间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朋友关系,是一种弟兄关系,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栋梁的讲话赢得了掌声和喝彩,父亲自言自语: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父亲跟他的学生胡栋梁第二轮的斗争开始了,父亲这次从兵力上来讲明显处于劣势。胡栋梁有众多老师的支持,还很快赢得了学生的尊重。父亲的棍棒教育被全盘否定,学校明确提出跟学生做朋友,不准再体罚学生。父亲想不通,仍旧我行我素。让父亲想不到的是,胡栋梁校长竟然主动找了父亲谈话。胡栋梁很严肃地告诉父亲,他已经接到学生的举报,告诫父亲不要再体罚学生。父亲很震惊,非要胡栋梁交出到底是谁举报的。否则的话就是中伤,就是诬赖。再说,那能叫体罚吗?父母拿钱给他们上学学习,不好好珍惜就得揍他们。胡栋梁说:你别再狡辩了,再这样下去,你不能教六年级了。父亲发怒了,说:你个胡闹小兔崽子,你反了你,你别忘了,连你上学的钱都是我掏的呢,你还敢管我?胡栋梁站起来说:那钱我今天带来了,我前后从你这拿走了十五块钱,我还你一百块,连利息都给你了。父亲彻底傻了,想不到胡栋梁就这样把钱还给了自己。父亲没客气,收起一百块钱,说:我不教了,看谁能教得了六年级。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将住胡栋梁,他的话刚刚说完,办公室里举起了很多双自告奋勇的手。
父亲只教副科了,后来连副科也少了。胡校长说了,不准父亲总是教一首国歌,就这样,学校来了一个时髦的丫头,那丫头会唱歌跳舞,她当音乐老师了。那音乐老师教的是流行歌曲,都是什么“故乡啊故乡,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建得山也美啊水也美啊,山美水美”声音拖得老长老长了。父亲听了骂:简直就是萎靡之音,美个屁。父亲后来体育课也不教了,校长说父亲年龄大了,跑不动了。不久,学校新来了一个体校毕业的小伙子。跑得快,还会打篮球。父亲气得干转磨磨,胡栋梁校长向上一反映,给父亲弄了一个官职。父亲很振奋,父亲在学校里当的是主任。可父亲的上面有胡闹。胡闹再也不让父亲说得算了,胡闹不只一次地提醒父亲,不要再叫他胡闹。父亲就站在操场上使劲喊:胡闹胡闹胡闹,一直把嗓子喊累了才算作罢。胡闹一直站着听父亲喊,父亲喊完了,胡闹才一声都不言语进了办公室。父亲第一次发现胡闹长大了,对敌斗争有经验了,讲究策略了。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击跨了父亲。胡校长大刀阔斧地建设学校,竟然要把那棵旗杆砍掉。父亲正在教学生画手帕。父亲上美术课已经好多年了,父亲只会画两样东西,一样是茶缸,一样是手帕。被父亲教过的学生几乎人人会画这两样东西。父亲后来由此又派生出了两种画。一是手帕上画上一只茶缸,写着抓革命促生产;一种是茶缸上画着一条手帕,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画得一丝不苟,正当他把茶缸按比例尺缩小若干倍弄到手帕上时,父亲就听到了电锯的声音。父亲一激灵。前几天父亲就看到胡闹站在树下面琢磨事,一定是在打旗杆的主意。父亲坚持不让放树,可父亲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电锯的速度问题。父亲也是大意,以为画完茶缸,把那副带着茶缸的手帕弄完了也不迟。父亲从教室里出来,就看见胡闹舞扎着手正指挥着人们躲闪。那棵旗杆,就在父亲的惊鄂里轰然倒地。那棵旗杆,倒在了父亲的心上,把父亲的心砸得好疼。父亲随着轰隆隆的一声响,一下子就变得苍老了。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做事越来越离谱,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九.
父亲后来出的笑话就更多了。父亲没有事情做,满处溜达,抓住调皮捣乱的学生严惩不待。各班的学生都知道了父亲的厉害,校长他们可以不怕,人校长要跟他们做朋友呢。但是都怕父亲,父亲从哪个班级前走过去,哪个班级就一片肃静。胡栋梁校长在会议上表扬了父亲的认真负责,要大家向父亲学习。父亲撇嘴,为放树的事情生气。胡栋梁就给父亲特权,要老师们和学生无条件地服从父亲的监督。父亲这才正眼瞅校长。不过,说话的时候还是胡闹胡闹地叫。
父亲愿意给学生上课,每天在办公室里都支着耳朵听着,哪位老师请假了。有请假的,父亲就自告奋勇去给代课。那些年轻的老师,事情特别多,请假的时候也就多。父亲乐坏了,有空子就钻进去替别人讲课。父亲开始越来越不和时宜,学生们对父亲的课感兴趣。主要是父亲说的一些话怪里怪气有意思,父亲成了香饽饽。有一个阶段,胡栋梁放松了对父亲的“监督”,父亲就放肆了。跟老师们打好招呼了,以后请假直接找他就可以了。那些老师见父亲被胡栋梁校长彻底弄得下了台,也觉得父亲挺可怜的。别看父亲脾气犟,可人还是不错的。就真的跟父亲请假。父亲又开始秘密行使校长的权利了。胡栋梁一看,父亲是死灰复燃,还要颠覆自己的领导,就不准父亲私自去代课。实在赶不开的课,也得校长批准。
父亲嘴里骂:揍他一土坷垃成心报复我呢。同屋的教师们都笑。父亲来了劲,接着讲胡闹那时候的噶咕事。幸亏胡闹没有成为名人,要是真成了名人,父亲是最有资格给他写传记的人,父亲简直太了解胡闹了。父亲的讲解夹叙夹议,很幽默。音乐老师听了半年后,就跟胡栋梁结婚了。是父亲的红媒,音乐老师从父亲的嘴里认识了一个可爱的胡校长。父亲对这样的结果始料不及。胡栋梁的婚礼很热闹,父亲是上宾。胡栋梁向父亲敬了酒,还说到此为止吧,马老师,别再跟别的女孩子讲他的丑事了。
父亲喝多了,骂:你个死胡闹,回来专找老子的茬你。以后,我代课不准再瞎呲呲,过去我一个人讲五个年级的课,现在倒好,讲一节课过过瘾还得挨你的狗屁呲。胡栋梁说:马老师,你都四十六岁了,当了三十年老师了,该为自己的事想想了。转正考试我又给你报了名了。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站起来给胡栋梁鞠躬,说:胡闹,我一定得好好考。胡校长结婚,父亲喝得烂醉如泥,就住在了新房里。胡栋梁守了父亲整整一夜,父亲的家里没有人,清冷。
父亲那年的转正考试没有求枣核面积的题,但是父亲仍然落榜了。父亲本来考够了分数,可被人给顶了下去。胡栋梁感到很遗憾,鼓励父亲明年再考。父亲不顾胡闹的劝阻,坚持去乡里骂了一通腐败。
民办那个时候已经要参加高中考试了,爷俩关系一直很好。但在是考师范还是考高中的问题上爷俩产生了分歧。民办不想当老师,她想考高中上大学。父亲坚决不答应,要民办当老师回来教书,为这事爷俩闹崩了。填志愿的时候父亲就去了学校,自己做主把师范给报上了。民办气得没法,哭着找了胡栋梁。胡栋梁知道父亲的脾气,不敢硬碰硬,偷着把志愿又改回来了。民办发榜,考中了县高中。父亲一查分数,民办的分数远远高于师范录取的分数,父亲又上演了当年爷爷痛打父亲的一幕,父亲拎着烧火棍子狂追民办。民办跳河游到对岸,父亲紧追不舍,也跳进了河水里。民办上岸,父亲也上了岸,显然父亲比民办更熟悉水性。父亲被站在岸边的胡栋梁和秋月拦住了。父亲被两个人的愤怒震住了,父亲只说:我怕她下河淹着,没想真打。父亲的解释没有用的,三年高中民办都没有理父亲。父亲每次给民办送钱,民办都一句话也不说。父亲挥舞着烧火棍子的一幕给民办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民办从小没有妈妈,只有从秋月那里得到一丝母亲的温暖。民办对父亲的表现失望极了。
父亲把女儿的不听话,归结为胡闹的瞎搅和。父亲多次找胡栋梁的麻烦。父亲就是一个复杂的人,父亲对胡闹不好,可对音乐老师和胡闹的儿子却非常好。父亲经常去胡闹家蹭吃喝,却不领胡闹的情。父亲特别喜欢胡闹的小儿子,没事总哄他玩。钱也舍得花,孩子要什么给买什么。父亲的工资很低,每个月只有一百五十块钱,供民办上学还是借了贷款。胡栋梁那时候对父亲没有太好的办法,对于父亲的表现,只能苦笑。
音乐老师后来给父亲出了个主意,要父亲在学校开商店,这个主意不错,父亲眼光一亮,小商店开起来后真的很红火。父亲边开商店边上班,挣了两年钱后,商店就被迫停办了,有老师到上面反映了情况。上面有文件,不准在校园内卖小食品什么的。父亲的商店黄了,父亲只好专心去画茶缸,去画手帕。父亲的画技提高得很快,基本上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过,父亲只会画那四样,画别的就不像。
父亲最难堪的是开工资的日子,人家开的工资有好几张大票。父亲的工资是从村里的提留款里要来的。父亲要工资,还得找老村长。老村长就得拄着拐棍去找他孙子要去。老村长的孙子二十多岁,骑个大摩托车接替他爹当上了村长,上面下面的喝,官当得很有一套。父亲骂过他几回,记了仇,父亲要工资就扯皮,不办正事。父亲就拉了老村长一起来骂。村长小声说:等我爷爷死了,看你还找谁?
父亲的转正考试几经波折,却一直没有考中。父亲考上了犟劲,年年争取去考。父亲年龄不大,记忆力却衰退得很快。就有一样父亲忘不了,那就是胡校长的过去。一天在办公室里,有老师发现了父亲的头上多了白头发,要给父亲拔掉,父亲急急地护住。父亲说拔一根长十根。父亲很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父亲怕了,父亲怕了时间的磨砺。对父亲打击最大的是女儿民办的冷若冰霜。父亲感慨着,现在的孩子咋那么记仇,当初爷爷揍父亲不当一棵小辣葱,可现在的孩子像纸糊的。稍不注意就会碰着他们敏感的心。碰着了,就不好收拾。女儿民办跟父亲争吵时,大声喊过:请你尊重我的人格。父亲笑了:小小的破屁孩,还有人格?
民办跟父亲打了三年的冷战,后来是因为吴彤彤的出现,才改变了民办对父亲的看法。
民办正在参加模拟考试,突然有人找到学校。是挺大的官,把父亲也带上了。爷俩坐一辆车去医院,都挺尴尬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到了医院,有工作人员把一张病床上的女人指给父亲和民办,父亲才看清楚了是吴彤彤。有法院的工作人员过来说:你是马大志吧?父亲点头。法院的就说,请在这上面签字吧,吴彤彤已经向本庭起诉,申请你们离婚。父亲愣了愣,还是把字签了。病床上的吴彤彤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和民办。吴彤彤说:是民办吧?父亲点头。从始至终,父亲没有多说一句话。吴彤彤就欠起身,说我的女儿,我是妈妈啊。
民办瞅父亲,父亲点头。让民办叫妈妈。民办没有叫,民办不只一次地跟父亲要过妈妈,民办也咒骂过妈妈,父亲每次都冲民办发了火。父亲说过,你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只是她一定有很多难以言说的苦衷,才丢下我们的。吴彤彤递给了父亲一张纸,说那上面就是民办的身世。父亲接了,瞅民办,瞅吴彤彤。父亲转身,把纸条塞进了嘴里,在民办和吴彤彤的惊讶中,父亲艰难地嚼了嚼,把那个最想知道的秘密吞进了肚子。父亲笑了,父亲终于开心地笑了,因为在吴彤彤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信任了父亲。
民办放弃了亲生母亲和亲生父亲给她的巨额财产,民办追出医院大门,对着父亲跪倒在地上。民办说:爸爸,你就是我的亲爸爸啊。父亲也放弃了吴彤彤给他的一笔财产,父亲为自己最后的胜利哭了,走一步掉一行的泪,直到把眼前的路走得逐渐模糊……
十.
父亲跟吴彤彤解除了婚约后,曾萌生过退休的意思。父亲不愿意再一次经受考试的尴尬了,父亲好面子,父亲不愿意自己的威信和自尊在被考试一点一点给吞噬掉。父亲怕分数让别人知道,父亲怕学生们夸张地说,连老师都考这么点分数啊。可父亲退不了,父亲是民办老师,退了,村里就不能继续给父亲开工资了。还有,学校突然遇到了问题。原来归县里统筹开支的老师,突然划归到各乡去了。乡政府除了靠吹牛吹来了一大堆奖状以外,根本给老师开不开工资。年轻的老师们闹了几次罢工,也没有解决问题后,各想各的高招去了。听说有的老师到南方的私立学校打工,每个月要挣到五千多块钱呢。学校哗啦一下子人就撤没了,有说请病假的,有说家里有事的。更有门子的,干脆连学校都没通知,从上头那打了招呼就走人了。
父亲重新披挂上阵,这样老师还不够,父亲跑村里找老村长,要他的小孙子村长少贪点污,从喝酒的钱中挤出点钱来,雇佣几个代课老师。那几个代课老师都是父亲一手经办的,他们过去都是父亲的学生。这下可好,学校又成了父亲的天下。胡栋梁校长真的没有咒念了,跑上头也没有用。老师也是人,老师也需要油盐酱醋茶,老师也需要人间的烟火,没有钱也照样活不下去。别人不说,就说胡校长自己家里,俩老师都开不开工资来。音乐老师不得不也进城去兼职。不去不行,孩子在城里的小学读书,要钱。把孩子接回来又不甘心,孩子在学古筝,乡下的小学没有。胡栋梁校长认了,让父亲继续瞎折腾。
父亲的钱要得很艰难,每次都得折腾老村长。老村长年龄大了不经折腾,给代课老师开工资的钱要得格外费劲。父亲就给老师们打气,要挺住。父亲四处寻找来钱的门路,终于让父亲找到了。父亲从一个拐弯亲戚那里找到了一条致富信息:给死人做纸活来钱快。父亲就去学了,父亲有美术基础,凭着画茶缸和手帕的悟性,父亲竟然很快学成归来。父亲没有传授给那些代课老师手艺,怕他们学会了手艺就不教书了。父亲白天在学校顶着,晚上回家干活。父亲的班级是毕业班,升学率飕飕就上去了。胡栋梁纳闷地琢磨,父亲教的学生往往能创造奇迹,可他自己为啥老也考不上正式老师。父亲那时候庆幸两件事情,一件是自己幸亏没有考上老师,考上了这固定的一百五十元工资上哪要去。一件是幸亏民办没有报考师范,分下来当老师也跟着开不开工资了。
父亲很快就生意火红,远近村落没有做纸活的,却总要死人的。死人就到城里的花圈店买纸活,钱贵不说,拿着不方便,忽忽了了的容易被风刮碎。父亲在学校做广告,要孩子们回家多做宣传,谁家要死人,是学生家长的要打折优惠。父亲的做法简直荒唐至极,女儿民办大学放假回来,也帮助父亲做花圈。父亲钱挣得快,那几年不但还上了自己欠银行的贷款,还给教课好的代课老师加奖金。有一次还奖赏了胡栋梁五百块钱。胡栋梁整得挺受感动,死推着不要。父亲坚持给,父亲给的理由是胡闹没有阻止父亲,没有继续捣乱。父亲看两口子两地生活也不容易,胡闹的儿子学古筝也得钱,父亲疼孩子。乡下的辈分很有意思,论起来,胡闹的儿子还是父亲的小叔叔呢。父亲到周末,胡闹一家团聚的时候上他们家,就这样叫。叫得音乐老师脸通红,说马老师,你看,学校正缺人的时候,我还跑了,真对不起。父亲就叹了一口气,不说什么。
父亲有两件后来很值得回忆的事情。父亲有时候的活做不过来,就给孩子们上手工课,往高粱杆上糊纸做的花。花都是现成的,父亲亲手示范,最后完活父亲总不公布答案做的是什么。学生们纳闷,偷偷发现父亲给他们上的手工课其实是在糊花圈。父亲的聪明才智逗翻了女儿民办。
父亲顾不得这个,父亲只关心花圈的活。听说原来那个歪脖子的民间大夫要死了,父亲就及时联系,敢情歪脖子的大夫生了一个好女儿,那女儿嫁的男人是个大款。父亲很感慨,那时候社会上的大款特别多,只有教师特别的穷。因为穷,父亲才挖窟窿盗洞找着那大款。大款很孝顺,正愁没办法表达他对歪脖子老丈人的孝心呢,要父亲加班加点给弄纸活。大款很新潮,净要高难的物品。花圈不用说了,什么宝马车,DVD,真是啥贵要啥。父亲怕吐噜扣做完活兽医不死了,跟大款姑爷定对好了,要定金。大款姑爷很大方,甩手一千块,算定金了。还说好了,一定给他老丈人享受到最豪华的最新潮的。这其中包括桑拿室按摩床什么的。父亲为了挣钱特意去了一次城里的洗浴宫看个究竟。
父亲手里有大款姑爷的一千块钱腰就硬了起来。父亲要最好的服务,要看看按摩床啥样,要见识见识最好的服务是啥样。父亲如愿了,在纸上记下了床的尺寸,回头就看见按摩小姐已经一丝不挂了。父亲当时受了惊吓,呼哧呼哧喘。小姐很显然理解错了,以为父亲迫不及待了。小姐就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父亲没能躲开那孩子的拥抱,父亲事后说,那丫头二十郎当岁,真的躲不开。父亲一着急满脑袋冒汗有了短暂的休克。小姐就慌了,说大爷你别吓唬我,我钱不要了还不行吗?小姐怕贪事钱都没敢要,穿上裤子就跑了。父亲虚惊一场,乐坏了女儿民办。父亲说:世风日下,不得了啊,那孩子跟你这么大岁数,差一点把我这老头子给祸害了。
父亲坚持把生意做好,及时将体验生活的情况向大款姑爷做了汇报。大款姑爷说,你快做吧,我老丈人刚刚咽气。父亲顾不得为兽医悲伤,开始干起来。父亲问了,要不要扎成原样的?大款姑爷的脾气很大,说:罗嗦个屁,照原样给我做,连毛都不能差。父亲信以为真,扎成了按摩床还做了个纸人,那纸人是个女的。父亲在街上碰见要去剪头的老村长,看见了老村长返老还童般一脑袋的黑头发,有了主意。大款来取纸活,原本悲伤的心情差点笑喷了饭。父亲扎了一个裸体美人,那美人的下体还有黑糊糊的毛毛!父亲解释,这可是俺们村长的头发啊。大款觉得不雅,父亲就建议可以再扎一件裤头。父亲手快,糊上一张纸遮住了那个地方,就算裤头了。大款回去后,跟大款老婆吵了起来。大款老婆来找了父亲,说你给我爸扎这么个狐狸精,我爸是快活了,那我妈在那头都等了十好几年了,可算盼来了我爸,我爸偏又带着这么个狐狸精,我妈还不得气死啊。父亲承认了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想到第三者的问题。大款老婆要回去二百块钱,算是对父亲的罚款,这事才算拉倒。
这边平息了,老村长知道了,拄着拐杖上门把父亲好一顿臭骂:你个倒霉蛋子,我当初骑自行车追火车,创造了辉煌壮举,把你提拔回来当老师。没良心的东西,拿我的头发当女人的那玩意。父亲早跑到后山去了,父亲好几天都住在学校,老村长坚持要怒打父亲。民办给父亲送饭。埋怨父亲说:爸,你咋跟孩子似的。父亲嘿嘿笑,说村长那破头发还损失了我二百块钱呢。父亲年岁越大越像孩子了。民办这个时候开始处处管着父亲,不管,父亲就会惹娄子。父亲只有到了学校,见到那些孩子,才恢复了严肃的面孔。顺便交代一句,父亲仍然大力提倡体罚学生。
父亲先后放弃了几次可以转正的机会,父亲为了笼络人心,把机会让给了几个找来的代课老师。那几次机会很简单,就是组织民办老师们集中学习一个月,然后就开卷考试算是正式老师了。父亲的学生转正了好几个,父亲为他们高兴。父亲已经放弃了考试,父亲觉得自己老了,用不着再去闯荡了。
这样的信号让女儿民办很不安,民办怕父亲老去。就积极主动撮合父亲和秋月的婚事。父亲是头犟驴,不会主动说结婚的事。秋月那时候的情况很不好,厂长许耀飞出了车祸死了。留下的遗产却被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继承了下去。那个女人,手里有许耀飞的遗嘱。经鉴定遗嘱是真的。秋月就对生活灰了心,甚至想到了死。秋月来找父亲商量和秋月阿姨的事,父亲嘴硬气得很。父亲还不知道秋月发生的事情,民办就说了秋月要喝农药寻短见的事。父亲正眯着眼睛在炕上认真地糊花圈,听了民办的话父亲就愣住了。父亲知道属于他们的黄金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已经明显着看着一天天老去。父亲要拯救秋月那颗绝望的心。
父亲在那年的春天跟秋月走到了一起,婚礼很简单,却很隆重。因为那个时候,学校的环境又发生了变化。老师们能开工资了,出走的老师大多数被胡栋梁给请回来了。胡栋梁开始了再次创业,乡村开始真正地重视教育了。上级还拨了款,要建新的校舍,还要建微机室,建语音室。父亲一下子又成了闲人,又教孩子们美术课。父亲津津有味地画茶缸,画手帕,画带茶缸的手帕和带手帕的茶缸。实在满足不了孩子的要求,父亲回家乐颠颠地找秋月请教高招。秋月也不会新潮的东西。父亲就回到学校说:我不教了。胡栋梁校长已经微微发福了,他以为父亲又要闹什么事。没想到父亲说:胡闹,我上后勤去了。
父亲管后勤去了,教美术的老师就能教给孩子们各种花草,有一回还教孩子们画一只小燕子。父亲看了,说:是比我那两把刷子强百套啊。父亲第一次承认别人比他强了。父亲一直没有闲着,秋月把父亲看得很严,父亲必须要复习功课,因为还有最后一次可以转正的机会了。父亲很认真,每天像交作业一样给秋月看题。父亲自从跟秋月结婚,像换了一个人乐观了起来。父亲有时候还愿意站在教室边上,听孩子们读英语,什么“how are you ”之类的简单句子父亲也能说得上。
父亲的犟脾气有时候还会犯,比如对待女儿民办的婚姻上,父亲一直是绊脚石。民办的对象是乡里一个年轻的企业家,父亲有一次在乡里表彰会上碰见过。父亲不认识小伙子,开始谈得很投机。后来在酒桌上,一帮年轻人就开玩笑。突然有人说:李大海,你给大伙猜个谜。要难点的,还得有意思的。这边就有人推举父亲:马老师很厉害,当了快四十年老师了,难不住他的。于是,李大海说谜语,父亲开始猜。李大海说一个谜:乳罩,要打一菜名。父亲没猜出,李大海说是扣肉。大伙就全笑了,父亲琢磨琢磨也笑了。父亲不服气,接着让李大海说。李大海又说:乳罩,打一社会现象。父亲还猜不出,李大海就说是包二奶。父亲屡败屡战,李大海接着说了一连串用乳罩做谜面的谜语。父亲很开心。想不到几天后,民办领对象上门,那个未来的姑爷恰恰是那个专能出乳罩谜面的李大海。父亲当场就翻了,父亲说:李大海,我给你出个谜语,乳罩,打一军事用语。李大海猜不出,父亲就说啥时候猜出来啥时候再到我们家来吧。
父亲旗帜鲜明地提出,将李大海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录用。爷俩又闹翻了,秋月咋努力也劝不了犟脾气的父亲。李大海有一次来偷偷跟民办约会,被父亲发现。父亲拎着烧火棍子,痛打落水狗。李大海堂堂一个优秀企业家走投无路,只能在民办的提醒下翻身跳水。幸亏河水浅,不会水的李大海才狼狈爬上河岸。
父亲站在河边骂:老子的这一招,你们都学会了呢。
十一
民办的婚礼多少有了一些遗憾,因为父亲不能原谅他们先斩后奏,拒绝参加。民办没有想到父亲如此的固执,在婚礼上痛哭了一场。李大海肠子都快悔青了,从此看见乳罩心就突突。
父亲的脾气又开始时好时坏,秋月劝了,父亲就好上一阵子,秋月没照顾到,父亲就又犯病了一样。父亲这么一闹腾,秋月的生活就丰富起来了,就有操不完的心了。人要是一操心,日子就有奔头了,浑身就有劲了。那年在秋月的劝说下,父亲参加了最后一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父亲能再次参加考试,都是胡栋梁校长从中帮忙。这些年,胡校长一直为父亲亮绿灯。为此,很多老师有意见。胡栋梁现在的管理跟当年的父亲有些类似,谁有意见也白搭,到最后还是要听胡栋梁拿主意。胡栋梁说了,学校最困难的时候,你们跑到哪去了?你们的意见哪去了?不过,胡栋梁平时见到父亲,总是阴着脸不搭理他。父亲也不在乎,照样多管闲事,照样看不惯的事情要骂几句。这个时候,胡栋梁总是背着手,嘀咕一句:这个马老师,越活越倒行了。
父亲参加完考试,回来就喜上眉梢,父亲有预感这回考得好。父亲边喝着小酒边说:娘的,撞到老子的枪口上去了。父亲指的是卷子上的题。秋月给父亲泼冷水,怕父亲等到公布成绩那天,承受不了失望的打击。父亲不管那一套,去找老村长报喜。老村长因为头发的事情,还在生父亲的气。老村长觉得父亲侮辱了他,坚决不理父亲。父亲就哄他,还要请老村长喝酒。老村长被父亲拽到了小饭店里。父亲不敢回家喝,秋月对父亲喝酒控制得很严格,一顿喝一两,多一点都不行。父亲强喝,秋月就真生气,还掉眼泪。父亲受不了秋月的眼泪。不,是父亲受不了天下所有女人的眼泪。女儿民办回来,哭着又给父亲跪下了,求父亲原谅李大海。父亲就摆摆手,说把大海带回来吧。
父亲和老村长的酒喝得痛快,父亲感谢老村长当初追父亲回来。回来当一辈子老师,父亲也不后悔。老村长被父亲逗乐了。得意地炫耀:嘿,多亏了我那辆好车了,老远我就看见火车了,呜呜地叫。我就想,叫个娘,看我不追死你。父亲就笑,给老村长溜须拍马,说村长就知道我在火车上?老村长也不谦虚,说:老远我就闻见了一股臭脚丫子味,你那汗脚,根本跑不了,到哪都容易露出马脚。喝着,喝着,俩人就趴桌子上了。老村长年纪大睡着了,父亲也睡了,可父亲的情况很不妙。父亲醒过来,嘴角子歪了,嘴里淌口水。老村长说:马大志,你嘴都喝歪了。父亲笑:没的事,准是你喝多了。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嘎巴着嘴啥话也说不出来了。父亲得了脑血栓,老村长已经老糊涂了,笑着回来告诉秋月:你们家大志喝得不行了。
父亲出院,走路就划圈了,话也说不利索了。秋月有时候领着父亲到河边散步,父亲总要看看小学校,看小学校高高的旗杆上飘着五星红旗。父亲就想起来以前那根钻天杨做的旗杆,想起来就骂胡闹。父亲站在河边一声接一声地骂……
那年夏天雨水足,河里的水深,水急。李大海来看望父亲,路过河套时,发现两个洗澡的孩子被上游涌下来的洪水卷走了。李大海就跳下河救孩子,孩子救上来一个,另一个孩子和李大海一起被洪水冲走了。三天后,人们才在下游找到两具尸体,李大海手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个孩子。得到消息的民办当场昏死过去了。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也很大,父亲对着河水呜呜地哭。父亲后悔没有原谅李大海,父亲反复跟秋月说,都……怪……我。父亲那时候的表达很费劲,说话呜拉呜拉的不清晰。父亲骂胡闹就更加严重了,父亲骂胡闹不好好管着孩子。那两个孩子确实是胡栋梁的学生,可那个时候正是暑假。胡栋梁校长在暑假通知书上写得很明白,要家长配合,管好自己的孩子,不准到野外洗澡。父亲不管那一套,骂胡闹不亲自看着孩子,他在学校那阵就没出过这样的事情。
胡栋梁那个时候把学校治理得非常好,还获得过市里的表彰。风光一时的胡栋梁没有想到,那一年还是出了事。他涉嫌贪污公款和乱收费被逮捕了,父亲腿脚不便,还是赶到现场。胡栋梁铁青着脸被带上了警车。父亲拐棍一横,警车就停住了。父亲说:把胡闹放下。警察的解释父亲不听,警察面对着父亲不知道该咋办。父亲颤巍巍地叫胡闹:胡校长,是真的吗?胡栋梁这是第一次听父亲叫他校长,伏在父亲的怀里点头痛哭起来。父亲就叹了一口气,说:胡校长啊胡校长。父亲扬起不是很听话的手扇了胡栋梁一记很无力很滑稽的脖拐。胡栋梁就哭着说:马老师,你还是叫我胡闹吧。我走到今天,都是没有你这样的人管我了啊。
警车走了,父亲一直看着。从此以后,父亲嘴里再没有骂过一句胡闹的话。
接连的打击,让父亲彻底苍老了。父亲五十六岁那年,正好是他当了整整四十年老师。父亲脑血栓复发,离开了人世。父亲的葬礼是老村长主持的,九十多岁的老村长像妖精一样精神。他说,他是最有资格总结父亲的一生的。父亲的学生想不到有那么多,整条马耳朵沟都挤满了人。老村长在葬礼上宣布了父亲的那次考试取得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父亲光荣的转正了。父亲不再是民办老师了。父亲不再是那个令他既尴尬又热爱的民办教师了。可这一切,父亲永远都看不到了。
那年的春暖花开,民办要去大西北当老师去了。民办最终还是选择了父亲指给她的路。民办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男骇,那孩子是李大海的遗腹子,叫李小海。民办走到村口的时候,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响。民办静静地站在河边上,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影子。民办在后来写回来的家信上,时常把村口那条没有名字的河叫做父亲河。
我没有看过父亲的模样,那时候我还小不太记事,父亲的一切都是母亲秋月和姐姐民办告诉我的。我亲生父亲名字叫许耀飞,他是水泥厂的厂长,死于一场车祸。父亲马大志一生娶过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是带着大肚子的,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别人的。两个女人都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父亲最真诚的爱情。
2004年的春天,我的家乡马耳朵沟发生了三件事情。一是我成了父亲生前待过的那所学校的校长;二是学校的名字改了。不叫“向阳红小学”,也不叫“耀飞小学”,叫“大志小学”。我和母亲同住,每天都要从那条河上走着去上班,第一天去上班,我跟学生们讲,那条家乡的季节河是有名字的,它叫父亲河,一直静静地流淌在我的心里。三是我知道父亲死时留给我一样遗产,一直归母亲保存。母亲说了,等她死了就交给我。那是父亲的羊毛毡子,我见过,就铺在母亲的身下。母亲不让任何人动它一下。我偷偷看见过,那领羊毛毡子,是用上等的羊毛由内蒙的毡匠精心赶制的。只是被父亲剪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可惜了。母亲说,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是孩子们的鞋垫,给胡闹剪的是最多的。还有两块是方形的,母亲说那是父亲剪下来做黑板擦用了。
抚摸着父亲的羊毛毡子,我萌生了写父亲的想法。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一条静静的父亲河就从我的心里潺潺地流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