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
约是公元前446年春夏之交,雅典南部。这一天在苏尼昂海角处举办祭海仪式,祈求新海神波塞冬为出海的船只展现宽容,老海神涅柔斯为岸边带来鱼汛。临近傍晚,天空呈现南欧特有的温暖的粉色和橘色,海风吹拂,城邦南部的渔夫、农民和猎人们相约收工回家,富人带着随从参加完祭祀典礼,和撰写颂词的诗人一同从山上下来,大家在平坦空旷的大路口相会。正要开口聊聊祭海的见闻,这时——
一位老妇人:
(佝偻着腰从远处走来,左顾右盼,愁容满面)
唉!
但愿足生双翼、头戴铜盔、
手执毒蛇盘绕的权杖、怀抱龟甲的琴者
——伟大的赫尔墨斯神
垂怜我!
诸神的信息您已送达,
而那位顽固又可怜的
我的先生赫利阿波斯,
他的生命是否已经归入地下永恒的家?
唉!
农人甲:
(认出老妇是其邻人,思考半晌,心不在焉地)
哦!啊!是您……当然!
那总是自言自语的老赫利阿波斯?
是呀是呀,今天可没见到他!
莫非……?
农人乙:
(善意地安慰)
擦干眼泪吧,哭泣不能使谷物生长,
也不能让迷途者找到家门。
前因?后果?您尽可对我说,
我或可替您想想对策!
老妇:
(拭泪,反复叹息)
唉!
他昨日天刚亮,便要出门去远方。
问他欲往何处去,只言“渡河上山岗”!
他说那河水令人遗忘,
他说那山顶叫人神往,
天晓得他心中怎么想,
天晓得他昨日发什么狂!
我们家人,拉他不住,
他一再坚持,说是不能等待,
小儿苦劝,长女哀哭,
而他执意要去闯,
还不等那东方完全明亮!
唉!多荒唐!
猎人:
(若有所思,而后作恍然大悟状)
老赫利阿波斯所言要渡的,莫不是斯提克斯河?
我们常年在外的都听说,
俄林波斯山脚下有条神圣的河,
那河环绕冥土而过,
向着爱琴海作永恒的奔波;
我曾在黑暗的林间遇到能通人言的野牛对我提起:
河面宽阔如英雄肩膀,
河水湍急如血液流淌,
俄林波斯众神皆用河水立誓,谁要违约,就不得再享用永生的果实!
又传说斯提克斯之水不能载物,
连羽毛都会沉底,
仅有卡戎的小舟得以通行其上;
若是凡人取水一瓢,包你遗忘人生长路迢迢,
凡人里只有那能感动草木与山石的琴师
,能在没死时就越过斯提克斯,踏入死的王国!
渔夫:
(赫利阿波斯的朋友,语气里透露出悲伤和惋惜)
阿嫂真的没有听错?
我们的老朋友真的妄想渡过冥河?
我实在难以相信,
赫利阿波斯可不是误以为自己痛失爱子的国王
,
怎会轻易将——
将神赐的厚礼轻易抛弃!
您想效仿阿喀琉斯在河中练就金刚不坏之躯?
赫拉克勒斯就算战胜了地狱的猎犬,
也未尝立下强渡冥河的功绩
!
赫利阿波斯啊,
您可知您这一次远行,
留下我们一片悲伤的孤影!
富人:
(微微不耐烦,但仍然以关怀的口吻)
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感觉悲悯,
然而让我们仔细想想,这事似乎并不必这样伤心:
也许他确实死了吧?
这或许对他是件幸运事哩!
想想可怜的老赫利阿波斯,
屋舍靠着葱绿山丘,
田地里生活着羊群与奶牛,
杯子里灌满了醇香美酒;
儿孙绕膝,亲友和睦,
就连微风也正好能拂过他家的船帆!
可是他却像玩世不恭的青年非要把太阳看个究竟
,
全然不顾我们的诚恳相劝。
瞧他满心狂想,瞧他满口胡话,
说什么冥河可渡,说什么一饮忘忧
——瞧他一副疯癫样,今天是渡冥河,明天就摘月亮!
诗人:
(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在这时打断富人)
且慢!
尊敬的先生,这里请容我卑微之人做一点阐述:
阿婆说老赫利阿波斯在昨天清晨失踪——多么碰巧!
昨天午后为了练习朗诵,
我登上高耸的海角,
我可亲眼目睹,
老赫利阿波斯在白色的海波中冉冉升起,朝我微笑,
而伴他左右的正是英俊的特里同和美丽的伽拉忒亚
,
他们用银光闪闪的贝壳车驾,
将他托举上湛蓝的波涛!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可敬的老赫利阿波斯,
智慧的他一定是成功渡过了斯提克斯河,被海神的领土接纳,
正在享受仙乡的繁华!
(这时,传来一阵敲打喧闹之声,大家向声源处齐齐地望过去,只见从路边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个疯子,毫无节奏地敲击着一只空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眼中散发着快乐和放松的光。)
疯子:
(又笑又唱,节奏不均)
诗人言有理,尔等犯大错!
老翁通仙术,俗世容不得。
旁人皆言痴,告诫复奚落。
大梦高心志,怎奈凡胎强消磨?
日思夜想窥云天,满眼浮华皆寂寞。
朝辞亲故出门去,早知肉身不可活。
渡冥河,渡冥河,
皮肉筋骨沉大海,留得魂灵入神国!
(疯子唱着杂乱无章的歌,渐渐走远了。虽然这一席话似乎是支持诗人的所见,但是由于出此言者是个疯子,诗人的话就更没人相信了。插曲过后,大家纷纷收起听故事的表情,恢复关切和悲伤的神色。)
众人:
(齐声感叹)
夜色来得多快,快得好像生命短促!
生命高深莫测,神秘如同无边夜色!
太阳落下了!赫利俄斯
的车马歇下了!
老妇:
(表情仍然悲伤,但是语气平静了)
谢谢各位对我的问候。
我想,也许是命运女神授意将我可怜的先生带走。
悲痛总会过去,就像总会愈合的伤口。
但愿他高尚却固执的灵魂,
在哈迪斯的王国里获得永恒的安息。
富人:
(匆匆地对老妇)
不幸的人唉!逝者长已矣!
明日城邦召开集会,夫人可让令郎前往,凭借青年的卓越口才、仪表堂堂,
定能谋得职位,步步高升!
(离去)
农人、渔夫:
(对视,对老妇)
您请节哀,白日将尽,
我须告辞,明天一早,还有工作。
(离去)
猎人:
(关切地)
阿婆莫伤心,我在深林里行走,
没有什么能用以抚慰您的悲哀,
但这几只肥美的野兔,
或许能丰富您的餐桌。
(提着猎物护送老妇离去)
诗人:
(在原地发呆,回过神来发现人都走完)
怎么?居然无人——
无人相信?
(挠头,自知无趣)
好吧,也许老赫利阿波斯的确是死了。
(下)
大家都散去,大路口冷清下来。暮色从西方的天边迅速吞噬了黄昏的光线,初夏夜晚响起了星星点点的虫鸣,是夜无月,漫天星光荡漾如海水,远方的城邦里亮起灯来。深邃的海面上漆黑如墨,如同一片浩大的孤独。没有人看见,一头巨大的白鲸从远处的海面上一跃而起,通体闪光。它落回水中,发出雷鸣般的响声,随后消失在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