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淑芳

　　扶贫第一书记杨波来到荆山村村委会，与村文书李涛刚打了个招呼，连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跑到村委会的门口哭喊：“李叔叔，快点，我爸又打我妈了。”

　　听见喊声的李涛跑出来：“你爸又喝酒了？走。”

　　小男孩王小平跟在李涛的后面跑，边跑边哭边说，“我爸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妈……”

　　杨波赶紧放下行李，跟着李涛跑。李涛拦住杨波说：“杨书记，你别去。”

　　杨波把王小平抓起背在背上，边跑边说：“我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涛喘着气说：“王金明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看也没用。不要说你一个扶贫干部，就是十个扶贫干部来，他也脱不了贫。越去看他，他的依赖思想越重。他能脱贫，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又懒又横，还是个酒鬼和赌鬼。你不去看还好，一看他准给你找麻烦。”

　　“那更要去看看。”杨波说，“扶贫就得了解贫困户的情况。”

　　杨波和李涛跑到王金明的家外面，就听见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你这个酒鬼，你看你把这个家糟蹋成什么样了？”

　　到王金明家，杨波放下王小平，王小平站在院坝里吓得发抖。杨波和李涛看见王金明正骑在妻子江梅的身上，扇江梅的耳光，江梅用手使劲阻挡着王金明，李涛大声喊：“王金明，你住手！”

　　王金明看也没看李涛一眼说：“我打我老婆，关你什么事！”王金明举起手，又要打江梅。

　　杨波一把扯起王金明，厉声说：“王金明，打人犯法，你这是家暴，你知道不？”

　　王金明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杨波，觉得陌生，话就冲口而出：“你凭什么管闲事？”

　　李涛说：“他是县上派到我们村扶贫的第一书记杨书记，今天刚到。”

　　王金明脸上略过惊讶的神情，但瞬间就镇定下来，脸上泛起笑，盯着李涛问：“第一书记，来我们村扶贫？”

　　“对。”

　　从地上爬起来的江梅成了一个泥人，院坝没有硬化，由于前两天刚下过雨，院坝里有一层厚厚的稀泥。江梅的后背和头发都沾了一层厚厚的泥巴。王金明满脸怒气地对江梅吼：“还不快进屋去换身衣服，在这里丢人现眼。”

　　江梅忍着，没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转身进屋去了。

　　王金明转过身，满脸堆笑：“杨书记，让你见笑了。我们就是因为家里穷，缺吃少喝的，穷得过不下去了。杨书记，你可要帮帮我，多给点扶贫款。”又对屋里的江梅喊，“烧点开水，让杨书记喝口热水。”

　　杨波说：“不必麻烦了。我来村里扶贫，不是给你们钱，而是要让你们自己挣钱。”这话让王金明有些意外，他满脸失望，阴着脸瞪大眼睛说：“自己挣钱？我自己能挣钱，还需要你来扶贫？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王金明一脸不悦，冲江梅喊：“江梅，快出去割猪草！猪圈里一根猪草都没有了，待会儿，猪都要从猪圈里跑出来了！”

　　江梅赶紧背起背篼，拉着王小平走了出去。王金明对杨波说：“杨书记，没钱，你来扶什么贫，我没工夫陪你聊天，失陪了。”丢下这句话，王金明快步走出了家门。

　　杨波这才仔细打量王金明的家：几间小青瓦的房子，瓦片在房顶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因年久失修，房子上有些木梁断了，大小不一的十几个天窗布满整个房顶。烂衣服、烂塑料桶、烂塑料袋堆在院坝的一角，鸡屎、鸭屎满地都是。院坝里的稀泥一踩一个脚印，看上去像田野的泥泞小道。如果不是有洗的衣服挂在院坝里，简直像废弃的房子。眼前的情景让杨波眉头紧锁。

　　走出王金明的家，李涛告诉杨波，五年前，没有技术的王金明外出务工，靠下苦力挣了点钱，便想回家发展。王金明有一手烹饪黑山羊的绝技，看着村里有人养黑山羊挣了钱，他也想回家发展养殖业，大干一场，开羊肉馆和农家乐。王金明掏空自己的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购买了一百只黑山羊幼崽，搞起了养殖业。谁知，半年时间不到，王金明的一百只黑山羊陆续得病，全部死掉了，钱没赚到反而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们隔三差五就到王金明家讨债。开始，王金明还对债主说，有钱一定还。时间一长，王金明没脸见债主，加之没钱再发展生产，干脆破罐子破摔，借酒消愁，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就过了一天。债主再上门逼债，王金明就装着喝醉了酒，任凭债主怎么闹，王金明都呼呼大睡。王金明整天喝酒，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心烦的时候，就打老婆出气，也成了家常便饭。王金明有时在附近打零工挣点钱，也都拿到牌桌子上输掉了。

　　几天之后，杨波和李涛再次到王金明家时，王金明坐在院坝里，正拿着一个酒瓶子喝酒，他面前的小方桌上一碟菜也没有。杨波坐在王金明的对面，李涛坐在杨波的旁边。杨波对王金明说：“我要帮你脱贫。”

　　王金明打着酒嗝说：“脱贫？拿什么脱贫？说的比唱的好听。谁信谁是傻子。”

　　“养羊脱贫，黑山羊是我们营山县的特产，深受县内外顾客的青睐。”

　　“养羊？养羊把我亏得倾家荡产，你还让我养羊？”王金明说完，竟抹起了眼泪，“你看看，我过的是啥日子，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一辈子都不会养羊了。”

　　李涛说王金明，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怪谁呢？天天坐在家里耍，钱会从天上掉到家里来？整天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李涛的话激怒了王金明，王金明暴跳起来，指着李涛说，他喝酒关李涛什么事，他没请李涛到他家来，还冲李涛吼：“滚……”。

　　杨波赶紧制止李涛，轻言细语地鼓励王金明说：“俗话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得重新站起来。”

　　王金明把杨波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怪笑着说：“你没种过庄稼，不知道土地刨食的难处。站住说话不嫌腰疼，是不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上下嘴皮一碰，说养羊就养羊，本钱呢？本钱从哪里来？”王金明把手伸到杨波面前，话又甩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钱呢？本钱在哪里？”

　　“到银行贷款。”杨波的这句话刚一出口，王金明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用手指着杨波的鼻子怒气冲天地扯开喉咙吼：“我欠一屁股债还没还，你让我贷款？老子不贷。”

　　杨波拉王金明坐下说：“我借给你，等你养羊赚钱了，再还。”

　　王金明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烂账’，跟村里人借几十元钱都拖着不还，村里人害怕了，谁也不再借钱给他。李涛怕杨波不知道实情，陷入王金明的烂账之中，赶紧给杨波递眼色，杨波没在意，李涛故意咳嗽了一声，又用脚踢了一下杨波。杨波看了一眼李涛，示意他自己明白。

　　王金明余怒未消：“那我也不养羊，我已经养怕了。”王金明说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迅速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还不上？你的钱打水漂？”

　　“我怕就不会动员你养羊。你只管养，畜牧局的技术员会定期来进行技术指导。如果羊得病了，我会联系畜牧局的技术员来看，你放心。”杨波实话实说，没有往多处想。

　　“养羊可以，我不会掏一分钱买羊崽。”

　　“羊崽我给你送到家里来，卖了羊再付买羊崽的钱。但有一条你必须答应我，你要戒酒。”

　　王金明干脆利落：“行。”说完，一仰头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走出王金明的家，李涛问杨波，王金明家买羊崽的钱从哪里来？杨波告诉李涛，他自有办法

　　从那天之后，王金明每天都站在自家的院坝里，朝屋外的路上张望，他盼望看到杨波的身影。

　　几天之后，杨波让李涛带路，一起去买黑山羊崽让王金明养。李涛告诉杨波，村里的扶贫款还没下来，钱从哪里来？杨波告诉李涛，买羊崽的钱他垫付，王金明家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李涛说，让王金明养羊，那是“肉包子打狗”。王金明答应养羊，他是另有打算，恐怕羊没养大，就被他换酒喝了。杨波则信心满满，说要相信王金明，况且王金明也想过上好日子，答应了戒酒的。再说，隔三差五还可以去王金明家看看，不会有什么事的。李涛说，王金明是什么人，懒惯了、喝惯了，他能戒酒，鬼才相信。给他买羊崽，钱就等于扔水里了。以前村里给王金明买的小猪还没等小猪养大，王金明就把猪卖掉买酒卖肉打牌，三下五除二就把钱花光了，还跑到村委会要扶贫款。任凭李涛怎么说，但杨波就是不信，执意要让王金明养羊。

　　杨波把二十头黑山羊崽送到了王金明家。王金明和江梅看见小羊，脸上都乐开了花。王金明又是抬凳，又是倒水。杨波临走，王金明把杨波送出去好远，直到看不见杨波的身影，王金明才返回家。

　　返回家的王金明立即吩咐江梅把家里打扫干净，王金明则忙着去收拾羊圈。

　　村里人看见王金明到山上放羊，天黑赶羊回家的时候，他的背上还背着满满一背篼草，这是给羊准备的夜草。村里人惊讶地说：“我的天啊，王金明终于干活了，谁有这等能耐。”

　　但几天之后，王金明的酒瘾犯了，又跑去买酒喝。白天在山上放羊都拿着酒瓶子。

　　杨波忙于争取村里修路资金的事，常常往县上跑。半个月之后，杨波去王金明家，看到二十只羊长得好好的，杨波放心了。

　　又过了半月，杨波去王金明家，看见王金明拿着酒瓶子喝酒，羊圈里一只羊也没有了。杨波问王金明：“你的羊呢？”

　　王金明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病死的。”

　　“羊生病了，你怎么不找兽医？”

　　王金明假装醉了，扑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杨波正要离开，恰好江梅回家了，江梅看到杨波，抱歉地说：“杨书记，王金明把二十只小羊全卖了，卖了的钱拿去赌掉了。”

　　这时，王小平放学回家。杨波看见王小平穿的裤子破了好几个洞，脚上的鞋烂得只能拖着走，书包上到处都是破洞，书和本子都露出来了，书包背带挽了几个疙瘩。杨波伸手把王金明从桌前拉起来，有些生气地指着王小平说：“你看看，孩子穿成什么样了？你还天天喝酒，你看着难道就不心疼？你心里就一点不难受？”

　　王金明两手一摊：“心疼，又有什么办法？没钱，没钱……”

　　“没钱？等天上掉馅饼吗？没钱不能想办法挣钱吗？你就知道喝，你这样下去，孩子怎么办？”杨波丢下这句话，走出了王金明的家。

　　王金明愣在那里，许久，他突然抓起酒瓶子使劲地摔在地下，然后蹲下去，用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第二天，杨波去了一趟镇上之后又到了王金明的家。杨波拿着几套孩子的新衣服和一个新书包，递给王金明说：“这些都是给孩子的。”

　　杨波转身要走，王金明说：“杨书记，我错了，我想养羊，我再也不喝酒了，我……”

　　杨波装着没听见走了。王金明冲着杨波的背影喊：“杨书记，我想养羊……”

　　几天之后，杨波又给王金明送来了二十只黑山羊崽。王金明信誓旦旦地说：“杨书记，你放心，我一定把羊养好。”

　　杨波告诉王金明，如果小羊生病了，或养羊有什么困难，就赶紧给他打电话。王金明连连点头，一再表示一定照顾好小羊。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午饭后，江梅急匆匆地跑到村委会，告诉李涛王金明在家里酒精中毒，人事不省。情况危急，村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车送王金明去医院，李涛只得给杨波打电话。此时，杨波得知母亲病危，已经开车离开村委会二十多公里。接到电话，杨波立刻掉转车头，回村把王金明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李涛让杨波回家看母亲，他在医院陪王金明，杨波不放心，让李涛回村。晚上，杨波陪在王金明的床前，王金明清醒过来，杨波为王金明削了一个苹果，又给王金明倒了一杯热水。王金明眼含热泪，正要张嘴说什么。杨波对王金明说，先好好休息，有话出了医院再慢慢说。凌晨三点，王金明醒了，看见杨波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翌日，王金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过了，李涛告诉他，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王金明问李涛：“杨书记呢？”

　　李涛说：“你还有脸问杨书记哪儿去了！杨书记为了让你脱贫，给你送了两次羊，你都把小羊卖了。杨书记为了你，留在医院，连他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还是人吗？”

　　“什么？杨书记的母亲去世了？”

　　“为了给你买羊，杨书记自己掏钱，连回家看母亲的时间都搭上了，而你呢？都干了些什么事？”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王金明抓着自己的头发吼道。

　　几天前，王金明家的债主找上门要钱，债主哭着说，自己的孩子病重住院，急需用钱，王金明没办法，就把羊崽卖了。卖了羊崽的王金明十分难受，觉得愧对杨波，没脸再见杨波，便又喝酒解愁，喝多了，酿成了酒精中毒。

　　一个星期之后，杨波和李涛又到王金明家，让王金明把他的债主都叫到他家来。李涛和王金明都不知道杨波要干什么，当王金明把债主都喊到他家时，杨波告诉王金明的债主们，王金明现在没钱，逼债的话他也没法还，不如容他两年时间发展生产，不要催债。王金明欠他们的钱，两年之后，王金明一定会还他们。如果王金明不还，杨波替王金明还，还让李涛作证。但是，所有债主不能再上门逼债，如果两年之内，谁上门逼债，王金明不还债，杨波就不管了。债主们都觉得杨波说得有理，只有王金明有钱了，才可能还钱，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了。

　　杨波又给王金明送去了二十只黑山羊崽。王金明拉着杨波的手，哽咽着说：“你是真心要帮我脱贫的。”

　　三年之后，王金明养的黑山羊发展到了三百只，他还掉了所有外债，还办起了农家乐，开起了羊肉馆。王金明的农家乐招聘服务员时，优先录用借过钱给他的人。王金明说，他们借钱帮过他，他记着这份情，也要帮他们提供挣钱的机会，有恩必报嘛。

　　村民们问王金明致富绝招，王金明说：“我陷入生活的泥潭，硬是被杨书记给拽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