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又是一个星期六。

　　今天午后的太阳特别毒。小许从商店里一走出来，就为自己挑在今天出门而懊悔不已。刚才在店里买东西的时候，他为一篮水果磨蹭了半天，搞的人家售货员朝他翻白眼才出来，为的就是在里面多吹一会儿冷气。现在出了店门站在马路边，他从头到脚都被灼热的气浪所包裹，这使小许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刚被人从冷库里取出的大虾，忽然又被按进了麻辣火锅，在沸腾的汤水里接受煎熬，然后让人剥壳。

　　小许看了一眼手里拎的那篮水果。水果晒不得，尤其是像这种暴晒。小许想，现在这种礼品水果篮可是价格不低。他于是很潇洒地一挥手，便有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司机伸出半个头，问：“老板，去哪？”现在的出租车司机为揽生意，见男的就喊老板，而并不是因为小许看上去气度不凡。

　　“九院。”小许打开车后门，一头钻了进去。

　　小许终于摆脱了日光的纠缠，车里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感到一阵阴凉，浑身舒坦。车窗在这种天气里都是紧闭的，所以车里的空气非常浑浊，掺杂着各种异味。在这些异味中，最强烈的就是一股烟味。这个牌子的香烟的烟味，小许非常熟悉，一下子就分辨了出来。在整个机关大院里，就只有他和老赵抽这个牌子的烟。自从去年老赵退休后，就没人跟他一起抽这种烟了，别人都嫌这烟的味太呛。小许后来就换了另一种随大流的烟抽，现在也慢慢习惯了，觉得挺不错的。

　　那时候小许刚进机关，就被安排在老赵他们那里帮忙，也就是帮着写写材料什么的。当时他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而老赵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知天命嘛，大半辈子过去了，什么事都该看开了，可老赵总是有一肚子的烦恼。于是小许没事就常陪着老赵喝两口，地点就在路边小馆内。两人喝的就是很一般的黄酒，下酒的往往是一碟炒花生米，有时老赵高兴就加一盘鸡杂碎。不过这种时候是相当少的，因为老赵的怨尤远远多于他的快乐。多半时间里都是小许一边听店里放的音乐，一边听他大发牢骚。

　　当然老赵也有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每次听人说自己可能会被提升，就分外高兴，就会在请小许喝酒的时候，外加一盘鸡杂碎。旁观者清，“听人说”这三个字是可以说明一些问题的。小许每次都想劝老赵不必太当真，可是看到他一副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样子，就不忍心泼冷水。结果说明现实是残酷的。既然老赵的美梦又成空，自然就又一次回到了一碟花生一瓶酒的境况。老赵还是发他的牢骚，小许还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牢骚。他俩就是这样成了忘年交。

　　正想间，车停了下来。

　　“到了，十块钱。”司机的话简短有力。

　　小许找到老赵病房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一身汗。老赵对于他的到来，显然是喜出望外。

　　“你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这么大热的天。”

　　“老赵啊，我们可是好久不见了。我昨天才听说你生病，今天正巧有空，就来了。”小许顺手把水果篮放在一把椅子上。

　　“没什么，就是颈椎炎又犯了，还不是老毛病。你瞧你，来就来，还买什么水果嘛，真是的。”老赵就起身，要拿张凳子给小许，小许就连忙让他躺下，自己随手拿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啊？”小许看了一下其他两张病床，旁边都有人陪着。

　　“唉，儿子儿媳这几天都加班。上午的点滴刚打完，老伴她就回家去收拾一下，待会儿就来。”

　　两个人就这么聊了起来。病房天花板上面的两只破吊扇在使劲地转，墙壁上挂着几幅框起来的风景画。说是画，其实就是那种很粗糙的印刷品，绝不是什么名人真迹。

　　小许觉得老赵现在比退休前老了许多，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现在在家怎么样？”小许问得有点含糊，其实也只是为了表达一下关心，并不是真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以前老说累，天天盼能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现在真呆在家了，又特没劲，就每天出去跑跑步，打打拳，找人聊天下棋。有时就帮儿子儿媳照看孙子，习惯了也就有了点乐趣。就是这颈椎总犯病，好不了，是以前落下的病根。”

　　小许想这就是职业病吧，每天都会有写不完的材料。

　　在机关工作人员身上是看不到朝气的。后生看老辈，就像是在看未来的那个自己，很容易有日暮途穷的感觉。小许参加工作也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已经学会了在各种纠葛不清的人际关系中立身处事，也能很自如地应对各种压力了。当然，这些都是很累人的事情。

　　小许如今就是坐在老赵以前坐的那张办公桌前，做着老赵以前做的那些工作。领导对小许的看重直接就体现在对他工作量的增加上，小许当然是很识趣的。年轻人嘛，前途要紧，多多锻炼。有时候，小许就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是在扮演一个老赵以前扮演过的角色。

　　现在望着病床上的老赵，小许就想自己以后得颈椎炎可能也是早晚的事。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老赵问完起身，在他那用了几十年的杯子里倒满了水。

　　“唉，忙。”

　　这是句大实话，虽然这个回答他每天都会对别人重复数遍。小许真的太忙了，领导每天有开不完的会，他就有写不完的材料。确切地说，是每天有打不完的字。因为现在都用电脑了，这比从前老赵他们写在纸上再让打字员去打印省时多了。

　　小许认为自己的劳动就像生产一次性饭盒，辛苦半天就为了让领导上台讲个十几分钟，完了把材料一揉，扔进废纸篓。这些不满的话他当然是不会说出来的，小许是个聪明人，知道群居守口的道理。

　　这个时候小许的手机响了，他走到外面走廊上接电话。小许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自己的双休日计划再次泡汤了。

　　“喂，小许啊？”听筒里传来主任深沉的男低音。

　　“是。”

　　“明天加班，你把处里开会用的材料准备一下。”

　　“好的。”

　　小许转身走进病房，忽然觉得有点累。他知道医院是不能抽烟的，就问老赵：“你还抽那烟吗？”

　　“戒了。以前上班没精神才抽，现在身体要紧。”

　　小许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说自己明天还要加班，得回去准备材料。

　　“你慢慢就会习惯的。”老赵安慰他。

　　出了医院大门，火辣辣的阳光再一次照在小许的身上。幸好在这里打的是件很容易的事。

　　计程车在飞驰，车里的音响正好在放李宗盛的《凡人歌》：“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

　　“你们的出租车生意怎么样？”小许问这个晒得有点黑的司机。

　　“这几天天气热，坐车的人就多了，生意比平时好。”

　　“你们也挺不容易的。”小许又说。

　　“嘿，大家不容易。”

　　小许转过头，透过茶色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热浪滚滚的大马路上，人来人往。

　　二〇〇二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