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

书名:苍生厚土 作者:庄增述 谭宁君 邱羽等著 字数:162994 更新时间:2019-11-27

  我九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全身水泡,奇痒无比,尤其是夜间。爹不知从哪里找来硫黄,要我擦在患处。尽管我按时擦药,仍然是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有人对我爹说,该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我爹终究舍不得几个臭钱,但阴阳先生几天后还是到了我家。不是为我,而是我家的母牛病了,大口大口地吐白沫。据我妈说,下午牛到竹林里去吃了笋壳,回来后就成了那样,我爹赶紧到邻村去请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到了我家,天刚擦黑,他赶紧起了水碗,水碗里撒了几粒米,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神色凝重地说,你家的牛是在竹林里遇到了一个游魂,拉不回来了,牛都快到了。

  确切地说,我家的那头母牛几个小时之后就死了。在牛的死讯迅速传出去的同时,竹林里有游魂的消息也深入到整个村子,速度有点像北风吹过金黄的稻田,惊慌的蛇游过水面,冬水田里的鱼碰到了网兜。天刚擦黑,各家各户就闩上门闩,早早地吹灭了油灯,埋在被子里,枕戈待旦。

  这一片竹林位于村子的东头,有足足几个院坝那么大,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每年我爹都要将一些竹子砍倒,卖到镇上去,来补贴家用。竹林具有很大的侵略性,每年总有新生的笋子从东边的一片坟地里冒出来,破坏了坟地的风水,或者占用了拜台。年终时节,村里人总是拿起锄头、篾刀,将竹子砍倒。这一片坟场很大,葬下了王姓湖广填四川以来在这个村子里的所有先祖,看上去森严肃穆。但那时却是我们小孩的乐园,二狗、三娃、四强、我,常常在这片坟地里捉迷藏,或者一起蜷进碑里,看小人书。有游魂的消息传出的那些天以来,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去竹林和坟场玩儿了。坟场再往东一两公里,就到了沙包嘴。沙包嘴,因为全是沙土而得名,大部分是我家和四强家的包产田。沙包嘴和坟场之间斜上方的半山腰立着一座庙子,从远处看来,几乎整个村子都在这个庙子的眼皮下,仿佛村子里的一切祸福都由它罩着。村里人常常有点小病小灾,总要到庙子里去烧烧香,许许愿。应验了就扯上几尺红布,摘几个苹果,放一串鞭炮还愿。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家乡流行的一句话:许愿不还,全家死完。顺着庙子的一条土路斜着向下西走,就看到了一个很大的院落,十来户人家,院落的最东头就是我家。

  关于鬼的消息就在这个院落里铺展,田间地角,屋前房后,连天上的麻雀飞过,都能听见这个院子里谈论鬼的声音。也就在我家母牛死去的第二天,我爹我妈在镇上卖了牛肉之后,晚上把剩余的一些边角料一锅煮起来,邀请了几个邻居。二狗一家来了爷爷,三娃一家来了爸爸,四强一家来了妈妈。四强的妈妈来得最早,从一过来就在灶屋里跑进跑出,添柴,打水,煮饭,蒸牛肉,洗菜,还在忙里偷闲骂一句我爹和三娃的爸。我爹和三娃的爸揪着四强妈说一些男女之间牛都踩不烂的话,四强妈不急也不恼,骂一句狗日的男人,就转身离开。

  等人都来齐了,几个男人就聚在火笼前天南海北,从包产田到玉米的收成,从毛主席到邓小平,话头最后就不免落在了游魂上。

  爷爷说:鬼没有啥子可怕的,我四十岁那一年,你才比平娃子大点点。爷爷说着转向我爹,一天晚上,我从公社回来,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经过坟场下方时,突然看见了一堆火,有几个人围着火堆说着话。一个说:我是三十三那年死的,那一年饿死了很多人;一个说:我是被水淹死的,发大水嘛,妈的,老子想过河……回家的路突然就消失了,面前是一个悬崖,悬崖下是滚滚滔滔的流水,我在原地转圈,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大家都晓得,家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定是遇到鬼了。我就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想点上一支烟,可是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连一点火星也没有。我就想,老子就不相信我一个活人还怕你几个野鬼,我就嗖地站起来,凭着记忆往上走,走进了那片坟场,朝着那个火堆走过去。他们的面孔看得更加清晰,我看见一个人打了个哈欠,而另一个人搔了搔头,还有一个瘸着一只腿,另外两个眼睛都瞎了,现出两个深深的黑洞。我当时就想,老子今晚抓个活的回去,炸着吃。我正往前走,很神奇,火和人眨眼间都消失了。除了地皮发热之外,整个坟场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看着月光下碑林的暗影,才突然有些怕,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爷爷摆到中途,我爹从火笼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柴,把嘴巴凑过去,准备烧燃熄灭的叶子烟。然后我爹就插话说:有没有女鬼?披着头发的那种?爷爷说:不要打岔,没有没有,全是男鬼。

  接着摆的是三娃的爸爸军爸。军爸说:阳叔,你那个算什么?我还不是碰到鬼了的。那一年,我还小,具体好大,我确实记不得了。我跟我妈下河去背南瓜,回来的时候,我懒洋洋的,不想背,就边走边歇,边走边歇。我妈回家早就吃了晚饭了,我还没有回去,偏偏路又不好走。你们知道的,走到沙包嘴——当时的沙包嘴还没有马路——我脚下一滑,背篼里的南瓜滚得好远,我就一个一个地去草丛里捡。捡第三个的时候,我手摸到的却是软乎乎的东西,我以为是一件衣服,就继续往上摸,就摸到了一个人的鼻子,我吓怕了,转身就跑。我顺着大路往家里跑,跑出了好远,却怎么也跑不到家,最后又跑回原地。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碰到鬼了,两脚一软,就倒在路边。后来,我妈见我那么晚了还没有回去,就和我爹举着火把喊着我的名字一路找来,才在草丛里找到我。

  军哥,后来呢?我爹听得入了迷,叶子烟燃了半边,又熄了,他一边用火钳夹起一块木炭,一边问。

  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呀。哪有什么后来!哦,其实还真有,我第二天去了沙包嘴,怎么也找不到昨天晚上摸到的东西。真是奇怪。所以就越想越怕。

  军哥,有啥子可怕的?是我我就对着它撒泡尿,看它能把我怎么样?我爹说完,猛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叶子烟的味道,呛得四强妈连咳几声,骂一句这把老子呛的,转身就躲进了灶屋。

  二狗的爷爷磕掉烟灰,不紧不慢地说:莫把话说早了,你真遇到的时候,恐怕你的尿屙不出来。

  不是,他是吓得屙出尿来。二爷,莫理他,讲讲你的故事吧。军爸的脸在火光的闪烁中黝黑发亮。

  现在想起来,真可怕,我同死人睡过一晚。二狗爷爷把脸转向我爷爷,接着说,“1954年,我去一个亲戚家吃酒,他家打发大女子,我们几个亲戚是第一天晚上到的。当天晚上我们烤着疙瘩火,摆着龙门阵,睡得很晚,我和亲戚的亲戚—— 一个老太爷——睡一张床。半夜,我感觉全身冰凉,又喝了点酒,想起夜,等我一爬起来,趁着窗口照进来的月光一看,那个老太爷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昨天晚上都还是红红的,我就觉得奇怪,心里想,他是不是死了哟?我又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了几下,好像在说啥子,我这才将信将疑地起了夜,回来就怎么也睡不着,我又不敢惊醒其他人,就睁着眼睛熬到天亮。这个老太爷果然死了,婚礼变成了葬礼……”

  等到四强的妈出来叫大家吃饭的时候,我爹的故事还没有开场。其实我最想听的要算我爹的故事,我爹讲故事总是很夸张,常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吃完饭,我趁着我妈出门送客的时候,偷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了碗里,然后把碗藏在一个空着的坛子里。待到我爹我妈都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起来,拿出牛肉,顺着墙根,来到我家和四强家之间的一个小土屋外,轻轻敲敲门,里面立即传来一串声响,接着是一声警惕的问询:谁?“我,给你送牛肉来了,还是热的,你快吃吧。”说完,我快速地把碗顺着木门下方的一个洞口递了进去。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四强妈猛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哐啷一声,一盆洗脚水倒了出来,我赶紧躲到一捆干柴后,裤子还是湿了一大片。

  东哥,其实是四强的二哥,那一年十六岁,一个月前被四强的爹妈关进了小屋里。东哥的事我最初是听我妈说的。几天前,我放牛的时候看几只蚂蚁热热闹闹地搬运一只苍蝇的尸体着了迷,牛就跑到四强家的地里偷吃了簸箕那么大的一片青菜。我妈顺手就折了一根青冈树的树枝,要来打我,我赶紧抓住树枝告饶说:妈,我再也不敢了,期末我给你考第一名,我保证……我妈的气还没有消,冲着我大声嚷:老子早就给你说过,叫你做什么事情都认真点,放牛就放牛,读书就读书,也不要去跟女娃儿耍,不要学东娃子。学东娃子,我就把你关起……我妈的责骂就像树上的鸟儿,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叽叽喳喳,没有止歇。但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原来东哥是跟女娃儿耍才被关的?跟女娃儿耍也要被关呀?不是听说他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才关的吗?

  我决定去问问四强。四强当时正在堰塘边扔石头,见是我来了,他换了个地方,我知道他一定是嫌我满身癞疮吧。

  四强,你扇烟牌吗?我这里有烟牌。我摸了摸衣兜里的烟牌,远远地冲四强嚷嚷。扇烟牌是四强最喜欢的,扇不好瘾却大。

  四强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了,我们找了块光滑的石块。那天,四强五指带风,一扇一个准,我则故意耍帅,抄起两根手指在石头上看似卖力地滑,我自然输完了一衣兜的烟牌。扇完烟牌,我们坐在石头上,望着掉在水面的夕阳和划过的飞鸟,我假装无意地说:四强,东哥是不是耍女娃儿才被关的?四强一愣,惊诧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从另一个村来的。你怎么知道?四强在空中摇晃的腿陡然停住,像两只遇到猎枪的野兔。

  我听我妈说的。耍女娃儿就要被关起呀?

  他把别人那个了!

  那个?那个是哪个?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四强又开始晃动他的两只腿,水面假装和他应和,也晃动着自己的两只腿。

  那你就说一下嘛。

  哎呀,你见过一个公狗和一个母狗那个没有嘛?上次,你在沙包嘴还向它们扔石块呢。

  哦——我的哦带着长长的尾音。原来那个有点那个。

  他们下课的时候就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那个,后来那个女娃儿就有了,就找……

  等一下等一下,啥子叫有了?

  哎呀,这个都不懂,就是狗怀狗崽崽了。后来那个女娃儿的家人就找到我们家,她爹好像是邻村的村长,要我们赔营养费,我爹当场就把我哥扯过来,几块子柴砸在背上。我哥哭了,给女娃儿的家人跪下,说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要结婚。女娃儿的妈气得很,走过来给了我哥一耳光,说我哥污了他们女儿,她女儿嫁不出去都不会跟着我哥。

  四强说着又向水中砸了一个石块,把水里的夕阳惊得一漾一漾的。这时候的乡村,四处都炊烟缭绕,唤归的喊声响彻山谷。这个黄昏,两个水边的孩子化作两个黑点,像一幅山水画中无意蘸下的两滴墨汁。

  我哥好像着了魔,一天到黑嘴里就叽叽咕咕的,吵着说要跟那个女娃儿结婚。他还偷偷给那个女娃儿送饭、打水、洗衣服。女娃儿的家长三天两头找到家里来,每次我哥都免不了挨一顿我爹的打。我哥也犟得很,打就打,他就要跟她结婚,后来还干脆不上学了。初三了,不上学了,把我爹气得,又一顿饱打。我哥躲在被窝里哭了一天,不吃也不喝,晚上才吃了两根我给他烤的红苕。就这样我哥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打人摔东西,还要烧房子,我爹没有办法,就把他关起来了。

  嘿,癞子,说话!说着四强用力推了我一下,我才从故事中出来。我很想看看东哥的那个女娃儿,看看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长着我们班李洁一样的脸蛋。

  老实说,我很喜欢东哥。一次,我只顾着到河里玩儿,到了回家的时候背篼还是空空的,东哥就把自己割的草分给了我,使我没有挨我妈的打。我也喜欢屁颠屁颠地跟在东哥后面,去捉笋子虫,手伸进洞里去抓螃蟹,漫山遍野地找乌贝子,甚至心惊肉跳地去抓蛇。有一天,四强爹妈出坡去了,东哥就偷偷地把凉粉拌好让我和四强吃,凉粉软软的,真好吃。

  东哥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可是他怎么就犯了这样的错呢?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路呼啸着冲向村子,少年的飞驰卷起沙尘,像东哥起雾的人生。

  那以后,我常常有意无意地路过东哥的屋子。我想,不管怎么样,东哥还是我的东哥。有时候,趁着无人,我就闪到门边,东哥听到有人来,就狠命地摇晃着木门,或者从门缝里往外看。东哥曾经央求我把他放出去,可是我怎么敢呢?我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有时候,东哥会在半夜里唱起歌来,用身体砸门,用脚跺地,用头撞墙,或者嘤嘤地哭起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的事情还总是层出不穷。

  我家牛死去的第三天——对,绝对是第三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天。住在肖家河的大爹要修房子,缺少土匠,我爹准备去帮忙。为了赶上早饭,我爹天麻麻亮就起床了。从我家一路向东,经过竹林下的小路,和那片坟场擦肩而过,不到一锅烟的时候就到了沙包嘴,过了沙包嘴,是一条马路,顺着马路一直走,就到了肖家河。我爹那天哼着歌出门,把鸟儿都惊醒了,把天一寸一寸地哼开了。刚走到马路上,就看到一截圆乎乎的东西,有一人长,一人粗。我爹高兴极了,以为是一截木料,就想把它捡起来扛回家,冬天里好生火。我爹兴冲冲地走过去,双手一抱,才感觉自己错得离谱,那好像是人,却又硬硬的,再往上一摸,稀糊糊的,像血,还有温度。我爹战战兢兢地拿出打火机一照,原来是一个并不认识的脑袋,碎了半边的脑袋。我爹大叫一声,扔掉打火机,一路狂奔,乒乒乓乓地敲起了我们一家老小。

  鬼,鬼,鬼。我爹吓得语无伦次,我妈赶紧问:在哪里?我爹面无人色,用手指着村子的东边,然后身子一滑,倒在了地上。爷爷赶紧和我妈把我爹挪到床上躺下,我也帮着拽着我爹的一只胳膊。我妈打来冷水,给我爹洗脸。

  爷爷说:休息一下就好了。走,平娃子,我们去看看,老子就不相信有什么鬼。说着操起一把才切过牛肉的菜刀。我妈一把拉过我,把我藏在怀里,对我爷爷说:要去,你自己去!爷爷转身就出了门。

  爷爷回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爷爷带来了一个准确的消息:爸爸摸到的确实是一个死人,而且是只有半边脑袋的死人。同时死去的还有一个摔到下面树林中的货车司机。据爷爷的判断这起事故就发生在凌晨,十五分钟前,或者二十分钟前。

  爷爷回来的时候,我爹开始说胡话。他口中一直念念有词:鬼呀鬼呀,鬼呀鬼呀鬼呀,昨晚军哥才说在这个位置摸到一个死人,我就遇到了……我就遇到了……鬼呀鬼呀……

  爸爸遇到鬼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了,军爸是第一个到我家的,他摸着我爹的手说:老弟,哪里有鬼嘛,那是一起车祸,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要怕,也是鬼怕人才对!我爹抓着军爸的手战战抖抖地说:咋个不是鬼嘛……鬼嘛,肯定是了,那么巧呀,你遇到我也遇到……

  与军爸的看望不同,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却远远地躲着我们,生怕沾上了我们的鬼气。四强的妈就对四强说:你不能再跟平娃子耍了哈,他们一家鬼魔缠身,你看他全身癞疮,家里的母牛又碰到了游魂,他爹又摸到死人,哪个没有摸到就偏偏他摸到,你说是不是怪?四强,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你越过这堵墙,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妈喊我去邻村请阴阳先生,刚出了村子,就看见四强妈和二狗爷爷扛着锄头,站在青菜地头,只听二狗爷爷说:我觉得也是,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说着转身看见我,就假装扬起锄头去平整菜地。

  我东拐西弯,问了很多人,终于在一片果林里找到阴阳先生,他正忙着给温州蜜橘剪枝。听到情况紧急,阴阳先生把剪刀一扔,剪刀就发出悲壮的哀鸣。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就跟着我出发了。

  阴阳先生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爹的手脚开始发凉,盖着两床被子还直嚷着冷,我妈叫我把修房子剩下的一点沙在锅里炒热,再装到布袋里,放到我爹的脚边。

  堂屋里,阴阳先生也在忙碌,他一边看水碗,一边念念有词,然后对我妈说:又碰到上次的游魂了,哎!我妈急切地问:那还有救吗?阴阳先生说:有点难搞,差役已经走到半路了。我妈当场就哭起来。我赶紧去扶我妈,给我妈捶背。爷爷焦急地问:就没有办法了?阴阳先生说:办法倒有,就是要把你家的坟移了。你家那个坟呀,藏得有点欺人,棺材快伸到旁边那个无主坟了,就是那个坟的游魂在闹事,牛的事情也是因为这。如果不移,你家里恐怕还有麻烦。

  说着,阴阳先生端着水碗到了院坝的东头,烧上纸,点上香,比比画画。火苗飘飘忽忽,若隐若现,灰烬卷入空中,诉说着不尽的心事。

  阴阳先生又到了我爹的房间,一边比比画画,一边念念有词,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末了,还向我爹喷了几口水。我爹微微睁开眼,见是阴阳先生,全身一激灵,大叫起来:鬼来啦鬼来啦!我妈赶紧带着哭腔说:哪有什么鬼呀?这不是在跟你驱邪吗?我爹用手坚定地一指,指着阴阳先生说:鬼呀鬼呀。

  我爹勉强拖到第二天,他生命的火把就熄灭了。家里乱作一团,我妈几次哭晕过去。爷爷还算镇定,张罗着向亲人族人送信,张罗着叫村里的人来帮忙,张罗着择阴地。我穿上孝衣,作为长子守在我爹的灵前。我糊里糊涂地被大人们牵来扯去,身体软的,居然在听祭文的时候睡着了。我父亲下葬后,爷爷又一遍将我婆的坟往远处迁了一点点。

  家里总算安定下来,我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哇的一声哭了。因为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以后再也没有我爹了。又在家休息了几天,才远远地跟在二狗他们的身后上学去。我尽管跟得很远,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说现在要离我远点;说指不定家里还要出什么事情呢;说亏心事是做不得的……我其实很气,想冲上去,见人就打。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走,想着以前我爹曾经在这条路上教过我滚铁环,我就难免有点伤感。记得有一次,铁环顺着石梯一路蹦蹦跳跳地冲下去,我爹瘸着腿在后面跟着跑,像一只兔子,可是哪里撵得上,最后只有看着它一头扎进了树丛里。想到这里,我竟然笑了。

  路过东哥的小土屋的时候,我四下里看了看,慢慢地靠过去,东哥正抓着木门,从缝里往外看。这时候,一束夕阳正好打在东哥毫无光泽的脸上,他呆滞的目光里瞬间充满光芒。

  平弟弟,可以给我一个钳子吗?我求你了!东哥的头发蓬松,结成了很硬的块。

  你要干啥子?

  我……我……只是用一下啦!东哥的衣服被抓得稀烂,一截肚皮在凌乱中完整。

  我不敢!我妈要打我!

  她又不晓得,我只用两分钟就还你了,她怎么知道呢?东哥的裤腿撕开了。撕开的裤腿像离开船的风帆,形同一叠破布。

  我还是不敢!你找别人吧!

  平弟弟,东哥现在只有靠你了,你不帮我,我就完了。

  那……那……我还是怕。

  求你了,就帮我这一次吧!东哥用力地抓住木门,仿佛要将手指陷进木头里。

  那……那……你等一下。我转身跑开了,回到我家的土楼上,翻箱倒柜地找了一气,终于翻到了钳子,藏在衣兜里。我左右上下地侦察了一番,没有发现有可以发现我的人,于是就从四强妈送饭的洞口递进去。只听见东哥在门框有锁的地方叮叮咚咚弄了几下,就又把钳子递给了我。我飞也似的跑了,刚上土楼,就碰到了我妈。我妈见我神神鬼鬼的,就拉住我说:不去做作业乱跑干啥子?

  我想爹。

  你想你爹就神色慌张?你是不是在撒谎?

  没有……没有……我……我想我爹就跑到他的坟头上去了,觉得他可能在坟里睁着眼睛看着我……

  不要乱说,快去做作业!疮还痒不痒?

  痒。

  不要去抠哈,记到,过两天我去你军爸家赊点药来。

  嗯。

  说着,我妈转身就走了,我知道几头猪还在圈里哼哼唧唧的,她还得去割猪草。

  晚上,我睡得很早。我爹走后,做完作业我就早早地去睡了。我怕在煤油灯昏暗的灯光里,看见父亲的眼睛,我更怕在没有灯光的夜里父亲吱呀的一声推门进来,把我抱进乡村的深处,像枯叶一样烂掉。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连头也裹在被子里。半夜里,我痒得难耐,抠着抠着就醒了。醒来的我就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我屏住呼吸,声音好像来自竹林,似乎有人踩踏竹叶,似乎有轻微的咳嗽声,似乎还夹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我就这样竖着两只耳朵,等着天亮。直到房顶的亮瓦透出很大的光亮,声音才停止下来。

  这一夜并不止我一个人听到了声音。一大早,四强妈就披散着头发站在我家院坝里,在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真真就是一个看不见脸的女鬼。

  三嫂,你昨晚听到声音了没有?四强妈一边侧着头梳头发一边问。

  听到了听到了。是啥子声音哟?

  不晓得嘛,好像是从竹林里传出来的。

  啊,就是就是。

  不得嘛,难道……

  四强妈没有说完的“难道”其实大家都清楚——游魂。这个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竹林,竹林,竹林,成了整个村子的中心。田间地头,茶余饭后,大家都在互相猜测、印证。也有持不同观点的人说,可能不是游魂,也许是只狐狸?这个猜测马上就被顶回去,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了,什么时候见过狐狸?于是有人猜测,可能是只狗,在那里啃骨头?这个猜测也马上被顶回去,我都活了七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狗可以啃出这么大的声音。还有人笑着猜测说,也许是一只公狗和一只母狗,它们在那个。这个猜测也马上被顶回去,我都活了七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两只狗可以搞一晚上的。有人提议说,走,我们去竹林看看?这个建议还是马上被顶回去,我活了七十岁,还想活几年,要去,你去!

  第二晚,大家听到了。第三晚,大家也听到了。

  不得不严肃起来,村子里的人。竹林越来越成为一个恐怖的词,有孩子调皮了,大人就威胁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竹林去。听到这话的孩子马上就停止了哭和闹。

  消息越来越不利于我们家。有人说,既然罪魁祸首是我们家,我们家就要想办法解决,不能让全村人来担惊受怕。于是有人就建议说,要我们家请阴阳先生来把屋前屋后都打整一下,还村子一个宁静。也有人说,光找阴阳先生还不够,干脆把竹林烧了,竹林不仅要蹿到坟林去,还惹出这么多麻烦。我妈听了,不禁骂出了声:哪个砍脑壳的敢烧我家的竹林我就烧他的房子!挨了骂的人回我妈一句:不烧,你家就还要出事!这句话把我妈彻底惹毛了:我家出事关你事?你家的事还没有出,你他妈就等着嘛!我妈骂完,就一把搂过我,摸着我满脸的癞疮,说:平娃子,你每天莫要乱跑,要听妈的话!

  第四晚,四强妈天黑了好一阵才从亲戚家回来,刚走到我家屋前,一抬头,猛然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一晃,就闪到竹林里去了。四强妈自然吓得不轻,一路小跑到了我家,惊呼着拍打着我家的门。

  三嫂三嫂,见鬼了见鬼了。

  我妈小心地把门开了一条缝,责怪地说:背你妈的时,见啥子鬼了?

  就在竹林里,一个红色的影子。四强妈颤声说,身子像是在筛糠。

  真的假的?我妈故作镇定。

  真的真的,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嘛,平娃子,我们去看看竹林里有没有影子。

  于是,我们手牵着手,悄悄地躲在我家房子的拐角处。月光不是很分明,竹林现出模糊的轮廓。我妈紧紧地抓住四强妈的手,从拐角处往外望。我妈缩回来低声说,像是在耳语:果然有一个影子,红色的。平娃子,你过来看一下。我往前站了站,向模糊的竹林望去,那个红影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发出嘁嘁喳喳的响声。

  原来每晚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个鬼影发出来的。我妈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害死了我家的牛,也害死了我家的人,老子要跟你没完!

  三嫂,要不,我家有把猎枪,打打看,起码吓它一下!

  好好好,麻烦你了。

  四强妈拿来自制猎枪,我妈找来一个背篼,翻过来,底朝上,把枪托放在上面,四强妈半蹲着,等到红色的鬼影站起来,就毅然扣下了扳机。猎枪吐出红色的火舌,砰的一声,伴随着这一声枪响,竹林里传来“啊”的一声号叫。

  这一声枪响彻底打破了整个村子的宁静,爷爷首先赶到了现场,接着村里人陆陆续续喊喊杀杀地过来了。火把连成了一条龙,大家互相壮着胆,朝竹林走去。

  等火把围拢过去,人们惊呆了:东哥头部中弹,鲜血染红了身下用来过夜的稻草,身上缠着的是从庙子里拿来御寒的红绸。东哥的脸在火光中白得像一张纸,却分明洋溢着幸福的笑。

  我还可以补充的是,几天之后,因为耍火,我烧了自家的牛圈,幸好发现得及时,才避免了更大的灾难。我妈抓起一根使牛条,追过来,劈头一条子弄瞎了我的左眼。自从我瞎了左眼,我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东哥。更为奇怪的是,从我瞎了的左眼看过去,整个村子更加清晰和完整了:阳光、洋槐、乌鸦、竹林,还有每个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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