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芬可真是个好女子。
在农村里,这样的“好”是“好”得很具体、很实在的,像磨得细细的玉米面,可以调成糊,可以团成饼,可以蒸、煮、烤、炸,随着人口味来的。
人们私下里议论屠广福家三个女儿的时候,以前都把重心放在一心要读大学的水英和长得漂亮的水芹身上,水芬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很长时间没有引起旁人关注。看起来这个老二是两不搭边:既没有大姐水英读书的脑子与劲头,又没有妹妹水芹的脸蛋与身段,她的存在本身就很中庸,很平凡。平凡是不怕的,只要你甘于平凡。这个水芬,真把平凡发挥到极致了,她和杨家湾大多女子一样,早早退了学,又和大多女子一样,劳动,持家,等着嫁人。收割时她可以一口气挑上一百三十来斤的稻子稳稳当当走在硬实的田埂上;在大清早她和男人们一起赶着把新鲜的时令蔬菜装进筐子里挑到镇上去卖;傍晚她伙在姑娘姨婶堆里纳鞋垫、听笑话。笑话都是风过无痕,纳在鞋垫上的针脚却是密密匀匀,一针一线、一板一眼的。没结婚也没对象,所以不和男人们笑骂调情,眉眼顺着,山高水长的,让人一看就舒坦,忽然就觉得应该把她娶来移到自己家中的院落里。这样,水芬终于脱颖而出,被发现了。她的被发现也是情理之中的。每个村子都有许多个水芬,每个水芬都有一份大致相同的心思,她们后来嫁的也都是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却又差不多的男人。
水芬本来可以把她平凡的命运进行到底的。已经有一两家的女长辈借着磕闲话的机会探听过水芬妈的口气了;还有,三组杨才康的妈妈只要一出现,动不动就把眼珠盯在水芬身上,带着相当程度的考察意味。这几户人家还在权衡,还在考虑,等到时机成熟了就会委派一个中间人身份的婆子媳妇前来提亲。过不了多久,水芬后半生的情形也就大致定下来了:她那爱吃酱肉就白干的丈夫,她那天天相互拌嘴怄气的公公婆婆,她那拖着长鼻涕要糖吃的男娃或女子……都会从模糊中一点一点走到青天白日下。谁不是这么过过来的?
水芬是认命的。
有一年外出打工的屠广福为省路费没回家过年,托人带回了几斤孔雀蓝的毛线——也真是会动心思,自家三个女儿,直接送衣服吧,只送一件的话,送谁呢?比着任何一个的身材买都会让另两个有想法,送三件又花费大了点,干脆送毛线,囫囫囵囵的,好像每个人都沾点情分似的。屠广福的女人倒是利索,拿这毛线毫不含糊地给大女儿打了件毛衣。倒不是她格外心疼水英,而是家里的传统历来如此,大的穿了二的穿,二的穿了三的穿,这样才算物尽其用,丝毫不浪费。还剩一点毛线,她给男人织了双毛线袜子,又给强烈抗议的水芹织了双手套。织手套已经很勉强了,左手有三个手指头是拿另一种颜色的旧线补上去的,看上去非常显眼。水芹很生气,把手套扔给水英:“你戴!你戴!家里啥玩艺儿不是你先用?”引起了一场不小的纠纷。
风波过去以后,有一天水芬打扫屋子,扫出角落里扔下的一双手套,带三个另类的手指头的。她捡起来,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又看,忽然有种别样的亲切,那三根手指头像伸出来,挠她的心。她把手套掸掸灰,戴上了。水芬看看戴上手套的手,这双手好像文雅了许多,没有那么粗糙了。她把手捂在脸上,感觉到毛线特有的痒痒的温暖。她只有躲在这里悄悄地珍爱自己一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拥有一样崭新的东西。
别人可能不注意,但是大姐水英注意到了。水英发现大妹把手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晾晒之后收进大妹自己的衣服箱子里,她就明白水芬的心了。
那天晚上,水英和水芬闲聊——这是难得的,一般有空闲时间水英都是看书。说到村里谁家说上了亲事,又有谁家应承了亲事,水英忽然起身,从箱子里捧出了那件孔雀蓝的毛衣送到水芬手里,恳恳切切地说:“芬女子。”
话到这里就顿下了。这么一来,它变得郑重其事,像一个嘱托,像一个任命。
“芬女子,”水英已经有点伤感了,“我们屠家没有儿子,就三个女子,如果我读书读不出头,家里就没啥靠的了。没办法,我只得把书读到底,考大学,找个城里的工作,以后你们才算有条门路。女子家迟早是要散到别家去的,婚事么,我这几年想都不要想了,你不一样,你会是我们家第一个嫁出去的……嫁了,也要想着点娘家的好,多帮衬着家里,水芹那丫头是没指望的。”水英觉得头绪乱乱的,那些话说出来,像个走夜路的人,哪里都是路,却不知哪里可以走出去。
水芬已经淌出泪了。水英还要说,这毛衣我没穿过,你穿,你穿,你从小到大没穿过新的,别记挂娘家的这些委屈,啊。
水英反反复复地叮嘱,直到水芬把脸埋进毛衣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厉害了,可是头却一下一下地磕着,表示点头了。
偏偏屠广荣家来了个杜孃孃。
怎么会来个杜孃孃呢?简直是从水芬的命里硬闯进来的一颗石子。水芬是水,弱水,涓涓细流,随便一颗小石子往那儿一扔,水就分流了,改道了。
杜孃孃这样的女人,活得才叫精神十足,四十多岁的人了穿得比杨家湾待嫁的女子还艳气,大花大朵的衣服一身地披盖下来,看得人眼珠都发了岔;人又热情,嘴甜手快,一来就把你家婶婶的胳膊挽住了,七倒八拐地攀上亲,要你答应哪天农闲了去她家坐坐——她家哪是随便坐得成的呢?人家住在老远的大城市,火车也要坐上三两天的。可是难得这番热情,大伙嘴里也都答应着,想着万一哪天去了那个大城市打工呢,总也有条路吧。杜孃孃是令人愉快的,她喜欢和上了年纪的大娘拉家常,中途常常瞅着大娘某个年轻的女儿,心疼地看上半天,末了向大娘说,这女子长得像“年轻时的我”。这么一来,女子也和她亲了,近了,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未来。杜孃孃还会打开一个大大的皮包,拿出一串珍珠手链呀玉石胸坠之类的,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往她手心里塞。女子的手就像受惊的小兔子挣呀逃呀,总还是带了些留恋意思的。杜孃孃那手,这时候就像个男人的手,孔武有力,不容挣扎,嘴里说:“缘分!缘分!孃孃没女儿,只当收个干女儿吧!哪有见了干女儿不给见面礼的!”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连大娘也会腼腆地示意女儿收下来。收下来,这干女儿就算是认了。杜孃孃来的时日不长,干女儿倒认了三四个。那几个被认了干女儿的,一个个跟捧上了天似的,说话都带点“飘”。女伴们传看着那几样见面礼,神情都是羡慕的,眼睛都红了。那一阵动不动就有人私下里互相打探:“杜孃孃认你当干女儿了没?”好像是种身份,是种荣耀。
原本这一切都和水芬没有关系。她长得不够好看,身材又是体力型的结实蛮壮,哪会像年轻时的杜孃孃呢?怎么会被杜孃孃收为干女儿呢?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看的手链和胸坠呢?可是她和屠广荣的女儿屠丽娜要好,这就使她具有了某种契机。屠丽娜也是水字辈,本来该叫屠水丽或屠水娜,可她前面有三个哥哥,生到她才终于生成了小凤凰,父母乐坏了,当成宝贝疙瘩,执意要给她取个洋气的名字,以示与众不同。看看,人家连名字都敢反传统反宗族,能不横吗?屠丽娜打小就被惯坏了,脾气大得很,还瞧不起人,反正有三个哥哥给她撑腰。许多同龄的女子对她惹不起躲得起,只有水芬,温温和和的,又没什么心眼,屠丽娜倒和她处得来,啥话都要和她讲。那天丽娜拿出一只镯子给水芬看,亮晃晃的,一来就把人眼晃花了。她悄悄说:“看!姨妈给我的!纯白金的!那些干女儿都是认的,又不沾亲又不带故,给的都是次货;只有我才是姨妈嫡亲的侄女。”说话时不停地摇头晃脑,得意非凡。水芬记得开始时丽娜说过,杜孃孃是她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自己找上门来的——说这话时杜孃孃肯定还没给她这只镯子。
丽娜和那几个“干女儿”很有些宿怨——当然也不过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是非。在这件事上,她总是不服气,自己的姨妈,就这么稀松平常地当了那几个小骚货的干妈,白白便宜了她们!她带着较劲的性子说:“水芬,你哪点比她们差?又不像她们疯疯癫癫的,走,上我家去,我叫姨妈也认你当干女儿!”她是说到做到的,一把就扯住了水芬。水芬吓慌了,袖子被丽娜拽出去老长了还使劲躲:“我不去,不去……”哪有上门硬要人家认干女儿的?水芬还有个脸面。丽娜说:“放心,我说话讲分寸的。”死拉活拽把水芬拖到家里去了。
见了杜孃孃,丽娜就专拣水芬的好处说,能干啦,卖力啦,手巧啦,孝顺啦,还不多言多语啦。水芬平素没有仔细分析过自己,给这么一说,自己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优点,忍不住把个脸飞红了。杜孃孃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边听丽娜的汇报,一边满意地点头。丽娜差点问:“姨妈,她像不像年轻时的你?”又觉得太露骨了,说不出口。
杜孃孃一直点头,点头,微微笑着,把水芬的头发都一根一根看过了似的,还是没有说话。丽娜有些泄气了,水芬更是臊得不知往哪个地缝里钻,却见杜孃孃去开皮包了。一见开皮包这个动作,两个人都有了希望,屏住呼吸盯着那只手,在包里翻呀拣呀,最后出来了,拿的却不是手链胸坠,是本相册。水芬心里又在打鼓了:里面是杜孃孃年轻时的照片吗?她对自己是否像照片上的人物根本持怀疑态度。杜孃孃冲她招手:来,来。她走过去,丽娜也拢上去。相册翻到一页,杜孃孃指着一张照片给她们看。上面有三个人,杜孃孃站在中间,一边站个老太太,慈眉善眼的,一边站个老头,穿着威武的军装,肩膀上两个黄灿灿的牌牌,又是星星又是杠杠,挤也挤不下似的。杜孃孃说:“这是我阿姨和姨父。姨父是个大校呢——部队里顶大的官,懂不懂?你们看,他们是不是好人?”水芬丽娜赶紧点头。杜孃孃舒缓地叹口气,说:“水芬,也是咱们有缘分……”水芬的心怦怦乱跳,来了,“缘分”终于来了。“我阿姨和姨父都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了,他们是中国的大功臣,懂不懂?他们有个儿子,独生子,长大后也参了军,但是几年前在一次泥石流抢险工作中牺牲了!才二十多岁就当了烈士,懂不懂?”两个女孩使劲点头,水芬眼里都有泪花了。“我阿姨姨父都老了,身边又没人照应,老早他们就拜托我,到乡下探亲戚时给找个放心的丫头来,说是做保姆,其实人家是打算当女儿看待的……”
话到这里已经有相当明显的用意了,水芬再笨也听得出来,连丽娜都听傻了,竟带了无比妒忌的神色。杜孃孃偏偏在这时把话头打住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自顾自地在桌上寻了碗水喝起来。水芬那一分钟像过了漫长的四季,春夏秋冬,冷暖自知。她浑身颤抖地意识到,她还有可能拥有另外一种人生,与从前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甚至来不及想那种人生的结果,或出路,她没有想,有的只是颤抖。杜孃孃多么精明的人,留出这一分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空白下的时间、空间只有更拥挤、更窒息的。水芬已经头晕了,呼吸不顺畅了,窗外的光线刺眼地射进来,罩在柜子上、桌面上、人脸上、都有一层光环似的,杜孃孃在这光环里动情地笑了,她伸出手,那只像男人的大手在水芬头上轻轻抚摸:“水芬你是个好女子,谁叫咱们有缘分呢……”
就是那一年冬天,水芬就跟着杜孃孃走了,去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保姆了。一同走的还有杜孃孃“嫡亲的”侄女屠丽娜和两个干女儿。那些女子可不得了,一听说杜孃孃要给水芬找那么肥的一门差事,差不多把屠丽娜家的门都给挤破了。也是,谁不想过好日子呢?究竟什么叫好,或是什么样的好,她们也说不上来,但是只要离了杨家湾,好日子总会来的。
初步的打算是这样:两个干女儿到一家鞋厂做女工,每月也有七八百元的收入呢;屠丽娜则去学打字,学成后到杜孃孃熟人开的公司里当打字员——说得好听点,是做“文秘”。屠丽娜非常满意,显然“文秘”和“保姆”、“女工”一比,身份的优越性就很突出了。别人也没话可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也要亲上一层的。
女子们走的那天村里热闹非凡,虽然没放鞭炮,但女子们的笑声比鞭炮还脆亮,还耐听。乡亲们热情高涨,说说笑笑的,空气里洋溢着激动的情绪,一点也不亚于一年前狗娃子当兵和两年后水英上大学。几个年轻女子穿上了最上台面的衣服,尤其是屠丽娜,专门到镇上去烫了个头发,置了件时髦的大衣,大衣是乳白色的——这种极不耐脏又不吉利的素色曾引起了女长辈们不理解的小规模非议,最后是屠丽娜的母亲平息了风波,她努力用民主派家长的开通口气说:“哎,这代女子,又不在杨家湾过一辈子,随她们去吧。”婶婶大娘们无话了。是了,人家是飞出穷山窝的凤凰了,不用在你的舆论监督下过日子了,你自作多情地批评指导又有什么意义?
母亲们抹着眼泪送别了远走高飞的女儿,水芬妈夹在里面,心慌慌的,表情都不会做了一样。水芬去做保姆这事她没来得及去信和在外打工的丈夫商议,时间催得太紧了,只怕信还在半路上水芬就上路了。临走前一晚水芬陪着妈妈说了一宿的话,贴贴心心的,总算勉强换了妈妈一个点头。这是妈妈几十年里独自作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她总是拿不准,心里不踏实,皱着眉头一遍遍地说:“过不惯就回来,过不惯就回来……”连老辈人都笑话她,好日子哪有过不惯的?只怕回来倒过不惯了。
有个落选的干女儿哭得厉害。她早订了亲,男方家里是很过得去的,秋收前就放了话,开春后备婚事了,这样她就走不了了。她眼睛肿得像两个红桃子,哭爹妈早早把她许了人,哭自己没有享福的命,哭那些与她擦肩而过的繁华荣耀与儿时以来积淀下又破灭掉的无数梦想。有人哭哭啼啼,有人喜气洋洋,看热闹的人呼出的白气雾雾蒙蒙的,更像是迎亲送嫁一类的红喜事了。
大姐水英没赶上送水芬,她高考失利后一直在复读班补习,那两天有个小会考。等她赶回来,村子里像是办过了一场盛筵,席尽人散,有种特别的冷清与寂寥。回到家,床上文文静静地躺着那件毛衣,孔雀蓝的。毛衣带上了水芬的性子,温和从容,微微笑着,像在说:姐,我也有出路了,我也在给我们屠家找出路,你别太辛苦自己。
水芬把毛衣留下了,她知道水英也喜欢。水芬临走都这么懂事,谁不惦记她呢?水英失神地瞅着床头叠好的孔雀蓝毛衣,心就疼起来,伤起来。
水芬走了,不习惯的倒是当妈的。水芬在家就像是妈妈的眼睛,妈妈的手,长在身上时一点没有感觉,忽然有一天没有了,不在了,就跟瞎了、残了似的,人都不完整了。三姊妹里水芬干活最多,和妈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偏偏挨的骂也最多,妈一想到这点心里就难受。妈有时从外面进来会很自然地叫声:“水芬!”叫过之后就知道错了,没人答应了。灶屋里没有人,睡房里没有人。堂屋的大木桌上铺了淡淡一层灰,水缸里只剩小半缸水了。这情形维持了一个月,妈妈的情绪才稍稍调整过来,寂寞难耐时她就去串门,一大晚才回来。渐渐的,新的心病又出现了:芬女子一去数月杳无音信,谁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呢?妈妈常有事没事都坐到院子里,晒太阳啦,织毛衣啦,或啥也不干地傻坐着,每每看到邮电所的小张骑着自行车过来,她的心便忽地被提到老高,邮车过去了,心又落下来,悠忽悠忽的,慢慢落,老也到不了底。水英看她那个样子,常常安慰她:“等芬女子安顿下来会写信的,刚去,被窝还没捂热呢就做出想家的样子,东家是不高兴的。”虽然这话把水英自己也说服不了。
灾难降临那天谁都没有预感。
夏天了。那天傍晚天还热着,水英和妈妈都穿着小花褂在灶屋做饭,杨有熙的老婆来了。她手里攫着把大蒲扇,跑的时候扇子一来一回地不停晃动,活像哪吒的风火轮,就这么风风火火地直闯进灶屋里来,一边大声嚷着:“快去屠广荣家!快去屠广荣家!出事了——”杨有熙的女儿也是跟了杜孃孃走的两个干女儿之一。妈妈神都没回过来,吓得眼睛直瞪瞪的,话也没说一句就被拉走了。水英一看这态势,对堂屋里写作业的水芹吩咐了两声,忙跟了去。
屠广荣家已经闹腾得像一锅翻滚的粥,屋里东西砸了一片,屠广荣和三个精壮儿子,四个大男人都蔫了,坐着蹲着都没个人相,唉声叹气,抽旱烟,不说一句话;屠广荣的女人哭啊哭的,扔东西砸东西,追问了好半天,才从她断断续续呜咽凝滞的叙述中弄清了原委。屠丽娜也一直没有消息,他们家早就按照杜孃孃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电话了,是个空号,又照地址写了信,信退回来,是“查无此人”!那杜孃孃是打着一个远亲的名义找上门来的,他们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和那个远亲联系上了,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杜孃孃!
屠广荣的女人说出了大家都不愿意听到的话,她眼泪鼻涕和了一脸,一屁股坐到床铺上,啪啪地拍着床板放声哭号着:“是给人骗了呀——老不死的——我的丽娜呀——”几个女人当即就撕心地哭喊起来。声音是从心底里逼出来的,带出了全身心的血和眼泪。尖利紧迫的哭声像一只只绝望的手,向看不见的女儿们伸去,要把她们拽回来,拖回来,再也不松手。无助又无告的哭声冲破了乡村夜晚的静谧,遥遥的,青烟似的,在远处的山梁上一跌一撞地飘浮。庞大的黑暗捂压着,这小小的、世界上最凄凉的声音。许多人都听到了,许多人以为屠广荣家发丧事了。
水英差不多是第二天凌晨才把融得像团稀泥的母亲背回家的。天还没亮,路是淡淡星光下灰黑的一条带子,走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黑暗里再熟悉的景致都有些异样,水英像是走进陌生的空城,只是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母亲伏在她背上,只剩下一口气了,那口气吊在她胸口里,也吊在水英胸口里。整个天都塌下来了,压在水英背上。她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一概地酸软,一概地疼痛,可是她的酸软里要包容下母亲的酸软,她的疼痛要支撑住母亲的疼痛,有种蛮横的力量不允许她倒下来。她走啊走啊,老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回到家,水芹早睡熟了,懒懒地翻了个身。她什么也不知道。水英看了小妹一眼,悄悄把妈妈放到另一张床上。就在放下这一刻,她发现妈妈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一动不动地瞪着,就和杨有熙的女人拉她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从那时起就知道水芬出事了。她的眼睛从那时起就没合上了。她的眼睛死了。水英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被子直往嘴里塞,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进嘴巴缝里,浸湿了被子,声音却是闷闷的,哑哑的,被填塞住的恸哭。她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盖住妈妈的眼睛,一会儿又去捂妈妈的脸,摇撼着,拍打着,怎么也不能再亲一些,再近一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疼惜她。水英嘴里哭着,塞着,还在喊着,她喊着,妈妈,妈妈。
从那个夜晚开始,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天一直没有亮过。在水英的印象中,她们过了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睁着眼,做了一个噩梦又一个噩梦。妈妈迅速地老下去了,有时候呆坐在灶台边,一坐几个小时。前一个小时去看她是这个样子,下一个小时去看又是一个样子了,好像风吹一吹就多几根白头发。她渐渐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坐在矮凳上,定定地瞅着墙上倒挂的簸箕问:“你在哪儿呢芬女子?”簸箕说:“我在可远的地方呢。”她又垂下头,对着地上一枝枯草说:“你可要自家当心暖寒呢,芬女子。”枯草说:“我当心着呢。”一问一答,一来一去的,倒可以消磨掉许多时日。那些天她怕出门,怕碰上乡邻关切的目光,怕碰上水芬同龄的女子,怕看见水芬种过的地、洗过衣服的河,怕外面有可能出现水芬影子的任何事物。只有在家里不怕,她关上门,关得紧紧的,水芬到处都是,水芬却跑不了了。
如果事情一直没有转机,那妈妈的境况真的是很难说。有一天派出所来了人,通知几家丢了女儿的,福建那边解救了几个被拐女子,资料传过来叫去认人。水英代表家长去了,没有水芬,屠丽娜却在里面。屠广荣的大儿子赶去福建接妹子,哪知道她在那边给卖进地下妓馆了,自己觉得没脸回来,死活从回家的半路上逃走了。本来水英和妈妈还想等她回来好好问问水芬情况的,这下又断了线索。村里人早就议论纷纷,说这几个女子都变坏了,屠广荣家的进进出出都有些抬不起头。两个“干女儿”的家庭,现在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女儿了,有了屠丽娜这个例子,谁还敢奢望什么更好的结果?
到了冬天,差不多就是水芬走了整整一年的时候——水英都第二次复读了——她在一个雾色冻青的上午,自习课上,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本来是寄给水芹的,但是水芹生病了没来上课,她同学就把信交给水英了。一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水英手都抖起来,呼吸不匀净了,同桌问她屠水英你怎么了,水英也没听到。她的脸惨白,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僵僵地站起来,带着那封信出了教室。是水芬。是水芬。是水芬!信封上落着一个陌生的乡村的地址,在河北。在河北的水芬在信上说:妈妈,水英,水芹,你们都店(惦)记坏了吧?我很好,杜孃孃给我介绍了一个好人家,我就家(嫁)过来了,没能跟你们说一下。他叫屈大柱,对我很好。他们一家都对我很好。我刚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拴子。记(寄)张照片给你们看。爸爸还在打工吗?妈妈好不好?水英考上大学了吗?我们家就看大姐了。水芹一定要真(争)取读完初中……
照片上是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奶娃娃,仔细看是有些水芬的眉眼,但是水英无论如何也把他和水芬联系不起来。水芬自己都还是个娃娃样。水芬嫁了,生孩子了。水英靠在走廊栏杆上,眼神漠漠的,望着远方,手却在近处抓扯,最后只揪住了衣服领子——是大妹没带走的那件孔雀蓝毛衣。她感到难以形容的痛楚,只拼命地揪着,领子上一颗纽扣冰冷地窝在手心里,异样的刺激。背妈妈回家那晚的酸软又涌上来了,她把背抵着一个水泥柱,松松地坐下去,坐到地上哭起来。
妈妈看了信的反应却很不一样。她长长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她揉了揉长久以来酸疼的肩膀,伸了伸腰,放松了。显然水芬的命运和屠丽娜她们比起来算是好的了,正正经经嫁了人。女人说到底,就是好上天,哪有不嫁人的?虽然憋屈了些,被迫了些,但人家不是好好地待着她吗?就是留在杨家湾,那几户有可能性的人家,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何况她命里带了运,头胎就生了儿子,再是举目无亲,儿子总是亲的,谁也不敢小看了她。妈妈把那张外孙的照片看了又看,滋味又复杂了。妈妈说,这芬女子没良心,不晓得家里这样担心,她生儿子了,日子舒坦了,三言两句就打发了我们。水英说,别怪她,这么久才写信,你以为她乐意?这封信肯定是夫家监督着写的。水英不敢说太深了,她可以想象水芬最初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要不是生了儿子,说不定这封信人家都不让寄。但是妈妈还是叹气。她觉得女儿养着就是没想头,再亲的,再疼的,一嫁了人,心就在那边去了,你还为她干着急呢。
打那以后,妈一有空就看照片。她的目光是散漫的,溢出了照片本身,扩散到很远的地方。她的心思是研究性的,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把这几十年的生活联系起来,最后的总结是:命。命是个什么东西呢?是塑好的一个模子,随便你怎么扑腾,怎么汹涌,一进这个模子,最后出来的形状都和预先定下的完全一样。水芬扑腾不出来,她的命就在于她是个女子,杨家湾的女子,她去寻什么狗屁出路呢?应该叫她认命的。早知道就在附近给她说门亲事,倒还可以挑拣挑拣,离得不远也好有个照应,但她现在有儿子了,儿子是女人的另一条命。水芬妈把自己的命狠狠分析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肯认这个命。没儿子,是最根本性的问题。
她让水英给屠广福写信,要他过年一定要回来。水芬的事算是有个交代了,水芬妈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她用坚定的语气口述着:“没儿子是不行的。”写信的水英抬头把妈瞅了一眼。
水芬半年后回来了,抱着半岁的拴子,后面跟着一个憨憨厚厚又有点蔫的男人。水芬看来没说谎,夫家待她是不错,她胖了一圈,气色也红润着,倒比做姑娘时耐看多了。水英正在准备高考,但也专门请了假回来,是她把水芬迎进门的。
水芬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妈妈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长凳上,坐成一尊佛像模样——那时妈妈已经怀上娃仔几个月了,行动不方便,表情也是懒懒的。水芬叫了声妈,迎过去,却又不知怎样进一步动作了,她怀里抱着拴子,她也是个当母亲的人了。挨着妈坐下后,她说:“妈,这就是大柱。”大柱拘谨地上前来,弓着背,点点头,把几盒用绳子拴在一起的盖红纸的糕点放到妈面前的桌上。妈没动,眼珠却随大柱去了,问了大柱的生辰,水芬忙道,面相是老了些。语气里面都是维护他的意思了。母女两个聊起来,水芬谈的也不过是北方的气候啦、种植啦、习俗啦、人情啦,妈妈这边说的就是这两年村里变化的人事,娶的嫁的,生的死的。跟任何一个远嫁的女儿回家是一样的情形。妈妈告诉她过年时爸爸回来过,把爸爸的一些话转告了,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水芬怀里的孩子,淡淡地笑道:“妈不晓得有没有你的福气呢。”水芬眼就润了,她想着妈这一辈子也太不容易了。这种体谅是水英都感觉不到的,非要做女儿的也做了母亲以后才会有。但是水芬始终没有感情失控的表现,屋里屋外全亏水英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倒水,续茶,水芬也没把屁股从凳子上挪一下。妈妈私下里伤心地想着,到底是客人了。
那年年底,水英、水芬、水芹的弟弟——兵娃来到了世上,正好也生在冬天。算起来,拴子倒比他的兵娃舅舅大了整整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