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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走马灯停了下来，北海老人已经失去一切期待的手，握住了纤细白皙的手腕。

　　“阿望啊，又被人欺负了吗？”美丽的少女把老人拉了一把。

　　坠落的老人因此再度获得了神奇的加持，他再度可以浮于空中。又细又疏的头发散乱，衣服也不整，老人浑浊的眼眸盯着绝美的少女，却说不出话。

　　少女向着云雾伸手，老者的眼镜与手杖随即便被招来。老人接下了眼镜，却没有拿手杖。

　　“我不需要那个了。”北海老人戴上眼镜，“有你在。”

　　“我不过就多关注你的继任者一段时间，你怎么就衰弱到需要手杖了？”

　　北海老人不自然地拉着衣角，调整肩线，整理着落体中凌乱的装扮。

　　“你一不在，就容易沉浸在过去里。感觉自己老了。”

　　“嗯？你这话说得奇怪。”少女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开始就有些烦人的攻击，你有什么头绪吗？”

　　“刚刚应该是击杀了牛魔王才对。现在敌人是谁真的不清楚。”

　　少女刚才施展了一个防御的法术，那不过是她率性编制的结界，此刻正不断承受着来源不明的攻击。刚才袭击海龙众与大身龙众的攻击，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强力。比如视毒龙众的华光龙鳞，就可以毫无压力的承受下来。然消灭牛魔罗王后，海龙咒师与北海都有一瞬间的大意，使得偷袭得手；而大身龙众的咒藏就远不如海龙众的水晶宫秘藏，并无能防御这种攻击的法术。

　　“唉。算了。毕竟你也从来不是个有魔道思维的魔法师。再帮帮你好了。”

　　少女这么说着，取出了一只仓鼠。

　　“这不是老朋友吗？”

　　北海认出了他。

　　“是啊。最近它努力修行，终于可神变俱利迦罗龙王了。”

　　少女用手指刮了一下仓鼠的脑袋，然后双手捧着仓鼠，将它洒向雾海。

　　旱海的孽蛟龙——不，此刻的它乃是此劫中的猛烈智焰·俱利迦罗，大黑龙王就此现形。黑色的火焰缠绕的龙身将少女和老人纵横围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懒得再用别的法术了。你去把敌人找出来解决吧。”

　　少女下达了命令。黑火的蛇形便开始了高速的旋转，片刻之后，它飞向了雾海之中。

　　此世之上，少有能凌驾大黑龙王之上的战斗力。龙蛇众之中，统御群龙大蛇的大龙蛇神被唤作娜迦罗闍（Nagaraja龙王），而一切龙王之顶，则是八位大龙王；天下龙众，无不是大龙王八尊任意之一的眷属。少数的例外便是大黑龙王俱利迦罗。俱利迦罗黑龙王并无眷属，仅其身一尊，便能与八大龙王之上下一系互角，甚至就算相性被克制，仍不弱于四大大迦楼罗王。中央降魔大圣不动明王降伏大千三千世界之主魔酰首罗时，就变作大黑龙王，扫荡魔王外道。

　　胜负完全是定数。

　　然而少女却皱起了眉头，带着北海望缓慢地下降。北海也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身材干瘦，皮肤白的病态，却又浑身都是伤口的人形站在地上。他身前站着一个小女孩，眼神空洞，恐怕中了魅。干瘦的怪人左手食指中指两指轻轻扣在女孩的喉咙上，这个威胁谁都看得明白。

　　面对着来势凶猛，几乎遮盖天穹的大黑龙身，苍白的怪人丝毫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如果是召唤的恶魔或者古神，恐怕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小女孩会和怪人一起被不留情的杀掉吧。可大黑龙王却是佛教的尊格，绝对不会枉增死伤。

　　北海知道，身边的少女也绝对不会让那最差的情况发生。

　　苍白的、残破的、干瘦的人，就这样无声地与盘旋、怒目、炽热燃烧的黑炎大龙对峙。

　　少女轻叹了一声，大黑龙王最后盘旋了一圈，飞回了少女的袖中。它一定再度变回了仓鼠吧。

　　“你有什么要求？求饶是没有用的。除了这个以外的要求我可以听一下。”

　　苍白的怪人身上的伤口突然全部都被撑开，原来遍布他身体的伤口，全部都塞着眼球。而这些眼球，又全部都是高级的魔眼。

　　佛教典籍之中记载过眼观就能拥有力量。除去五眼境界与妙观察智外，拥有咒力成就的人，靠着眼睛看，就能改变物质界。譬如从用眼力让成熟的苹果掉落枝头，甚至到让掉落枝头的苹果因眼力而长回去。

　　不过苍白的怪人身上的魔眼并不是这种境界的东西。只不过是视界显现（Visualization），投射魔法而已。奥斯汀·奥斯曼·斯派尔的（Austin Osman Spare）符记魔法（Sigil Magic）已经广泛地被近代以来的魔法结社风潮吸纳整编，而用视觉把符记投射于物体表面的高级技法，也并非是很少见的能力。只要锻炼，任谁都可以做到。

　　遍布干瘦、惨白的怪人的眼睛，全部都是为了投射利刃与烈火生的。刚才那种足以斩断海龙之头的无形利刃飞向了少女，却被少女随意一眼投射的结界给抵消。残留的风压将少女的长发吹了起来。

　　“我都忘了我家咒师是你杀的了。”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暗了起来。

　　看到奇袭无效，怪人合上了全身的眼睛，他咬破了右手拇指，轻轻在小女孩脖子上画了一条血痕。然后把小女孩轻推了一下。女孩子继续带着空洞的眼神，走向北海和少女，最后扑在了少女怀中。

　　“我乃金睛百眼鬼。我方是无父母受肉之胎，九首牛魔罗王之本位。”

　　怪人突然开口，自我介绍了起来。

　　他的意思是，他就是“牛头魔王”所依赖的受肉胎生之躯，而“九首牛魔罗王”不过是“金睛百目鬼”的意生身罢了。这个灵界意生身再度向物质界流出，因而也获得了肉体。

　　这种搭配，原来是《二郎神醉射锁魔镜》。

　　“龙女，不许出手。”怪人要求道，“让我与雨师来了结。”

　　怪人把女孩还了回来，却不代表着自己就失去了筹码。女孩喉咙上有金睛百目鬼用血施的丹砂咒术。一旦打破约定，女孩的喉管立刻就会被割断。

　　龙女没有用言语回答百目鬼。她退后了两步，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没有一刻迟疑，百目鬼再度开眼，无数无形的刀刃向着老雨师投射。

　　北海老人早就准备好了，他在刚才随同龙女下降之时，就取来了龙女即兴编制的护符。那是一个填充了咒力的鹌鹑蛋壳.北海在百目鬼动手之前，用力把它捏碎。

　　咒力被释放，术式也开始构成。利刃再度被弹开，但是毕竟只是随意做出来的结界，仅仅第一波偷袭就让它出现了破裂。

　　百目鬼向前伸出了双手，他的掌心是两只特殊的眼睛。

　　每一只眼球，都有密密麻麻，仿佛复眼，布满了瞳孔。

　　一个眼球两个瞳孔并不是很罕见的事情。仓颉、虞舜、重耳、项羽、吕光、高洋、鱼俱罗、李煜——这八位是历史上有名的重瞳儿，也就是两个瞳孔的人——但是五十个瞳孔的眼球，恐怕也只有在病态如他的身上能见到了。

　　除去恶心的感官之外，可想而知的是魔眼投射威力的上升。

　　如果不出意外，无需十秒，北海望就会被切碎成肉片。

　　可是十秒会如此漫长吗？

　　或者时间已经停止，这一次呼吸间，空气流过鼻前一寸的触感仿佛成为了永远。

　　十秒不会如此漫长。

　　时间的确被停止，那是因为她展示着自己绝对的姿态。

　　如此美丽的姿态，时间（Chronos）也愿意为她在此刻暂驻。

　　【颇梨采女·善如龙王】——她乃是海龙王的三女，于《法华经》中有记载，向释迦献宝珠而能女身龙体得速成佛的伟大尊格。

　　须知原始佛教与南传佛教本来并不认为女身可以成佛，也不允许僧团接纳龙众——因佛经记载，龙众本性偏执，纵使能作人相修行，晚上睡觉便会原形毕露。因此《法华经》中龙女成佛之喻的解释也是诸多说法纷纭。总的来说，解释分为两类：一类说因地，因龙女成佛之一念可尽万劫时间，承担如此海量的当下，纵使成佛，也无问题；另外一说则为日本密僧空海的说果地，这个更为有名——龙女本身就是佛，即是无垢证如来。成佛之事不过是她化作龙女以清泷权现的身份，向鄙夷龙众与女性的释迦僧团示现大权，说法布施而已。

　　无论怎么说，此刻的她都是如今龙这个物种中最伟大的存在——龙众中唯一持有仙人之位的，最伟大的成道者。

　　停止时间，苏生生命，创造物质——对她来说，都是可以办到的。

　　“善信北海，听我说咒。”

　　少女此刻身披着华服，披帛（羽衣）仿佛没有重力一般，浮在空气之中。

　　“此大神咒能等祗园御灵会二百年之功德，仅为汝命之一瞬而于心中造成。”

　　祗园大权现·牛头天王——此尊乃是如今京都祗园祭主要祭祀的主尊，同时也是执掌瘟疫的荒神，药师如来的垂迹，神佛习合中会和素盏鸣尊（建速须佐之男命）视作同一尊。而祗园御灵会则是曾经祭祀牛头天的活动，因为日本的废佛毁释运动，在神佛分离令下，蜕变成了节庆祭典祗园祭。

　　北海突然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牛头天王的八个孩子，即是著名的八王子神；而他们的母亲，正是裟迦罗龙王的三女。因此，北海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没关系。”清泷权现姿态的龙女回答，用小指搅了搅耳朵，“纯粹是先有牛头天王和素盏鸣尊习合，然后因为素盏鸣尊娶了奇稻田，强行把我和奇稻田姬习合。”

　　“哦。”

　　“毕竟，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你们嘛。”

　　这又是一个龙女依赖自己的仙人之位，率性造出来的咒语。就像是之前传授给他的【大方广宝五部密咒藏】一样，全部都是并无传承，由她兴起而成的最上妙法罢了。

　　在停止的时间内，龙女只说了一次咒语，然后这个咒语就已经被北海老人绝对牢靠地记住了。古印度的故事中，法宝咒语传承大多都是这种模式，只需传授一次，便深深扎根于记忆中，需要的时候随时就会出现在心中；同时一旦使用完或者犯戒，便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说出这总共八十句的咒语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毕竟我承诺过不出手。你好好想想吧。身为我的眷族，这种事还是办得到的。”

　　“既然你都示现大权了，直接破掉百眼鬼的朱砂术不就好了。”

　　“哦呀，这倒是个方法……基本不怎么用仙人力量，没想到还能这样呢。”清泷权现拍手，“但是我还是想看看你试验一下这个咒语。”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停止结束了。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北海立刻开始了诵咒。

　　当然不是八十句长的祗园御灵大神咒，而是最著名的六字摩利支天真言。

　　摩利支天乃是日本的武者们所尊崇的一尊天女相菩萨，因供奉摩利支天的功德乃是守护。而忍术与密宗里，隐身咒的主尊也是摩利支天。因其为光明母，法器为针——原理是将迫害方的眼睛于灵界针缝，导致感官界的视觉错乱。

　　用来对付这种长满眼睛的敌人，再好不过了。

　　果然，苍白的鬼人全身的眼睛都被强制缝上，他痛苦地双手抱住了头。不过在他的挣扎之下，腿上的眼睛已经慢慢地被撑开。北海修行不深，这个咒语只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不过已经足够了，北海略作喘息之后，已经开始了大神咒的诵唱。在他身后，头戴牛头的荒御灵逐渐成形，头顶的黄牛之首眼中燃烧着怒火。

　　在最后一刻，百眼鬼掌心的魔眼终于挣断摩利支天的金丝针缝。可是牛头天王此刻早已现形——挟带着整个御灵会夜行的配置，武者、神轿、鬼面童子、山钵、薙儿、无面的巫女、诵唱经文的僧众。

　　按照道理来说，牛头天王乃是药师如来在京都的本地垂迹，如果在别的地方被召唤，应该会是别的姿态。然而这种常识对于清泷权现的任性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既然只能本地示现，那就把整个祗园御灵会的道场、法会、巡礼、夜行、集结，全部搬过来就好了。整整两百年的供奉，两百年的一向之信，在此刻，仅仅为了诛杀百眼鬼而显相。

　　“这个时候该说什么？”

　　龙女在北海身后问。

　　“我想想，”北海老人敲了两下额头，“‘雷声和霹雳乱散顽兵，杀的那金睛百眼难逃命……’”

　　龙女噗哧笑了。

　　“哎呀，《二郎神醉射锁魔镜》这折子写的太无趣了。”

　　话语间，缓缓前行的夜行队伍与山钵已经淹没了苍白的鬼人。而坐于神轿之上的大荒神已经来到了百眼鬼的面前。

　　须知素盏鸣尊贵为日本神话的三贵子之一，而牛头天王也是守护佛陀说法地祇树给孤独园的神明，皆是各自系统的一流勇武灵格。

　　金睛百眼鬼连同着九首牛魔罗王的闹剧，就此结束。

　　如同陨石坠地，雾海被贯穿出一条笔直的着地轨道。于云梦大宫外壁出湿生而出的恶灵水鬼之群，也连同雾气一起被成片成片的击穿。甚至是千丈荒山上的云梦大宫之城墙与宫壁也没能将入侵者减速，咒力具现的石料与砖瓦被击碎，然后裂作砂砾，碾为微尘，消失于虚空中。

　　在九陵决心加速之后，阿布协同九陵只花了六秒就来到了云梦大宫的王厅。而在这里，早已有两个人在等着了。

　　“啊，獬豸老板，你居然亲自出动了。”

　　阿布认出了其中的一人。

　　如果说这个人是“獬豸”的话，就算是皇室大内系统的九陵也是知道的。它便是墟城世俗事务的最高代理，乃是【昆仑之城】之主——【初帝王】所设立的瑞兽之摄政的第三代。说来或许很可笑，管辖墟城世俗事务的最高位者并不是人类。【初代·白泽】、【二代·开明】，到如今的【三代·獬豸】；它们一系是华夏始祖所委任的中华道统之监视官——甚至说中国的历史是被它们操纵着也不为过。

　　化作人形的獬豸穿着正装，带着斯文的眼镜。他点点头。

　　“事态危急。还有，称呼我为理官。”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这位是……你们叫他斯塔夫罗钦就行了。”

　　“墟城还和外部势力合作了？”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斯塔夫罗钦则是一个打扮怪异的人，穿着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却又无法说明白究竟是源自什么文化。他盘腿坐在地上，望向九陵的脸明显被法术调整过，不让人看到本来面貌。不过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所有能到达这里的术士，都能轻松看破真实。

　　“我和独角兽是老交情。” 斯塔夫罗钦没有站起来的打算，继续保持着坐姿，“咒术魔法成就低微，是受不住尊贵如它如此恳求，来此略施拙技。”

　　然而这种谦虚并无意义，能和老独角兽有交情，同时还能被选来参加这次行动，已经可以说是地球术士之顶的级别了。能比九陵更早的到达这里，说明比阿布更迅速地击杀了其他人造荒灵、妖中大圣。

　　“巫支祁就在上面，【疑城胎宫】之中。”

　　斯塔夫罗钦指了一下不远处的石棺。本应是王座的地方，放着一个棺材；本应接受大臣朝见的王，此刻却在做着胎儿之梦。

　　“你们既然这么早来了，为什么不动手？”

　　獬豸却并没有直接回答阿布，他捏着下巴自言自语。

　　“西方皓灵皇老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九陵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如果能早些解决问题，说不定还能回去赶上考试。他没有理会王厅之中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向了巫支祁的石棺。

　　×   ×   ×

　　被砍断了双臂的百眼鬼浑身的眼中都流出了血泪，他却在笑。嘶哑的笑声由小变大，最后他扬起头，对着天大笑了起来。

　　他脸上的血液在额间汇出了新的眼状纹路，那是古印度的查克拉运作的额轮、不灭之明点、灵视的第三眼。他在重伤的瞬间，看到了北海老人毫无防备的心中念头。

　　他的身体开始崩溃，血泡泛起，躯干萎缩。他最后盯着北海老人，笑着，消失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妄念。”

　　他用第三只眼的神通给北海以心传心，说出了这句话。

　　他并没有说明，也没有时间去说明了吧。但是这句话对于北海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他捏住了心口的衣服，开始出汗。

　　然而北海老人也顾不上这些了。就在【分海大圣·金睛百眼鬼】死去的瞬间，雾海突然开始收敛。一瞬之间，春日晴空展露在了北海与龙女的头上。

　　而与此同时，云梦大宫也开始了崩溃。四壁裂毁，拱顶碎坏；环山现景，天穹露苍。

　　王厅废墟之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雾海的消退。整片地区的水汽就在巫支祁沉湎的石胎之上凝聚，逐渐一个人形开始现界。

　　“不好！”

　　斯塔夫罗钦慌乱之中想要站起来，却没等起身，就被巨力戳飞。因为胸口被击中，四肢却跟不上如此加速度，他三肢被扯断，身躯则变成了一片血雾。獬豸则灵活的躲过了第一波偷袭，随后迅速的施法，做好了防护。最后一击无形的横扫，被阿布一字的咒言给挡了下来。

　　“你又是……”

　　獬豸张口，但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就是这样，天之一角、失落之王，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我是何人？我乃东胜神洲，傲来国界，花果山上，水帘洞中，太乙金身，八万四千铜头美猴王，

　　——齐天大圣是也！”

　　不似其他荒灵自我介绍的拽文、饶舌、自负或是密意——那魔天一角、失落之王，就是如此天然姿态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