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空下,手持巨镰的青年独自行进在荒野上。
他打发车夫在安全区域等待,孤身一人走进了这片已经被魔物所攻陷的土地。曾经的良田已被杂草覆盖,看不出原貌。但人们都知道一年之前,这附近曾人来人往。
也许在现在也还有——未能逃离而永远留下的骸骨。
诺瑟斯就这样慢慢走着,直到脚下出现起伏,视线边缘露出深邃而高耸的绿。石制的房屋被击碎了门窗,木板房则早已只剩残垣断壁。在草叶缝隙中还隐约可见白色的骨骼和锈蚀的铁器。
不需要指南针或是其它什么方式,青年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穿过往日的村镇,拐上一个小小的山坡。一块已被风雨磨损的木牌静静伫立在地上,后面是微微隆起的土地,其上已经长出了一株树苗。
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西姆扎斯家之墓」
青年把镰刀换到左手,并拢二指抬到额头。滑到眉间时,他犹豫了一下,旋即划了一个途径双肩的圆,而后竖直下拉,再垂直拐到右肩。
蓝发青年知道,这座衣冠冢里什么都没有。他和阿芙拉没能带走太多的事物,而不管是遗物还是记忆,他们都不愿将其就此埋葬。
仅仅一年多之前,西姆扎斯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而在那场灾难之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但灾厄仍穷追不舍。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只是那些记忆仍盘旋在脑海,并以独特的方式伤害着阿芙拉……伤害那个对他来讲特别的人。
“诺瑟斯。”
身后突然传来轻声的呼唤。
青年瞬间绷紧神经,在转身的同时双手持镰护在胸前。
“我无意令你受到惊吓,很抱歉。”
一名身材矮小的人站在几步之外,从外表来看,年龄与诺瑟斯相仿或更加年轻。“他”、或者“她”穿着白色的宽袖短袍,留着银色的短发,一金一黑的异色瞳闪着无法解读的亮光。
让诺瑟斯做出如此反应的理由,不仅仅是在无人区中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为这呼唤本身。
如其外貌一样,传入耳朵的嗓音既非男性也非女性。如果看上去可以说是混合了男女特色的中性,那么他的声音就是彻底的另一种形式。可以辨认内容,却无法辨识声音,甚至无法用“粗犷”、“清脆”之类的词汇形容。即使马上进行回忆也无法提炼任何细节,仿佛认知的真空,或者说像是话语的内容直接灌入了大脑,而没有通过耳膜。
全身都是浅色调的他,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可其全身又笼罩着一股强烈的违和感,让诺瑟斯不由得提高警惕。
“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来者轻轻合眼,露出短暂的浅笑:“我是「朝圣者」……遗失了过往的人们啊,我认得你们所有人。”
“‘遗失了过往’是什么意思,我们又是指哪些人?”诺瑟斯紧盯着这个自称朝圣者的人。他发现不知不觉间此人的话语已经不再如此异样,可仍然无法做出任何描述,也许只是自己渐渐习惯了这种声音。
“过去不应被遗忘。”银色头发的谜样青年没有正面回答,“放弃是我们个人的权利,但总要有人牢记曾经流下的血与泪。太久的岁月模糊了我们的记忆,但在那尽头有你我的位置。”
“什么……?”诺瑟斯的眉头渐渐皱起。他不明白眼前的人在故弄玄虚些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能一走了之。
“我看着这片大地从荒芜走向兴盛,又从盛世滑入深渊。”那双不一致的眼睛开始变得忧郁,“伊甸园从未存在过。我们曾窥知一撇,但却在寻找门径的过程中分崩离析。”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对……”
一阵风吹过原野,带来清爽的凉意。
诺瑟斯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在潜意识中如此恐惧眼前的人,因为它只是看上去像一个人。
从出现以来,它没有移动头部以外的任何部位。纯白的发丝和衣摆随风摇曳,更加突出了其自身的怪异。
除了那一笑之外,它没有动过嘴唇之外的任何部位。没有肢体的移动,没有眨过眼,没有……呼吸。
诺瑟斯再次紧绷全身,将镰刃对准来者:“你是什么东西!”
没有感知到魔力的异常流动。魔法投影、甚至幽灵一类的东西青年都曾遭遇,它们都会不停地吸收与逸散魔力,就像人需要呼吸。也就是说,眼前的“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未知之物。
“……”它沉默了一会,随后一种略带悲伤的神色爬上脸庞,“这可真让人寒心。你不认识我,但应该记得‘我们’。”
随着它前进一步,诺瑟斯大吼着重复道:“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朝圣者」,追随「先知」的足迹,探求自我之人。”那个人型之物说道,“为什么要露出这么明显的敌意呢?我并未对你造成威胁。”
“我自己会判断。”蓝发青年仍然无法确认它的真实面目,既然它不愿解释自身存在,那就先搜集其他信息,“你说自己是人,那么你的名字是?”
“我是「朝圣者」。”它又一次说出这段话,没有任何不快与烦躁,“这就是我的名字。曾经用过的只是一个代号……只有蕴含了意志的,才能被称作姓名。”
“你来自何方?”
他沉默了几秒,开口回答:“‘此地’。我在此地诞生,在此地成长。仿佛无尽的时光里,斗转星移,我见到无数生命在眼前经历生老病死,而我竟没有任何想法。直到那一日,我开始思考。”
诺瑟斯没有接话。对方的言语中的逻辑令他难以理解。
“你相信神吗?”「朝圣者」突然转换了话题。
“那当——”
“我是说宗教典籍上所记载的神。你真的相信它们存在吗?”
“……”诺瑟斯犹豫了。他不由自主地触碰了一下腰间的经书,那本书的封皮如同往日一样厚实而坚硬。
“果然。”
“你想表达什么?难道你想说自己是神吗!”
「朝圣者」摇了摇头,这是他出现之后所做出最大幅的活动:“不。我不能拯救所有人,也不能免受感情左右,有何资格称为神。诺瑟斯,你知道自己的神在何方,祂就住在你心里。”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拥有青年外貌之物没有等对方应答,便说了下去,“每个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那幅源自灵魂深处的图画烧灼着我们,令我们在前往理想的未来之路上前行。”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焚心的烈火中幸存,有些人需要一种寄托,一种更加明面而浅显的理由。信仰便是其中的一种形式,用来填补因焦躁而烫出的孔洞,维持我们理性的面貌。”「朝圣者」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平静却不知何时融入了一份柔和与悲哀,就像从雕像逐渐变为人类,“然而这种措施很容易被污染,原罪刻印在我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们曾尝试将其永远剥离,手段不是战胜而是逃避,我们一度以为赢过了自己。”
“仍要紧握武器吗?就是这种警惕与猜忌让我们走上了歧路。数以万亿记的生命在战火中消亡,无论多么耀眼的盛世,最终都在分裂与内乱中粉碎。我们沉溺于这与生俱来的恶意,乐此不疲。”
“……不要岔开话题,把你的目的说清楚。”诺瑟斯很明显不信任眼前之物。
他笑了,令人毛骨悚然。
“为了抵达我们那仍为虚幻的穹顶,我们修建了一座塔,一座通天之塔、登神之梯。只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它的台阶,梦中的一切都将实现。”
青年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钟楼」?!”
「朝圣者」眨了眨眼,仿佛是回答,而后继续讲述:“但是我们退缩了,没有看到逃避恶果的我们再次做出了同样的抉择。没有同行,也没有制止,懦弱的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家园、抛弃了自己的同胞,逃往无尽深空。没有神灵的降罚、没有恶魔的蛊惑,是我们自己将肢体割裂、化血为水,是我们把通天塔变成了巴别塔。”
“当同袍消亡的消息传来,我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们想要挽救,可却不知所措。过久的分离已使我们再难融合,而同时,那曾被我们逃脱的罪恶追上了我们。我们做过尝试,鲁莽地冲进那座塔,可迎来的是火与光、毁灭与绝望。你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这是种回馈;而从总体的角度而言,这是迟来的赎罪。”「朝圣者」伸出了手,掌心朝上,“轮回总有终结之日、曾有的辉煌终将再临。我们会在此坚守,不管度过多漫长的岁月,你我终会重归一体。”
“你……到底……”
“没有人要为自己所未知的事负责,也没有人能评判他人心中的优先级。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无论是坚持还是反悔,别再迷茫。”他指了指诺瑟斯身后,“回头看看吧。”
青年回过头,并下意识地向后小跳并举起武器。
那是一只刺脚蛛,属于魔物的它们身体有盘子大小,腿却极长且带有剧毒。眼前的它正站立至半人高,并伸出一只长长的脚准备刺下。
蜘蛛没有动静,并在短短几秒后被风吹成了细碎的沙土。
“回想一下你在这里的理由。你所追寻的,也是你要面对的。”
再次转身,「朝圣者」已经不见踪影,只剩最后的话语在风中回响。
“取舍抉择,但求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