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重叠迷局

书名:渺远的钟鸣 作者:镜之幻 字数:168238 更新时间:2020-08-25

  卡莱尔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陌生的天花板,诉说着自己离开努图村的事实。

  翻身坐起,身旁的床铺空无一人。被褥整齐地叠放在枕头上,好似从未有人睡在上面。

  直到现在才感觉浑身酸痛,踩进鞋里就像光脚踏在碎石堆上,脚底硌得生疼,拿起鞋子却什么也倒不出来,看来只是走了太久的后遗症。

  腹中空空如也,站起来的瞬间天昏地暗,昨晚劳累过度,连饥饿都忘却了。看来出远门的体验,和普通的锻炼区别还是很大。

  有只麻雀从窗台上飞走,窗外阳光明媚,所见之处尽是造型相近的木质房屋。早起的市民已经开始一天的生活,孩童在压入了碎砖的泥土路面上玩耍嬉戏,整座城镇看上去仍充满活力。

  阿芙拉到哪去了呢?而且更让卡莱尔在意的是第一次出现的梦境——在梦里的少女毫无疑问就是阿芙拉,自己在梦中认定自己必须胜利,而在战斗中和她同归于尽……为什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累过头了吗?

  昨天晚上也有点迷糊。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明明是在阿芙拉进入到努图村后才见面,自己却好像知道她在之前的行动。比脑中冒出的想法更奇怪的,是自己觉得它是真实发生的。仔细想想,已有的信息根本推测不出阿芙拉和她朋友诺瑟斯的行动,更不用说让诺瑟斯和不知来历的面具人一起返回尤库姆了。

  “咔嚓。”伴随门把手的转动,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你醒啦?”阿芙拉的头发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她拿着一块毛巾擦掉耳朵眼里的水,“去吃早饭吧。”

  看到少女一如既往的微笑,梦中的情景在卡莱尔眼前闪回。自己好像正握着长剑,血液从身上的伤口汩汩外流。他瞥见立在床脚的铁剑,方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剑早已锈得不能再锈,剑的宽度和长度也不如梦中手握的利刃。

  阿芙拉用手在少年眼前晃了两下:“没睡醒吗?”

  “不,不是。没事。”

  卡莱尔敷衍了过去。自己开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了,这让少年有些恐慌,希望真的只是没有睡醒。

  少女眨眨眼,沉默几秒后接着说:“井水有点凉,如果不是非要洗脸的话,就先跟我去城里吧。诺瑟斯应该在等着我。”

  卡莱尔没有反对,自己人生地不熟,对所谓外面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跟着阿芙拉走是最合适的选择。

  楼梯还是和昨晚一样,发出令人难以放心的声响。顾客比晚上多了一些,有个坐在边上的食客引起了少年的注意——那个人的身后,有一对折起的白色羽翼。

  虽然在努图村偶尔会有羽族飞过,但近距离的观察还是第一次。村里的老人说羽族习惯住在高山上,很少同其他民族混居,毕竟它们占的地方太大了。

  成年人的翼展可达三米,即使折在身后也有数人宽。虽然他们的翅膀平时只分为两段使用,但听说实际分作更多节,可以折到身前把自己裹起来。只是他们的翅膀的起点几乎与双肩平齐,裹起来节省了空间却无法再使用双臂,大多只在非常拥挤的地方或睡觉时才用。

  相对于人类,除了羽翼以外他们通常拥有更强劲的肌肉和偏脆弱的骨骼,没有像人类一样未经训练也能随年龄增长「觉醒」潜力的能力,寿命略短但与精灵或血裔的差距来说可以忽略不计。

  努图村只有人类居民,人类在四个民族中也占据着压倒性的数量,若不是离开了村子,怕是难以亲眼见到异族人。

  想来学习的作用还是挺大的,即使没有亲身经历却也能得到知识。艾琳不识字但是经过父亲口耳相传,伊洛特小时候来过尤库姆,应该也见识过很多事。这么一看,自己相比于他们毫无优势了。不知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老板在柜台后默默擦着酒杯,已经付过账的二人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白日的街道比昨晚热闹许多。走在城镇的主干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叫卖声也此起彼伏。有不少商品似是认得,又和朦胧记忆中的样子有所区别。

  走过伟岸的石质城墙进入内城,人潮忽然扩大了数倍。闹市区焦炭的烟味、冰块的寒气、鲜肉的血腥与花束的芬芳混杂在一起,让卡莱尔头昏脑涨。角落的阴影里,踏碎的菜叶和呕吐物被扫在一起,用作苍蝇和老鼠的温床。

  “阿芙拉。”少年挤过拥挤的人群,“你昨天对强盗说这里不太景气?”

  “这里看上去很繁华对吧?不过是崩溃边缘的美好幻象而已。”阿芙拉穿梭在人海中,为卡莱尔指引着道路,“支撑这里的产业已经垮了,尤库姆充当着商路中转站,才勉强维持着光鲜亮丽的表象。连接塞什仑的商路已经被东方的海路代替了,若是和阿罗迪亚也有新的商路开辟,这个边陲城市很快就会衰落。实际上,他们已经在这么干了。”

  商业吗,在生产力极度落后的时代,以货币为媒介来实现商品流通的行为。商品交换使得生活必需品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按需分配,可也造就了霸占多余资源,垄断商贸的富贾。若此等情况一直进行下去,最终将导致严重的贫富分化,适得其反。

  莫名其妙的想法灌入脑海,是失去记忆中的碎片,还是白日的胡思乱想,卡莱尔分辨不清。

  “在那,还好他没泡在教堂。”阿芙拉手指不远处的露天摊位,“时钟教的钟楼我都懒得去,就别提异教的礼拜场所了。”

  “钟楼……?”

  “时钟教是把钟楼作为宗教场所的,就跟「星神教」的教堂一样。当然,洛瓦共和国的国教是星神教,肯定不会让时钟教信徒占据城中心的钟楼。”少女语速很快,有点不耐烦,“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去买本《时音》或者去问传教士。我就是个挂名信徒,能让那些跟蚊子一样烦人的传教士闭嘴就行了。”

  既然对方不想多谈,就不必追问了。

  目的地是一家经营烧烤和酒水的摊贩,有两个人正围坐在桌边,而更让人不能不在意的是地上放着的东西。

  一把杆长至少两米的巨镰,光是子刃就有寻常刀刃大小,整个镰首被布条仔细裹住,长柄是没有任何污渍的光洁纯白,看不出材质。这种长度的镰刀想必只有巨人才能用作农具。

  拿着一杯无色透明液体的青年看到阿芙拉,立刻起身迎接,他大概就是诺瑟斯了。他有着蓝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身材比卡莱尔稍高一些,身穿深棕色的衣服。

  看见阿芙拉身边还有一人,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向着卡莱尔伸出了手。

  没等青年发出第一个音,阿芙拉像是要堵住他的嘴一样抢先开口:“我来介绍一下!……这家伙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诺瑟斯。这位是卡莱尔”

  不知为何,诺瑟斯有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又很快恢复过来。“初次见面,在下是诺瑟斯。”他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从额头一路直线划到胸前,之后又分别从左肩、右肩垂直划出两根短线。

  “你好,我叫卡莱尔。”少年虽为对方的举动感到困惑,还是礼貌地点头致意。

  他刚才伸手的动作,是想和自己握手吗?但是听到阿芙拉介绍后改为了没见过的礼节。他刚才又本是打算说什么……?

  “别见了谁都行「星落礼」,你要是在钟楼或「神殿」还这么干,被打死了我可不管。”阿芙拉打趣道,又朝着后面的人努努嘴,“你的新朋友?”

  “啊,他是那天的……”

  卡莱尔和阿芙拉已经跟着诺瑟斯走回了桌边。那个男人的脸上已有些许皱纹,穿着破旧的兽皮衣服,做工粗糙而且饱经风霜。身后背着短弓和箭袋,大概是猎户。

  昨天的强盗里也有一个用弓,联系到阿芙拉说这里不景气,难道也影响到了猎人吗。

  “哦哦,你们是他的朋友吧?”男人说道,“我前天碰上山贼拦路抢劫,还好这位兄弟伸手搭救啊。”他看上去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当时拒绝了我的谢礼就走了,没想到今早做礼拜时在教堂碰上了,这一定是神的指引!我想说至少请他一杯酒,可他就是不答应!”

  诺瑟斯闭上了眼睛,紧皱的眉头透露出坚定:“《希略训》16章4节:不可饮米酒,亦不可迷恋会模糊星辰的香汤。凡被毒害的,我必以四张面孔斥责,又使他不得繁星的光。”

  “啊,呃……”男人显得很尴尬。

  “不必在意。”青年回应道,“若不行恶事,神也会宽恕羔羊的罪过。”

  男人看上去比刚才更尊敬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旅行的传教士?”

  “谁家传教士扛把大镰刀四处跑啊?”阿芙拉替诺瑟斯回答了这个问题,她双手撑到桌子上,“他不要谢礼我要,一杯葡萄酒,最便宜的就好,就当是他请我的。”

  “阿芙拉?”

  少女挑挑眉毛:“怎么了,不愿意破费?”

  青年有点为难:“不是,但……我不能……”

  “嗯——?”阿芙拉撅起嘴唇凑上去,惹得诺瑟斯后仰几度。

  男人看了看两人,拍板说:“好,一杯葡萄酒我还付的起!要不是这位小兄弟,我可能连衣服都被抢没了!”他很快拿着一杯葡萄酒回来,再次道谢后就离开了。

  “别站着,坐下。”阿芙拉对卡莱尔说。她举着暗红色的液体,显得容光满面。

  “你啊……”诺瑟斯一脸无奈,不知说什么好。

  “什么我啊你啊的,说得好像你没喝过酒一样。”阿芙拉和老朋友在一起时似乎更不拘小节,“你大白天的坐在这就为了喝冰水?”

  “你大白天的就开始酗酒?”诺瑟斯学着她做出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反击,又接着说,“《以利提言》5章14节——”

  “闭嘴,异教徒!”少女小声念着戾气十足的文字,语气和神情却很愉快,“别向我宣扬「四面神」的教义,否则我就把这酒灌进你嘴里。”

  “……算了。”青年从桌下拿上来一个布包,递给阿芙拉,“你寄放在我那的衣服。”

  少女接过包裹,放到鼻子前用力闻了闻,“嗯,没有花香。”

  “花?”

  阿芙拉嘴角咧开一个坏笑:“石楠花。”

  诺瑟斯和方才一样喝下一口水,在沉默几秒后喷了出来。

  “咳!”他把杯子放稳,想把呛进鼻腔的水擤出来。

  “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联想?”灰发的少女双肘顶在桌上,一手拖着下巴,一手指着青年,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关于禁欲的圣训在《圣典》的哪一卷?”

  “呜、咳!”诺瑟斯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视线避开了阿芙拉的目光,“还、还是说正事吧。那位占星师的住所打听到了,在东北「墨德赫姆」的郊外。据说他正准备出门远行,所以我们最好雇马车去免得扑空。”

  青年用担忧的眼神看了卡莱尔一眼,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不过……我们的预算不够三个人往返。”

  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卡莱尔,这发现自己没有被遗忘。

  咦?好像还没有人对他说自己要同行吧。

  “一辆车坐不下三个吗?”

  诺瑟斯摇摇头:“洛瓦人可比塞什仑的精明多了,他们是按人数收钱的。顺路做商队护卫之类的主意我也想过了,但是商会都有固定的雇员,不需要临时工。”

  阿芙拉把空了的杯子放下:“那就有点麻烦了。”

  卡莱尔拿出装着银币的袋子:“我身上有些钱,可以付自己的路费。”

  “那倒也——”

  “不光是钱的问题。”少女指了指红发的少年,“你还不习惯旅行吧?从这到墨德赫姆路途不近,还会穿过魔物肆虐的区域。也就是说,不仅风餐露宿,还随时可能遭遇战斗。就算有护卫不用自己战斗,也不能瘫原地等死吧。你刚走了一整天,又没吃饭,我问你,你现在能跑能跳吗?”

  “我……”

  阿芙拉说得没错。卡莱尔现在浑身酸痛,使不上力。若是以这个状态应战,恐怕连只小野猪都难战胜。

  “阿芙拉,你这不是在说——”

  诺瑟斯的话戛然而止,不过卡莱尔明白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如果跟着去只是个累赘而已。

  “我一定要找到「钟楼」,请你们允许我同行!”少年第一次知道自己如此倔强。但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抓住和「钟楼」相关的线索,万一失之交臂,就再也没有希望了呢。诺瑟斯看上去并不反感增加同行者,要是自己能让阿芙拉放心……

  少女沉吟半晌,说道:“这样吧。我们还会回到尤库姆来,之后向西北进发。努图村的村民这两天会来这里,你先和他们一起。往返大概多少天?”

  “四五天吧。据说那位占星师的住处比较隐蔽,性格也有些古怪,很可能要花额外的时间。”青年回答。

  阿芙拉想了想,拍板道:“那就定十天吧。不管有没有找到线索,最晚十天我们都会回到这里找你。”

  “那就这样可以吗?大量的晶石和毛皮收购都会去商会,就在那个方向。”少女见卡莱尔没有提出异议,便指向远处,不过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房屋,“努图村封闭了近十年,重新出现肯定会吸引到注意,不用担心错过。”

  卡莱尔觉得这番话有道理,便作出肯定的回复:“这样说的话,应该可以。”

  他们大概也是去打听「钟楼」的消息,自己在尤库姆等候几天并不是问题。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这附近算是安全的了。魔物基本绝迹,强盗也只敢在城外远处袭击路人。”阿芙拉介绍道,“你要是闲不下来的话,可以去公告栏找个委托什么的,赚点外快。不过也就是哪位贵妇人的猫走丢了之类的,危险的工作都由政府承担了。”

  “要是在别的国家,你可能就真的闲得发慌了。”诺瑟斯补充道,“如果平民直接求助外来者,这可不是当地领主无能这么简单的问题了。也就在贵族失去了实权,国家由几大平民家族的商会掌控的洛瓦共和国,才有让冒险者解决麻烦的可能。”

  “你的盘缠住几天绰绰有余。对了,你去铁匠铺买一把新剑吧,你手里那个恐怕再点个火就碎掉了。”

  你一言我一语之后,诺瑟斯首先站了起来:“都交代完了的话,尽早出发吧。”

  “这么急啊,吃个饭的时间总有吧?”阿芙拉嘟囔着也站了起来。

  蓝发的青年拿起那罕见的武器,扛在肩上,巨大的刀片虽然被布条藏好,看上去还是让人心存畏惧。

  “买些面包和干肉饼在路上吃吧。”他回头看向卡莱尔,“再会。哦,还有城外……呃、不,那里应该没有危险。”道了别后,他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几句,却没有说清楚。卡莱尔注意到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而无法解读的感情。

  “抱歉,我们会回来找你的。就还在那个旅舍见面吧。”

  阿芙拉和诺瑟斯就这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卡莱尔被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若是会拖了后腿的话,自己不如老实待在这里。

  在小贩处用一枚银币换了两个面包和几枚铜币,少年咬着面包行走在喧闹的大街上。

  街头,有人在为了一枚铜币的归属争吵;年轻的女子缠着一名男子要求他买礼物,后者推脱说囊中羞涩;身边拄着拐杖的老奶奶向人抱怨没有钱给儿女,他们连家都不回来看看了。

  货币在经济发展中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可真的重要到如此地步?对于金钱的渴求,竟能冲淡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卡莱尔不想做出如此推测,可一路所见敲打着他,让他无所适从。

  “嘭”地一声,少年与别人装了个满怀。那是个比卡莱尔稍矮,但面相更显成熟的少年,有着漆黑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穿着皮夹克。

  “对不起。”他没有对上卡莱尔的眼神,低了个头就快步离开了。卡莱尔觉得刚才的感觉有点奇怪,那青年的衣服里好像藏了什么硬物,撞到时咯到了肋骨。

  走出食品聚集的街区,卡莱尔看见了一家铁匠铺。如果说外城的建筑都是木质,内城有部分砖制的话,铁匠铺就完全是石砖砌成的了,想来也是防止这整天和火焰打交道的地方燃烧起来。

  走进店门,墙上和柜台上摆着形状与用处各异的铁具。其中用作战斗的,大多是刀剑、长枪和盾牌。不出意料,没有诺瑟斯那样的长柄巨镰,不过适合割麦子的倒是有很多。

  “哦,欢迎。”柜台后坐着一名中年壮汉,裸露的双臂能看出其健硕的肌肉,他看见卡莱尔腰上的武器,便主动提到,“你的剑锈得厉害啊。我这里有不少种类的剑,从迅捷剑到双手重剑都有。看看吧,你想买哪种!哦对了,要是你想买个全身甲什么的,本小店可经营不起!”

  有些意外的是,店主身后的火炉已经被封死了。不过仔细考虑,为了安全着想把打铁的地方放到外城,内城店铺专门用来出售也是个好主意。

  “我也不知道,大概……便宜一点的吧。”卡莱尔并没有相关的经历,不知道武器大概价值几何。

  店主摸了摸胡子:“便宜点的啊,你先说说打算花多少钱吧。一分钱一分货嘛。”

  少年伸手进衣兜,却抓了个空。

  “咦?”

  卡莱尔把身上所有能找的地方翻了个遍,却没找到钱袋。不可能是放在旅馆了,刚才买面包时还在的,现在到哪去了?

  店主看得有点不耐烦了:“我说,你不会是被偷了吧?”

  “偷?”

  “你是外国人吧?尤库姆的贼比别处厉害,这在国内都是闻名的。当年普勒商会重重保护的宝石都能被偷走,摸个钱袋根本算不上什么。”

  (它也成为了贪欲和恶意的载体。它逐渐变成了唯一的价值尺度,道德、生命、自由,这些无法衡量的东西被放在天平的另一端。)

  突然想起那晚阿芙拉的话,少年稍微明白了一些这样说的理由。

  “行了,以后把自己的东西看紧点。”店主甩甩手示意他离开,“我不是做慈善的,你要是拿不出钱,那我也给不了你什么。”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更刺眼了一些。

  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占有别人的所有物,为什么金钱有如此的诱惑力,能迫使人去犯罪?

  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路上,卡莱尔的思绪有点混乱。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曾见的世界格格不入,将每个人视作自己的家人,自发地为他人而担忧、为他人而奉献,这才是支撑了社会的坚实基础。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个阴暗破旧的街区,残破的棚屋下躺着满身污秽、衣衫褴褛的人,营养不良、皮包骨头的枯槁老人用敌意的目光瞪视少年,藏在垃圾堆后面的孩子对他指指点点,手里还比划着破碎的刀片。

  卡莱尔产生了种错觉,觉得窥视自己的不是人,而是饥肠辘辘的野兽。它们对人又惧又恨,既害怕人猎杀它们,也谋划着用人的血肉果腹。更加恐怖的是,野兽可能没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和智慧,但人有。

  如果人人都用这份天赋来作恶,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从令人窒息的贫民窟走出,不久就是繁华的街市。足有四层的巨大建筑与庭院占据了一整个街区的空间,“普勒商会”四个大字写在楼房上最显眼的位置,铁栏围起的院落里堆满木箱,能隐约看见马厩的位置。商会门户大开,一楼的大部分都是卸货场,满头大汗的工人在马车附近忙上忙下,全副武装的卫兵手持长枪来回巡逻。

  卡莱尔打量了一下四周,发觉这里是整个城镇的中心地带。左手边能看见一座钟楼从民居上方探出头来,之前恐怕是有商会大楼的遮挡,才一直没有发现。绕着街道走到商会背侧,这一面同样人来人往,只是面孔有些区别。不再是精瘦干练的商人和雇工,而是膘肥体壮、衣着华丽的人和手持笔记的侍从,讨论的内容也从货物行情、讨价还价变成了街区规划、剿灭盗匪。

  红发的少年想起诺瑟斯说过,洛瓦共和国由几大商会把持政权。普勒商会不只是尤库姆的商业中心,也是行政办公的地点。

  满身肥肉、穿戴耀眼首饰的男人,随手把只咬了一口的肉饼扔给旁边的狗,立刻就有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抱起狗,斥责男人竟用咬过的食物喂给她的宠物。

  “大人,那婆娘好像真的没钱了,房子也当出去了。”“你干什么吃的?没钱,那就拿她儿子抵债!”“可……”“可什么可?国内不许有奴隶,你他妈不会卖给别国吗?”

  没有人提起福利和救济的问题,同在一片天空下,甚至只是几分钟的路程,富有的人们肆意挥霍浪费,另一边的人却在垃圾堆中翻找食物。

  卡莱尔感觉一阵反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比困扰了他十年的梦魇更加荒诞。人的自由、身家性命,全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同胞的人权和尊严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甚至不如一只家养的畜生。

  少年飞也似地从那里逃开,不久又被一处街区吸引了注意。在拥挤的城市里,这里保留了大片的绿地,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往里面一处石制的建筑。建筑顶上有一个圆形的图案,内部左右和两侧和正下方共有三颗星星的标志,从圆圈上有垂直的线条连接这三颗星。

  在街上,有一男二女在向排队的人们分发稀粥,三人穿着宽大的衣服,上面也稀稀落落地画着形似流星的图案。他们每送出一碗之前,都会和对方一起行诺瑟斯做过的礼仪。排队的人看上去和之前见到的贫民别无二致,他们的眼里只有碗中的食物,没有施粥人和星星的位置。

  卡莱尔稍稍平复了心情,还是有人在关心自己的同胞,愿意为了他人而付出。

  “这些人也配‘牧师’和‘修女’的名号,真是让人作呕!”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响起,卡莱尔惊诧地看过去,一位弯腰驼背,拄着拐杖的老者正站在他身边,从那双左右突出的尖耳来看,是一位精灵老人。

  听说精灵族的寿命有人类的两到三倍长,魔力回路的发达程度也通常比人类更高。但他们没有人类特有的「觉醒」的能力,可能究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己最有潜力的方向。

  “年轻人,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帮助吃不上饭的人难道不对吗?”卡莱尔没有理解老人的发言。若是自己有钱,自己也会掏腰包救助穷人。

  老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卡莱尔侧耳倾听,听到牧师说道:“这些粥都要感谢普勒商会的捐赠,神必会赐福于慷慨善良之人。受赠者也要心存感激,为他们祈福。”

  少年摇摇头:“告诫他们知恩图报,没什么不对的。”

  老人抬起头,用浑浊发黄的眼珠看向卡莱尔:“你不是四面神的信徒吧。这些家伙,竟把给他们钱的人排在神的前面,这是何等的亵渎!”

  “就算顺序不对,可他们也确实是在救助他人啊。”

  “别被骗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商会要是有心帮助穷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流落街头,他们只是做个样子,以免影响了声誉而已!”老人越说越气愤,“还有那些装作牧师的混球。捐赠财产的人何止百千,为什么单独提商会?口中说着以身侍神,禁欲终生,实际上‘侄女’、‘外甥’一个比一个多!商会帮他们掩盖,他们就给商会祈祷,把神的恩赐当做商品来卖。有那么多人捐钱,他们自己拿去吃山珍海味,就只拿出稀粥来布施!我要是「统领牧首」,就把这些渎神的混蛋统统绝罚了咳——咳!”

  老人一口气说完,有些呼吸困难。卡莱尔想把他扶到街边,却被他甩开。

  “咳,年轻人,我不管你是信四面神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别去信钱。它只会把你变成恶魔的走狗!”

  目送老人一瘸一拐地离开,卡莱尔还是不愿相信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宁愿那只是老人的胡言乱语。他想要找个地方休息,却发觉自己无处可去——自己现在没有钱,而住处是需要付出金钱租赁的。

  想在天黑之前回到努图村是不可能的,要在这里等待村里的大家来,也不知道他们到达的时间,可能今天,也可能很多天以后。

  而且,自己根本不知道赚钱的方法,只知道食物、毛皮可以换钱,而自己不知道哪里可以卖,也没有能卖掉的东西。村里的玩伴们说得没错,自己在常识方面有很多缺失,并且不知是因为记忆的混乱还是因为自己出身之地与现在身处之地不同。

  少年突然想起,阿芙拉和诺瑟斯临行前和他说能赚外快,好像……是在公告栏?

  自己之前见过类似的东西,在普勒商会的附近。虽然不想再回到那令人作呕的地方,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和两人所说的一样,上面都是些寻找走失宠物的委托,以及一张征募城镇卫兵的告示。自己不会在尤库姆停留太久,所以找一份长期工作不在考虑范围内,但寻找丢掉的动物由谈何容易?

  少年粗略算了一下,找回一个富家子弟的宠物,奖赏足够吃面包活上一个月。有这么多的余钱,为什么一定要独自霸占……

  卡莱尔沉默地摇摇头,打算离开,在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人。

  “冒昧一问,没猜错的话,你不是本地人,而且现在急需用钱吧?”传来的是年轻女子成熟的声线。

  少年抬起头,对方是个芳龄二十左右的精灵女性,面容清秀。她穿着黑色的布袍,帽下的头发与眼睛一样是深邃的紫色。

  “是的,你是……”

  “你带着剑,应该也能进行战斗吧?”

  卡莱尔猜不透眼前女性的意思,只得老实回答:“我会一点火焰魔法,小型的魔物的话,是能战胜的。”现在已是下午,虽然旅途的劳累尚未消除,却也削减了不少,不至于无力战斗了。

  “很好。”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这里耳目众多,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不知道女子在搞什么名堂,也不知道什么事要避开别人,但自己确实需要住宿费和伙食费。跟着她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女子摘下了帽子,洒出披肩的紫发。

  “你可以称呼我为贝娜。”女子说道,“我想雇你去消灭一些城外的晶石蝎,并且要对其他人保密。”

  卡莱尔一头雾水,阿芙拉说晶石蝎只是种普通的动物,只可能主动袭击运送晶石的商旅,但又很容易击退。

  “不瞒你说,我是另一家商会的成员。”贝娜看出了少年的疑惑,开口解释,“大家都以为尤库姆附近的晶石矿开采完了,但实际上我们新发现了矿脉。”女子警觉地望向四周,又把兜帽戴上:“这里到塞什伦的路上商路,因为矿脉枯竭、新航路开辟和地震的共同因素而荒废。现在,我们打算重新连通这条商路,同时也借此宣示对尤库姆新矿脉及附属产业的主权。”

  卡莱尔对商会之间的勾心斗角既不了解也没有兴趣,但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晶石蝎不是很弱吗?商队护卫就可以解决吧。”

  “你很谨慎。放心吧,我又不会卖了你。”贝娜稍稍眯起了眼睛,“现在护卫和佣兵也不都是粗人了,他们都想签长期合同,不想过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我们作为商会,当然要节省开支,尽可能雇佣少的护卫。晶石蝎虽然极少造成伤亡,但也要防止货物损失。除了你,我还雇佣了沿途的猎户等,而近郊的人选,一名外地的冒险者非常合适。我可以先预付一些报酬,待办完后给你剩余部分。”

  这听上去正是卡莱尔需要的工作,不过他还是有别的担忧:“晶石蝎是夜行动物,不是满月的话……”

  满月前后,月光会比平时增亮数倍,即使午夜也能看清四周。卡莱尔估计了一下,现在距离满月还有五六天,到了那时候,阿芙拉和诺瑟斯也快回来了。而在那之前,独自待在夜晚的原野不是什么好主意。

  “它们在日落时就会出现,黄昏时走远一些,一路走来在傍晚时回到城内就可以了。”见卡莱尔还在犹豫,贝娜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两转,又说道,“现在尤库姆失业问题严重,若商路早日重建,把矿坑开起来,也能解决不少人的温饱问题。你拿你该得的,我赚我想赚的,还能做点好事,这笔账你总会算吧?”

  卡莱尔最后还是答应了贝娜的请求,毕竟他真的急需这笔钱。像窃贼一样为了私利而损害他人,这样的事情自己一定不会去做,贝娜提供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没有理由拒绝。

  拿到的首付款只够吃一顿饭和住宿一晚,据她所说是防止自己不干活拿钱就跑。少年完全没有这种打算,但今日所见的景象,也让他有些理解贝娜的想法。

  远望太阳渐渐西沉,用几乎没有肉的肉饼补充体力后,卡莱尔从来时的门走出了城。打开贝娜交给他的地图,上面画了尤库姆附近的地形,需要他清扫的地方也被墨水圈了出来。地图不是粗糙的羊皮纸,也不是易碎的莎草纸,纸面光滑平整,纸质比阿芙拉父母的笔记还要好。也许正是因为给商会工作,才能把这上好的纸制品当做不值一文的附带物。

  周围的景色与昨日所见别无二致,除了更明亮一些。按照地图所示,尤库姆东面和东北方有一大片森林,森林的南面有一座丘陵,其上建立着显眼的石制城堡。更南边,是绵延的山脉,它不仅将努图村和外界隔断,还向着北方和南方延伸而去,将整个地图的左边和下边占满。

  地图上没有画出努图村的位置,只是在左下角粗略地写上了名字。虽然从那里出来时走的是村正东的隧道,不过尤库姆更精确些的位置似乎是东北面。

  总之,废弃的商路就在城堡和山脉之间,需要工作的范围并不大。大公会的商队不再途径此处,但走这条路的旅人和小旅行商还是时常看见。据说沿途也有牧羊人和猎户的居所,想必情况不会太糟糕。

  正考虑着这些问题,迎面走来一个有点熟悉的脸孔。对方注意到这边,也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过来。“你是……救了我的那位兄弟的朋友,对吧?”他脸上身上都有不少土,背后还挂着木弓和箭袋,箭羽的数量似乎没有减少,“太阳快下山了,你这时候出城啊?”

  “啊,我只是出去转转,天黑前会回来的。听说这附近比较安全,就想看看景色。”卡莱尔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扯出这样的谎言,自己通常不愿意说谎,可既然答应了贝娜要保密,就不能食言。

  “哦……”男人点点头,没有怀疑少年的话,“不过啊,最好在巡逻卫兵能看见的地方,免得碰上什么意外。就算要走远点,也别爬上那座城堡的山坡。”

  卡莱尔手中地图的圈,也包括了丘陵的一部分,他追问道:“那座城堡怎么了吗?”

  “唉!”那人叹了口气,“这说来话就长了。那座城堡和下面的山坡,都是一位血裔伯爵的领地。现任伯爵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没什么印象。不过老人们都说,他几十年前还是个热情好客、乐善好施的人,有赶路的旅行者或迷路的人借宿城堡,都来者不拒。伯爵有一位恩爱的夫人,好像还有一个……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过着不错的生活。”

  男人把头摇了又摇,好像在为什么而惋惜:“不知从哪天起,伯爵夫人生了重病,伯爵遍访名医也没能治好。自那以后,伯爵就变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来到城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都是买了食物或叫到医生后就走。”

  “那时,城里人还觉得伯爵只是心情烦躁,直到有一天,他把一名医生从窗户扔出来摔死了。”男人转身看向远方的城堡,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那以后,伯爵再没来到镇上,只是偶尔有人能看见他在晚上从城堡飞出来,去森林里猎取活物,让夫人能喝上新鲜的血。听说有人拜访了城堡,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说,伯爵疯了,他开始研究已经失传的黑魔法,想靠活祭给夫人续命,甚至他的亲生骨肉也惨遭毒手。”

  “那现在呢?”

  “别急,听我说完。在大约一年前,有几天城堡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之后又恢复了,但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伯爵的身影。有人说伯爵还在那里,只是更少出门了;有人说伯爵夫人病死后他也殉情自杀,两人成了幽灵还住在里面;还有人说伯爵一家搬走了,是不怕死的强盗住了进去,他们找到了城堡的地道,所以才能不被发现地进出。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离那里远一点为好!”

  谈话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卡莱尔和他道谢后就向东面走去。

  的确是个有些悲伤的故事,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早早离世,但即使是庸医或是骗子,也不应该动用私刑……等等。

  诺瑟斯说过,洛瓦共和国的贵族失去了实权,国家由几大商会掌控。虽然贵族与平民的划分本身就愚昧至极,但更奇怪的是这个故事中的伯爵,他杀死医生难道没有因触犯法律而被捕吗?

  也许只是个以讹传讹的故事,他扔了什么东西,被误传成杀人而已。不过这样一来,那个伯爵似乎就更可怜了。

  走在杂草丛生的土路上,卡莱尔又想起了昨日的旅途。除了劳累疲惫,还有新的世界、知识,以及强盗的袭击。在看过城内的乱象之后,强盗的存在也没那么不可思议了,当权者只为揽财揽权,根本不考虑弱势者的生活水平,如果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解决,又何谈仁义道德。人是会思考的生物,但也无法脱离生物的范畴。氧气、食物、水,即使是再高尚的人也不能离开这些。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宁愿把其他人逼到生死的边缘,强迫他们去触犯法律,把社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也不愿意奉献出自己多余的资源呢?

  一脚踩进地上的坑洞,卡莱尔在惊慌中收回了思绪。自己已经走到了城堡与群山间最狭窄的地方,二者之间不过几百米。右手边的山体上尽是裸露的岩石,少有敢于扎根的植物,不少凸起的尖锐还未被风雨磨平。有一些露出的晶石原石,但就连努图村的村民也很少使用这种劣质的晶石,里面蕴含的魔力实在太少了。

  周围的杂草与灌木多显枯黄,在此地挣扎求生。也许这里贫瘠的土壤缺少某种物质,才无法开垦田地。如此稀疏的植被,晶石蝎挖掘的洞穴更是清晰可见。不需要过多寻觅,几步之外就有一只披甲带壳的生物从洞里爬出。

  一只巨大的蝎子,通体深褐,即使除去螯和尾,也跟伏在地上的人一般大小。背部的甲壳与印象中的蝎子不同,分成近似矩形的块状,光泽有点像未经打磨的晶石原石。蝎鳌的开口弯曲向下,下半部分比上半部分要大了一圈,蝎尾也膨胀得像是重锤,毒刺反而小得几乎看不见。这样的身体结构比起刨土,更像是为了挖掘岩石。

  与贝娜所说的晶石蝎一模一样。

  大大小小的坑洞里,那好像是见过最大的一个,其他的都容纳不了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许这就是晶石蝎的生长极限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大小似乎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不过想来若是太过弱小,商队也没必要防范了。

  卡莱尔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问过晶石蝎的毒性。就自己已有……但不知准不准确的只是来看,蝎子全都是有毒的,只是毒性有所区别。以晶石蝎的体型和尾部构造,它看上去不是很需要毒素,但万事不能仅靠想象。

  晶石蝎对卡莱尔完全不感兴趣,它慢悠悠地转了个身,走向右边的山岩,似乎是为了觅食。

  是动物,不是魔物,所以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这一点得到了印证。卡莱尔举起锈剑,以轻缓的步伐接近目标。他又产生了新的疑虑:晶石蝎是否是群居生物,如果一只受到威胁,是否会群起攻之?

  少年看了看周围,身后的晚霞已染上茜色,比眼前之物小很多的晶石蝎一只一只冒出来。虽然后悔没有问清,但自己已经收了对方的佣金,不能半途而废。

  在没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走到附近,那只晶石蝎正用尾巴敲打岩壁上的晶石。卡莱尔把剑举起,正准备在上面裹一层火焰,却想起阿芙拉说这把剑已经经不起火焰,于是打消了念头。

  因生锈而沉重的长剑砸在晶石蝎的头部,它当即撞到了地面,但是不管是手感还是眼前所见,它都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害。

  也许应该先砍掉腿。

  它还未爬起,形如链锤的尾巴就挥了过来。卡莱尔用剑挡下这一击,却也后退几步,手臂发麻。

  晶石蝎转向卡莱尔,开始舞动双螯。后者在手中捻起一团火焰,但又将其熄灭了。

  回想在努图村时误击艾琳的事故,自己直接抛出的火焰根本毫无用处,白费魔力和体力而已。要使用自己这半吊子的魔力,只能是附加在武器上,略微增加挥砍的威力而已。

  晶石蝎开始向少年跑来,它的速度并不快,但让少年心头一颤。蝎子已经被激怒了,这动物的攻击力道不小,虽然很好格挡,但是自己的武器经受不住这样的战斗。

  周围的晶石蝎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都停在原地望向这一人一蝎。它们虽然没有攻过来,但在都挥舞着蝎螯和蝎尾,像是在警戒这里。恐怕太过靠近的话就会受到攻击。

  手头只有快要断裂的锈剑,即使呼救也没有人会应答,必须想个办法。

  对于晶石蝎的甲壳,一般的石块恐怕没有用处,树枝就更别提了。就算能找到弱点,也要在安全距离攻击,自己的血肉之躯很难扛住那蝎尾能开山碎石的撞击。

  晶石蝎还在跑动接近,这东西和记忆里的蝎子不一样,耐力上强了不少。

  既然是动物而不是魔物……

  卡莱尔猛地回身,一面大吼一面大幅度地空挥长剑,同时把身体前倾恐吓对方。虽然蝎子没有耳朵也没有智力,但这毕竟不是自己见过的蝎子。

  晶石蝎果然停止了前进,开始打量眼前的生物,也就是说,这种动物有基本的智力,会感到犹豫和恐惧。那么只要让它无法掌握自己的战斗能力,不敢贸然前进,自己就能脱险。之后,想办法消灭一些小型的晶石蝎,再从长计议……

  设想总是比现实更美好。仅仅几秒种后,这只巨大的蝎子再次发起了冲锋。卡莱尔故技重施,但是晶石蝎已经不再惧怕。少年只得避开其他蝎子选择撤退路线,以免被围攻。

  天色已经渐暗,自己在出城的路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而直到现在一个猎物都没能杀死。卡莱尔注意到晶石蝎在直线行进时可以超越人的跑速,但转向时显得笨拙得多。虽然自己可以尝试一路跑回尤库姆,但是这就等于没有完成接下的工作。

  看来必须给它一点实质的伤害,才能让它感到恐惧。

  环顾四周,自己几乎已被逼到了山坡的底部,伟岸的城堡就在不远处了。之前猎户告诫自己不要靠近,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跑到山坡上一株枯死的树边,卡莱尔利用转向优势绕到侧面,一剑砍下了晶石蝎的一条腿。

  本以为对方会畏惧,没想到那畜生更加暴躁了,它尾巴一甩,直接把枯树打成了两节。卡莱尔立刻跳开,树枝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没等卡莱尔拉开距离,背对他的蝎子倒退一步,链锤又挥了回来。晶石蝎应该看不见身后的情况,不知是故意这样做,还是仅是偶然,但确实造成了很大的危机。卡莱尔下意识地举剑格挡,却在能使血液逆流的断裂声中,眼见这陪伴数年的长剑落得和枯树一样的命运。

  没有受伤,但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急速冷却,脸上的小伤口如烧灼般刺痛。手里只剩半截断剑,已经难以用作防御之用,进攻就更不用说了。

  只能逃跑了,然而卡莱尔发现少了一条腿的晶石蝎反而速度更快了,好像之前只是普通的较量,而现在已经被彻底激怒。

  甩不掉!在渐渐合拢的夜幕中,少年在与一只巨大的蝎子赛跑,晶石蝎穷追不舍,为了避免被追上,他只能不断变换方向,却也因此大大延长了回到尤库姆的路程。

  自己仍在城堡附近的山坡上,只是更接近城镇而已。这附近有稀疏的灌木,卡莱尔想尝试卡住它,但它把挡路的树枝全都碾碎了。

  疲劳感再次涌现,自己前一天的劳累还未完全恢复,此时过量的运动已经使卡莱尔全身乏力。腥咸的汗水浸满全身,加重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使得身体更加难以活动。他估计了一下,假设晶石蝎不会感到累的话,自己在到达尤库姆之前很可能被追上。

  想明这一点,红发的少年转身面对蝎子,断剑的剑柄沾满汗液,已经滑不可握。

  趁着方才拉开的距离,卡莱尔用袖子简单擦拭双手,之后把目光放在晶石蝎的螯、尾和小眼睛上。

  突然之间,有什么能够反射阳光的东西从蝎子的侧后方飞来,在头部的甲壳上弹开。虽然一样没有作用,却让蝎子停了下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卡莱尔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名黑发的青年。他手里拿着一把飞刀,另一只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青年穿着皮质的夹克,夹克正面从上到下排布着大量窄小的口袋,上面露出飞刀的刀把。

  少年似乎认得他——他很像上午时迎面撞上的人。

  “这年头还真有人吃饱了撑的,大晚上出来和蝎子抢石头?”青年一脸鄙夷,他向前伸出手,刚刚落地的飞刀晃动两下,随着他隔空一拉,飞刀也旋转着朝他飞了过去。他熟练地从头顶抓住飞刀,然后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晶石蝎。

  “妈的,这虫子还真不小。”他正对晶石蝎,保持着距离缓缓向卡莱尔靠近,“喂,你小子是怎么招惹上这东西的?”

  自己答应贝娜不能透露信息,但偶然被晶石蝎攻击的谎话可能太蹩脚了,必须想个别的。

  “你他妈听没听见?傻了?”

  “啊,我……”见青年已经快要到达身边,卡莱尔急忙回答,“我需要钱住宿,所以想找能卖钱的晶石。”这句话半真半假,自己真的需要货币,并且也知道品质良好的晶石是可以卖钱的,只是自己并不能使用晶石中的魔力,更不会鉴别晶石的品质。

  青年看了看少年,嘲笑般的啧啧嘴:“看你把一袋鼓鼓的袋子就那么挂腰上,还以为你是离家出走的小少爷呢,结果是个只有零钱的穷小子。看到你那把废铁我就该想到的!”

  他知道失窃的袋子里只有零钱,也就是说,上午是他趁自己不注意时,偷走了钱!

  “为什么这么做?”卡莱尔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震惊和不解,“货币有那么大的魔力吗?为什么人人都对它如此狂热,即使抛弃良心,触犯法律也要得到它?!”

  “噗嗤!”青年仿佛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自己都为了钱财玩命了,还问我为什么?”

  卡莱尔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话语。他说得对,自己也正为了果腹的食物和挡雨的屋顶而求索金钱,这副模样和其他人真的有本质的区别吗?钱财的重要性,自己不是在今天已经见识得够多了吗?

  就在两人的目光都离开那只巨大的蝎子时,后者又一次发起了冲击。两人听见草地的窸窣声,立刻回到了战斗状态。

  “算了,老子只谋财不害命,就救你一回!”

  两人的影子已经拉长数倍,太阳再有几分钟就会彻底淹没在地平线之下。无风的傍晚,只有汗水的蒸腾能带来一丝丝清凉。

  果不其然,飞刀对晶石蝎的甲壳毫无作用。就像攻击全副武装的铁骑士,钝器的撞击远比锋利的刀刃有效。巨蝎冲到两人方才所站的地方,转圈甩动尾巴企图攻击散开的两人。形似铁球的蝎尾掀起沙土,把杂草连根拔起。

  在飞刀吸引它注意力的时候,卡莱尔数次想要进攻,却都被击退。断剑的长度实在是太短了,没有合适的武器根本无法战斗。

  几回合下来,少年与青年又站在了一起,几把飞刀嵌进了甲壳的缝隙,但是没有任何一把能造成有效伤害。青年隔空拔了又拔,可飞刀纹丝未动。

  黑发的青年抬头看向城堡,那里的窗口已经燃起了灯光。他眯了一下眼,好像放弃了什么似的摇摇头:“喂,现在这个状况,你知道该干什么吧?”

  卡莱尔面对青年的询问,一头雾水。自己已经束手无策了,除了跑到尤库姆附近向卫兵求援,自己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他老实地回答:“不知道。”

  青年叹了口气。

  “跑!傻逼!”他猛地转身,抓起卡莱尔的胳膊拔腿狂奔。

  “这就是你的主意?”卡莱尔并不打算讽刺对方,只是他原本以为青年有好方法,结果那些神情只是装模作样,不免让人失望。

  本以为会直面炫目的晚霞,但太阳已经只剩边角了。

  青年边跑边投掷飞刀减缓蝎子的速度,而那只全身披甲的动物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以后记着点,柿子挑软的捏!别招惹块头比你大的!!”

  卡莱尔当然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在完全不了解晶石蝎的情况下,从个头最大的开始清扫实在是太愚蠢了。

  夜幕先一步追上二人,周围的一切隐入黑暗之中,脚下的地面也模糊不清。

  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绊到,两个个趔趄后才重新站稳。跑在身旁的青年先是冲出几步,发现卡莱尔掉队后停下了脚步。少年首先回头寻觅晶石蝎的位置,这不可思议的动物仿佛有无限的体力,如同设定过程序的机器一样锲而不舍。

  没有那只巨蝎的影子,只有天边的明月、繁星和远处城堡的灯光。

  自己和青年一直保持之字形路线,防止被追上,此时必须赶快定位到那只危险的野兽。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不仅是因为缺氧,更是因为恐惧。它第一次逃出自己的视线,它会从哪里出来,在哪?

  照明,对,照明!

  卡莱尔在手心燃起一团火焰,将其举过头顶。在如此广阔的地带,这微弱的火光根本照亮不了多远。幸运的是,卡莱尔成功地发现了晶石蝎的身影。它正在不远处停驻,看着自己,身上的甲壳和飞刀反射着火焰的红光。

  大脑还没来及进行下一步的思考,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张怒火中烧的脸和一只握紧的拳头。世界旋转了一个角度,大地向着自己直扑而来。

  花了几秒钟,卡莱尔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一拳击倒了。脸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添上一层淤青,牙齿也一阵阵胀痛,没等提出疑问,他又一次被抓住衣服扔了出去。这一次,他看到自己原来趴着的地方被巨蝎踏过。

  “你他妈存心整我是不是!”青年提着卡莱尔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看上去面目狰狞,脸上留下了不少细汗,双臂也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极度的愤怒,还是过度用力后的疲劳——以他的强壮程度来看,绝不是能轻易把卡莱尔扔出去的体格。

  “你疯了吗?!”平白无故被人打了一拳,即使脾气再好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更让卡莱尔难以忍受的是,危险的晶石蝎还在附近,内斗只能是把两人都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你能用火为什么不早说!那虫子他妈的怕火!”

  蝎子再次冲过来,两人连忙分散避开。

  “它哪里怕了!”卡莱尔手上的魔法火焰一直未熄,而晶石蝎根本没有停止攻击。普通的动物大都怕火,而这只蝎子更像是无所畏惧的魔物。

  “那你烧它一下试试啊!”

  “我的魔法没法点燃别的东西!”要把这游离于物质和魔力之间的“火焰”固定为真正的火焰,对卡莱尔来说简直天方夜谭。

  等一下。卡莱尔回想起关于晶石蝎的知识,它是夜行性的动物,白天躲藏在洞穴里,它们有质地坚硬的甲壳覆盖全身,其中还有部分晶石的光泽。晶石和金属一样,受热升温非常快,而蝎子是变温动物,难以控制体温……也就是说,晶石蝎可能因为有特殊的甲壳,变得惧怕高温,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生活习性。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魔力凝聚成的虚假火焰也一样有效!

  巨蝎迎着火光再次追来,少了一条腿对它全无影响。卡莱尔尝试性地扔出一团火焰,然后避开它的冲锋路径。

  自己的火焰连艾琳都毫发无损,只能寄希望于它对于温度真的非常敏感,以及自己的推测不止是一厢情愿。话又说回来,晶石蝎真的是蝎子吗?

  自己不是生物学家,但只有尝试了。

  火球迎面撞到它的头部,然后爆裂消散。从表面看,晶石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它慢了下来,蝎尾胡乱地四处甩动。之后它停歇了好一会,直到另一发火球扔到它身上。

  卡莱尔这一次动用了全身的魔力,爆发的赤焰几乎将蝎子整个裹住。晶石蝎几乎跳了起来,它后退几步然后转身逃跑了。

  它真的怕火。如果自己一开始就使用火焰,也许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模样。少年现在身上到处是擦伤,精神放松下来后,身体的疲劳感也一股脑涌现出来,几乎使他跪倒在地上。两天的劳累叠加在一起,骨头快要散架了。

  他回过头,黑发的青年已然不见踪影,只剩下无边的夜色。

  睁开眼睛,是与昨日极其相似的天花板。卡莱尔在单人间里挣扎爬起,虽然没受什么伤,却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人打了一样,每动一下都酸痛无比。他坐在床边,试了三次,才在视觉的帮助下穿上鞋子。这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让他感到骇然。

  头昏脑胀的卡莱尔刚走出两步,就腿脚一软,好在这个房间足够狭窄,摔到地上之前就一头撞在墙壁上。他把衣服穿好,跌跌撞撞地走出旅社,打了一桶水上来啪在脸上,才令自己清醒过来。

  自己还是选择了昨天住过的那一家,它本来就是距离南门最近的旅店了。昨天自己筋疲力竭地抬头都困难,租用单人间时老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什么“看开一些”,不知他误会了什么。

  天蒙蒙亮,甚至还没听见鸡鸣——也可能是这附近没人养鸡。其实自己并不想太早起床,但自己已经和贝娜谈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自己甚至没有感到饥饿,脚下软绵绵的,而每一步又沉重异常。想必伊洛特经历过的宿醉也是相似的感受吧,这样一想,自己免于呕吐的折磨倒是幸运了很多。

  剑已经寿终正寝,但自己仍带着它的遗骸,在陌生的环境下,即使是近乎无用的武器也能带来一点心理安慰。昨天的此时还没有如此畏惧这个城镇,但在见过城内的乱象之后,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不安和戒心。

  更大的问题是自己没能完成任务,昨天晚上的狩猎可以说是一场灾难,自己连一只晶石蝎都没能杀死。卡莱尔不打算给自己找借口,但若是贝娜要求返还预付的佣金,也确实拿不出来。

  到达约定的地点,等候在此地的高挑女性除了黑袍,还加上了丝质的面纱,看上去更显神秘。这种穿衣打扮难道不会反而更加显眼吗?带着无关紧要的疑问,卡莱尔忐忑不安地走上前。

  “看来战斗很激烈哪。”贝娜率先开口。大概是看见了断掉的剑吧,本来是中性甚至夸赞的话语,此时在少年听来更像是无情的讥讽。

  “实际上,我——”

  “我看见你离开和返回尤库姆了。”贝娜接着说,“你没有自作聪明地跑去普勒商会告密或者拿了钱就跑,这很明智,否则此时你就被五花大绑扔到我面前了。”

  卡莱尔一时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明白吗?”贝娜稍稍俯身,眼中透射出凌厉的光芒,“一家大公会手底下的雇工和商业间谍可少不了,如果你背叛了我们,我们会知道的。”说着,她又缓缓站直了身子:“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只是去我们安排的地方住两天,直到我们的计划完成为止,不会受什么皮肉之苦。”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你那是非法拘禁!”

  “非法?”贝娜冷笑一声,“体面的大商会怎么有闲情逸致,去和不知哪来的穷酸冒险者过不去呢。”她上前一步,伸出光滑白洁的手在半空捻了捻:“再说了,法官也不会跟钱过不去,而让你从这个世界上蒸发的方法更是要多少有多少,价格还不会太贵。”

  相比于露骨的死亡威胁,贝娜话中潜藏的现象更让卡莱尔后脊发凉。如果司法机关都无法逃离物欲的魔爪,让公平公正被物欲掣肘,世界哪里还有秩序可言,维持社会运转的底线又在哪里?!

  见卡莱尔沉默不语,贝娜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这是另一半预付款,我现在要去准备一下,满月之后的那天我会再来这里,视你工作的情况把钱付清。既然你这么重视法律,那就别逼我们去挑战它,这对你我都好。”

  卡莱尔犹豫了一下。在尤库姆等待阿芙拉和诺瑟斯,就必须有盘缠。自己若是从此时出发,应该可以在傍晚回到努图村,但是且不说迷路和遇见强盗的可能,万一自己与二人错过,可能就会失去同行的机会。况且,如果自己现在退出,贝娜一定不会轻易把得知秘密的自己放走。自己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少年接过了钱袋,贝娜在从身边经过时,用不带感情的语调耳语道:“还有两天,好好干。”

  回到光明的大道上,卡莱尔心乱如麻。自己已经打起了退堂鼓,这个事实比任何外界的刺激都更让人气馁。

  售卖食物的小贩早早地支起摊位,卡莱尔买了一块面包,放进嘴里却觉得难以下咽。他拿出一枚银币仔细打量,长蛇在上面吐着信子,像是在嘲笑被它奴役了心智的愚蠢之人。然后是一枚画着几颗星星的铜币,这个图案与从努图村的大家得来的钱币相同,也许这才是洛瓦共和国发行的货币。贝娜支付的硬币都是塞什伦的长蛇银币,正如阿芙拉所说,它们在这里能通用。

  周围的人们还是那副利欲熏心的模样,比昨日更令人作呕,仿佛被发现后便不加掩饰了一般。当然了,这只是自己用寻找罪恶的眼神观察他们从而产生的错觉,只是自己已经难以换上另一幅眼镜。为了购置新的武器,卡莱尔缓步地走向铁匠的店铺,这一次他把钱袋放在了更里面的位置,并且每走一段便确认它还在原位。

  自己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提防的眼光审视同类。这究竟是谁的悲哀呢?

  从铁匠铺购置了一把相近大小的长剑,也许是没有锈迹的原因,加上剑鞘都没有原来的剑沉重,木制的剑鞘做工粗糙,截面上满是细刺。店主说了些什么,但少年完全没有听进去。

  随着太阳温暖大地,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们熙熙攘攘地攀谈着什么,而卡莱尔已经开始畏惧理解了。

  突然,目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天见到的黑发青年。附近并不是非常拥挤,而他正神情自若地贴近一位穿着华贵的半老女性。

  少年想都没想,箭步上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就在青年回看过来的同时,两声狗吠吸引了贵妇人的注意。少年用余光看到,那女人抱起一只小巧的宠物犬,它的身上穿着丝质衣服,脖子上还挂着闪闪发光的项链;在妇人对面,一名衣着朴素的青年正点头哈腰,为自己惊扰到了狗而道歉。

  “你有什么事吗?”青年没有丝毫慌张,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卡莱尔,脸上的笑容带有愠色。卡莱尔也不打算退缩:“你还打算偷东西是不是!”

  “抓贼!卫兵!”旁边水果摊前,有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抱着几个苹果在夺路而逃。摊主的怒吼和路人踩到苹果的惊叫声盖过了两人的对话。

  青年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用痞气十足的语气回应道:“我?偷东西?小子,这年头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他的模样仿佛是刚抢走了其他小孩玩具的顽童,带有几分得意:“你说我偷了东西,证据呢?要不要请卫兵给我搜个身啊?”

  卡莱尔第一次知道人可以不要脸到如此地步。

  更糟的是,他说得对。自己没能抓个现行,事实上,他还没伸出手。而他既然敢叫卫兵,就一定有信心身上搜不出赃物来。

  青年甩开卡莱尔的手:“没有别的事,我可就走了啊。”

  “等等!”卡莱尔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拧回来,“那就把我的钱还给我!”

  “啧啧啧。”青年挑衅似的摇摇头,“我说你是不是发神经了啊,我哪里有你的钱?”

  “你昨天不是说——”

  “昨天?”他仰头看天,装出思考的模样,“昨天我见过你吗?”

  卡莱尔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不是说‘只谋财不害命’,才帮我的吗?”

  “我说过那种话吗,该不会是你发烧了幻想出来的吧?”然后他又睁大眼睛,摆出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哎,要不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看一遍,兴许哪枚上面就写着你的名字呢!”

  红发的少年感觉如鲠在喉,对于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无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但自己没有录音设备,没办法把昨晚的对话保存下来。若是有那一段话作为证据,即使他没有正面承认也难以抵赖了。

  “小子,以后说话做事多考虑考虑。”青年反而一副人生导师的派头,用食指戳了戳卡莱尔的胸口,“别跟玩泥巴的小屁孩一样。”

  耳畔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卡莱尔也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崩塌。不愿目睹、不忍倾听,少年想要找到一个蛋壳把自己封进去,这当然只能是妄想。

  在一个僻静之处瘫坐,任凭阳光和阴影在身上拂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头脑中一片空白。

  要继续下去吗,还是听从阿芙拉一开始的劝告,回去努图村呢?

  自己从未如此动摇过。伊洛特会在偷窥和挨打中犹豫,艾琳会在美味的食物间抉择,而自己总是不需多加思索就能作出决定,没有经历过两难的境况。

  (你为什么要寻找「钟楼」?)

  (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钟楼和我要寻找的,是同一座「钟楼」呢?)

  当自己要求同行时,阿芙拉对自己的质问又回响在脑海。

  她问了旅行的理由和目的,考虑了失败的可能,却唯独没有问一件事,那就是会不会后悔。短短一天前,自己还对这段旅程怀有信心和期待,认为即使找错了方向也不至于一无所获。我错了吗?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看来,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阿芙拉选择了这个问题作为最后的考核。如果仅凭这两日的经历,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回答——这个世界贪婪、疯狂且不可理喻,它正在滑向深渊的毁灭之途上,一往无前。

  自己必须找到「钟楼」,否则的话一切都将毁灭,自己必须行动、必须寻找、必须拯救。拯救什么呢,拯救这个癫狂的世界吗。它能够被拯救吗,它会接受拯救吗,它……值得拯救吗?也许毁灭掉它才是真正的救赎。

  阿芙拉自己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她是否知道答案呢?

  在她眼里,世界又是哪一番景色?

  毒辣的光线炙烤着皮肤,身体里却是冰冷异常,双倍的重压按在背上,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如果闭上眼睛,是不是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是不是就能在平静中沉沉睡去?

  即使陷入黑暗中,仍是烦躁难耐。身体像是被大大小小的木槌敲打,心脏被牢牢握住,呼吸困难。周围的一切如此恐怖,如同流沙一样将自己淹没,将自己溺毙。

  要回到努图村吗,回到那个熟悉的家?或者说,逃回那存在于梦境中的安乐窝?

  「钟楼」与努图村的大家,哪个是梦境?如果自己无法找到「钟楼」,那幸福平静的生活也不过是易碎的梦幻泡影,终归于无。

  “我……”

  睁开眼睛,一张惨白的脸赫然倒悬于眼前,幽蓝的瞳孔正直视着自己,想要把自己引向虚空。卡莱尔想要惊叫跳起,但失去操控的躯体只是向后仰去,伴随急促而刺耳的呼吸声。

  “哥哥,我看上去很吓人吗?”

  熟悉的嗓音,这声音本就银铃般悦耳,此时则更显甜美温柔。声音的主人通常也如此自称,当然了,卡莱尔只认为那是个玩笑。

  “艾琳……?”

  艾琳平躺在眼前的地面上,正好能和刚才俯身而坐的自己四目相对。她从地上爬起来,仔细地掸掉双辫上沾染的尘土。刚才所见的白色,似乎是恍惚间错认了那一头银发。

  “你看上去不太好啊,病了吗?”

  顺着声音看过去,棕发蓝眼的少年正站在一旁,他的背后有一把被绳索捆住的长枪。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卡莱尔急忙回答伊洛特的问题,以免艾琳担心自己。

  艾琳凑到卡莱尔身前,几乎要把他扑倒的位置,噘着嘴审视卡莱尔:“真的吗?你看上去像是几个晚上没睡了。还有,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真的没事。”少年觉得身体关节全都锈死了,每活动一下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但嘴上并没有承认。他轻轻推开身形小巧的女孩子,站了起来:“你们怎么在这?”

  与两人分开不过两日,却觉得恍如隔世,身影陌生了许多。伊洛特还是那身粗布衣服,换了一把长枪,艾琳穿上了深褐色的裙子,束腰上挂着一把入鞘的匕首。

  “还能是什么原因?”伊洛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们昨天傍晚把东西都运了过来,我爹他们一大早就去商会谈价了,我就得跟着这家伙四处乱窜。视线还一刻都不能移开,免得这丫头玩消失。”

  艾琳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是谁说想四处探险结果睡不着觉的,现在蔫了?”

  “是谁还被强行安排当你的保镖啊?”伊洛特不甘示弱,“你老实待在旅舍不好吗,非要跑出来,还吃了我不少零花钱。”

  “我没尝过那些嘛。”馋嘴的少女毫无反省之意,“反正你的钱留着也是留着。”

  听到艾琳的话,伊洛特稍显气愤:“我要留着买点小礼物你懂吗!听说那些年轻女孩都喜欢些小饰品之类的,这关系到你好哥哥的终身大事啊!”

  白毛少女好像烧起了什么无形的火焰,伊洛特每吐出一个字,烈焰就助长一分,并在说完后发展成燎原之火。她选择了最直接也最高效的方法发泄怒气,当然与腰间的匕首无关。

  看着发出怪叫声、捂着裆部打滚的伊洛特,卡莱尔急忙走上去。兄妹间熟悉的拌嘴声将心中的阴霾驱散了不少,但仍有一些挥之不去。现在回想起来,昨晚和今日的街道确实喧闹了一些,也许是自己与他们错开了时间而没能相遇,又因为疲惫的影响没有听到他们的传闻。

  “你没事吧?”卡莱尔伸出了手。

  伊洛特龇牙咧嘴地挤出几个字:“你、看我像、像是没事吗……”

  “你可真能装。”艾琳一脸不屑地搭了把手,和卡莱尔一起把伊洛特拉起来。

  “别光说我们,你呢?”少女直视着卡莱尔的眼睛,“那女人哪去了?”

  于是卡莱尔把实情告知了二人:“阿芙拉和她朋友有事要办,过几天会回来找我,大概九天后吧。”

  “喂喂……”伊洛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艾琳也有点吃惊:“那女人不会是个骗子吧?钱还在吗?你没被她卖了吧?”

  阿芙拉不会是骗子,也不会暗算自己。当初带来的钱确实没有了,但这和阿芙拉无关。

  “一切正常,真的。”卡莱尔对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谎的自己有点恐惧,“只是在这里住几天,之后我还会和阿芙拉一起去寻找「钟楼」的。”后面那一句既是说给两人,也是说给少年自己,旅途甚至还未启程,怎能就此放弃……?

  银发的少女沉默片刻,大声喊道:“那好,我跟你走!伊洛特,你也一起!”

  “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好吗?”伊洛特这时候倒是有那么一丝大人的稳重。

  “我已经想过了。既然哥哥一定要找到「钟楼」,那么拦是拦不住的,强行留下也会存有遗憾。”艾琳一本正经地回答,“但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能轻易相信,所以必须有人照看他,免得他遇到什么危险!”

  伊洛特两手一摊:“艾琳……”

  “你不是也梦想着能四处探险,成为我父亲一样的冒险者吗?”

  艾琳的话似乎触到了伊洛特心中的某个部位,他犹豫着,用略显苦涩的神情说:“爹娘不会同意的。而且如果我不见了,我爹娘会很着急,如果你不见了,整个村子就要炸开锅了。”

  任性的少女也没有继续叫嚷下去,她撅起嘴揶揄道:“……你对自己的定位还挺准确的。”然后她转向卡莱尔:“你觉得呢?要是我要和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如果可以的话……”卡莱尔觉得自己的意见对艾琳来说没什么作用,如果她认准了某件事,比如跟着自己,那么自己也是拦不住她的。说实话,在这几日初探外面的世界后,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阴险狡诈之辈,还有未曾见过的野生生物威胁人身安全,对于艾琳和伊洛特也一样危险。但是自己却无法明确地说出拒绝的话语,不只是因为对方期盼的的眼神,也是因为自己渴望倾诉的对象。周围的陌生人都与这世界一般疯狂,不是他们融入了这个世界,而是他们便是组成这一切的基石。

  伊洛特把视线移到了脚边:“我……好吧,我会去争取。别抱太大希望。”

  “就算得不到允许,还有其他的办法。”艾琳小声嘟囔道,这一瞬间她的脸色阴沉得让人害怕。

  “好了好了,”伊洛特拍拍手,“先想想接下来干什么吧。你说想去看看钟楼什么模样是吧?”

  卡莱尔这才想起来,自己到达尤库姆之后只见到了钟楼的顶端,却没有亲自去过。

  “听说有两座,我想只要看一座就够了吧。”艾琳回答道。

  红发的少年回想起阿芙拉的话,时钟教也把钟楼视作宗教场所,而洛瓦共和国的国教是星神教,不会让时钟教徒占据城中心的钟楼。自己曾在商会附近瞥见一座钟楼,那明显不会是时钟教徒的聚集地。

  “去外城的钟楼吧。”卡莱尔向两人说道。他也不知道另一座钟楼的具体位置,不过在外城的可能性大一些。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自从来到尤库姆之后,除去梦中,自己还没听到过钟声。

  这两座钟楼怎么了吗?

  伊洛特发起牢骚来:“哇,城外的钟楼听说在北门唉,有点远啊。”

  “你今天才走了多远?”少女往他的踝部轻轻踢了一脚。

  “你试试背着两袋晶石走一天?”

  “再废话我让你背着我走!”

  “你想沉死我啊?”

  一高一矮两个人用湛蓝色的眼眸互相瞪视着,打闹着前进。从冷清的小巷一路走到城市的主干道,街道上的人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无多加注意。

  卡莱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二人的身上,不仅是为了跟随他们,也是因为不想去观察其他人。他仍在回想阿芙拉告知于他的一切,里面应该还有很多未被发掘的地方。「钟楼」是时钟教传说中的圣地,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提示。而且,自己也想打听一下阿芙拉本人。

  经过两天的沉淀,卡莱尔渐渐摸索出自己对于阿芙拉的模糊情感。那种信任感并非全盘相信、没有秘密,而是坚信对方不会故意戕害自己,但是却不保证她对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也许正如艾琳所言,阿芙拉对自己欺瞒甚多,也许是不相信自己,也许是担心自己遇到危险,但自己不能止步不前。

  看着熟悉的二人穿过人潮,卡莱尔不由得心生羡慕。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偏执与疯狂,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呢。相比之下,自己却被这片黑暗蒙蔽了双眼,找不到前路。

  从高耸的石制城墙下经过,这一次卡莱尔感受到的不是赞叹而是厌恶。城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它能够保护里面的人远离外界的危险,但是,是什么让简单的木栅栏演变成雄伟的城墙呢?战争,不是人与动物的战争,而是人与人的战争。再也没有任何生物比人更狡诈、更诡计多端,正如用烟熏出躲藏在洞中的生物,人发明了相似的手段——向城内抛掷尸体,引发瘟疫。即使如此,城墙还是存在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可以简单地攻破墙壁、甚至越过墙壁屠杀军民的武器出现,它才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时间不会回转,我们却如同时针周而复始,在无限的时空中画地为牢。)

  “呜——”

  不知怎的,头又开始痛了。

  好像有梦境的片段从脑海中闪过,是那个第一次在努图村外度过的夜里,所做的奇怪的梦。明明只做过一次,现在却还能回忆起大致的过程。手中的剑刺穿阿芙拉,自己也被她所杀,那情景无比真实,仿佛亲身经历,但各处细节暧昧不清,也无法想起那时自己的所想所语。果然只是个梦。

  “呃,这个也也太……小了吧。”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目的地。顺着伊洛特的目光看去,低矮的木栅栏后,一个说是钟楼更像是神祠的人造物立在稍显空旷的地面上。那个“钟楼”只有一层楼高,甚至不如旁边的民居;尖顶只是几块瓦片搭成,下面挂着一个小铃铛;木制的隔板上放着一块怀表,总体的占地面积不会大过一张普通的饭桌。

  “你没走错吧?”卡莱尔觉得这个小小的结构,实在和印象中的钟楼大相径庭。

  艾琳也表示怀疑:“你跟我说钟楼很高很大,你小时候还来看过的。”

  “我说的是城内的那个啊。”伊洛特尴尬地挠挠头,“至于这个……”

  “请问,你们是来找人的吗?”

  三人闻声回望,只见身后站着一名身穿白衣——不,是身披白色羽毛的中年女性。虽然她的黑发间已有少许银丝,脸上也留下了岁月的印痕,但从五官的精致程度来看,或许年轻时也有几分姿色。

  包裹身体的羽翼陡然张开,扇起一阵凉爽的风。“或者说,是来拜访钟楼的呢?”她将翅膀折在身后,伸出右手,用食指从额头开始画出一个经过双肩的圆,又从起点一路滑到颈口,垂直折向右肩。

  卡莱尔见过这个图案,它与阿芙拉的项坠一样。据她所言,那是具有宗教意义的图形,也就是说,眼前之人的信仰很可能与阿芙拉相同。

  艾琳被扬起的羽毛抚到鼻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我叫卡诺·亚契玛,和丈夫门泰·曼其是此处钟楼的教士。”她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卡莱尔,这两位是伊洛特和艾琳。”少年也急忙介绍,随后问道,“这里就是钟楼吗?”

  “是啊。”她走上前,推开了栅栏上的小门,“先进来吧。”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不过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庭院里基本是荒地,和星神教的教堂全然不同。旁边的二层小楼用作两人的生活起居,似乎太大了些。几块岩石的顶端被削平,被当做桌子和凳子。

  卡诺把手伸向那些石头:“坐下吧,孩子们。”

  未等几人落座,房子的门“嘭”地一声被推开,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从里面冲出来,还有一个小不点缩在门框后四处张望。

  “奶奶,找到哥哥了吗!”

  两个小孩子吵嚷着,拉扯卡诺的衣服。后者不气不恼,伸手摸摸他们的头:“哥哥会回来的。我还有客人,你们先去和安蒂玩吧。”

  “好——”

  他们发出孩童特有的尖利而稚嫩的嗓音,小跑回了屋里。那个只有两三岁的宝宝探出手想去够门把,却被另一个孩子抱到了一边。随后,那扇门又一次恢复到了关闭的状态。

  是卡诺的孙子和孙女吗?不过不管是长相、发色还是民族特征都和卡诺相去甚远。

  “不好意思,不过小孩子总是很调皮,对吧。”卡诺耸耸肩,“嗯,希望你们不是因为马努瓦在外面闯了祸才来找我的。”

  石凳的寒气透过衣物进入体内,让人有些不太舒服。脚下的土现在被踩得严严实实,雨天大概也会泥泞不堪。

  “我们只是想来见识一下钟楼。那个,恕我直言,它好像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噢,是啊。实际上,它就只是个象征而已。”卡诺轻描淡写地说道,“先知也说过,形式不重要,神不会因这点小事就有失偏颇。你们是从别处来的信徒吗?”

  卡莱尔摇摇头:“我有一位朋友信奉这些……那个,我想了解一下关于「钟楼」的事,我是指传说中的那座。”

  “「钟楼」啊,说来话长,我就简略点讲了。”卡诺似乎注意到伊洛特和艾琳兴致缺缺,不打算发表长篇大论,“这个世界是由无形无名的伟大神祇所创造的,是祂掌管着时间的流动,因此万事万物才能运转不停。”

  虽然被称作“简略”,但卡诺说出的内容还是比阿芙拉所言详细很多。

  “曾经所有的人都长得和如今的人类一样,没有尖耳和羽翼,也不会惧怕阳光。”她说着动了动身后的翅膀,“人们生活在富足的伊甸园中,衣食无忧。他们做力所能及的工作,所有人都是一个大家庭,他们互相帮助、一起欢笑、没有纷争和烦恼。”

  卡诺顿了顿,用沉重的语气继续说道:“但是乐园在某一天毁灭了。人们在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中失去了灵魂。他们不再奋斗、不再关心他人,开始坐享其成、为了活着而活着。神厌恶这些堕落的人,于是降下了神罚。”

  “伊甸园、那些曾经拥有的食物与财富全都化为了泡影。人们被放逐到这充满了饥馑与灾疫的土地上,为自己曾经犯下的一切而赎罪。那些罪孽深重的人被驱逐到更加险恶的地方,但神不会就这样将他们遗忘,他赐予高山上的罪人羽翼、赐予森林及海洋中的人健康、赐予黑夜里的人更重的惩罚和更强的力量。终有一天,我们会归于一体,将此世间创为新的伊甸园。”

  她将翅膀张开又收回,继续讲述道:“「钟楼」便是那时由神所建立。它永远都在不断鸣响,提醒着我们的原罪与使命;上面的表盘揭示着我们已的路程,也是已经降临的使徒数目;它将会在最终之日呈现于我们面前,最后的使徒将会亲自鸣钟,宣告世间成为乐园。”

  最后的内容与阿芙拉说的别无二致,前面的也只属于神话传说,恐怕于寻找「钟楼」无益。看到卡诺有些陶醉,卡莱尔忙问其他问题,以免这次对话变成传教大会。

  “城里似乎听不到钟声?”

  卡诺似乎还沉浸在教义中,她闻言回过神来,双手一摊:“我们这个小铃铛当然传不出多远。至于城中的钟楼,听说是没有人愿意干敲钟人这收入微薄的苦差,加上流言说里面闹鬼,所以只偶尔派人打扫而已。”她回身看向身后的房屋,二层的窗户被打开了,三个小脑袋正从中望着卡诺。

  “我和丈夫也想过去接任,不过先不提他们会不会让异教徒接管钟楼,要照顾这些孩子还是待在这里方便些。”

  “我能问个问题吗?”伊洛特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你和丈夫不是一个姓氏?那些孩子看上去也不像你啊。”

  粗鲁地打探别人家事可不是好习惯,好在对方看上去并不感到困扰。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觉得不能就这样抛弃他们。至于姓氏,时钟教徒嫁娶本来就是不改姓的。”

  “但是——”卡莱尔眼前浮现出灰发少女随身携带的硬皮书,上面写着两个姓氏为“西姆扎斯”的名字难道那不是她的父母吗?

  “夫妻姓氏相同的话,除了巧合或远亲,更有可能是其中一方在结婚前没有姓氏,所以冠用了另一方的。”卡诺看出了卡莱尔的疑惑,解释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虽然还想问些关于城市的问题,不过艾琳已经快坐不住了。卡莱尔抓紧时间,抛出了最主要的问题:“我想打听一个人。她叫阿芙拉·西姆扎斯,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这个问题倒是吸引了伊洛特和艾琳的注意,他们一起投来不同意味的目光。

  “嗯……灰色头发的女孩子我有点印象。”然而,卡诺却说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时间,“大概一年前吧,她来我这里打听过「钟楼」的事。”

  没等卡莱尔追问,卡诺说道:“孩子,你叫艾琳是吧?你的发色也很少见,不过很漂亮。”

  “……谢谢。”艾琳似乎并不感冒,只是敷衍回答。

  “和传说中先知的头发很像呢,都是纯洁无瑕的银白。”

  栅栏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小男孩抱着几个苹果冲了进来。

  “奶奶,快看!我给弟弟妹妹们带了苹果回来!”

  看见来者,卡诺先是一惊,然后变得怒气满溢。她走上去,直接捏住了小男孩的耳朵:“我查过了,柜子里的钱一点没少!马努瓦,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去偷了!”

  卡莱尔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马努瓦正是在自己眼前抱着苹果夺路而逃的那个孩子。三个小孩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三双眼睛从上到下排列着,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不是,没有!”马努瓦先大声反驳,慌张地稳住怀里的水果,然后小声嗫嚅道,“大概、不是。”

  “大概?”卡诺更生气了,“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我给你们那么多书你学到了什么?”

  “读书有什么用嘛,又不能填饱肚子。”

  “你再说一遍?”卡诺快从中老年妇女变成发飙的中老年妇女了,也顾不得还有卡莱尔他们在场,她手一指门口,“从哪里偷的?快跟我还回去,然后好好地道歉!”

  马努瓦一把甩开卡诺,苹果也滚落了一个:“哎呀都说了,不是偷的!大哥哥帮我付了钱!”

  卡诺皱起眉头:“真的?”

  “真的!”

  “不行,你还是得去道歉。”她又抓起马努瓦的胳膊,“还有,把钱还给那个大哥哥。明天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反省!”

  “大哥哥神出鬼没的怎么找得到嘛!别拉我,我不想出去啦!”

  卡诺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不住地向三人道歉,然后把马努瓦拖了出去。卡莱尔三人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他们赶在卡诺之前从庭院里出来,向着城内走回。

  伊洛特走到并肩而行的位置:“怎么样,问到什么没有?”

  “没有。”卡莱尔跟本没有思索这个问题的必要,虽然没料到阿芙拉在一年前来过这里,但这根本无关紧要。卡诺所说的传说对于钟楼的位置毫无提示,而且要问阿芙拉的话,她应该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简单来说,就是白跑一趟。

  “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午饭还没吃呢!”艾琳抱怨道。

  卡莱尔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了。自己在角落里也不知坐了多久,可能二人找到自己时已经过了正午。回到繁华的市街,三人随便找了一家店便坐下了。羊肉特有的膻味有别于野猪的腥气,让艾琳不太适应。

  “然后呢?”艾琳抹了抹沾满油污的小嘴,“我们再去参观一下真正的钟楼?”

  太阳已经渐渐西去,要不了多久就是黄昏了。卡莱尔还有消灭晶石蝎的工作要做,而且对此必须保密。

  “明天再说吧,你们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别让他们担心。”卡莱尔婉拒了艾琳的提议,从凳子上站起来。伊洛特连忙叫住了他:“哎,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努图村这次一定派出来不少人,也因此会租用很多的房间。伊洛特是在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休息,但卡莱尔只能拒绝。艾琳似乎怀疑什么而吵着要跟着卡莱尔走,不过被伊洛特拉住了。听着身后白毛少女喉咙里的咕噜声,少年没有回头,他有些害怕如果现在跟着他们回到熟悉的人群中,就无法再脱身了。

  也许意志这种东西,只有在做出选择前才最坚定。

  落日的余晖下,红发的少年在屠戮大地的生灵。

  晶石蝎对火焰的惧怕让卡莱尔能操控它的行动路线,铁剑从甲壳的缝隙插入,只要能挑出一块背甲,也就宣判了它的临终。即使是便宜货,也不是失去了保护的内脏能够阻挡的。柔软的身体组织被搅动摧残,粘稠的白色物质粘在剑身上,被火焰灼烧时发出刺鼻的焦臭味。

  没有昨日那种大小的晶石蝎发动袭击,即使有也不会再让卡莱尔陷入苦战。因为临近满月,太阳消失后的天空也从漆黑变为了灰黑,至少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一个傍晚,卡莱尔消灭了十四只蝎子,此等战绩并不能让卡莱尔为此自满,因为他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个疑惑充满。

  他看见了昨天攻击他的那只巨蝎,也或许只是类似大小的个体,因为没有发现黑发青年的飞刀。它被残忍地分成了数块,背甲被整个掀起,腿和螯像是直接从身体上扯下,整个场面惨不忍睹。更加奇怪的是,晶石蝎没有红色的血液,而附近的草地上遍是腥红。除了一具虫尸和飞溅的血迹外,再没有其他生物的痕迹。

  是什么杀了它?

  新的一天,卡莱尔洗漱完毕,简单填饱肚子后就到了街上。也许成功的狩猎给了自己信心,也或者渐渐习惯了耗费体力,自己并没有那么劳累了,只是昨晚店长说的“心态调整得不错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铁剑的尖端已经开始变钝了,不知是质量不好还是自己的用法过于粗暴。这样损耗下去,等到工作结束又要破费了。

  少年本想先去和伊洛特、艾琳两人汇合,才发觉昨天并未交换双方的暂住址。在路上闲逛片刻后,虽不情愿还是选择了前往城中心的商会,那里一定有努图村的人。

  昨天在卡诺家,自己见识到了那位女性对公平正义的坚持。这个世界并不是全然的疯狂,只是有着一种原始但并非毫无作用的秩序,虽然不是全部,但货币一定是这秩序中重要的一部分。掌控了大量资产的商会就处于了这个秩序中的优势地位,而他们也在利用这个优势,继续攫取财富……

  “啊,我们正找你呢!”卡莱尔听到熟悉的嗓音,发现伊洛特和艾琳正朝自己走来。棕色头发的少年说道:“我们这就要返程了,和商会谈好了要在秋天卖给他们粮食,又要开垦田地了,真烦人。”

  卡莱尔有点惊讶:“现在就回去吗?”

  “是啊,还有好多东西没有运过来呢,过几天还要跑一趟,想把人累死。”

  艾琳推开不停发牢骚的伊洛特,挤到卡莱尔跟前:“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但是……”

  很少见地,伊洛特也附和艾琳的话:“反正那个女孩还要过几天才回来,你干脆先回去,之后再一起来不就得了。”

  这是很有诱惑力的提议,但卡莱尔坚定地拒绝了。自己消灭晶石蝎的任务没有做完,是不能离开的。更何况,万一阿芙拉提早归来,自己可能就错失了同行的机会。

  “那好吧,祝你好运。”伊洛特有点失望,但未多加挽留。

  看着两人转身离去,卡莱尔的脑中突然涌现出那一晚阿芙拉和艾琳争吵的情景。他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了艾琳的肩膀。

  “哥哥,你改主意了?”

  “不,我……想问些其他问题。”

  听到卡莱尔的话,艾琳刚刚燃起的兴致消减了不少,但还是显得有点高兴:“什么问题?”

  “我、呃,如果说我……”少年叫住她也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提前组织好语言,他仔细想了又想,问道,“这么说吧,如果我看不惯某些人的做法,但他们有自己一套完整的系统,那我该怎么做?”

  卡莱尔最后的提问有些语无伦次,幸好艾琳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样的话,有两条路可走。”她回答道,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仿佛明媚的阳光,“用外来的强大力量摧毁它,使他们屈服;或者自己在这个体系中成为他们的最强者,再命令他们改变这一切。”

  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前貌似柔弱的小女孩给出的,是极度暴戾的回答。

  “当然了,还可以选择向他们妥协,或欺骗自己来无视他们。不过那是懦弱鼠辈的做法。”

  “我先回去了。如果你不回来我身边,那我也一定会找到你。其他人找不到我,更拦不住我。”艾琳蓝色的瞳孔散发危险的光亮,如同饥饿的捕食者,“八天。我还会来见你的,别想跑。”她的脸上既没有装腔作势的高傲,也没有艰难抉择的苦闷,有的只是平静。平静得如同陈述太阳东升西落一样。

  两人如同春风般拂面而来,又像秋风一样席卷而去,卡莱尔再次于尤库姆处于举目无亲的状态。阿芙拉他们一样、伊洛特他们也一样,好像每个人都陷入了急躁的漩涡无法自拔,身不由己地旋转不停。

  如果是阿芙拉,她会怎样回答自己呢?

  想象不出来。

  本来计划今天三人一起去城中心的钟楼,现在却孤独地走在满溢人潮的大街上。他发现,城镇里北面和东面的客流比南面多得多,满载货物的马车也一辆接一辆。也许这就是阿芙拉所说的,尤库姆充当着商路的中转站吧。

  目光停驻在钟楼的顶端,绕过两个街区终于找到了入口。与想象中不同,钟楼紧挨着一圈建筑,只留出一个窄窄的过道。钟楼本身真的只有一口大钟,没有钟表。

  真想让艾琳也看看真正的钟楼。虽然不是身处陌生之地就感到恐惧和不知所措的孩子,卡莱尔还是希望身边能有亲朋的陪伴。人是有社会需求的智慧生物,不是独行的野兽,虽然有隐士会选择离群索居,但卡莱尔显然不是其中一员。

  即将走进那条阴暗小巷的同时,几个在旁边聊天的市民叫住了他。

  “喂,你是想进去钟楼吗?”

  “是的。”卡莱尔对自己被叫住感到不解,“不允许进入吗?”

  “那倒不是,你听说过这里闹鬼吗?”

  少年想起昨日卡诺的话,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对旁边的人说:“看吧,我就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找刺激。真该把他们扔到魔物遍地的地方去感受一下。”

  见没有自己的事,卡莱尔便继续前进了。身后的对话声在狭窄的过道间折返,不断传入他的耳朵。

  “鬼和魔物也不一样啊。话说隔壁那疯子说他真的见到鬼了,是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呀。”一个声音稍显忧虑,而另一个声音很是不屑:“别听那混球瞎掰,他以前还说是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鬼呢,现在又变小女孩了。我看啊,就是那老光棍想女人想疯了!”

  石制的外墙上,镶嵌一扇虚掩的铁门。门把已经鼓胀成暗红的凸块,锈蚀程度与坏掉的铁剑有得一拼。伸手握上去,传来一股令人厌恶的潮湿感。

  伴随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被推开了,呛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钟楼里几乎是漆黑一片,卡莱尔一脚踏入,觉得踩到了什么东西,昏暗中有几个拳头大的黑影四处逃窜。燃起火焰照明,墙壁上到处是白色的蜘蛛网,楼梯的栏杆上挂着数只蝙蝠。低头看,脚下散落着蝙蝠的粪便,角落里有一只老鼠刚刚钻进洞里。

  这栋建筑让卡莱尔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洞窟,不由得怀疑是否真的有人定期清扫。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回荡在封闭阴森的钟楼内,也许这确实是个鬼怪传说的好地方。顺着楼梯走了一会,阳光与新鲜的空气才再次出现,而最后通向顶端的路竟是一段梯子,建筑师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奇才了。

  伸手拉了拉风化的梯子,上面抖落了不少铁锈的粉尘,让人不太放心。少年评估了一下高度,认为即使摔下来也不会落个重伤,于是爬了上去。

  “呀!”

  探出头来首先听到的却是一声惊叫,把卡莱尔也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小男孩正蹲在地上,并且还很眼熟。

  “你是……马努瓦?”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男孩过来搭了把手,把卡莱尔拉上来。少年的剑差点卡在梯子中间。

  顶层是个方形的露台,四角由石柱撑起尖顶,中间挂着一口黄铜大钟。几只肥鸽子也不怕人,就在边缘踱步。风呼啸而过,吹拂两人的衣摆,这里视野很好,能够看见尤库姆大半的内城,外城则被高大的城墙挡隔了视线。

  马努瓦仔细打量了一下卡莱尔,叫道:“我想起来了,昨天回家是,你就在奶奶对面坐着!”

  少年想起昨天卡诺女士怒不可遏的样子,问道:“你不是被禁足了吗?”

  “禁足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许出门。”

  听了这话,马努瓦慌张地一把捂住卡莱尔的嘴:“嘘,别告诉奶奶我在这,求你了!”

  卡莱尔推开马努瓦:“为什么,她会打你吗?”

  “不是……”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奶奶总是叫我去学习,可是认识那么多字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学弓箭什么的,既能战斗,还可以打猎养活自己。”马努瓦继续说:“学那么多,也就只能去给商会打工,他们一点也不关心我们的死活,我才不想给他们卖命呢!”

  “不能这么说,学习是很有用的。”卡莱尔反驳道,“可以学到知识、开阔眼界……”

  “能变出钱和面包来吗?”

  “……学习的过程中不能,但以后——”

  “那有什么用!”马努瓦喊道,“爷爷现在基本打不到猎物了,奶奶也干不了体力活。别人会牧羊、会打猎,我想去干活赚钱,可奶奶非要我接着学习!”

  卡莱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学习的用处本应是不言而喻的,可周围的人不管是年长的老人还是几岁的孩童对此都不积极。自己劝说过伊洛特,他也是类似的态度,这种急功近利的短视思想绝不可取,可自己又没有过人的口才说服他们。

  马努瓦爬起来,一脸消沉:“大哥哥平时找不到,今天幽灵姐姐也不在,好无聊。”

  “幽灵?”

  卡莱尔想起这座钟楼还有闹鬼的传言。

  鬼魂、或者叫幽灵,一般情况下是生物死亡时体内的魔力回路发生变质,脱离肉体成为半实体的魔法生物,是种罕见但正常的自然现象。这也是自己所认定的常识之一,可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是胡说八道,在这里恐怕也是一样。

  “嗯,是一个大概这么高的姐姐。”他站起来,用手比到差不多是卡莱尔嘴巴的位置。“第一次见到时,她浑身都是血,把我吓得晕过去了。”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她没伤害我,告诉我说她只是在这里吓人玩,我有时候会来这里找她聊天。”

  眼前的孩子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卡莱尔想道。但是这里只有他的话,也没有什么待下去的价值了。

  少年正打算离开,马努瓦突然望着街上的行人说道:“啊,发现大哥哥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卡莱尔竟发现了黑发青年的身影。

  “就是那个黑头发的。”马努瓦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所想,兴奋地说道,“他在衣服里藏了好几把飞刀呢,之前见过他出手,可帅气了!”

  那个沉溺于金钱,践踏良知和法律的无耻之人?

  “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亥茨吧。大哥哥只告诉过我一次,之后再问他也不说了。”

  (他们排斥异己,自己也害怕被孤立,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只得戴上微笑的面具假扮另一个人。)

  在「白石」,阿芙拉曾经这样告诉自己。

  偷盗财物的窃贼、帮助孩子的好心人,这两张面孔哪一张才是面具呢?

  必须搞清楚,不、是想要搞清楚。无视周围那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是最简单的做法,但正如艾琳所说,那不过是逃避和欺骗。自己要主动去探求这一切,而不是被逼迫着前进。

  自己曾答应阿芙拉,要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这个世界,之后回答她“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就不能单纯地武断善恶,不管自己是否愿意,必须客观地去评价这个世界与活在世上的人。

  “我先走了,谢谢你!”

  “哎!”马努瓦拉住了想要爬下梯子的卡莱尔,“别告诉奶奶我在这里,好吗?”

  “这……”

  实际上,自己更认同卡诺的做法,并且让小孩子自己呆在废弃的钟楼内也不安全。但是要欺骗他也让人过意不去。

  “你不答应,就不许走!”

  这是个毫无威慑力的胁迫。年龄的差距摆在面前,卡莱尔比他强壮太多了,完全可以挣脱掉。但暴力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自己不能对马努瓦做出错误的示范。

  那个叫亥茨的青年现在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不能拖太长时间。卡莱尔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提议:“至少今天我不会告诉卡诺,你藏在这里。可以吗?”

  马努瓦看上去并不满意:“只有今天啊……”

  他闹别扭的模样与艾琳有些相似,也许孩子都是这般样子。

  有些担心晚一步的话亥茨会消失不见,挂在梯子上的卡莱尔挪动一下身体,而马努瓦把这当成了失去耐心的表现。

  “三天,三天可以吗!”他喊道,“不能再躲在钟楼的话,我想和姐姐道别!”

  “就这样吧。”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卡莱尔一路小跑到刚才看见青年的街道上,果不其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凭着记忆,少年向着亥茨最后面向的方向一路追寻过去,却拐进了一个没有来过的街区。建筑比起高层更倾向于土地之下,可以看见地下室的小窗户,屋檐延伸出来,把街巷变得更加阴暗。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少年减缓了步伐。旁边的门陡然撞开,一个彪形大汉,扔出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在门重重关上之前,卡莱尔听到里面的人喊道:“没钱还想在这赌,下次把你的手剁下来!”

  靠近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伸出手想将其扶起,他看到之后却一脸惊恐,用双手支撑在地上后退几步后,爬起来一溜烟跑掉了。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卡莱尔只得继续前进。百叶窗如同灌木丛一般立在路旁,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后面窥视自己,让人浑身不自在。

  走过拐角,在几个路人后发现了亥茨的背影,看来他神出鬼没的程度赶不上艾琳。刚刚走出几步,就被人从旁边架住了。一双白皙的胳膊如毒蛇缠上卡莱尔的肩头,把他往一双发育良好、用于为后代提供营养的哺乳动物特有器官上靠。少年看见那是一名瘦削的女子,涂抹在脸上的化妆用品欺瞒了视觉,分辨不出大致年龄;多种花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浓重得让人几乎窒息;身上的布衣花花绿绿,还披着一块不大的丝质披肩,活像一只臭虫。

  “哎呦,像您这样的小帅哥也会来这里啊,是不是有些女孩子叽叽喳喳太烦了啊?”她使劲往卡莱尔的身上凑,要把傲人的双峰直接贴在少年的身上,“不过没关系,来我们店——”

  “抱歉,我在找人。”不管这女子是来推销什么的,现在这天气可不适合贴在一起取暖。

  “别这么说,您——”

  青年的身影就要脱离视线了,卡莱尔赶忙甩开女子:“实在对不起,我赶时间!”

  不顾身后的挽留声拔腿狂奔,亥茨好像也发现了自己,每次转过街角都只能看见他消失前的片刻。这片街区面积不大,但道路却像迷宫般纵横交错,难辨方位。明明追了不短的时间,周围好像还是不同的景色,卡莱尔只能在失去了方向感的情况下对那个背影紧咬不放。

  汗水开始浸润衣裳,腰间的铁剑使身体两侧负重不一,增加了拐弯时保持平衡的难度。伸手抓住墙壁的棱角,几乎是用惯性把自己甩过岔路。卡莱尔必须承认,对方不仅熟悉这个街区,还比自己跑得更快更灵活。

  少年面向了亥茨最后出现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条死胡同,一堆腐烂的果皮和木板堆积在一起,发出难闻的臭味。周围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外再无人的气息。

  跟丢了。

  也许自己应该直接喊出他的名字,或者慢慢走过去而不惊动他?

  后悔无济于事,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现在就——

  卡莱尔回过身的同时,眼前扑来一个黑影。心脏的部位受到一记肘击,紧接着脖子被狠狠掐住,整个人被按在墙壁上。后脑勺的冲击使得眼中一片昏花,有一片明晃晃、带着凉意的金属贴在了自己脖子上。

  “好不容易甩掉了一个小婊子,又他妈碰上你这跟屁虫。”黑发的青年抓着手中的刀片,怒目圆睁,“我给玛莎夫人的贡品少了还是怎么着,就不能让老子安静地下个窑子?”

  “冷、冷静,我不是来和你作对的,贸然找到你我很抱歉。”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小刀,卡莱尔只能先尽力稳住对方的情绪。只要青年手一抖,那刀锋再往里刺两寸,少年脆弱的颈动脉就要开个大口了。

  青年往旁边的地上啐了口唾沫:“不是来和我作对?你还能是来认主认爹的不成?”

  “我想和你谈谈。”

  他翻了个白眼:“谈谈?真是个好主意,你要是说写信我还不会写呢。你他妈是要跟拳头谈还是跟刀子谈?我保证它们都想和你亲密接触一下,可能是也是最后一次。”

  可能是卡莱尔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日程计划,青年看上去比前两天更加暴躁。必须想办法消除他的敌意,否则自己随时可能被杀。

  “你的名字是亥茨,对吗?”

  “哦,真有意思。你还是个占星师?”他脸上仍挂着不耐烦的假笑,但把飞刀从脖子上移开了,转而在手中肆意旋转,“你要不要占卜一下自己的死期?我能让你知道它准不准确!”

  赤裸裸的死亡威胁,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卡莱尔选择避其锋芒:“……你可以先忙你的,我们定个时间。”

  “哼,老子现在一点兴致都没了。”青年终于松开了手。呼吸猛然通畅,卡莱尔捂住脖子咳嗽了几声,抬起头看见对方正准备离去。

  “别再来烦老子。”

  他转过身,少年能看见他解开两枚扣子,把飞刀小心地放进去。难怪最初遇见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到胸口,原来正如马努瓦所说,他把武器藏在了衣服里。

  但那不是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自己得想个办法能让他坐下来好好说话,不,首先要留住他。

  得想个办法……示好和挽留的手段都有哪些来着?

  和朋友们玩耍所用的方法肯定不行,直接要求留下也行不通,要拦住他的去路只会激怒他。

  要怎么做?努图村的生活可能做不了太多参考,最好学习这里市民的做法。

  用金钱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对了,前天早晨和阿芙拉一起找到诺瑟斯时,那个猎户说要报答诺瑟斯……

  卡莱尔快步上前拽住青年,然后在他发火之前把一枚银币凑到了他的脸前:“我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真他妈邪门。”亥茨的鼻梁上挤出一层层皱纹,有点自暴自弃地说道,“老子是能吸引怪人还是怎么着。”

  听上去他不只是为了卡莱尔这一件事生气,但也猜不出个所以然。见对方情绪略有缓和,少年马上提议:“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可以吗?”

  “你是不是被蝎子打傻了?”青年把卡莱尔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尤其看看他的头有没有受伤。最后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夺过那枚银币:“跟我过来吧,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仅此一次,以后别再来烦我了!”

  跟着他走出这片街区,又回到了拥挤的闹市。时间已过晌午,数日无雨,空气渐渐变得更加灼热。经历了一场无谓的追逐战,卡莱尔现在也急需补充水分。

  在人潮的角落,青年买了一杯啤酒,卡莱尔则只换了一杯冰水和几枚铜币。面对面坐在桌子两旁,青年毫不客气地把酒一饮而尽。

  少年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年龄大概二十出头,比卡莱尔年长不了多少,黑色的短散发没怎么经过打理,微微遮掩着棕色的眼睛,下巴上有着稀疏且长短不一的胡子,似乎被简单修剪过。皮夹克的内衬似乎有点眼熟,回想一下的话与那天战斗时他所穿的衣服很相似。

  联想到他把飞刀藏在衣服里,难道这件外套是两面的?

  “说吧,小子。”他抹掉嘴角的泡沫,“你想谈什么?”

  “我先确认一下,你确实是叫亥茨吧?”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我倒是想知道,你从哪听到的这个名字。”

  卡莱尔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的下一个问题本就包含了答案:“你昨天为什么帮助那个叫马努瓦的孩子?”

  帮助别人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但眼前的人为了钱财能触犯法律,他又怎么会舍得为陌生人花钱?

  “那小崽子,哈!没错,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亥茨不屑地说道,“一时兴起而已。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沉迷拯救的圣母吗?”

  “不只是一时兴起吧?”卡莱尔继续问道,“他说你有一次告诉了他名字,之后就没再提过。你们不是昨天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很久了。”

  “哼,好啊,好心没好报是不是?”他把杯子举过头顶,把最后几滴撒进嘴里,“人家过得多舒服啊,有挡雨的屋檐,有兄弟姐妹。而不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用拳头来抢饭吃,如果看见有人背着手走过来,还要去猜他手里是面包还是刀子。不过也不用想太多,只要准备好回他一刀就够了。

  “什么……?”

  卡莱尔没有想象过这幅景象。他回想起贫民窟那些瘦削但眼神锐利的人,不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许正如亥茨所说,他们的每一顿饭都要靠翻找和斗殴,如同原始的野兽。

  青年继续谈着那不知是亲身经历还是编造的话语:“没机会学什么糊口的技巧,就算涨了力气也没有人要一个衣服都穿不起、浑身发臭的流浪汉。谁家老板雇人还要多花一份衣服钱呢。”

  “怎么?老娘的乖宝宝想象不出来?”他撑着桌子站起,“我不知道你是从哪个鬼地方来的,趁早滚回你家里呆着吧,免得你小娘们一样傻了吧唧的玩意,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卡莱尔也紧跟着站起身:“等等,你打算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没别的屁事老子就走了,别再跟着我。”

  “等一下!”少年想也没想就喊出这句话,却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些什么。不,不对,还有最主要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现在身处此地的原因。

  “你听说过「钟楼」吗!”

  “那种东西城里就有,要是你问同名的人或别的什么玩意,那还是去问别人吧。”话音未落,他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奇异的、可能略有忧虑的表情告诫道,“还有,想多活两年就别再靠近城堡了,那里……算了。”

  “反正你是死是活和我无关,永别!”亥茨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费了半天劲,还是没能搞清楚他的为人。那些只言片语都既可能是真实的体现,也可能只是个伪装。

  不管是艾琳、伊洛特还是亥茨,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奉劝自己回去呢?如果在昨天尚未整理好心情的情况下听到这些话,也许自己真的会选择返回。

  走出去没多久,少年又碰见了卡诺。那合拢包裹身体的羽翼即使在人群中也很显眼,不、不止如此,那羽翼不太自然地向前鼓出,似乎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卡诺女士。”卡莱尔走上去向她打招呼,“你需要帮助吗?”

  卡诺看了看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是你啊孩子。我记得你叫——伊洛特?”

  “我是卡莱尔,伊洛特是我朋友。”

  “哦,抱歉我记错了。”走到足够近的距离,卡莱尔现在能确认卡诺的翅膀下确实有什么,大概是她正双手提着什么很沉的东西。她停下脚步,朝四周望了望,然后失望地转回来:“你看见马努瓦了吗?就是昨天最后回来的那个孩子。”

  “我——”

  他躲在钟楼。少年差点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住了。现在就说出他的行踪是背信弃义,但就这样让卡诺为马努瓦担心也不是个好主意。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吗?

  “唉。”卡诺轻轻叹了口气,“门泰现在也打不到什么猎物了。以前只是觉得尤库姆比较安全,要是早知道这日子会变成这样,我们应该早点带着孩子们去其他城镇的。”

  好像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森林里打不到猎物,还有就是经济的衰退。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你在搬什么东西吗?”卡莱尔主动请缨,“我来帮你吧。”

  她笑了笑,回答道:“不用了,一点杂物而已,一会就能带回家。” 但是从那走路的姿势及脑门上的汗珠来看,即使是小孩子也能识破他的谎言。

  “我正好也有一些关于尤库姆的事想要请教,就当是顺路好吗?”

  “嗯……”卡诺站在原地,好像经过一番思想挣扎,但还是对自己劳累的身体举了白旗。羽翼稍稍膨胀了一点,一个袋子从下方打开的缝隙中递出:“抱歉,孩子……谢谢你。”

  卡莱尔接过布袋,它确实有些沉重,还突出几个坚硬的棱角。

  “里面是?”

  “锤子、钉子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她看上去轻松了很多,不过手里还提着其他的什么,“桌椅和床都得修理一下,有的都快烂了。你刚才说想问什么?”

  “附近比别处安全是什么意思,打不到猎物了又是怎么回事?”卡莱尔问道,“我朋友说这里不景气,可我觉得这里还非常热闹啊。”

  卡诺行进的方向是北面,“钟楼”就在那里。偶尔能从周围的市民口中听到“努图村”这个名字,不过对他们来说好像只是饭后的谈资。在十年前失去了一个粮食供应地,尤库姆难道就没受到什么影响吗?

  “这个啊,让我想想怎么解释。”

  少年这才看清卡诺外衣的构造,在背部剪出矩形的方块,只留后脖颈的地方与衣服相连。随着她的步伐,这块布也随之摆动,看上去一点也不舒服。这个设计应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就算精确地剪出容纳羽翼的位置,双翅也缩不进躯干里,想不依靠别人的帮助穿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双洁白的翅膀在其他民族的拥挤城镇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反而使她像个残疾人一样行动不便。

  “几十年前尤库姆还是个偏远的城镇,外面有大量游荡的危险动物和魔物。当时塞什伦帝国开始大量收购优质晶石,这里位于两国边界,又有现成的矿藏,于是普勒商会的会长决心开发这个城市。”

  走到北面的内城城门,一队有十数名护卫的马车队进入,两人站在一边等待对方通过。卡莱尔注意到通过北门的商队,其携带的护卫明显多于其他商队。

  “他很容易就拿到了尤库姆总督的职位,并下达了一条法令:任何人都可以凭猎杀的魔物或攻击性动物的尸体来领取赏金。那时很多人觉得他年纪太大脑袋不好使了,但有钱为什么不赚呢?”

  护卫盔甲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也继续前进。

  “他投入了像我这种普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而且也确实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尤库姆附近的魔物一天天减少,几年后就几乎绝迹了。那些为赏钱而来的猎人和冒险者有的选择离开,但也有些人已经在这里结婚生子,为了生计他们只能下矿坑挖矿。”

  路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了,卡诺把翅膀张开折到身后。少年看见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蔬菜。

  “之后商会结束了悬赏,不过那时候他们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之后,嗯……大概是地震前后吧,也就是我和丈夫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矿脉基本被采光了,即使地震也没震出些新的。这里定居的人不少都是猎户,除了打猎和简单的体力活就不会别的了,他们只能回到森林里寻找剩余的猎物。”

  卡莱尔想起贝娜的话,她好像是打算振兴矿业并宣示对东南商路的主权。

  “那条和塞什伦的商路呢?”

  “如果你出城看过的话应该知道吧?”卡诺反问,“基本上荒废了。旅人还会走那条路,但自从两国清理了沿海的魔物群,商路基本就走海运了。啊,放在门口就可以了,谢谢你啊。”

  已经走到了卡诺家,那座小小的“钟楼”还立在地上,有一个孩子正在摇铃铛玩。

  红发的少年坚持把东西送进屋子,木制的小楼空间很宽敞,家具摆设却少得可怜,足见其寒酸。

  告别卡诺,他一路穿过尤库姆,从南门出了城。

  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尤库姆的情报似乎没有太大的矛盾。这个城镇因为矿产兴起,矿藏耗尽后失去了传统支柱,就只能依靠商路勉强支撑。这里曾经大力鼓励狩猎,所以附近的魔物和危险动物几乎绝迹,十年前的地震后晶石蝎出现在了这里,但它们不会主动攻击,杀死它们也没什么利益,所以就放任它们繁殖。

  盗匪的增多也很好解释了。工作岗位太少,很多人失业后无法赚钱,而在这里没有钱就没法生活,他们选择了铤而走险。

  漫步在废弃的商路上,周围尽是晶石蝎的挖出的坑洞。今天是工作的最后一天,卡莱尔明显感觉到附近的晶石蝎在减少,减少的数目远比自己所宰杀的数量要多。也许它们察觉到威胁,或被连续几天的火焰驱赶,从这里逃走了。

  太阳一路向西,蓝天中隐约可见月球的轮廓,要不了一两天就是满月了。从月亮往下看,就是那座石制的伟岸城堡。大家都说不要接近那里,不过本来自己就没必要靠近。

  昨天他在紧靠道路的岩壁上发现了一个洞窟,今天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躲藏其中的蝎子。当然他真正提防的不是害怕火焰的虫子,而是那些亡命之徒。

  探索过后,少年得出了结论:山洞里什么都没有。他再次钻出来时,那些带着甲壳的动物已经开始活动了。从洞口正好能看见那座神秘的城堡,今天它似乎没有亮灯。

  燃烧的火球慢慢沉入大地,云层在头顶汇集,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夕阳的光芒照在云上,鲜红的辉光融入云雾,让人有种错觉,觉得将要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温热粘稠的血液。

  要抓紧时间了。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只有个位数的晶石蝎,看来大部分的蝎子都已经迁移了。即便如此,对付全身铠甲的敌人也不能急躁,利器除非直接刺入柔软的空隙,否则就是白费力气。

  说起来,这把剑用起来还真的不顺手。虽然大小跟原来那把剑一样,但重量轻了很多,挥动起来总是用出过大的力度。这把剑经不起粗暴的猛砸,必须克制使用,否则以这个损耗程度,很快就要坏掉了。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卡莱尔终于清理完了所有的晶石蝎,包括之后出现的几只。

  环视四周,简直是地狱一般的情景。最开始消灭的蝎子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恶臭引来了盘旋其上的苍蝇。附近没有见到大型食腐动物,蛆虫和蚂蚁吃光这一地的尸体,还需要等些时日。

  凉丝丝的感觉拂过脸颊,伸出手来,有小小的雨点打在手心。清风混杂着泥土的清香,吹走身上的汗水。

  卡莱尔已经搜索过了地图上标记的区域,不管哪里都只剩下坑洞和它们制造者的遗骸。工作算是完成了吧,接下来就是等满月过后拿取报酬了。

  月亮在乌云间若隐若现,看来还需要魔法的照明。向着尤库姆的方向走回,步伐也越来越紧迫,要是被林成落汤鸡,可能会感冒。

  之后的话,只等阿芙拉回来就可以了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前方似乎有一个人影。

  惊雷闪过,有那么一瞬间亮如白昼。

  前面的确坐着一个人,翠绿色的短发,宽松的衣服耷拉在地上,被雨滴浸湿。双手抱膝,脸埋入衣服里,体型大概比卡莱尔小一圈,看不出是男是女。

  轰隆声震得少年耳朵生疼,他走到那个人面前,开口问道:“请问——”

  那人全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一张少女的惊恐万分的脸,上面挂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透明液体,一双通红的眼睛在雨夜中显得尤为渗人。

  女孩像是被卡莱尔吓到,慌张地后错几步,看清他的脸后才平静了一些。

  “你怎么了,为什么下冒着雨一个人在外面?”少年此时还只是感到疑惑不解。

  将手伸过去想将其扶起,没想到少女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帮帮人家!人家、人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上气不接下气。少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视周围,如同受惊的小动物。又一声炸雷响起,她吓得蹲下去缩成了一团。

  奇怪了,是有什么精神问题吗?总之,现在还下着雨,不能把她扔在这里。

  “你家住在尤库姆吗?”卡莱尔再次小心地把少女扶起来,见对方没有回答,他便从更基础的问起,“你叫什么名字?”

  “坎、坎蒂丝……”少女嗫嚅道。

  雨越下越大,少年见坎蒂丝的衣服上连着兜帽,就顺手帮她戴上了。

  阿芙拉、贝娜和眼前的少女都有兜帽,这是现在的潮流吗?

  “你的家在什么方向?”

  坎蒂丝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晶莹的水珠从发梢摔下,跌落在地。

  “你为什么自己呆在这里?”

  少女又摇了摇头。

  卡莱尔觉得她这个状态根本没法沟通,于是说道:“你现在还能走路吗?我们先回尤库姆去。”

  这次,她在沉默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搀扶着坎蒂丝一路走回,她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少女的身高大概在艾琳和自己之间,按相貌来看年龄也在这个区间。身体不知该说纤细还是瘦弱,体重似乎和艾琳差不了多少。

  或者说只是艾琳太重了?

  穿过外城的巨大木门,虽然可怜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卫兵,不过坚守岗位也是他们的职责。

  雨夜的大街自然极少行人,鞋底沾了不少泥巴,每踏下一步都觉得鞋子与地面融为了一体。

  “你认识回家的路吗?”卡莱尔问道,“我们就在这说再见——”

  坎蒂丝立刻紧紧抓住少年的胳膊,后者隔着一层布衣都能感觉到指甲的锐利。

  “不、别走,帮帮人家……”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有人、有人在找人家。人家会、会被抓走……”

  听到有人在寻找坎蒂丝,卡莱尔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家人或朋友。但很明显,亲友绝不会用“抓”这个带有恶意和攻击性的手段。如果她身处危险之中,那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话虽如此,挡雨的窝棚还是要有。走入熟悉的旅舍,少年考虑再三还是订了一间双人间,以免少女独处时遭遇危机,当然,是和阿芙拉来时一样的两张单人床。坎蒂丝对此好像稍有吃惊,但没有提出异议。

  老板在接过租金时惊讶地竖起了大拇指,还说道:“好小子,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实在不知道他为何会夸赞自己,自己不过是想找个地方睡一晚而已。

  少女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本性就比阿芙拉要拘谨得多,她裹着湿漉漉的衣服蜷缩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卡莱尔问了几个问题,坎蒂丝不是毫无反应就是轻轻摇头,根本撬不开她的嘴。

  少年束手无策,雨水冲刷走体温,加上睡魔的侵袭,已经难以再进行复杂的思考。他只得转过身去,带着疑问沉入黑暗。

  湿润的空气随着哈欠涌入鼻腔,卡莱尔猛地翻身坐起。

  和煦的阳光照入室内,艰难地驱散房间里的潮气。窗外传来吱吱喳喳的鸟鸣,看来雨已经停了。

  坎蒂丝还在床上,她把被子在身上围了一圈,整个人躲在阴影里,坐姿与第一眼看见时一样。周围没有脱下的外套,估计还穿在她的身上。

  不会着凉吗?衣服不晾干的话也很容易发霉。

  少年披上外套,那没有完全干燥的衣物穿起来十分难受,想必坎蒂丝的状态更差。走近另一张床,少女在被子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完全埋在衣物和被窝里,只有绿色的头发露在外面,活像一株怪异的盆栽。卡莱尔想把她摇醒,手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昨晚她的状态像是受了严重的精神打击,贸然叫醒不知会作何反应,也许自己该尽可能避免刺激到她。可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自己不能一直照看她,她也应该有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最好能把她交给可以信任的人。

  至少贝娜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自己今天有足够的时间。

  对了,还有她说有人会抓走她,谁会这么做?为什么?

  当然的,不会有人回答。卡莱尔现在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

  从这几天的见闻来看,洛瓦共和国虽然取缔了原始的奴隶制度,却还有人在暗地里干着买卖人口的肮脏勾当。如果威胁来自这些人,也许反而安心一些。只要待在执法机关的管理范围内,那些罪犯也不太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他人。

  但是,如果单纯的是以坎蒂丝本人为目标呢?在村子里好像听人说起过,有因为私人恩怨而追杀仇家的故事,令自己无法理解的是,这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野蛮报复,竟然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只是故事里大多都是涉及命案的血海深仇,坎蒂丝一个年轻女孩怎么会招惹如此祸患。

  不,还有其他可能,比如欠了什么人的债务,这样就更加麻烦了。以这个地方商会和政府部门一体的奇特体制,法律很可能也被利欲熏心的资本家修改为对自身有利,来为攫取利益获得“合理”的依据。最糟糕的情况下,对坎蒂丝的暴力追讨可能是合法的,甚至有政府就是债权人的可能。

  卡莱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乐观主义者,但也没到悲观的程度。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自己变得疑神疑鬼的。

  “呜……”

  伴随少女的咕哝声,一双血红的眼珠从阴影中升起。那瞳孔的颜色比卡莱尔的发色更加鲜艳,似乎本身就在闪闪发亮。坎蒂丝与少年对视的刹那,眼睛睁得很大,但在清楚周围的情况后又平静下来,变得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息。

  看上去她心情好了很多,自己还有点担心要是醒来先尖叫一声该怎么办。

  “我叫卡莱尔。”少年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你饿了吗,我去买几个面包吧?”感觉坎蒂丝还是不信任自己,那就只有慢慢来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水和食物作为维持生命的必需品都不能少。这家旅舍主要经营的是酒水,当早餐的话还是买便宜的面包吧。

  少女没有反应,若不是均匀的鼻息,卡莱尔也许会把她当成假人。少年把剑系在腰上,手接触到门把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颤抖的声音。

  “别、人家……带上人家……”

  卡莱尔现在感觉有些头疼了,既是湿气所致也有精神压力。坎蒂丝存在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即使她精神正常,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

  直到现在,自己单独和陌生人打交道时,自己或对方都有明确的目的和清晰的手段,例如询问阿芙拉关于「钟楼」的消息或是被贝娜雇佣干活。而现在送坎蒂丝回家是暂时的目标,可除了名字,她对于自己的信息守口如瓶,根本无从下手。

  “从这里出去没关系吗?”

  少女在几秒后才做出反应,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从好的方面想,坎蒂丝愿意上街,一是说明她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二是说明抓她的人很有可能不会或不能出现在城市里,至少是不能从街上抓人。

  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绿色头发的少女才从床上下来。果不其然,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穿着这样的服装逛街,很容易被风吹病。“买件新衣服穿吧。”坎蒂丝听了少年的话,只是摇摇头,把兜帽戴上。

  外套似乎是普通的灰色斗篷,与阿芙拉那件不同的是没有补丁,布料似乎也更柔软一些。她底下似乎还穿着不止一件衣服,领口有一点鲜艳的色彩,不过与充血的双眼一比就暗淡多了。绿色发丝间的眼睛,有点像躲在草丛中窥伺目标的猎手,不过自己已经习惯了艾琳的眼神了,相比而言坎蒂丝的目光柔和得多。

  卡莱尔有点担心少女的身体,不过从下楼时流畅的动作来看,至少走路没有问题。

  路上的泥水又黏又滑,使人站立不稳。坎蒂丝披着宽大的斗篷,手缩在袖子里,走路的姿势有些佝偻。

  内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虽说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雨水却不容易蒸发。尤库姆没有什么高效的排水系统,不少地方留着水洼,之前堆积垃圾的角落更是惨不忍睹。

  随便找了一家露天摊贩坐下,两人手里都只有面包和水。坎蒂丝低头啃面包的模样像极了松鼠。

  等到对方吃饱喝足,卡莱尔重复了那问了好几遍的问题:“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少女的头埋得更低了,她闭上眼睛,仿佛下一秒就会流出泪来。

  “我……没有家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我”而不是其他少见的自称方式。

  “什么意思?”卡莱尔不自觉地凑了上去。

  没有家,是指没有住处还是没有亲人?是找不到了还是如同字面意思没有了?

  坎蒂丝睁开眼睛,也许是卡莱尔离得太近,她向后挪一点,然后摇了摇头。

  “是谁要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

  这沟通起来也太困难了。如果她确实无家可归,自己能把她送到哪去?一起旅行肯定不行,要不送到努图村?可是如果抓她的人追到那里怎么办?

  “城堡……”

  咦?

  少女冷不防地从口中蹦出一个耳熟的词汇。

  “他们、藏在城堡里。”

  “他们?”

  是指坎蒂丝的朋友?不,从这个表现来看更可能是抓捕她的人。

  “末卡维家搬走后,他们、偷偷住了进去。”

  末卡维,是指原本住在城堡里的血裔?之前听那位猎人说过,有种说法是有一伙强盗藏在里面,这和少女所言吻合。

  “里面还有人。”

  少年一时间没有理解这句话。有人住在城堡里,和城堡里有人不是一个意思吗?

  “求你、救救她们……”

  卡莱尔直接站了起来。

  还有人被关在里面?!

  见到坎蒂丝被吓到,少年又坐了下来。必须把被关起来的人救出来,但是要怎么做?会做出绑架行为的人,很可能难以被言语说服,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

  “对方有多少人?”

  “三、三个。那些强盗有三个人。”少女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求你把她们救出来。”

  以自己的能力,想打赢三个人过于困难。而且自己见识短浅,不知道这里人们的情况,很有可能自己的战斗力连一个人都无法战胜。而且不管是几个人,要独自行动的话都很危险,最好找到共同行动的队友。

  不,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自己单独解决。尤库姆不是有政府存在吗?交给专业人士来执行,肯定比自己一个门外汉做得到位。

  “我们去告诉那些官员,他们一定能——”

  “不行!”少女的声线有些尖厉,不过被淹没在杂乱的噪音中,没有引起周围的注意,“他们、他们在商会有眼线,我们会被发现的……”

  那该怎么做?!

  卡莱尔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只是政府不受理案件或是把自己抓起来还是小事,此举还有可能让被绑架的人变成人质、坎蒂丝也会再次落入危险之中。

  想救人必须找到帮手,阿芙拉和诺瑟斯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伊洛特他们又已经回到了村里,来回两天的时间也太长了,要避开强盗出没的地区的话耗费的时间更多。

  这里的人呢?

  卡莱尔环视四周,人们在身旁匆匆走过,都还做着他们自己的事,对无关的事情不管不顾。当街拦人肯定不可行,不仅无法确定谁能够战斗、谁会相信自己,而且传出消息很容易被强盗得知。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呢?那位猎人不知在哪里能遇到,卡诺一看就不是能够战斗的人,那些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亥茨?”

  卡莱尔不自觉地念出了青年的名字,他曾经协助自己对抗晶石蝎,虽然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也证明他是个可以战斗的人。可他已经对自己十分厌烦,疑心也很重,要取得他的支持非常困难。

  一只颤抖着的手揪住了卡莱尔的袖子,那手指比艾琳的还要白皙纯净:“不、不要……”少女看上去比刚遇到时还要恐惧,如同正对着怪物的血盆大口。她伸出另一只手指着亥茨的背影,用游丝般的音量说道:“他、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少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坎蒂丝只是点了点头。

  卡莱尔再一次感到孤立无援。坎蒂丝现在把自己当做救命稻草,可自己却没有人可以分担和依靠。救人是一定要救的,可鲁莽行事只能是适得其反。

  必须想个办法。

  “我知道城堡的密道,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见卡莱尔默不作声,少女突然主动说了起来,“我、我可以领你进去找到他们,他们不会发现的。”

  少年皱着眉头凑上去:“你是说潜进去,然后带着那些人溜出来?”

  坎蒂丝点点头,很肯定地说道:“他们一到晚上就聚在一起喝酒,没人看守我们,所以我才能逃出来的。我给你指路,两个人就够了,人多的话反而容易被发现。”

  卡莱尔思考片刻,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是要闯龙潭虎穴,最好做更坏的打算,也就是战斗。要和人类战斗,对付野兽的手段就不一定起效了,一定要有身体防护。

  “我要准备一下。”他站起来,准备前往铁匠铺。少女也跟着站起来,但是没有要跟着的意思:“我、我可以先回去吗?我害怕碰到那个人……”

  “需要我陪着吗?”

  “不、不用了,我直接回头,应该不会碰面。”

  卡莱尔从钱袋里拿出一枚银币交给她,嘱咐她不要离开房间后便暂时分别了。

  权衡之后,少年选择了戴在小臂上的小圆盾。盾牌本身为硬木,只是边缘裹了一层铁皮,既能抵御击打也不至于太影响活动。一般情况下手持的盾牌更稳妥,不过自己可能有需要使用双手的情况,双手握剑也更容易控制力道。

  回去和坎蒂丝汇合,然后……

  “啊,是你!”卡莱尔不小心撞到一个孩子,对方抬起头后却叫了出来。是马努瓦,卡诺家的孩子,还和亥茨相识。小男孩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卡莱尔,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还没告诉卡诺你躲在钟楼。”少年基本上能猜出马努瓦要说的话,“对了,你今天又跑出来了吗?”

  “我是想和幽灵姐姐道别,可她一直也没出现。”马努瓦失落地低下头,“刚才好像还在路上见到了她,可只是认错了人。她怎么可能白天走在大街上嘛。”

  有些魔法生物在白天要耗费更多魔力维持形体,也有些是在晚上,所以鬼魂给人昼伏夜出的错觉。实际上,他们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

  就算想帮他,自己也没见过那个幽灵。而且自己有更紧迫的事情。

  卡莱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向马努瓦询问更多关于亥茨的事。他好像很喜欢那位“大哥哥”,要是他知道了亥茨的真面目,又会作何反应呢?

  夜晚,卡莱尔与坎蒂丝走在出城的道路上。卫兵只是提醒了两人注意安全,不要走太远,毕竟是满月,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说是满月也不太准确,玉盘上仍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预计明天才是完美的明月。月光均匀地洒下,草木都好似散发着苍白的荧光。正如月球影响着潮汐,魔力也会受到月相的干扰,每到临近满月,空气中弥漫的魔力发生变质,放出微弱的光线,由此形成了这不可思议的自然现象。

  自古以来有无数人在满月之夜抒怀胸襟,歌颂明月。只是卡莱尔现在完全没有欣赏的兴致。

  此行的目的不是游玩,而是救人。从密道潜入城堡,救出被绑的人、确定他们的安全后再去报案。坎蒂丝只能引路,万一情况生变,能够战斗的只有自己了。

  脚下的土地结实了不少,但还是要当心一脚踩进塌陷的深坑里。路上还有零星的晶石蝎在活动,想必也不是一个人几天时间就能扫清的。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卡莱尔倒是有点想宰杀掉这些蝎子,至少要对得起自己拿的报酬。

  城堡在视野中显得越来越大了,今天它没有亮灯,也可能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如果他们有人望风,会不会发现自己和坎蒂丝?

  少女加快了步伐,卡莱尔发现她步履轻快,一点不像承受了巨大压力。兜帽被摘了下来,翠绿的头发每走一步都左右摇摆。

  她走过少年昨日探索过的洞口,停住了脚步。

  “密道在这里面?”

  卡莱尔昨天在里面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想来人人都能发现的道路,也就不能成为密道了。

  坎蒂丝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叫卡莱尔是吧?”

  “是啊。”

  “人家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这样说着,她仍旧没有转过身。

  卡莱尔感到一丝异样。少女现在的话语流畅而有力,仿佛另一个人。她伸手解开斗篷的扣子,黑色的面料从身上滑下,露出里面的穿着。

  红色的丝质上衣和短裙,上面绣着绿色的花纹,在满月的辉映中闪闪发亮。即使对于衣服没有研究,少年也能感觉出其做工的精致。但是更加刺眼的是腰左右所挂的东西,似乎闪着金属的光泽。

  坎蒂丝猛地回过神来,同时双臂交叉从腰间扯下了那两样东西。一对有三趾的钢爪套在手上,反射着危险的光亮。

  “请你——”

  她没做任何准备动作,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向卡莱尔冲来。脸上的恐惧和忧虑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有诡异的笑容,与血色双瞳中满溢的癫狂。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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