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被汗水打湿的被子轻轻滑落,散乱的红发让视线模糊不清。那股坠落感似乎仍在持续,钟声在头脑中回荡,震耳欲聋。
“哥哥,你没事吧?”
少女银铃般的声音贯穿了钟鸣,接着一切清晰起来。清晨的阳光伴随清风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温暖的实感。
床边握着卡莱尔双手的女孩子,和梦境中的完全不同。约摸十三四岁,银白色的长发束成一双低马尾垂在身前,宝石般的蓝色眼瞳满溢着担忧。
这才发觉,咚咚作响的不是钟声而是自己的心跳。
抬起头,看到同龄的少年站在门口。他有着与艾琳相同的蓝色眼珠,不过却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单手握着木柄长枪,身上的粗布衣服缝缝补补,不管是武器还是衣物都透着陈旧的气息。
“你——”少年略显犹豫的语调传来,却又很快改为戏谑,“都多大了,还被吓到需要艾琳才能安心。”
“伊洛特!”艾琳愤怒地瞪了少年一眼。
“哎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你哥哥,怎么就只特别关照他啊?”
银发少女不甘示弱,没好气地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们。卡莱尔环视四周,确认自己不在梦中。不大的房间、麦秆填成的床铺、摆靠一旁的铁剑,天花板的补丁还是在一场春雨过后,自己打上去的。
和往常一样吵闹的艾琳和伊洛特,此时的叫嚷让人无比安心。
“啊啊,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见卡莱尔清醒过来,伊洛特晃了晃抬在肩上的长枪,继续说道,“你没忘了今天该干什么吧?趁早出发,最好能赶上吃午饭……你还要抓着他的手到什么时候?”
“啊。”卡莱尔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松开手,他忙把胳膊抽回。
伊洛特挑了挑眉毛:“没说你,我指的是艾琳。”
卡莱尔不明白为什么强调这一点,握手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他想也没想地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了!”
迎来的是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说完,两人还用同样的色彩互瞟了一眼。
还是不明白。不过就像伊洛特说的,尽早出发为好。
穿上野猪皮制成的外套,拿起锈迹斑斑的铁剑。虽然有点邋遢,还是到了小溪那边顺便洗脸吧。现在再去水井打水,虽然伊洛特不会介意等待,但卡莱尔觉得不该浪费别人的时间。
推开门,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色。辽阔的天空、连绵的群山与蓬勃的麦田将视野分为三层。
「努图村」坐落在山脉环绕的大盆地里,如同世外桃源。据说这里有名为「努图罗蒂」的巨熊护佑,村子因此得名。村民们相信它能呼风唤雨、操控雷电,而麦子连年丰收也是拜其所赐。
“走吧,从北到东再到南。”伊洛斯看上去挺兴奋。
今天是卡莱尔和伊洛特巡逻的日子,防备魔物的工作还是很重要的。在伊洛特看来,这比在田里抓害虫有趣多了。
大约十年前,这里通往外界的洞穴被地震引起的山崩掩埋了。自那以后每年就只有一次远行,带着皮毛和晶石翻过山头去换些农具和食盐回来。
除此以外,努图村和外界的交流就只有极少的旅行者了。但这里并不在任何重要城镇的连线上,只有冒险者或迷路的人才会误入。
几十人的村庄绝对说不上小,但既没有铁匠,附近也没有铁矿,想要自给自足还差得很远。村子原本是东方城市「尤库姆」的粮食供应地,不过在开辟了新田地后,尤库姆对这里也不太热衷了。
在村民的招呼和犬吠中绕过麦田,沿着走过不知多少次的路线行进。路上碰到夜巡回来的队伍,他们似乎没有遭遇战斗。白天的巡逻力度没有晚上强,不过范围却大得多。
转眼间已经走出了村子,在清澈见底的溪流边洗去朦胧,令人神清气爽。
今天的目标是防备东侧,东北面山上有据说是努图罗蒂曾居住的洞窟,正东面有被封锁近十年的隧道。村子的西面则有个湖,黄昏时常有人沐浴。当然,尝试偷窥女孩子洗澡的伊洛特也不止一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认为这违反道德理念的卡莱尔试图说服他停止,不过收效甚微。
在卡莱尔擦干脸上的水珠时,伊洛特开了口:“还是那个梦吗?”
“是,但是有些不同。”卡莱尔诚实地回答。
努图村美丽而平静,人们过着亲如兄弟,夜不闭户的生活,但卡莱尔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就在山崩的前几天,村里人发现卡莱尔倒在村外,奄奄一息,就在他昏迷的时间里,村子因山崩而与世隔绝。醒来后的卡莱尔失去了记忆,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说不上来。
还有一个困扰了卡莱尔很久的噩梦。在逐渐崩坏的梦境中,唯一清晰的钟楼鸣响不断,每次都让他在恐惧中惊醒。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梦已经很少再现,也不会再带来此等的恐怖。
“除了那座钟楼,还有一个小女孩。”
今天,卡莱尔再次做了那个梦。梦里,和他牵着手的孩子展露了面容。
“小女孩?”伊洛特稍加思索,扬起嘴角,“你该不会是想结婚了吧?”
虽然不知卡莱尔的出身,不过怎么看都是和伊洛特年龄相近的人类。伊洛特今年十七岁,已到了能成家的年龄,不过村里的女孩子都表示还需要考虑,让他有点受伤。
“不是,是真的梦到了。”
卡莱尔也拒绝了婚配,不过理由一是没有心仪的人选,二是觉得以自己的年纪还太早。
“少年”也是以他的标准而言的,在他看来自己还没到“青年”的阶段。而按这里其他人的看法,十六岁就已经算是成人了。
伊洛特叹了口气:“哈啊,和你开玩笑一点意思都没有。真不知道为什么姑娘们都更喜欢你。”
“可能因为我是从外面来的?老人们都说,不能让村里的血缘关系太过混杂。”
卡莱尔认真地回答每一句话,倒不如说他分不清别人哪句话是认真的,就算面对相处了十年的好朋友也一样。
“都说过多少次了,别拿自己当外人……”伊洛特烦躁地挠了挠头,“说正事,你还记起别的什么了吗?”
“没有。”
“答得可真爽快。那么那个女孩呢?她的名字、从哪来的,还有她是你姐姐、妹妹或是朋友?”
卡莱尔摇摇头:“我不知道。”
伊洛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话题接下去,干脆不再提了。
努图村占地面积不大,算上麦田满打满算,也不到盆地的四分之一。为安全考虑,人们砍掉了村子附近的灌木,防止魔物藏匿其中,还每天派遣能战斗的人巡逻。
虽然已是晚春,山头的植物还没到过于茂密的程度。这对于巡逻来说有好有坏。只需经过山脚,就能大致看清附近的动静。相对的,魔物也很容易发现他们。
“仔细点,别看漏了。”
“知道了知道了。”
卡莱尔总是担心散漫的伊洛特会出事。
魔物从外观来看,也就是稍大一点的动物。但它们有更强大的力量,有些甚至能引发魔法。魔物体内会凝结出晶石,也能靠吞食晶石活命。但魔物最大的特点,还是针对智慧种族不可理喻的攻击性。
据说外面已经有大量的土地被魔物占领,所幸山谷里只出现过鹿和野猪型的魔物,没有太大威胁。
伴随太阳渐渐升高,两人也绕过了小半的路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调不变的景色让伊洛特和同龄人都很向往外界,只有卡莱尔是因为另一个理由想要离开。
“你啊,也不是小孩子了。”伊洛特没有回头,“如果隧道打通了,还是打算离开这里,去寻找故乡吧?”
卡莱尔一点也不讨厌努图村,甚至于说很享受。这里的人们、这里的生活与对故乡的模糊记忆有些相似。但自己不能就此停步,有种莫名的使命感在驱动他,催促他去寻找梦中的钟楼。
不是故乡,而是那座钟楼。
自己必须找到它。它和自己失去的记忆有莫大的联系,并且如果无法寻到,比噩梦更可怕的梦魇将会降临。卡莱尔不知道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只知道其在脑中根深蒂固。
“但是,已经有十年了啊。”没等回应,伊洛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外面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我小时候曾经去过尤库姆,也记不清那里的样子了。一辈子没出去过的艾琳,甚至都没亲眼见过钟楼的模样。”
卡莱尔知道伊洛特在说什么。除了那个梦境,努图就是记忆的全部,这样的自己能适应外面的世界吗?即使知道朋友是在为自己担心,他还是无法打消念想。
很久未做的梦再现了,比以往更加真实。卡莱尔觉得有什么即将发生,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卡莱尔。”
伊洛特故意压低了声音,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他回过神来,见伊洛特已停下脚步,带着紧张和兴奋的神情望着山上。
“今天有肉吃了。”
顺着视线看过去,与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野猪四目相对。长着乌黑鬃毛的长毛猪,那皮毛一看就是上等品。过度生长的獠牙弯曲折回,似乎已经失去了刺穿敌人的功能。
它将鼻尖对准伊洛特,而后疾驰而下。蹄子踏过裸露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响声,浓密的毛发随肌肉鼓动,彰显着无由的愤怒和憎恶。
与习惯躲避人类的普通动物不同,会主动攻击的显然是魔物。
握紧了手中满是缺口的长剑。剑身随着锈迹增多而一天天变重,锋刃也早已钝化,难以使用。
一个月前,巡逻还是三个人一起。从爱尔莎换去其他组别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遭遇魔物。即使少了爱尔莎,对付单个魔物也不是问题,不过少了一个人总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两人错开身位,伊洛特把枪横在胸前,做出准备正面接下的动作。这明显不是明智之举。
野猪如同滚石一般直冲而来,转眼间距离两人仅剩十几步远。耳畔只有魔物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能够闻到它身上的腥臭味。
“现在!”
就在撞击的前一刻,伊洛特猛地向右跳开。粗布衣物即使无法提供有效的防护,至少不会阻碍活动。
魔物在两人中间擦身而过,这个机会不可能放走。
燃烧火焰的重斩撕裂皮肉,裹挟电光的枪尖直取腹部。魔物发出字面意义上杀猪的嚎叫,冲出几步后转身回来。
“你要是能把它点着了就好了。”伊洛特再次挺起枪,温热粘稠的鲜血顺着枪杆流到手上,颜色比卡莱尔的头发更加深红。
“我做不到。”卡莱尔认真地回答。把在一瞬间把火焰附着到剑上已经是极限了,想把鬃毛点燃简直是天方夜谭。
魔法可以制造火焰、雷电等物质,但只有极少的魔法师可以真的将其固定为实物,其他的造物都会很快消散回纯粹的魔力。 更何况活物体内都有自身的魔力流动,一定程度上能抵御外来的魔法。
狩猎魔物绝不是儿戏,一次失误就可能再无尝试的机会。卡莱尔希望伊洛特正视这份危险,而后者总是敷衍以对。
魔物已经发起了第二轮冲锋。虽然不用担心被穿成串,要是被撞飞也是凶多吉少。
好在它只是野猪而不是狼型的魔物,那种拥有智慧还结伴行动的魔物是每个旅行者的噩梦——虽说普通的狼也不是什么善茬,但至少在不饿时是不会自找麻烦的。
腿部受伤的魔物被激发了兽性,却也不如刚才敏捷。一股电流从指尖溢出,顺着血液爬满长枪。
对付这种体型的魔物,皮肉伤根本不值一提。想杀死它,一定要攻击要害部位。
野猪横冲直撞,只给自己带来了更多的伤痕。鲜血洒落一地,血腥盖过了清风,让卡莱尔的胃部一紧。
魔物渐渐体力不支,但还能行动和发出难听的嘶吼。两人已经数次狩猎过野猪,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伊洛特再次挡在魔物前面,咬紧了牙关:“我来停住它!”
獠牙被长枪抵住,卡莱尔给野猪最后一击——原本应是这样的。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在能让双臂麻痹的碰撞中,枪杆断为了两截。
几乎额头相接的惊愕里,伊洛特顺势从野猪的头顶翻了过去。未等背部着地的疼痛缓和,立刻翻身躲避紧接而来的践踏。
果然两个人还是有些勉强,但现在没空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看这边!”卡莱尔冲上去给伊洛特解围,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虽然它听不懂人话,不过呼喊本身就是种挑衅。
对,过来。从伊洛特旁边离开!
用与伊洛特相同的架势,限制住魔物的行动。
人会在危机中爆发出奇迹般的力量,其他生物也一样。魔物充了血的双眼让人不寒而栗,涎水滴落在地,卡莱尔能感受到它温热的呼吸。
脆弱的锈剑随时可能断裂,脚后跟渐渐陷进地里。即便如此,绝不能后退一步。
伊洛特有危险,绝对不能丢下他不管!
“喝啊啊啊——”
一人一兽怒目而视,咆哮着展开拉锯战。肩头酸痛无比,强大的力道几乎将肘部向外弯折。
耳边有细微的嗡嗡声,慢了一步才发觉那不是大脑充血的幻觉。
“可别忘了我啊……”视线的边角,浑身是土的伊洛特握着断枪飞扑过来,那狰狞的面孔扭成一团,连卡莱尔都吓了一跳。他右手抓着断枪,环绕刺眼闪电的臂膀噼啪作响。
一手抓住魔物背上的鬃毛,另一只手将冰冷金属入喉咙,犹如屠夫般精准而无情。
“你这畜牲!!”
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掀起尘土。在不知是电击还是窒息引发的抽搐后,那魔物彻底没了动静。血还在从伤口汩汩流出,汇成血泊。
伊洛特就像打了败仗的士兵,长枪那原本相当于身高的长杆只剩小臂的长度。染血的右臂看上去触目惊心,但只有被石子剐蹭的小伤。
“真是,一只野猪搞得这么麻烦。喂,你啊。”伊洛斯苦笑着开了口,“你刚才那个表情,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啊?”
“没有。我是想给你争取站起来的时间。”
伊洛特知道自己这位朋友心机浅得可怕,连撒谎都不会,追问也没意思。于是他换了个话题:“猎刀拿出来吧,先把晶石挖出来。”
晶石是魔力有形的凝结体,可以从矿脉发掘也可以从魔物体内获得。晶石若是在血液里泡得太久,就会融化进血液中,回归无形的魔力。
据说有些魔法师能调用晶石里的魔力,南方的「塞什仑帝国」还能用它们制造复杂的物品。但在努图村,晶石只有一个原始而又重要无比的作用——
当柴烧。
卡莱尔皱起眉头:“猎刀不是你带的吗?”
两人一时相视无言。伊洛特习惯性地想扶住额头,突然想起手上还都是血,急忙又放了下来。
“那,现在怎么办?继续巡逻还是回去?”
卡莱尔想了想:“你先回去换一把武器,我去把剩下的路线走完。来得及的话你再来找我。”
“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你能单挑魔物吗?”
“我不知道。”卡莱尔一脸认真地说出让人难以放心的话,“但是总比你有危险或者把魔物放进来好。”
伊洛特学着村里老人的模样摇摇头:“你还是多考虑一下你自己吧。”他举起左手,一缕电光在指尖之间流转:“要是没有一身长毛挡着的话,没有武器我也有点用处,你呢?我记得上次你的火焰连艾琳都没伤到。”
“我……”卡莱尔无话可说。虽然不是故意攻击艾琳,不过全力打出的魔法一点作用都没有,确实让他有些气馁。
“但是,先不说你的雷电能不能伤害魔物,你的魔力应该没剩多少吧?”卡莱尔还是更担心朋友,刚才那一击一定消耗了不少魔力。两人都不是专门修习魔法的魔法师,魔力容量实在不值一提。
“这个……我现在还能用出魔法,当然魔力还没耗尽了。”
“咳,我现在说的是你。”伊洛特把话题拉回来,看了看周围,手指村子的方向,“要不,现在扔个火球看看?你没事的时候练得挺多,应该有长进吧。”
努图村从收获后到来年播种前,可以说让人闲得发慌。相比于总是去和女孩子套近乎的伊洛特,卡莱尔选择了学习。不管是文字、武技还是魔法,他都没有落下。
“现在把力气和魔力都用完,不就没法巡逻了吗?”
伊洛特轻轻吹了个口哨:“你要是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还是别想着独自行动了。”
卡莱尔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点点头,将剑刃包裹上一层火焰。吸食血液的锈迹被炙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集中精神,向远方挥出奋力一击。月牙形的热浪拂过地面,以惊人的气势飞向——
伊洛特睁大了眼睛,里面装满了惊恐。即使折断也没脱手的武器,此刻悬落在半空。伸开手掌拔腿而去,唇齿与舌头发出徒劳的警告。
“闪开!”
艾琳正往两人的方向跑来,白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埋头冲刺的她听到喊声,才抬头发现近在咫尺的灾祸。
“呀!”
想要躲避已经太晚了。受到惊吓的少女闭紧双眼,本能地胡乱挥动手臂,做出最后的挣扎。
没有想象中的痛觉和灼烧感。艾琳疑惑地睁开眼睛,面前是目瞪口呆的两个傻小子。
她把那团烈焰整个打飞了。
当人们从极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情绪的枷锁也会打开。比如伊洛特现在爆发出的狂笑。
“噗——这火看上去可真吓人啊哈哈哈!”他也顾不得手上的血,捧腹大笑。手掌抓着满是补丁的布衣,留下吓人的血印。
“哥哥……别笑了!你们两个瞎了吗!?”
银发的少女岔开双腿,两手的攥拳斜上举起,像是熊用鼓起体型的方式虚张声势。只是娇小的艾琳本就比两人低了一头,气鼓鼓的模样没有半点威势,反而有些可爱。
当然了,这疯丫头真的发起火有多恐怖,两人也知道。
“那个,你没事吧?”卡莱尔并非掩饰尴尬,而是真心顾虑。那团火正如伊洛特所说势头十足,想来就算徒有其表,也不可能让艾琳毫发无伤。
也许是努图罗蒂的庇佑?卡莱尔无法说服自己。即使对身边淳朴的村民怀有歉意,他还是无法真心信服努图罗蒂和它的传说。记忆深处的常识告诉他,“神灵”应该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
卡莱尔不是个喜欢隐瞒秘密的人。正如那个噩梦,他也和几个人提起过自己的观点。不过伊洛特他们只当他被失忆搞乱了脑子,毕竟卡莱尔所谓的“常识”有很多都是胡言乱语。
“所以我说,你们是瞎了吗!”艾琳还在发出尖厉的叫嚷,活像要被宰杀的公鸡,她双手从上至下画了一个大圆,继续喊道,“我这——么大一个活人你们看不见吗!”
你又不是野猪,哪肥到那个地步。
伊洛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搬出另一句:“你平时就神出鬼没的,我还奇怪怎么看不见你呢!”
这也不是谎话,艾琳玩捉迷藏只能当鬼,否则从天亮玩到天黑也抓不到她。更奇怪的是她声称自己没躲在固定的地方,而是四处乱窜,只有鬼才知道她是怎么把存在感抹掉的。
艾琳一边像野猪一样哼哼,一边解下腰间的猎刀:“你就这么对待给你带东西的好妹妹?”
虽然以兄妹相称,实际上在场的三人都没有近亲关系。不知从何而来的卡莱尔暂且不提,伊洛特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艾琳的父亲是定居于此的冒险家。艾琳与伊洛特即使有血缘关系,也不知被稀释到什么程度了。
艾琳的父母因疾病相继离世,空出的房间给了举目无亲的卡莱尔,而伊洛特又生性外向,三个年龄相近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凑到了一起。
“好~谢谢——”伊洛特双眼半睁,用慵懒的语调回答,伸手去接。
艾琳把猎刀藏在身后,恶狠狠地说道:“先向我道歉!你们两个都是!”
卡莱尔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不管怎么说火焰是自己放出去的,没有好好确认路线是自己的过错。
“你是哪来的恶魔!”
相对的,棕发蓝眼的少年开始了他的表演。
“早上的艾琳还是那个乖巧可爱的、会为朋友担忧的好女孩!”他端起满是血污的断枪,做出如临大敌的表情,“你不是艾琳!你把她怎么样了!”
艾琳呲牙咧嘴地亮出两排牙齿:“对,我把她吃掉了!细皮嫩肉的,味道好极啦!”
不管怎么看,都是小臂已经成了凝固血块的伊洛特比艾琳更像恶魔。他把枪丢在地上,伸出湿黏的暗红手掌:“好啊,那我就让你把她吐出来!”
还是拌嘴嬉闹的日常,这本已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噩梦初醒一样让人无比安心。
突然之间,有种不安在心中蔓延,越来越剧烈。
“别把血抹——呀!”艾琳露出厌恶的神情闪身躲避,飘扬的发丝还是沾到了污秽。
她看了一眼染上颜色的辫子,像要跺烂什么东西一样疯狂跳脚:“啊啊啊!我柔顺美丽的头发!!”
伊洛特觉得耳膜快被刺破了。他不自觉地捂住耳朵,而后才发觉脸上拍满了恶心的兽血。
没等伊洛特把脸上的血渍刮掉,艾琳眯起眼睛露出“和善”的微笑:“你偷看爱尔莎姐姐洗澡的事,封口费要涨价哦~”
“那件事不是过去很久了吗!”
卡莱尔想起那天,伊洛特艰难躲避火球的暴雨,在草原上奋力狂奔的身影以及周围人的叫好声。当然,那些是给爱尔莎的声援。
平时想起这些,应该感到愉快。那都是平静生活的点缀,色彩斑斓。而卡莱尔现在只感到恐惧,一种漆黑的预感将他牢牢困住。
“那,昨天的呢?你还看见吉妮雅了吧,大饱眼福?”
“躲得太远没看清——不对你怎么……!”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呢!她俩就那么好看吗?!”
两双蓝色的眼睛还在对视,并且有发红的迹象,而一旁的卡莱尔已经失去理解语言的能力了。
不是会失去什么,而是会发生什么。这样的预感如野藤疯长,缠绕、卷紧心脏,使人呼吸困难。
有什么一定会降临,必须动起来,必须前进。若就此裹足不前,那么……!
艾琳终于发现了卡莱尔的异状,还没等她张开口,天地间传出一声巨响。
钟声。
卡莱尔在几秒后才反应过来,那沉闷的爆炸声绝不是钟鸣。
“你跳出地震了?!”
“我有那么重吗?!”艾琳习惯性地顶一句嘴,又把注意力拉回到卡莱尔身上,“哥哥,你没事吧?”
今天好像是第二次听这句话。卡莱尔使劲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下。从那个噩梦开始,自己就一只浑浑噩噩的,好像还没从梦中醒来。
“我没事,谢谢。”
这不是说谎。没来由的预感不足以让朋友为自己担心,偶尔的突发奇想,过一会儿就会忘记了。
两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红发少年,确认他不会突然倒下。
艾琳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走上前,把手掌贴在卡莱尔额头:“你……生病了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发烧了吗?”
艾琳把手收回,回答伊洛特:“没有,应该……没有。”
本就娇小的她似乎蜷缩在了一起。虽然艾琳可能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但两人都知道她真正的面目应该是刚才那锋芒毕露的模样。
他们明白为什么。病痛夺走了艾琳的双亲,在她眼里,疾病比任何魔物都更加危险。它不仅会收割生命,更会让人体会无尽的折磨和绝望。
为了让艾琳安心,卡莱尔在手上燃了一团火:“我真的没事,不管是跑是跳还是魔法都没问题。”
在这个封闭的村庄里如果出现了瘟疫,那一定是毁灭性的灾难。不止是艾琳,其他村民也对此十分恐惧。
“好吧,现在去那边看看?”伊洛特岔开了话题。他指向东方远处的洞口,那是被堵死近十年的外界通路,声音便是由此而来。
他一边尝试用枪刃刮掉手上的凝血,一边做出设想:“今天好像没人挖洞……该不会挖出的路又塌了吧?”
“别乌鸦嘴。”艾琳皱起眉头,不过她总算安下了心。
“那,先别管这头野猪了,去看看情况。反正也在巡逻路线上。”
自己忘记了什么。这个想法肯定不是错觉,毕竟自己失去了记忆。
“走吧。”卡莱尔回答说。
三个人向着洞穴走去,微风仍在把鲜血的气味灌进他们的鼻腔。只是就像会对身边之物视而不见,这股腥气也不那么刺激了。
不对,不是遥远的记忆,是刚刚才忘掉的东西。有个想法在告诫自己应该立即回头,但今天一直都在的预感又催促着前进。
两股无声的纠葛在心中争吵。
鞋底沾了血液,走在草地上感觉与平时有异。回首望去,死去魔物那无神的眼珠正凝望这边,两串暗红在翠绿中扎眼非常。
那只魔物真的能流出那么多血吗……?
可能思绪过于繁杂,有些无关紧要的想法也蹦了出来。
走近洞口,又传出一声巨响。这响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又一波一波冲出,撞击每个人的心脏。
烟尘弥漫在附近,遮蔽了视线。像是有人用引爆火球的危险方式强行开掘。
“咳,咳……我的头发……”艾琳被呛得后退几步,满眼泪光地看着自己的辫子。
望着深邃通路中的褐色攒动,其间隐约出现了黑影。
“当心。”伊洛特举起武器,左手抓空才想起枪已断裂的事实。艾琳又后退了一步,拔出猎刀防身。
烟雾里的是什么东西,有没有威胁都不知道。防备未知之物是常识亦是本能,只有卡莱尔无动于衷。
尘烟散去,首先出现的是扶着手杖的胳膊,随后露出整个弯腰驼背的人形。上身披着灰褐的斗篷,不知是原本就这个颜色还是用了太久。木质手杖看上去有些破烂但还算坚固,灰白的头发透露苍老的气息。
轻轻地咳嗽着,沙哑的声线还残留女性的韵味。
“老奶奶……?”伊洛特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这里距离尤库姆说不上近,也没有特别的旅行价值,很少会有老年人走这一遭。不过使人震惊的是“外来者”这个词汇本身的意义。
如果有人通过这个洞穴进来,自然也能从这条路出去。换句话说,封闭了近十年的努图村将再次和外界建立联系,而不仅仅依靠一年一次的远行和极少的旅行者来了解外面的情况。
这种可能足以让伊洛特和艾琳,或是任何一位努图村民思维停滞。
卡莱尔也一样呆住了。只不过,是因为极速褪去的不安。萦绕在脑海中的黑暗被一点点破除,光亮填满心房。似乎那个噩梦到此时才真正醒来。
“嗯咳!我看上去——”那人清了清嗓子,发出的竟是妙龄少女的娇声,“——年纪很大吗?”
熟悉的感觉。那头灰白的发色,自己曾见过。
“你们是打算抢劫吗?”她摘掉兜帽站直腰身,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还是说,要抢的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我本人?”
就在那个梦里。
三个人都拿着武器,身上沾着或多或少的血迹,直视着她。看上去一点不像善类。“啊,不,不是。”伊洛特慌张得不知该把手往哪放。
她倒是不卑不亢,好似没看见那些血块,或者是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呵,别在意。我也就是开个玩笑嘛!”
刚才撒娇般的语气好像也是装出来的。伊洛特立刻在心中断言,这女孩子有着与艾琳相近甚至更恶劣的性格。
她捋了捋灰白的长发:“这是天生的。怎么,很稀罕吗?”
仔细打量的话,她确实是个年轻的女孩而不是什么老奶奶。老年人的头发总是花白,而她的长发均匀地分布着灰色。芊芊玉手似是经历过风霜洗礼,却也没有老人的干瘪枯黄之样。
除了会留下错误第一印象的发色,少女实在可以说是个美人。年纪大概和卡莱尔、伊洛斯同岁,身材也看不出差距,漆黑的眼瞳与亮丽的微笑拥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斗篷只盖到腰间,腰带上挂着小刀、水囊、两个小袋子和一本旧书,裤脚紧紧扎进靴中。虽衣着不扬、身披灰尘,仍盖不住知性的气息。
“你们腿上全是土啊。”如同他们打量眼前的人,少女的目光也在三人间游走穿行。
艾琳左右看了看傻站着的两人,一脚踹在伊洛特的脚踝:“你们两个看见女生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呃,那个……”伊洛特在贫乏的知识里搜索搭讪的词句,“美女怎么称呼?”
艾琳在背后发出了动物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
“呵……”少女相比于窃笑,倒不如说根本没想掩饰,只是习惯性地挡住嘴唇,“问别人的名字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
“还有你!”艾琳完全没去管灰发的少女,又对卡莱尔猛踩一脚。
“啊,对不起。”
眼前的少女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就是梦中女孩长大后的模样,但是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名字……?
没有具体的印象,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自己真的见过她吗?也许只是发色引发的误会吧。
“……初次见面,我叫卡莱尔。他们两个是伊洛特和艾琳。”
如果她认识我的话,应该会提出来吧。
少女只是眨了眨眼,笑容中盖上一层疲惫:“我的名字是阿芙拉·西姆扎斯。嗯~抱歉,可以先带我去休息的地方吗?”
“啊,可以。这边……”伊洛特决定无视背后刺人的视线,继续向阿芙拉献殷勤。
“阿芙拉……?”卡莱尔咀嚼着这个名字,却觉得愈发迷乱。伊洛特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有姓氏先叫姓,别直呼名字。”
“叫我阿芙拉就好了,我更习惯别人这样叫我。”少女并不在意。
灰发的少女刚走出两步,突然转向另一侧站定。
“还是先处理那个吧。”
三个人看向阿芙拉,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那是一张写满了痛苦和愤恨的脸,双目圆睁几乎把眼角撕裂。木杖丢在地上,双手摆向侧后方,死命抓住什么无形的东西,整个身体紧绷在原地。
在她视线的尽头,也就是草地的另一边,一只巨鹿正向此地冲来。就算不计鹿角,那也是近两人高的怪物。
鹿角分叉弯曲,犹如枯死的树枝,但绝对比后者牢固坚实。加上那极快的冲击,人类的血肉之躯在其面前与破布无异。
背后一阵凉意。
这种大小的魔物,已经数年未见了。
想起自己忘掉的东西了。以现在自己和伊洛特的情况,应付不来大型的魔物,应该与艾琳汇合后就立刻折回!被莫名其妙的预感困惑,竟然忽视了自己的状况!
见到这只巨兽,伊洛特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艾琳,快跑!快!”
这个体型的魔物,即使三人之力也很难避免伤亡。以村里人的魔法水平,没人能在接触前就让冲锋中的魔物停下。就算用长柄武器,恐怕也会被长角卡住,更别说手头的长枪已经断掉了。
自己引开魔物,让其他人求援——卡莱尔当即做出了决断。
这只巨兽绝不是现在就能打倒的,但放任其冲进村庄,后果一样不堪设想!战斗是送死,逃跑也只是把祸水引向他人,相比不知多少的伤亡,不如自己做出牺牲!
“别落单!”未等卡莱尔开口,阿芙拉抢先发出咆哮,“站到我后面,快!!”
她想干什么?!
和疑虑同时出现的,是难以言说的感受。阿芙拉的叫嚷敲响了心底的什么东西,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共鸣,在和血液一起沸腾。
“你和艾琳一起——”
“听她的!”没等伊洛特说完,卡莱尔一把抓住艾琳的后衣领,冲到了阿芙拉身后。
那头魔物还在接近,没有考虑的时间了。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不如听从自己的心声。
把自己交给这没来由的信任感。
伊洛特对朋友的决断感到惊讶,但在瞄到地面的模样后,也跟着跑了过去。
阿芙拉掌心所对的两块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草叶在摇曳的春风中冻结,聚集的魔力即使是没有魔法天赋的人也能感知到。
“你……算了,大不了一起当人串!”伊洛特像是自暴自弃地喊出来,又把断枪扔到一边,伸手捏住艾琳的双肩,“她要是失手了,就把艾琳扔出去!”
“好!”
“哥哥!闭嘴!”
没去管身后叽叽喳喳,阿芙拉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鹿角越来越近,巨大复杂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在那势如疾风的突进面前,呼吸似是成了不必要之物。
“能相信你吧!”
“这个世道,还没安全到能让手无寸铁的女孩子独自旅行吧?”
她的话像是在回答伊洛特,也像是在讽刺些什么。
迎着魔物跨出一步,把整个身体探出,犹如满弦的劲弩。
以将自己整个射出的气势拉起双臂,两柱透明的尖峰撞击巨大的固体恶意。
错综的庞杂停驻在面前,只差一寸。
冰锥从地面冲起,一左一右贯入巨鹿的身躯,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交叉的双手扯向两边,从魔物体内穿出无数冰刺,将它做成鲜血淋漓的活体标本。晶莹剔透的冰之枝杈折射阳光,投下鲜红炫目的幻影。
手掌攥紧,所有冰块在一瞬间爆开。瑰丽灿烂的残忍之花热烈绽放,暴雨而下的炽热猩红洒满全身。
碎冰融化在血雾中,一坨被蹂躏得看不出原样的肉块倒在地上。阿芙拉转过身,浴血的模样好似宣告死亡的使者。她带着漠然的表情伸手甩开长发,往地面多添几滴无关痛痒的绯红。
即使有见识短浅的自觉,也没料想到魔法竟能做出如此残暴的虐杀。在阿芙拉充满节奏的施法动作前,巨鹿就像砧板上的肉被一刀一刀切成碎末,毫无反抗之力。
面对气场判若两人的少女,两人未干的冷汗又添一层。无表情地呆立在原地,都在等待对方率先打破寂静。
“这次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了!!”
出乎意料的怒吼冲破耳膜。阿芙拉歪了下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艾琳一边从地上爬起一边歇斯底里地狂叫,她肩头多了个血手印,引以为豪的银发也变得脏乱不堪。
“啊……”
两个少年互相对上了眼神。刚才巨鹿带来的恐惧过于剧烈,在它被阿芙拉逼停的前一刻,两人把艾琳抛了出去。再加上之前卡莱尔像提兔子一样把她提过去,像颗皮球一样被扔来扔去的感觉一定不好受。
魔物的威胁已经解决了,现在他们还要面对一只发狂的白毛野兽。
很明显,这次阿芙拉帮不了他们。
村人到达洞口查看情况时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魔物或其余三人,而是因为艾琳。她在扭打中滚落到了血泊里,银白色的少女此时活像血和泥组成的怪物。发现只是一场虚惊后,他们把注意力转到了旅者打扮的女性。
据阿芙拉所言,另一头有人用魔法炸开了通路,她借此进入了这片隔绝已久的土地。
比起血腥场面的惊愕,隧道被打通更让村民们欣喜若狂。两名性急的村民直接冲进洞穴求证,想必没带火把也不会火焰或光亮的他们很快就会折返回来。
卡莱尔和伊洛特明显无法继续干活了。二人剩余的巡逻路线,以及两头魔物尸体的搬运都交给了别人。
村民决定今晚开个篝火晚会,庆祝道路再开并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旅行者。
不过首先,四个人都需要洗掉身上的土和血。
回到村里时,影子已缩回了脚下。田里耕作的村民也回到了屋檐的保护,在烈日的攻势外享用着美食。
伊洛特的“一起去湖里洗吧!”的提议,毫无疑问地遭到鄙弃。最后,两个少年在伊洛特家换好衣物,艾琳在卡莱尔的房间清洗身体,阿芙拉则是借用了艾琳的房间。
在灰发的少女还未再次现身时,三个好伙伴已经集合在门外嚼着面包了。此时影子已开始再度拉长,得知通路再开,喜悦的人们向着那里蜂拥而去,村子里反而冷清了下来。
累了一个上午,又亲身经历了一场惊人的战斗,卡莱尔觉得有点没胃口。虽然可以选择倒头就睡,他还是不想怠慢客人。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阿芙拉实在很像梦里的女孩,可是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呢?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和她相互认识,为什么她没有提出来呢?
“喂。”伊洛特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口,吧唧着嘴拍了拍卡莱尔的肩膀,“原来你喜欢那样的啊。”
卡莱尔加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回应道:“什么喜欢?”
“别装傻,那姑娘露脸后你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
卡莱尔犹豫片刻,觉得没必要隐瞒,还是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我觉得她……很像梦里的那个女孩。”
“啊?”伊洛特愣了一下,随后拧紧眉毛,“这算什么,梦中情人?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玩浪漫的把戏了?”
“等一下!”略显稚嫩的女声插入了对话,“什么梦里的女孩子,我怎么不知道!”
艾琳在伊洛特说完第一句话后,就用锋利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切削。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没有完全擦干。身上换了一件相对旧一些的裙子,白色已经逐渐染成灰黑。至于之前的穿着,和另两人一样洗过后挂在了晾衣杆上。
“啊,就是早晨的噩梦。”卡莱尔想起自己还没告诉艾琳,“还是那个做过很多次的梦,但这次里面多了一个人。”
卡莱尔在阳光中难以睁开眼睛,但艾琳的视线不知为何更加刺痛。
“是那个女人?”
不知道艾琳为什么用不友善的语气和称呼,也许是对外来者没有好感?
在她父母在世时,也有旅行者拜访过这里,其中一个男人喝醉后竟然想去非礼艾琳。秉性暴烈的后者在看出其意向后,毫不犹豫地对着醉汉的裆下施展了三连击,还一把抓起了桌子上的餐刀,卡莱尔和伊洛特两个人才架住这只发狂的恶犬。
她的父亲费尽口舌才把艾琳手里的刀子夺下,随即走回来往那流氓的脸上又补了三拳。
但是和那群第二天就被逐出去的人不同,阿芙拉是实打实地救了卡莱尔他们的命。在卡莱尔看来,艾琳应该非常感激阿芙拉才对。
“可能吧,我觉得她们有点像。”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艾琳刚刚张开小巧的朱唇,伊洛特抢先向她搭话:“你辫子都没扎就跑出来了,着什么急啊。”
说着,他把手摸到那头漂亮的银发上,而后瞪大了眼睛:“哇,还没干啊!不怕感冒吗?”
“我当然是来看管你的!”艾琳不悦地把手甩开,“免得你扒窗户偷看别人洗澡。”
“那也要分是谁好吧!”伊洛特恬不知耻地反驳道,仿佛是在吹嘘什么光荣事迹,“刚才你没看见那个……那个什么魔法吗?我还没讨到老婆呢,不想英年早逝!”
在卡莱尔的观念里,偷窥他人裸体是绝对违反道德的。他不明白伊洛特为什么坚持进行此类行为且毫无悔改之意。
艾琳双手叉腰靠上一步,几乎贴在伊洛特身上:“那她不会魔法你就敢去了?”少女稍高的体温透过布衣传来,但伊洛特觉得推开她会导致很可怕的后果。
“这个嘛……”棕发的少年看着卡莱尔挠了挠头,“你真的没有看上她?”
“没有。以我们的年龄,谈婚论嫁还太……”
“也就是说,是个女孩子就行吗?!”艾琳没等卡莱尔说完,就继续了咄咄逼人的盘问。
“那当然不是了!怎么也要——”
破旧的木门突然打开,阿芙拉端着一盆洗过的衣物走出。
“请问,衣服该晾在哪里?”
她换上了借来的褐色布衣布裤,把原本隐在斗篷与灰土下的苗条曲线展现出来。罕见颜色的长发随风飘动,衬托一种成熟的气息。
“怎么也要……呃,感觉不是很够料啊……”伊洛特嘴上有些不满,整个人却看入了神,话都说不利索了。
艾琳双脚起跳,猛踩伊洛特的鞋子,才把他的魂赶了回去。
阿芙拉的身材绝对称不上火辣,所谓的胸也只是微微的隆起,不过与艾琳相比还是标致很多。容易被误认年龄的灰发、破烂臃肿的旅装,这些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也更凸反衬了她此时的靓丽。
“先放在地上吧,我们会把它挂上。房间里的水一会我去倒掉。”
“嗯,谢谢。”阿芙拉没有谢绝,爽快地点头接受。她把盆放在一边,微笑着看向伊洛特,后者正抱着脚嗷嗷乱叫。
“我猜你的异性缘不是很好。”
“你……你听到了多少?”
阿芙拉看了看伊洛特和艾琳,回答道:“只有最后那句,不过能猜个大概。”
“猜到?”
被一个刚认识的女性嘲讽可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伊洛特也很想知道女孩子们的想法。
“说话太露骨了。”她用手挡住双唇,却还能看见翘起的嘴角,“你应该含蓄一点,多了解对方的想法,去实现对方的愿望而不是满足自己的表现欲。”
伊洛特安静了下来。他认真听取别人意见的模样很是罕见,平时都是嬉皮笑脸地应付老爹或其他人的。
卡莱尔注意到某个“乖巧”的妹妹在磨牙。
身体不舒服吗?
“并且,你最好夸赞女士的优雅举止,而不是停留在外貌。否则会显得你很肤浅,让人觉得你只是喜欢那副皮肉而已。”
阿芙拉像是情场高手一样传授着心得,伊洛特不时点头,艾琳则是把牙齿磨得越来越响。
“最后呢?”
“最后她们就会被更有钱有势的男人追到手。”
伊洛特的表情僵住了。
“呵呵呵呵……”阿芙拉遮着嘴,发出恶作剧成功的孩子的笑声,“你找我一个没有恋爱经历的人当老师,恐怕真的要单身一辈子哦?顺带一说,前面提到的那些手段我可不吃。”
被耍了。伊洛特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后悔自己不该多嘴。刚刚见面时,就应该知道这姑娘不好对付了。
总之,先说点什么化解尴尬。少年这样判断。
“呃……你现在的年纪……?”
“十七岁。”少女说出了一个和伊洛特相同的岁数,“我是无所谓,不过有些女士被询问年龄是会发火的。”
看着无言的三人,阿芙拉挑了挑灰白的发丝:“怎么,我看上去很老成吗?”
“十七岁还没——不,你看上去挺年轻的。”伊洛特自知失言,立刻改口并换了个话题,“那个……为什么拒绝穿裙子呢?”
在卡莱尔的角度,这个年龄没有什么问题,自然不需要质疑。不过在伊洛特和艾琳看来,十七岁还未结婚甚至没有过恋人的女性可不多。以阿芙拉的长相,除了眼光太高、取向不同或是其本身性格恶劣,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有多恶劣才能让男士们望而却步呢?
阿芙拉眯起眼睛,微微侧头:“你担心我没有人要?”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
“呵……我自有分寸,不必挂心。”她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望着天空眨了眨眼,又把视线转向蠢动的银白少女,“嗯……是叫艾琳对吧,你的父母中有冒险者吗?”
“咦——”艾琳瞪大了天青色的双瞳。
艾琳的父亲在来到努图村后,对她的母亲一见钟情,在近一年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俘获了对方的芳心。只是可惜这段感情未能偕老便以归去作尾,只留下继承了父亲头发与母亲眼瞳的爱情结晶——艾琳作为佳话存在过的证明。
她的父亲曾是冒险家的事在这里人尽皆知,但初来乍到的阿芙拉是怎么……
“我在房间里看见了装裱的旧地图,还有一块破损的指南针。”她解释道,“人总是对用了很久的东西产生感情,而对冒险者来说,除了食物和水就是这两样最重要了。”
“……爸爸曾经是个冒险者。”
很简短的回答。
也许是回忆起了童年与双亲同乐的日子,艾琳一下子沉寂了许多。眼睛的焦点从阿芙拉脸上移到了地面,失去了燃烧的气焰,她本就不大的身躯似乎又小了一圈。
阿芙拉虽不了解情况,但也拥有足够的观察力,没再继续说下去。
“艾琳……”伊洛特抚摸着艾琳的头顶,想把她揽到怀中,却被挣脱了。
她撅起嘴:“我没事!你还是多想想封口费的事吧!”
见艾琳并未失去元气,两个男生松了一口气,她看上去很柔弱,内在却无比刚强。只不过伊洛特要在另一个方面感到头痛了。
“还有你!”艾琳莫名其妙的敌意又冒了出来,“你来这里是来干什么的?”
说起来确实。虽然是第一次见面——除去那个梦境的话——却对阿芙拉有种熟悉的感觉。她和一直困扰自己的梦、和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吗?
伊洛特也想起了什么:“那个,你说是有人打通了隧道吧。那个人没有过来吗?”
阿芙拉摆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嗯……我在附近旅行,听说这里面还有个村子,所以到隧道里看看。之后就来了个穿着红衣服,戴着面具的人把碎石炸开了。我觉得正好就走了过来。烟尘挺多的,我没看到那个人去了哪。他一句话都没说,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呃……”
伊洛特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说法听上去有点怪异,谁会突然轰开通路又一声不响地离开?可是他们又不在现场,无法做出任何反驳。更何况,扯谎也不会编出那样蹩脚的谎言吧。
棕发的少年脑袋有点乱了,阿芙拉究竟哪句是实话哪句是调侃,他根本分不清楚。少女从气质到言行都有一种奇幻的漂浮感,不似此世之物。伊洛特开始觉得她的确像是从梦境中跳出的了。
“旅行的原因嘛——”阿芙拉换回了恬静的微笑,“到了晚上再说吧,不需要这么着急。”
艾琳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直视阿芙拉的双眼,后者平静以对。
卡莱尔觉得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了。不,是自从阿芙拉出现后就产生了什么变化。
“对了。”阿芙拉拍了下手,“这里有什么景点吗?我想在晚宴前参观一下。”
伊洛特挠了挠头:“景点啊。努图罗蒂大人的居所好像不太合适……”
村子的东北方向有一座高峰,在半山腰上有一个巨大的洞窟,据说是巨熊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村民大多只在庆典期间才去献上贡品,不是因为此地神圣不可接近,而是有被魔物袭击的风险。
“「白石」呢?”卡莱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白石在西北面的洞穴里,传说是努图罗蒂放置的。与东、南两侧只有一层山脉不同,西侧是连绵的群山,即使登上山顶也望不到头。
在故事中西方被魔物所攻陷,狂躁的怪物不断从洞穴涌出。巨熊呼唤暴风雨引发山洪盖住洞口,但很快又被挖通。于是它召来了一道巨大的闪电,直击洞窟。天雷击毙了洞穴中所有的魔物并化形成了一块圆润的坚岩,直至今日仍未被魔物挖通。
“白石啊,最好还是拿上武器以防万一?”伊洛特的建议不无道理,西侧虽然也日常巡逻,不过洞穴位置还是有些遥远。
灰发少女的眼珠转了两圈:“这里的魔物种类有哪些?”
“几种野猪,还有就是鹿。平均几天才会见到一只”
“有人在外围见过狼,不过不是魔物,不会进入山谷里。”卡莱尔补充道。
阿芙拉露出自信的笑颜:“那样的话,我想我自己就够了。”
这不是在夸夸其谈,她的实力已经由三人亲眼见证过了。话语像是在炫耀自身,却感受不到令人不快的骄傲气息。
“卡莱尔,就麻烦你为我带路了,好吗?”
艾琳用鞋子扭出一道明显的沙沙声。
“咦?只有我吗?”
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红发少年心头一动。可能自己真的和阿芙拉见过面?若是能借此机会问清楚,或许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阿芙拉举止大方地肯定道:“我不是什么贵客,不需要太多人陪着吧。不过,如果你们也愿意同行——”
“不用了!艾琳,我们去把你的房间整理一下!”伊洛特突然抬高了音量,拉起艾琳就往门里走。“等,呜——”没等艾琳说些什么,他一把捂住了艾琳的嘴,还向卡莱尔挤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眼神。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啊,嗯。”卡莱尔不知道自己是出于自身意愿,还是被某种魔法控制了心神。有不止一种力量在强迫自己听从阿芙拉的安排。
就和面对魔物时一样。
“呜噢——”好友似乎被踢中了要害,却仍忍痛朝这边挤眉弄眼。
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卡莱尔凭借直觉认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于犬吠和鸡鸣中绕出村落,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前行,太阳已不在头顶正上,积攒的火气却更显燥热。偶有蝴蝶和蜜蜂飞过,停驻在白色的小花上。
阿芙拉静静地走在后面,连践踏草叶的声音都极其微弱。
卡莱尔考虑再三,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阿芙拉身上迷雾重重,自己的疑问又太多,不知从何下手。况且这一切都可能只是自己的臆测,没头没脑的询问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如果要在令对方为难和压抑自己的欲望两者间选一个,卡莱尔通常会选择后者。
一阵风吹起,稍稍驱散了汗珠。灰白的长发拂动在视野边沿,撩拨内心深处的某根琴弦。这股杂乱的扰动反而平复了少年的心境,因宁静生活而锈蚀的头脑在发丝缠绕下缓缓转动。
思绪很久没有如此迷乱了,好像置身于梦里,又好像那种奇异的预感才是梦境。自己不属于这里。伊洛特、艾琳、爱尔莎或是其他人,真实而又虚幻,带着难以捉摸的距离。有时在噩梦醒来时也会感到恐惧,害怕努图村和这里的一切也不过是场长梦。
那些预感似有变化。准确的说,是抓牢自身的未知恐怖消失了。仔细回想,急促的不安正是在遇到阿芙拉时消散无踪的。
巧合总是会发生,正是因为毫无逻辑关系才能叫做巧合。可这一切真的只是碰巧而已吗?
面对巨鹿,自己打算舍身做诱饵将其引开时,自己无条件地把生死交给了她。不,不止是自己,还包括了伊洛特和艾琳的性命。
自己是否早就和阿芙拉相识,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这就是你们说的湖?还真不小啊。”
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与之同时到达的还有扑面而来的凉风。
恍惚间已经走出了村庄的范围,高大的古树和繁茂的灌木丛也多了起来。湖边保留这些原本是用来挂衣服和遮挡视线,结果却也方便了伊洛特这样心怀鬼胎的家伙。
西、北两侧各有溪水自山峰汇入湖中,又从湖东面流出,绕过村落潜入东北的岩壁下。湖非死潭,自然满溢着生命的气息。
湖水中住着鱼,卡莱尔不知道那种鱼叫什么。老人们说不清它们从何而来,只是要求年轻人不要多抓,以免绝种。
“这个湖有名字吗?”
阿芙拉已经走在了并排的位置,卡莱尔不自觉地把视线移过去。目光相碰,少女仍挂着春风般的微笑。
“没有。附近只有这一个湖,没必要起名字。”
“也对。来这的路上——我是说从尤库姆到这里——确实没见到其他湖泊。”
即使偶然间与异性四目相对,也没有半点羞涩与腼腆,两人并肩而行,心中疑惑而步无踌躇。
少女抬起手臂,指尖伸向湖边的灌丛:“让我猜猜,你朋友曾经为了偷窥而躲进去过?”
“为什么你会知道?”少年不明白,不仅是自己,就连其他人的脾气,阿芙拉仿佛也了如指掌。这么一说,也许并不是自己与她是旧识,而是她本来就擅长拉近与他人的距离。
“你们……还真是质朴纯粹啊。”阿芙拉的笑意更深了,她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随即追问道,“那你和他一起行动过吗?”
“没有。那是不道德的。”
伊洛特不止一次邀请卡莱尔当同党,总是被严词拒绝。让朋友失望固然过意不去,可卡莱尔也要坚持自己的准则。伊洛特倒是没把那些放在心上,即使被告密揭发,被爱尔莎追得四处逃跑,也无一丝悔意。
当然了,卡莱尔也是知道爱尔莎不会下死手,才去告知其此事的。伊洛特侵犯他人隐私不假,但也没到需要抵命的程度。
阿芙拉像是早就料到卡莱尔的回答,收起了笑容:“那么,「道德」是什么呢?”
“道德……是什么?”
卡莱尔重复了一遍少女的话。
“是的。道德伦理是什么,是行为或是信念吗?道德又为何会成为道德呢?”
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道德准则一直根植在心中,也一直按照这个要求约束自己,却没有思考过道德本身的含义。甚至,都回想不起自己的道德观从何而来。
卡莱尔只得承认:“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不是个能轻易回答的题目,它关系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思考的方式。
阿芙拉的嘴角又一次弯起自然的弧度。于湖边走过,微风摇曳着灰白的长发,脚步轻盈无声。
“是因为你把道德看得无比重要吧?”她长呼一口气,继续说道,“就像虔诚的信徒不会去质疑神的存在,你也没有想过道德究竟是什么,因为它相当于信仰。信仰总是无比的神圣和崇高,不容亵渎。”
“……我不明白。”阿芙拉的话隐晦难明,少年不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他从中读到了另一层含义:“但是如果你这样说,也就是说道德在你心中,没有信仰般的地位?”
少女沉默了。俏丽的脸庞蒙上阴霾,紧闭的双唇流出苦涩。
卡莱尔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不,你说得对。”阿芙拉打断了他的话。少女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少年完全无法推测她的心路。
正当卡莱尔等着她的解释时,一处巨大的洞穴于远处显现,那便是「白石」所在的山洞。
“就是那里吧?”
“是的,在洞窟里面一些的地方。”
阿芙拉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尽管满心疑问,卡莱尔还是没有再问,担心会让对方记起什么不快的回忆。两人于无言中走完了接下来的路程。
洞口的泥土已经踏实,无法冒出草叶。相较于周围疯长的野草,这里反而有一丝荒凉,避开灿烂的阳光逃进阴影,首先吸入的是清凉但略有不畅的空气。眼睛逐渐习惯黑暗,能见到几把破旧的武器立在嶙峋的怪石边。
巡逻队有时会在此歇息,魔物也可能藏匿其中,放上备用的武器总归没有害处。
洞穴不算深,借助反射进的日光能看见尽头。泛白且平整的白石嵌入岩壁,真的就像是被谁用来堵住洞窟而放置的。
“这就是「白石」啊。”阿芙拉走向那块不自然的巨岩,话语和脚步声与洞壁间折返回荡。
混乱重叠的声音冲击耳膜,卡莱尔感觉自己像是要想起什么,但又被阻隔着无法触碰。
恍惚间已经站在了白石前,光滑的表面有着轻微的弧度,没有碎屑、没有裂痕,上面除了细微的尘土外再无凹凸。与其说是岩石,不如说更像金属。
少女微笑着提出了要求:“我可以摸一下吗?”
“请便。”
卡莱尔也碰过这块石头,正因为不像金属一般冰冷,他才认同它是岩石的说法。
阿芙拉纤细的手指拂过白石,在其上涂抹出更纯净的洁白,自己的手指则染上灰黑。“我明白了,很有趣。”她将手掌收回,看着污秽的指尖笑道。
“明白了什么?”卡莱尔摸不到头脑。
少女轻拍双手,把灰尘掸落:“你也认为这是神迹吗?还是说,是其他的东西呢?”
“我……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石头,但也不是神的造物。”卡莱尔犹豫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即又想到另一件事,“我好像还没讲给你「白石」的故事?”
在讨论参观问题时,努图村的三人自顾自地决定了目标,却把提出要求的阿芙拉晾在了一边。
“我在尤库姆听过了。明明不是亲眼所见,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相信巨熊的存在呢,仅仅因为周围人都这么说吗?”
阿芙拉很自然地说出了卡莱尔一直存于心中的疑问,尽管这个问题对于努图罗蒂的信奉者而言很是失礼。
“「道德」准则又是怎么形成的?”她突然之间把话题又拉回了上一个,“它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这是前人的经验总结,又是以什么为标准来提炼的呢?”
卡莱尔无法回答,也不被允许回答。早在相遇时,话语权就被少女牢牢地掌控,不管是他还是伊洛特和艾琳,都只是阿芙拉的配角而已。
纯白的巨岩和少女同在视线之内,少年心中有股奇异的悸动。自己第一次见到白石之时,就觉得它有种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努图罗蒂的信仰无关。
有什么在醒来。阿芙拉的身份、白石的意义、自己来自何方,以及「钟楼」……
头有些胀。
“是因为对整体有益吗,还是只不过是约定俗成呢?”阿芙拉的话把红发少年拉回到现实,她漆黑眼眸中流转的感情,卡莱尔难以读出,“说到底,伦理道德仍是由人定义的,在那些有权有势、花言巧语的人手中,所谓的道德也只是随手揉捏的黏土罢了。”她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也许道德本身,就是个谎言。”
道德是任人揉捏的黏土?道德是谎言?!
一股狂乱的搅动席卷内心,潮水般的情感浊流无法抑制。自己的行事标杆、自己所信奉的准则被随意地定义为谎言。
“这怎么可能!”卡莱尔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如果没有道德的约束,人类岂不是会回到未开化的蛮荒时代?!整体高于自身,遵循道德的指引,为他人而奉献正是我们生活在世上的铁则。”
“但就像你的朋友那样,道德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遵守。”
卡莱尔感到头部一阵刺痛,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下去:“「道德」确实是由人定义的,但也因如此,我们才不会拘泥于过时的教条,得以迈向新的时代。宇宙是冰冷无情的,正因为我们万众一心,将每一个同胞都当做自己的至亲至爱,世界才有了温度。秉承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信念,我们才度过了历史中的无数难关!”
少年按住头,只可惜对于缓解疼痛无济于事。
面对愤怒的少年,阿芙拉的神情中混合了喜悦、担忧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她张口回道:“你说的那些,「法律」也能做到。”
“那绝不能等同!”少年的头就像钟一样,在敲打中嗡嗡作响。他强忍痛楚,寸步不让:“道德引领我们,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向往美好未来并为之努力。法律虽以教化为目的,却采用强制的刑罚,用畏惧来恐吓人们远离底线。法律是防止人类回归野兽的缆绳,但开拓前路的是我们心中名为道德的天平!”
“是啊。时间、生命、思维,世界的一切本身没有意义,但我们赋予了它们意义。,”阿芙拉叹了口气,“人类能从万千生灵中脱颖而出,依靠的是名为道德的自制力。只有人类会因恐惧以外的理由克制原始的欲望。我们抉择出了自己的存在。”
“既然如此——”
少女的手指按在了少年的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如此——”阿芙拉重复了一遍卡莱尔未说完的半句话,双眼直视面前的少年,放射出足以贯穿胸膛的目光。后者被头痛和少女突如其来的举动所夹袭,正处于思维混乱中。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呢?”
思绪,就如同老化锈蚀的古钟,在言语的撞击中崩裂。
这些?是说道德的内容吗,还是说道德的意义?
哪里……?
一个个词汇在脑海中回旋,那些概念和物质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钟声。
人类、我们、过去、未来、奉献、引领、缆绳……
钟楼。
“呜——!”
卡莱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没事吧?!”阿芙拉惊慌地搀扶起少年,“你先坐下!”
少女看似身体柔弱,却也能负担起少年的重量。在阿芙拉的帮助下,总算坐在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
卡莱尔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铜钟里,震耳欲聋的巨响不知多久才散去。衣服被黏糊糊的里冷汗粘在身体上,又如同陷入泥泞的沼泽。
双目圆睁,却失去了感知周围的作用。视觉恢复之际,首先看到的是阿芙拉写满关切和愧疚的脸。
“对不起……”
少女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形象,此时却柔和万分。那个戏弄伊洛特的灰发女性,与现在的阿芙拉实在是大相径庭。
也许和第一印象不同,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不过少年现在没有揣测他人的想法。
“呼——呼——”卡莱尔按住胸口,让呼吸平缓下来。
阿芙拉提起袖子,用袖口轻轻擦拭少年满是汗水的面庞。“别动。啊,这件衣服回去我会洗的。”她补充道。
“对不起——什么?”洞外阳光明媚,而卡莱尔只觉得洞穴的凉意从身下逐渐浸入骨髓。回过神的少年抹了把脸,把汗珠粗鲁地赶走:“谢谢,我没事。”
今天好像已经数次失神了,汗液也带走了身体中大量的水和盐分,卡莱尔觉得自己快脱水了。
“你……记起什么了吗?”
“记起?”头已经不疼了,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回想刚才,记忆中好像丢失了什么片段:“我记得你说道德是个……谎言?”
“啊……”少女的神情难以形容,有一丝遗憾和落寞,又有一缕惊讶和安心。“对,我这样说过。”
“为什么?”
自己的身体状态不佳,精神上恐怕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还急需水分补给。但在返回村庄之前,卡莱尔想把阿芙拉的话弄清。自己也不理解这优先的顺位,只是凭直觉如此编排。
阿芙拉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在探索道德规范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标准是对人们有益。但是,总有些人将其与单纯的多数和少数混为一谈。”
少女没有半点说教的意味,反而流露出悲哀与迷茫的神情:“血统、性别、资产,别有用心的人以它们为屠刀把人们割裂。一些人攫取权力,却只为自己享乐。他们任人唯亲,贪得无厌,他们霸占了教育的资源和权威,只给其他人灌输服从的概念,声称这就是道德、这就是伦理。”
“道德处于良知和集体的利益。”卡莱尔觉得对方是在讲什么愚蠢的故事,“这对人们有什么好处?不会有人听从的。”
“不,正相反。”阿芙拉摇摇头,露出苦笑,“记得我在路上说你们什么吗?”
“呃……‘纯粹质朴’什么的?”卡莱尔觉得脑壳里充满了浆糊,但刚刚发生的事还是能回忆起的。
“对。”少女不带半点虚假的笑颜如清风拂面,吹散了少年心头的紧张与不安,“你们没有戴着‘面具’。”
“不是指真正的面具吧。”
“呵,那当然。”阿芙拉眨眨眼,那阵清风又凝滞了下来,“人们更多的时候并不去深思习惯和现象的背后,仅仅是人云亦云罢了。他们排斥异己,自己也害怕被孤立,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只得戴上微笑的面具假扮另一个人。这种风气像传染病一样肆意蔓延,让人们的关系越来越脆弱。”
“人类是懂得真正的团结,才能走到今日的!”
卡莱尔顿觉无名火起,却又马上感到后悔。自己并不清楚外面世界的相貌,仅凭一厢情愿就对阿芙拉动怒毫无道理。
一厢情愿?
不对,不是那样。世界应有的面目,自己应该知道。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有些事物会在恶意中变质。”阿芙拉的眼珠早已遗失了光泽,“即使知道笑脸只是表象、即使知道面具后藏着锋利的刀刃,以真面目示人的仍首当其冲,只因他们是异类。”
“啊……”见卡莱尔沉默不语,少女把头扭向一旁,“对不起,是我自说自话了。忘掉那些胡言乱语吧。”
“不,没关系。”少年恢复了些体力,重新站起身,“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模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犹豫片刻,继续说道:“所以你在外面的生活很痛苦吗?”
“相比于痛苦,说是怪异更合适吧。”少女闭目沉吟,“戴着令人作呕的面具,用花哨的名目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为了满足原始的物欲甚至可以舍弃人性——不说这些了。”
她转身望向洞外,目光远眺之处是名为努图村的世外桃源。“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些相似,才激不起回忆吧……这样也好。”阿芙拉小声地喃喃自语。
回忆。
自己所需要的就是这个。
奇异的梦境、停滞的焦躁、灰发的少女,以钟楼为中心,一团乱麻纠葛在心中。
“啊,对了。刚才你的话最好把‘人类’改成‘人’或者‘人们’哦。”少女又一次展露笑容,只是这次更像强颜欢笑,“毕竟广义的人还包含其他种族,单纯强调人类懂得团结,可是会被被当成「纯净派」的狂信徒呢。”
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梦里那个女孩?她显得和自己很是熟络,但也可能只是她和每个人都这样……
必须找到那座钟楼。
这名少女可能和钟楼有关。
钟声。
“阿芙拉。”卡莱尔直视少女的双眼,投下话语,“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即使可能让对方不悦,也只能说出口了。没有更好的方法,那就单刀直入。
洞外的枝叶沙沙作响,吹进来的风刮过岩石,发出尖锐的声音。
阿芙拉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眨了眨眼:“呵……相逢何必曾相识。”
说是搭讪也过于拙劣的话语,配上卡莱尔严肃的神情,显得很是滑稽。面对此情此景,少女没有调侃的兴致,反而平静以对。
“旧识如何,新友又如何?社会是由无数人的个体构成的,而其中绝大多数的关系,不过是彼此擦肩。”阿芙拉再次面向神话中的巨石,“人人敞开心扉,世间尽是亲友;彼此怀疑提防,手足亦同陌路。可惜,人们已习惯将他人看做炼狱。”
灰白的长发遮住脸庞,阴影盖住面容,卡莱尔看不见少女的神情。
没有肯定,更没有否定。虚无缥缈的回答,正如她本身带给人别的感觉。
“你到底是——”
阿芙拉发出了低沉无力的笑声:“我?不过是个会说两句漂亮话的小姑娘罢了。”
对话自此处戛然而止。
红色头发的少年,与灰白长发的少女,两人立在狭窄阴暗的洞窟中无言以对。仅有心跳、呼吸和风拂过灌木的窸窣声还在鼓动。
也许是几秒,也可能是数分钟,阿芙拉打破了沉寂。
“已经够了吧。”
少女仍面向白石,坚定的语句打在岩壁上,反射入耳。
“停驻在这里,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卡莱尔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足够,什么结果?
是说自己一直停留在努图村吗,是在指责我没有启程去寻找钟楼吗?
“别装作不知道了——”
少女猛地回身,发丝间透露的目光让少年心中一寒。
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但是我、我……
阿芙拉没有停在卡莱尔面前,而是继续转身面向来时的洞口。
“——你们两个。”
“呃?”
岩石背后的灌木晃了两下,似乎有扭打的声响,而后两个熟悉的身影劈开了树丛。棕色头发的少年仰面朝天被按在地上,银白色的小女孩跨坐在他的肚子上,两人的头发和粗布衣物上挂满了枝叶的碎屑。
“肯定是你静不下来才会被发现的,蠢货!”
伊洛特弹开指着鼻子的小手,回嘴道:“是你磨牙的声音太响了,白痴!”
阿芙拉带着柔和的笑容踱步靠近,弯腰看着两人。发丝一直垂到伊洛特的脸上,让他感到鼻头发痒。
“你们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伊洛特把脸上的头发拨开,回答道:“嗯,从那个什么‘以前见过吗’开始——我说你好沉啊能不能下来?”
艾琳一下扑到胸口上,双手捏住他的脸左右摇晃:“你把我扔出去的时候怎么没说我沉啊?!”
“真的吗?”阿芙拉把头埋得更低了。漆黑和天蓝的两双眼睛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伊洛特,让他感到心底发毛。
少女挺直腰身,抬头仰望深褐的岩壁,食指在下巴上敲了两下:“那么,一直跟在身后的两个家伙是谁呢?远远地躲在树丛后面,恐怕听不见我们谈话吧。”
“你、你脑袋后面长眼了吗!”
“多长一双眼睛很难。”阿芙拉用手背挡住嘴,露出狡黠的笑容,“但是套出自己想听的话很简单。”
很明显,乡下少年又被耍了。
艾琳用怜悯的眼神看向身下的义兄:“你笨得跟野猪差不多了。”
“闭嘴……还有,从我身上下来!”
艾琳气呼呼地站起来,又照着伊洛特的肚子踩了一脚。
“噗咳——”
白毛小动物的体温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了痕迹,胸前已经打湿了一大片。
卡莱尔凑上去,和阿芙拉一左一右把伊洛特拉起来。阿芙拉还顺手拍掉了少年背后的尘土。
“你没事吧?”
今天到底是第几次听到或说出这句话了?
“他肯定活蹦乱跳的,没准还在回味女孩子手掌的触感呢!”
面对艾琳的揶揄,伊洛特脸颊有点发红:“谁想那些了,我是觉得你下脚太狠了!”
“那,谈谈感想怎么样?”阿芙拉这次是用手掌捂住嘴。
“啊?什、什么感想?艾琳的体重?”
“比如……妹妹双腿的触感?或者,因为我穿着长裤所以觉得遗憾?”
棕发少年支支吾吾地做不出完整的回答,而卡莱尔确认了另一个事实——艾琳的磨牙声确实不小。
“啊……抱歉,我有点得意忘形了。回去吧,我还是很期待晚上的白吃白喝的。”
阿芙拉打了个圆场。
“至少也说是参加庆典吧……”伊洛特也从尴尬中回过神来,“你不问我们听见多少了吗?”
“呵,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听就听吧。”
少女态度相当坦荡,只是伊洛特的脸皮厚度也恢复了常态:“那能把你们的话给我们复述一遍吗?”
“别得寸进尺。你还是去回味妹妹大腿的触感吧~”阿芙拉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靥如花。
“好了,走啦!”艾琳冲上来,两手各抓住卡莱尔和伊洛特,把他们往洞外拖。经过阿芙拉旁边时,她冲着后者撅了撅嘴,模样让卡莱尔想起了划分地盘的恶犬。
“哎,别拉我我自己能走!”
“是吗?不会因为看着某人而走不动路吗?!”
某对冤家日常聒噪的同时,阿芙拉跟住了卡莱尔的步伐。她脸上的笑容已经融化了,失去表情的脸似曾相识,不,就是在探讨「道德」时的那张面孔。
“村里的门锁都很简陋呢。”
卡莱尔还是无法揣测少女的用意,只得顺着她的话一步步前进:“我觉得不。野兽打不开它们,除非门本身坏掉。”
“锁在更多时候,防备的对象是人们。”阿芙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并且锁也并非只有保护这一种作用。如果有扇门被数条锁链栓死,你有何感受?”
“没什么特别的吧,门还是门啊。”
“是吗……”阿芙拉似是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也好,你待在这里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待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庄。这里挺适合你。”
卡莱尔完全不理解这个结论的因果联系。
“锁不只是物理上的防护,更是种威慑,提醒人不要试图窥探门后的事物。”
“人心即是一道门。”少女看向远方,清晰的身影越发迷离虚幻,“门上,挂着沉重的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