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地狱的恐怖,随约翰所写的《启示录》进入基督教世界。《旧约》和《新约》其他诸篇并不是没提到过魔鬼和地狱,不过,那些篇章提及魔鬼,只会写出他们的行动与那些行动造成的影响(例如福音书描写魔鬼上身)。只有《创世纪》除外,,魔鬼在那里化身为蛇出现。
魔鬼从未以中世纪刻画的那种“躯体”特征出现。而对于罪人死后所受的苦难的形容,用词也很概括(哀嚎、切齿与永恒的火),完全没有栩栩如生或明白可指的具体形象。
《启示录》的呈现方式,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有如“灾难电影”那般,详尽无余。当然,我们不宜像许多注释家那样为这篇文字寻求充满语言意味的注释,我们最好把它当作“真人真事”、“新闻”那般的直接叙述来读,因为通俗文化就是这样解读这篇文字的。并且,许多世纪以来,艺术上的表现也是从这样的解读中得到灵感。
公元1世纪前后,使徒约翰在拔摩岛(Patmos)上目睹异象,然后依照希伯来文化里常见的“异象”(apokalypis,启示)这种文学类型写出此事。
约翰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命令他写下他将会看到的景象,捎给亚细亚的七个教会。他看到七个金灯台,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头发雪白,脚如正在镕锻的铜,声音如同众水的声音。他右手拿着七星,口中出来一把利剑。他看见天上一个宝座,有一位坐在宝座上,被好似绿宝石的虹围着。宝座的周围是二十四位长老和四个活物。第一个活物像狮子,第二个像牛犊,第三个脸面像人,第四个像飞鹰。那位坐在宝座上的,右手持一书卷,用七印封严了,无人可以展开。
接着出现一只羔羊,有七角七眼,长老和四个活物俯伏而拜。第一封印揭开,出现一匹白马,一个常胜骑士骑着。第二封印揭开,一匹红马,骑马者挥一把大刀。第三封印带来一匹黑马,骑者手拿天平。第四封印揭开,灰马出现,骑者名叫“死”。第五封印揭开,出现殉道者。揭开第六封印的时候,大地震动,太阳变黑,满月血红,星辰坠地,天挪移如同书卷被卷起来。第七封印揭开之前,出现大群身穿白衣的上帝选民。此印揭开,站在上帝面前的七位天使开始吹响各自手里的号角。每位天使吹号,都有冰雹和火降到大地,海的三分之一变血,生物尽灭,星辰坠地,日月星三分之一变暗。无底坑打开,烟和蝗虫冒出,好像由无底坑的天使率领的可怖战士。四个被捆绑在幼发拉底河的使者获释,带着无数大军出动。大军胸前有甲如火,马的头好像狮子的头,地上的人三分之一丧命,有的死于如蛇般的马尾,有的则死于马的利嘴。
第七把号吹起,约柜出现,一个妇人现身,身匹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的冠冕。然后是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各戴冠冕。一个孩子出生,升天坐在上帝身边。米迦勒、天使和龙发生可怕的战争。龙摔在地上,企图攻击那妇人。经由大自然力量的奇妙帮助,妇人躲过攻击。然后,龙停在海边,海里冒出一只十角七头的兽,形状如豹,爪如熊,口如狮,全世界跟从他,他开口向上帝说亵渎的话,并在地里冒出的另一只兽助拳之下,与圣徒交争,取得胜利。后面这只兽就是假先知(后来的传统称之为“敌基督”),它把地上的人都变成第一只兽的奴隶。
但是,反击的时候到了。羔羊带领十四万个保持童身的上帝选民重现,天使预言巴比伦覆亡。至高的审判者乘白云来到,他看起来像人子,和帮助他的天使们一样拿着锐利的镰刀,结果是一场惩罪罚恶的大屠杀。掌管七灾的天使完成这件工作,兽就此落败。天空中,那存法柜的殿开了。掌管七灾的天使拿着七个盛满上帝之怒的金碗,再一次遍洒死亡、恐怖和毒疮。海水、河水尽皆变血,太阳烤焦幸存者,黑暗和干旱折磨活着的人。龙、兽、假先知嘴里出来三个污秽的灵,望之如青蛙。他们纠集天下众王,善、恶势力在一个叫哈米吉多顿(Armageddon)的地方决战。那淫妇骑在朱红色的兽上出现。那兽有七头十角,手拿金杯,杯中盛满她淫乱的污秽。但曾受她诱惑的群众的造反,将把她推向毁灭。巴比伦倾覆,上帝之怒毁灭这个大城。天使、长老和四个活物歌颂上帝的胜利,一个战士骑白马现身天空。跟随他的是胜利的洁白大军,他们合力擒兽,将他连同假先知扔进燃烧着硫磺的火湖。
接下来是《启示录》第20章,一位天使拿链子绑龙,扔进无底坑,把它捆绑在里面一千年。等一千年完了,撒旦,也就是这条龙,将会被暂时释放来迷惑天下人。但他注定会失败,再一次和兽、假先知一起被扔进燃烧硫磺的火湖,基督和有福者则统治地上千年。最后是末日审判,天降圣城,就是耶路撒冷,满饰黄金和珠宝,光辉耀目。
这异象为基督徒的想象带来数不清的怪物和可怕事件。不过,第20章中大量含糊不清之处引发了很多世纪的争论。一种诠释认为,龙被链住的一千年尚未开始,因此我们还在等待一个黄金年代。或者,照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的说法,一千年代表道成肉身到历史结束的这段时间,因此我们此刻就活在那一千年里。这样的话,等待那一千年就变成了等待它的结束,随之而来的将是恐怖,魔鬼及其假先知、敌基督的重返,基督的再次降临和世界末日。
这样的诠释使公元第一个千年末的人极为苦恼。《启示录》的故事在两种可能的诠释之间展开,在欣然和绝望之间摇摆,带着期望和紧张,我们等待着那必将发生的、可能奇妙也可能可怕的结局。
但《启示录》及其注释者只是在字面上谈论,要让不识字的人也能了解,就必须转换成图像。约翰这篇文字的所有诠释中最成功的一部规模硕大正文不过数十页,注解却多达数百页。这就是黎巴纳的比特斯(Beatus of Liebana,730-785年)写的《启示录注释》(Apocalipsin,Libri Duodecim)。那是东哥特人占领西班牙的时代,这位修道院院长住在奥维多王(Oviedo)宫廷里。指出这部大杂烩般的注解多么胡编乱造又何其天真没什么意思。此作所以轰动,也许因为其中带着色情和淫靡的气息。此书出现许多手抄本,都配上金碧辉煌的装饰,是穆斯阿拉伯(Mozarabic)艺术的杰作。还有一系列泥金抄本,制作极美,全部产生与10-12世纪之间。这些根据比特斯注释产生的泥金手抄本启发了中世纪许多表象(具象)艺术,最重要的是四条甘伯斯提拉圣第牙哥(Santiago di Compostela)朝圣路线上那些罗马式修道院的雕刻。哥特式教堂也有。
这些教堂正门和角楼上使用的启示录主题,通常是基督坐在宝座上,四个天使围拥,以及末日审判和地狱。魔鬼形象,诸如无底洞的龙、七头十角的兽、骑朱红兽的巴比伦淫妇,则经由其他途径传播,例如泥金抄本和各种连环图画。
一篇异象文字就这样通过视觉转换,将末日的恐惧(超过末日胜利的应许)带进中世纪人的想象。
《启示录》最明显的历史影响在社会和政治方面,重点则是所谓的“千年忧惧”和各种千年运动的诞生。
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说法,在第一个千年的最后,决定性的12月31日之夜,人类在教堂里竟夜不眠,等待世界末日,直到翌晨爆发遍地欢唱。浪漫主义时代的历史学家不厌其烦地述说这个传奇。其实,当时的文献没有留下丝毫这些恐怖的痕迹。相信并提及此事的只是16世纪的作家。第一个千年将尽之时,匹夫匹妇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第一个千年里,因为从基督出生起(而非从推断中的世界之始起)计算的纪年制在当时尚未通用。最近有人主张,在教士宣传之下,民间是有恐惧的,普遍存在但没有公开。那些教士被怀疑是异端,因此官方文献也不提他们。
虽然许多中世纪作家没有提到那个千年之末引起的恐慌,但也有许多作家写到了千年之忧,例如格拉贝(Rodulfus Glaber)。因此中世纪文化还是不时浮现出世界末日的苦恼。这是可以理解的。想想看,当时的人在罗马帝国崩溃之后被外患和屠杀折磨了好几百年,约翰所写的异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神秘的幻想,而是对他们亲身遭遇之事的忠实刻画和可能在未来继续发生的一种威胁。
但是,农民被动忍受千年将尽的焦虑,想不出其他出路。第二个千年开始后,大量新的社会族群和新的群众(这些群众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流氓无产者”)出现。在他们眼中,《启示录》承诺给他们一个比较好的未来,一个可以经由造反来达成的未来。
千年主义导致一些神秘主义运动。达菲欧尔(Joachim da Fiore)倡言一个将会在未来的黄金时代建立的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另外还有方济小兄弟修会(Friars Minor)。但是,达菲欧尔的思维也有很多其他变种,它们描绘的这个第三时代往往和固有的权力体制及财富世界对立。于是,神秘主义运动每每导致无政府主义。至于禁欲苦行、对正义的渴望及聚众打劫,则成为魅力领袖纠集的各种反抗团体的特色。在这些团体里,唯一由《启示录》激发的方面是那种号称净化天下的暴力。这暴力又每每发泄在犹太人身上(说犹太人是敌基督的代表)。
千年运动在各世纪都曾出现,到今天还有,大多见于边缘社会,有时演变成集体自杀。至于近代的例子,可以看看宗教改革时代的门彻(Thomas Muntzer)。他以上帝磨利来除掉敌人的镰刀自居,将路德看成那只兽与巴比伦淫妇,而将农民起事变成平等社会的乌托邦。另外可以看看门斯特的再洗礼派信徒(Anabaptists of Munter),他们将他们的城市取名“新耶路撒冷”,在复活节前宣告世界末日,认为雷登的约翰(John of Leyden)是末日的弥赛亚。他们全体死于一场可怕的屠杀,好似直接将《启示录》搬到人间演出。这些,以及其他运动,是拔摩岛所见异象引起的反应。其用意则是要战胜异象里描述的怪物,带来一个幸福的时代。在这个幸福的时代,撒旦及其作为,连同他炫耀的阵仗,都被彻底打败。有时候,追随启示录的人却屈服于那只兽及其暴力的诱惑,造成更多的血流成河,这只是那篇可怕文字的吸引力的进一步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