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天在大礼堂有个非正式会议，帮我记上备忘录，还有本月的工作报告，记得拟份草稿给我。”

　　周竹亭挂断电话，倚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江景。

　　这里是市里有名的江景别墅区，也是周竹亭的私人宅邸所在地，尽管这里的业主主要以商人为主，但像周竹亭这样的官员或者别的学术界人士也不是没有。和官邸区一样，这里也是高档区，只是这里主要以体制外的成功人士居多，周竹亭这样业主的属于少数。

　　江景大别墅，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从别墅的阳台向外看去，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以及修建在平原之上的钢铁森林。五光十色的璀璨灯火代替烈日把刚刚入夜的都市重新点燃，来自大自然的呼啸与都市中特有的沉重空气混为一体，冲击着城市中每个人的鼻腔，和胸膛。

　　“嘶——”

　　一条竹叶青，缓缓出现在他的背后，它在黑暗的大厅中爬行，如同蠕动的爬虫来到他的脚边，再沿着栏杆攀上了护栏的顶部。

　　“你也没想到你的二儿子给你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吧？”

　　青蛇发出了一如既往的沙哑声音。

　　“如果可以，我巴不得那个逆子没出生。”

　　“别这么说，”青蛇平静地说，“那个女孩刚好被丢到了坟场，而黑猫刚好就在那里，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周竹亭恨恨地长出了一口气，双眼平视前方，没有回应。

　　“你的两个儿子都不知道恶魔的存在，坟场是个合适的抛尸地点，只是很不凑巧，那只迂腐的猫刚好在那里，他的存在是最大的错。”

　　周竹亭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不，错的是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吧。”

　　“你还在相信报应的年纪么？”青蛇冷眼看着他说道。

　　“唉，越老越难不信啊，”周竹亭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栏杆，“我见过很多人倒霉了，他们大都是寻常人就觉得该倒霉的人。也许哪天就会轮到我。”

　　“呵，就算轮到了你，你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也是，我不会坐以待毙，”周竹亭说，“遭报应是一回事，能不能熬过去是另一回事。”

　　“熬不过去，就是世人眼中罪有应得的罪人。”

　　“熬过去了，就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青蛇吐了吐信子：“你的价值观还真扭曲呢。”

　　“恶魔也谈价值观？”

　　“其实，恶魔的灵魂和人类是一样的，”青蛇缓缓说道，“如果把人类放到我们恶魔的位子上来，那么人类就是和我们一样的……恶魔。”

　　“你好像和那只猫有故事。”

　　“算是吧，但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我没必要和你讲这个。”

　　周竹亭点点头：“随便向别人吐露自己心声的人，都是不成熟的。像你这样的存在，应该比谁都懂。”

　　“那只猫，还有和他缔约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那个女孩只有23岁，和你女儿差不多年纪呢，弱冠之年的孩子，真是可怜。”

　　“难得你还会同情。”周竹亭略讽刺地说道。

　　“年轻人更容易受伤害，我曾不止一次看过这样的青年内心被创伤，然后消沉，变成所谓的‘中年人’。对于他们，谈不上同情，只是稍微感觉有些可惜罢了。”

　　青蛇道：“本来他们可以活得更精彩。”

　　“哼，活得更精彩，”周竹亭冷哼一声，“你还是没有搞清楚我们人类社会的本质，蛇。”

　　“愿闻其详。”

　　“没人可以活得精彩，这是几千年来上百代的人类制定下的规矩。想活得精彩的人，一千个里会有九百九十九个倒下，剩下一个也许能活得精彩，但他往往会在自己精彩过后，定下更难让别人精彩的新规则。”

　　“谁能够成功，谁能够失败，这是生来就决定了的。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事业，你接受的教育决定了你的思维方式和行动能力，你接触的人决定了你的社交圈，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影响着你，它让不想当英雄的人成为英雄，又让想当英雄的人沦为草民。”

　　“阶级固化不可避免，但阶级流动不可能消失，总会有人抓住机遇。”青蛇如此道。

　　“我说的不是阶级固化，虽然听起来可能很像，”周竹亭点了支烟，说道，“我所说的，更像是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今任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他们的祖上每一代都是男性，这才是我正在说的事。你未来能做到哪一步，不仅仅是在你诞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更是在你的父辈、你的祖辈还存在的时候就决定了，因为你的祖辈决定了你的父辈，你的父辈又决定了你。”

　　“而且还有这个社会加给你的限制，很多时候，社会不是你的助力，而是你的枷锁。人无往不在枷锁中。人类几千年来通过不断试错发展到今天的政治经济制度制约着你每一时刻的行动，人的桎梏太多了，你会无时无刻感到压力，哪怕理智上你知道这份压力纯粹只是多余的，但每个人都在承受压力，你不受，你就有错。”

　　“人的命运，是早就决定了的事。作恶之人之所以多报应，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出身、经济状况等决定了他们必然作恶，而这些决定他们必然作恶的要素往往也决定了他们必然被抓。”

　　“有时候我也在怀疑，或许我身上……也有决定我必然陨落的因素在，只是我自己没有发觉。”

　　青蛇沉默地看着他，良久，青蛇开口道：“你是决定论者。”

　　“决定论有什么错么？”周竹亭反问道，“概率性只涉及微观，宏观层面只有决定论在发挥作用。我并没有否定不确定性的存在，只是那对于我们而言没有意义，这和相对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没有意义是一个道理。”

　　“了解了。”青蛇再次吐了吐信子，“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

　　周竹亭吸了口烟，灰色的烟圈从他的口中缓缓吐出，散布在大气中。

　　“你说，我以后会怎么样？”周竹亭怅然若失地问道。

　　“也许只有拉普拉斯之魔能够回答你的提问。”青蛇回答道。

　　窗外依旧冷风轻拂，草丛中隐约传来几声蝉鸣，预示着夏天的到来。

　　“过几天若冰就会放暑假回来，但她不喜欢你。”周竹亭仿佛自言自语般的看着前方，道。

　　“你可以多安排几个保镖，反正你从不缺人。”青蛇道。

　　“问题是一般的保镖可挡不住一个恶魔和契约者，我不想发生在若全身上的事又发生在她身上。”

　　“比起儿子，果然你更在乎你的女儿，”青蛇道，“似乎父亲都更爱护女儿胜过儿子。”

　　“而母亲往往相反。”周竹亭道，“喜欢女儿的多是父亲，而重男轻女的往往是母亲。”

　　“所以说，人类真是矛盾又扭曲，”青蛇说，“因此和你们相处充满乐趣。”

　　“总之，保护她的任务，麻烦你了。”周竹亭说。

　　“我不是你的士兵，我也轮不到任何人命令，”青蛇说道，“这段时间，我准备和万宗法师一起在警局待几天，恕我难从命了。”

　　“那若冰怎么办？”

　　“万宗法师会派人保护她的，重案组的人，你应该信得过。”

　　“呵，恶魔和驱魔人结成同盟，真少见。”

　　“关键在于有共同的敌人，重案组并非铁板一块，何况有你这座大山在，他们不会不通融。”

　　“那赵斌呢？他是公安局局长。”周竹亭说道，“他会坐视你出入他的办公室吗？”

　　“一只和重案组、和你都有关系的恶魔，赵局长不会连这都懂不起。”

　　“明白了……保护好自己，中国目前没有针对恶魔的法律，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相关法律的出台是迟早的事，”青蛇说，“美国包括华盛顿特区的44个州都公布了针对恶魔的法律，国会山也迟早会表态。如果连我们都要被法律限制，很多事情就会难办许多。”

　　“无妨，任何事只要愿意想就总能找到办法。”周竹亭吸了口烟，“那个叫云落的女孩，还有那只猫，有线索了吗？”

　　“警察和重案组已经很努力了，”青蛇回答，“但城市里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我怀疑他们已经逃出城了。他们有这个能力。”

　　“他们能怎么出去？徒步么？”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采取劫掠私人飞机的形式。虽然中国的飞行管控很严，但运气好也有可能离开。”

　　“放心吧，现在警察高度戒备，没有提前向警察报备的飞行都会引起怀疑。”

　　“……万一她连带控制了警察呢？”

　　“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这暗示了两点，一是他们可能没想到，二是那个女生的操控次数有限。只能这么理解了。”

　　“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也不做，”周竹亭说道，“对方只有两个人……姑且把那只怪猫算作一人吧。理论上讲，只要警察一直搜索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抓到他们。他们不可能躲一辈子。因此，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其实是可以预测的。”

　　“了解了，”青蛇眨了眨眼，“但是，单纯的等待，未免太被动了。”

　　“没错，我不喜欢被动，”周竹亭说，“嗯……想象一下，蛇，如果你是他们两个，你会怎么做？”

　　“那只猫有很大可能袭击警局，因为明确表明要追杀他的是重案组，而重案组的总部是市公安局……我想这也是万宗要我过去的原因吧，他肯定一直防着那只猫。”

　　“还有呢？”

　　“还有那个姑娘，我觉得她来袭击你家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你家有重案组的人保卫，应该没问题。”

　　“嗯。”

　　“还有就是长江集团大楼和几个地下聚点，你最好也多提防着点。”

　　“不至于让一个小姑娘找到了我进货的地方，倒是集团大楼确实需要防一下……万一她跑去绑架若雷……这样，我给若雷打个电话，集团大楼和几个分部……还有进货口，都安排一下。我会再叫一个契约者过去。是时候让若雷和契约者打打交道了。”

　　“另外还有市政府，如果那个小姑娘可以控制的人数很多，要是让她混进了市政府……后果不堪设想。”

　　“也是，那里我也会派一个契约者过去的，我会联系赵斌帮我安排。”

　　“嘴上说着什么也不做，其实你已经下了血本了，”青蛇冷淡地说道，“你目前指挥得动的契约者就那么几个，廉不器已经死了，可别又死了一个。”

　　“……”

　　“怎么？”

　　“反正就算全死光了，”周竹亭缓慢地说道，“你也可以再骗人和你缔约吧？”

　　“……是。我会在暗中施以诅咒，让我选中的人横遭厄运，然后和他缔约。这样批量生产契约者，可比那只柴郡猫整天像碰死耗子那样瞎找效率高多了。”

　　“你叫它柴郡猫么？呵，它的确长得挺像的。”

　　“柴郡猫是我给他起的绰号，反正他也不讨厌，”青蛇说道，“我们恶魔之间一般不会轻易称呼各自的恶魔名字，也不会随便把名字泄漏出去，因为那样可能让驱魔人抓住把柄。”

　　“泄漏名字很严重么？”周竹亭一边不停吸着烟，一边问道。

　　“对于普通人没什么，但专业的驱魔人可以通过你的名字顺藤摸瓜找出你的弱点。虽然目前人类在神话中关于我们的记载大都错误连篇，但不排除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你和那只猫还读过《爱丽丝漫游仙境》么？你们哪来的渠道接触这些书籍？”

　　“……你在套话。”

　　“不说说么？”

　　“关于我的过去，我一个字也不会泄露，经验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

　　“……能说说创造了你们的那个存在吗？”

　　“那于你毫无意义。”

　　“明白了，”周竹亭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回到客厅，把烟头摁进了烟灰缸里，然后脱下外衣，打开了电视，“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公安局、市政府、长江集团，还有这座别墅，我都会加大防御力度。相信警察那边也能很快给我一个结果。”

　　“嗯，毕竟对方只有两个人，我想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嘶——在你扫清了最后一批政敌后，就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了吧？”

　　“如果可以，我也想每天看看电视、下下棋过清闲日子，偶尔玩玩女人，我的下半生就圆满了。”

　　“为了你圆满的下半生，有很多人家破人亡。”

　　“谁在乎呢？”

　　“说的也是，谁在乎呢？”

　　青蛇默默回到了属于他的阴暗角落，蜷缩着，像一般的蛇那样把头埋在卷曲起来的身体里。周竹亭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电视剧。

　　夜，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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