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文森特与未娅,水政一行继续在群山间穿行,依照文森特的手绘地图,众人翻山涉水,朝着更靠近中央城邦的地区前进。
当红色尖塔式的屋顶在郁郁葱葱的地平线处连篇累牍地出现时,时间已是大半个月后。
对于旅行者们来说,乏味的露营生活行将结束——走出荒无人烟的山野林区,再次踏入人声鼎沸的市镇,终究是有所期待的好事。
不必轮流守夜,也不必睡在又脏又潮的腐殖层上。
尽管走在前列的黑发少女表情始终如一,但变轻快的步伐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欢愉。
——毕竟对蒂莎来说,南边的潮湿气候实在恼人,尽早摆脱折磨人的露营旅程,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
确认着美好的想法,蒂莎微微挑起了细长的柳叶眉,仿佛为了取得某种认同感,扭头过去,回望了一眼俨然队伍核心人物的流浪汉装束的蓝发男子。
未曾觉察的温暖表情像山花般泛滥在精致的脸庞上,有着侠义之心的尤因族少女略显冷冰冰的表情近来已越来越少了。
悄然发生的改变,完全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表情也好,心意也罢,尽管连本人都没有自知,但却实实在在的在改变着。
四目相接的瞬间,水政并未如蒂莎所愿,而是故意地、坏心眼地用呆滞的眼神作出回应。
也许流浪汉本性使然,也许早有察觉。
深知自己背负沉重的灵魂并不敢再接纳任何人进入自己的世界——哪怕只是名为朋友的同行者。
痛彻地理解着生离死别的无奈与悲哀,保持距离,那么也许被绝望笼罩时,才能够做出理智的判断与选择。
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旁若无人地左右各歪了下头,仿佛早已料到会有同伴征求意见,一脸倦怠的水政摇着凌乱的苍蓝色脑袋。
“喂!事先说好!我们可没什么钱!不要指望可以住旅馆什么的——”
那几乎覆盖了整个下巴的浓密胡渣像海浪般波动起来,紧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缓缓贴了上去,一阵肆无忌惮地摩挲。
看了一眼走在中间那名正东张西望的紫银头发的少年,蓝发男子继续着懒洋洋地腔调。
“喂!少年!你到时候可得和我睡一个房间……听明白了吗?我——可不想为你而多付上一间房费啦!听到没有?”
毫无同情心的自说自话,吝啬而小气的流浪汉无疑!
并未听全水政言语的蒂莎瞬间扭回头去,旋即加快脚步,在满是碎石子的下坡路上飞奔起来。
为水政的态度而生气?
抑或是对自己感到生气?
或者二者兼有之。
质问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的少女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述此刻胸中积郁的烦闷。
无视着恶劣的态度和刻薄的要求,被蓝发男子点名的少年似乎并未显出多少愤懑之色,相反,倒是很听话,顺从地点了点紫银色的小脑袋。
知足常乐,恐怕用来形容如今的塞依毫不为过。
纯粹的享受着生活,而不再如过去那般只为生存。充斥着简单想法的少年甚至完全无法在脑中模拟出旅馆该是怎样的地方,又怎会去在乎住在哪儿,跟谁住这样的问题呢?
也许这样说不并完全正确,但如字面意思一样清楚地理解着——像现在这样被保护着、被爱着、被需要着,跟着一群有趣且友善的人们,经历之前连梦都不敢做的冒险之旅,不啻于天赐之礼,塞依没有理由也不会去挑三拣四。
更何况,眼下正不断变换的景致使少年心无旁骛,如果现在是梦境,那么他也要乘着这场梦还未破灭之前,尽可能地去珍惜所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
毫无紧张感的旅人们走在沃德特山脉的西南部山麓,晌午的日光悄无声息,倾泻在开始泛黄的落叶乔木上,油脂般的叶面反射出龙鳞似的碎光,潺潺的溪流正从众人行进的蜿蜒小路边安静地流过,不慌不忙地奔往前方已渐渐显出市镇轮廓的平原地带。
略显萧瑟的秋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带着些许谷物的芬芳,周围的一切无不透着祥和与安宁,将不久前那些过于沉痛的战斗远远地抛到了脑后——这里已经是西部城邦的边界,绕过了交战区,只要贴着沃德特山脊继续行进,往后的小型市镇大部分处在尤因族的实际控制下。
不必担心教团军的盘查,更不需烦恼被当做野蛮的异族——只要继续向东南方前行,与伯拉格自由邦联接壤的地区,自古以来就是这块大陆中为数不多的,图门族与尤因族共同的聚居地。
当然,尽管两族人在那里已经习惯了与异族人相处,但通婚仍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地区的人们是整个贝多姆大陆上包容性最强的。
在行过一段相当长的背阳坡茂密林地后,高大的落叶乔木已在不经意间被甩到了身后,低矮的灌木渐渐成为主要植被。
然而,清幽的旅程并没能持续很久。
口哨般清脆的呼啸从空中传来,众人抬眼望时,只见那只茶褐色的贝多姆游隼乘着风,在人们头顶上方十来米的地方盘旋着,机敏转动的浅黄色眼睛,俯视着下方的三位旅行者,连连发出低吟。
“噜噜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就在不远处……我们去看看!”
因为能够听懂魔物的语言,说话的少女显然比在场的其他几位同伴更早地做出了反应,脚一蹬地,轻盈的身影立刻加快了速度。
夏末初秋的草甸让行进充满困难,特别是进入到雨水丰茂的平原地带后,如同手腕般缠人的草叶不时裹绊着旅行者们的脚尖,附带了沉重的粘稠感。
每一次抬脚都略显沉重,而这,也不由地使人感到心烦意乱。
随着难缠的蒿草渐渐稀疏,被魔物小伙伴所提及的异常之物便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节浮在渐趋平缓的水流中的“漂流木”。
不过令人意外——那节“枯木”竟反射出引人注目的橘红色光泽。
被炫目光彩吸引的人们突然做出古怪的表情。
既不是“枯木”,也不是“漂流木”,毫无疑问映射在众人的眼瞳中的,是飘浮在水面上的娇小身躯——那是一个女孩子!随波逐流的橘红色光彩则是她飘散在清澈河水中的长发,在渐渐西斜的金色余晖中,这样的发色实在有些闪闪耀眼。
“喂!我说……蒂莎?该不会——”
词句飘出口的一瞬间已感到为时已晚,水政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后脑勺上的头发——仿佛就是那堆杂乱无章的苍蓝色长发惹得他头痛一般。
不!其实他本该知道的——那名爱管闲事的少女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考虑后果之类的词句和想法。
救人乃是天经地义,这就是蒂莎的正义。
毫无顾忌地挺身而出,果然少女已扔下了武器,扑进充满寒意的冰凉河水中。
费力地踩着铺满鹅卵石的河床,凹凸不平的质地让蒂莎不禁蹙起眉毛。
尽管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难以保持平衡,但她仍奋力奔向那名仿佛漂流木般的遇难者,漫过大腿的河水溅起阵阵水花,将她那还未过腰的土黄色紧身衣打湿了一大片。
“还活着!太好了!水政……好像还有救!”
趟着哗哗而过的水流回到岸边,气喘吁吁地少女抱着浑身湿透的小女孩向同伴报告情况。
将眉毛拧成一双难看的对勾予以回应,蓝发男子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
又碰到这样的麻烦事,若可以假装视而不见的话,水政一定会远远躲开。
但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就算是石头心肠也会动恻隐之心。
确实做好了救人的准备——在风中乱舞的头发也因为塞依的能量灌注而眨眼间覆上鲜艳的红色。
“叮——”
绿色的符咒刻印从女孩的胸口旋转着升腾到半空中,闪烁着浅绿色光膜的术式只片刻便将橘红发色的女孩整个包裹在其中。
然而,蹙起的双眉始终未能舒展。
真是太奇怪了……
这孩子……是在抗拒着魔法的力量吗?
难道也和我一样被诅咒了吗……
不……又不是那样的感觉……
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施法中的水政有些困惑,但还没来得及深究,短路的思绪就被强行拉回现实——写满“到底如何”字样的表情,蒂莎贴近那张让人没有抵抗力的漂亮脸蛋。
喂喂!别这样看着我啊!
我当然也是在想办法的嘛!
可是……
实在有些令人琢磨不透。
望着面色惨白的女孩,感觉到异样的红发男子面露难色。
蕴藏在这小小身体里的魔力正源源不断地从手臂处逆流而上,仿佛相同的磁极对上后在相互排斥一般,所有试探性的魔法术式都被小女孩的身体硬生生地拒之门外。
不可思议的小家伙——为什么可以拥有如此平静的表情呢?
究竟在冷水里浸泡了多久?
如此幼小脆弱的生命却表现出生生不息的顽强,看上去没有丝毫向死神屈服的意愿。
透过手臂,水政能清晰感受到从这副娇小身躯的深处所传来的强劲脉搏。
“啧!啊啊啊……不行!完全不行!我施展的治愈魔法对她不起作用!”
试了几次后,水政决定放弃,表情淡定地看向那名忧心忡忡的黑发少女。
“那怎么办?”
“喂!塞伊!还记得我之前教你的吗?”
逆风飘舞的长发正渐渐褪回原本的苍蓝色,水政习惯性地挠了挠后脑勺,“总之……你来试试看吧!或许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
大概根本没料到会和自己扯上关系,被指名的少年一脸惊愕。
“我……我?哎?不、不不……”
慌乱地连连摆手,红着脸往后退去的塞依,竟被一团茂密的蒿草绊了一下,踉跄间他仓促站定,腼腆地看了一眼被水政和蒂莎托在怀中的陌生女孩,结巴得更加厉害了。
“我、我、我怕我不行的……真、真的不行……”
这样的不自信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毕竟从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为何物,直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之前明明还在厌恶着自己的那股力量,害怕着已经误伤众多性命的未知力量再次暴走,尽管表面已经接受,但内心深处还在纠结痛苦着的少年,依然对这样的自己有着某种抗拒。
若不是因为水政每日强逼着自己不断练习,塞依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次启动那“可怕”的力量。
但是,眼前的状况似乎由不得他选择——人们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守节者的命运吗?
又或者是对过去所做一切的赎罪?
无法化为确切字眼的感想只是少年胸中的一团炽热之物。
但是他必须对现在保护着他的、爱着他的人们做出回应。
“塞依……如果水政说你可以的话!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蒂莎饱含恳求之意的眼神如此耀眼,明确的再一次地感受到自己被需要着的少年,胸中的炽热化为无言的幸福满足感。
看着平躺在草坪上的恬静睡脸,却又感到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但是塞依已顾不得许多,只得张口吟唱咒语。
于是,蓝色的咒符刻印瞬间从他的脚下升起……
无论过程怎样糟糕,但从结果来说,塞依果然还是做到了!
当众人终于赶在夜幕降临前到达位于沃德特山脉东南平原的市镇时,紫银头发的少年借着屋内昏黄的烛光,默默地注视着那名伏在前方蓝发男子肩头的小女孩,此刻她的睡脸无比安详。
迟来的庆幸涌上心头,为自己所使用的恰到好处的魔力感到庆幸。
能够将眼前这个陌生的遇难者拉回到生死线的这一边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
然而……还是有什么地方会让人感到别扭,令人无法接受……
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一时还想不明白。
“喂!我说……塞伊!还楞着干什么?快跟我走啊!”
粗暴地打断了紫银头发少年的思绪,水政一面将背上的小女孩抱到那名黑发的尤因族少女的怀中,一面用张开了五指的右手在塞伊的面前晃了晃。
“去、去哪儿?”
“还用问吗?今晚你跟我睡!之前不是说好的吗?”
哦!对了!原来是这事!
恍然醒悟过来,想起自己现在是在一间名为“维斯的酒杯”的小旅馆中,于是脱节的思维迅速转动起来。
在湖边的时候塞依已经用治愈魔法暂时保住了女孩的小命,由于临近黄昏,且女孩还在持续的昏睡中,众人不得不放弃寻找女孩置身荒郊野岭的线索,只能匆匆带上尚未苏醒的遇难者赶往前方的什纳利尔镇。
现在,如果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唯有等待女孩自己醒来,一问便知。
在将那用厚衣服包裹严实的幼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放平到床上后,蒂莎示意水政和塞伊先行休息。
女孩与她同睡一屋,如果有什么意外,蒂莎可以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不过,当看到小女孩还在均匀鼓胀的鼻翼时,少女微微抿了抿嘴。
总算暂时可以放宽心了。
也许一觉醒来,便会有一个活蹦乱跳的橘发小姑娘站在她面前,也许到那时候,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喂!塞伊!快走吧!你难道要蒂莎陪你睡吗?”
“不不不!水政哥……你怎么说出这么羞人的话啊!我只是……”
“什么?”
“没、没什么了……”
尽管现在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但紫银头发的少年还是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他不由自主地再次看了看脸色渐渐红润的小女孩的安静睡脸。
幸福的家伙……但愿别再出事了……
默默吐出意义不明的想法,塞依踩着蓝发男子的脚步缓缓退出蒂莎的房间。
道声晚安后,他轻轻地将房门带上,随即穿过铺着木质地板的过道,找到自己的房间门牌,进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