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不要总是板着脸啦!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吗?不是一直说血统只是没骨气的小孩子才信奉的骗人玩意嘛!”
昏黄色的天幕下,深秋的田埂一片璀璨的金黄,苍蓝色的齐肩短发下,一张稚嫩秀气的小脸在劝慰。
然而奇怪的是,怎么也看不清她那本应惹人怜爱的漂亮五官,唯一能看清只有那张在翕动的晶莹双唇。
“释!别哭啦!他们只是在嫉妒你!你瞧!这是多么美妙的颜色啊!我可是最最最最喜欢你这头发的颜色了,要是我生来也能有如此漂亮的头发该多好!”
短发的小女孩不无羡慕地感叹着,稚嫩的手掌不停摩挲着男孩火红色的冲天发。
“好啦好啦!释不是还有我和……嘛!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啦!即使天底下所有人都不理会释,我们也还是会站在释的这一边啦!相信我!”女孩信誓旦旦地向男孩保证。
奇怪!她刚刚那句话中的另一个人是谁来着?为什么听不见声音?那是谁的名字?
不知道!不明白!
再看那个刚刚被众人欺负过的男孩子,只见他灰头土脸,满身污泥,一头犹如火焰般的红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耀眼,但是黑色的眸子里却噙满打转的泪花。
男孩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可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我要让所有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哗——
场景突然融为黑色的碎片,转瞬就支离破碎了。
紧接着,来到一片凄凉的山岗,忧郁的夕阳挂在光秃秃的栎木枝头,俯视着那些仿佛被遗弃了的兵士们的尸体,焦黑的地面不时腾起白烟,将几只正悠闲觅食的乌鸦惊得小跳到高处。
举目望去,四周无不是大战过后的破败之景。
倒地的红发男子勉强睁开双眼,恍惚间看到一个倏然贴近的精致面孔,那是有着一头亮蓝色长发的少女,她正泪流满面地说着什么,那诱人的樱唇明明张合得真真切切,可就是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
“释——”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听清的字……
“释……释……释……”
那晶莹小巧的双唇如此急切地呼唤着,然而声音却越来越小,不争气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嗡——
脑中巨大的鸣响将水政惊醒,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只感觉耳边凉飕飕的,伸手过去,只有湿漉漉的冰凉触感——泪水正顺着他那略显乱蓬蓬的鬓角缓缓流淌下来,在木枕上留下两个微型水洼。
该死!这被诅咒的身体!又在回忆那些久远的记忆残片么?
水政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平复了心情后,他抬眼看向头顶,透过毛毡房开口的皮窗,可以望见幽深夜空繁星点点,四下寂静无声,给人一种仿佛置身异世界般的错觉。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手臂拭去面部的泪痕,转过身,却惊讶地发觉蒂莎竟毫无防备地睡在距离他只一码距离的兽皮吊床上。
那是一幅极不讲究的睡姿,四仰八叉好似一只得了佝偻病的虾子。
真是个幸福的家伙!
不过,水政这念头还未付诸于感慨,却又立马后悔起来——要不是蒂莎此刻失去了所有关于路威的记忆,也许并不比自己幸福多少。
这样想时,他不禁带有某种同情般地默默注视着蒂莎那熟睡的面庞,几缕青丝刚好滑落,遮住少女半面姣好的五官,她那稍稍卷翘的睫毛在星光下微微抖动,鼻翼均匀地鼓胀着,湿漉漉的嘴角不时上扬,仿佛做着什么甜美的梦。
这是一张无比满足的睡脸,如此恬静安详,阴影下竟引人无限遐想。
可是,谁也不曾想过,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名看似柔弱的少女还在经历一场命悬一线的殊死搏斗,如果不是因为她背上那浸有微红色血迹的绷带和右脚上已结痂的伤口泄露了秘密,大概没有人会相信那一切曾的的确确真实存在过吧!
水政喟然而叹,竟看得有些出神。
眼前这个熟睡的尤因族少女是如此的娇小妩媚,惹人怜爱,以至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水政怎么都无法联想到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天真少女,会与不久前刚发生过的那场与戈蓝·泰勒的战斗,以及毫无预兆出现的传说中的巨大魔物——皇鳯,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水政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蒂莎的睡脸,陷入无边思虑中,却忽然看见少女睫毛猛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受惊吓般竟毫无预兆地突然圆睁开杏眼。
“啊——”
与蒂莎四目相接让蓝发男子感到稍许心慌,他刚想做解释,却被飞身扑来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娇躯压倒在地,少女那柔软的手掌倏然盖在水政长满参差不齐胡子的双唇上。
“嘘——别出声!好像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过来了!”
蒂莎警觉地小声告诫。
侧耳倾听,果然毛毡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杂乱的木棍跺地声也随之传来。
水政刚想问点什么,密不透风的门帐就在转瞬间透进光亮,接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尤因族猎人突然闯了进来。
“你们两个!快起来!跟我们走!”
一个拿火把的头头模样的人大声命令躺在地上,姿势略显尴尬的这对男女。
水政打量了他一眼,发现来人长得很魁梧,但脸蛋倒出奇的白净,披了一件狼皮背心,一顶大概是穿山甲皮制成的单边帽扣在宽宽的脑门上。
“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们去哪儿?”蒂莎并没有理会火把男的要求,只是不卑不亢地大声质问。
“卡鲁达大人有令!要把你们这群不明身份的危险分子带离内帐区!快跟我们走!否则等待你们的只有先祖的惩罚!”领头的火把男子说完,那一同闯进来的那七八个大汉已将浸有绿色液体的长矛齐刷刷地指向地上的一男一女。
“快点起来!”那人又恶狠狠地催促。
怎么回事?这些不知所谓的家伙们到底是怎么了?我们不是卡拉尔长老的座上客吗?为什么会受到这般对待?
细密的汗珠从蒂莎光洁的前额上渗出来,她现在的确有点懵,由于察觉到危险气息而强制苏醒后,她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根本无法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与水政还作为救出卡拉尔汗的英雄被奉为贵客,被允许进入哈萨部的内帐区休息,而此刻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的族人们当做了不明身份的危险分子受到了性命的威胁。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喂!你们在做什么?谁允许你们进到内帐区来的?咦?蒂莎姐!大叔!你们没事吧?”
这是一个熟悉声音,原来是卡缪,只见那个怒气冲冲身影,一下子就从半掩的门帐外冲进毛毡房,奋力地推开围成半圈的人墙,站在蒂莎和水政身前。
显然卡缪的突然出现将这些尤因族猎人的阵脚打乱了,举着长矛的人们不知所措地看向这名有可能是未来首领的少年。
“他们是营救父汗的贵客,你们怎敢拿武器对着他们?”
卡缪没好气地质问其中一位正拿矛指向蒂莎的男子。
“卡缪大人……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什么?奉命行事?谁!究竟是谁?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少年不依不挠地张开双手护在蒂莎和水政身前。
“卡鲁达大人说了,他们是危险分子!而且还会使用魔法!一定是间谍!”
“什么?卡鲁达哥哥?”
卡缪显然很震惊。
“不可能!卡鲁达哥哥不会那么做的!谁?到底是谁?不要欺骗我!都是胡说八道!谁说他们会使用魔法的?”
卡缪隐隐感到一丝不妙,关于水政在战斗中使用了魔法的事情,除了亲历的五个人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谁让你多嘴了!”
只见火把男生气地一脚踹在那个说错话的持矛男子的小腿肚子上,将卡缪的疑问强行终止掉。
“卡缪大人!请您让开!为了哈萨部的安全!也为了刚刚回来的卡拉尔汗的安全!作为代族长的卡鲁达大人一定不会乱说的!我想这也是必要的程序,请您不
要阻拦!如果您一定要阻拦的话!那我们也只能将您一起带走了!”火把男话里有话地劝阻少年,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般,他眼里闪过一丝凶光。
“什么?你们难道想对部族的接班人动武吗?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科玛尔!”卡缪的脸挣得通红,感觉快气炸了般,扯着嗓门朝科玛尔大喊大叫。
“嗖——呯!”
正当毛毡房内的干戈似乎不可避免将要一触即发之际,不知什么东西瞬间击穿了撩开半边的门帐飞了进来,它精准地命中持火把男子的后脑勺,连哼都没哼一声,这位刚刚还有些目中无人的男子已应声倒地。
那枚将他击倒在地的元凶也顺势滚落到蒂莎的脚跟旁,飞速的旋转着。
原来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水政!蒂莎!你们没事吧!”
飘动的藏青色斗篷首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一只扣在微型弩枪扳机上的修长手指,原来是托鲁。
“卡缪?你怎么——”
托鲁惊愕地看着卡缪那护着蒂莎和水政的架势,又扫了一眼屋内那七八名手持长矛的男子,只一瞬便明白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转过脸来,神情严肃地望向那些全副武装的族人。
“所有人!现在都放下武器!这个营帐现在被哈萨部的亲卫队所接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对我们的宾客无礼!”
见那些闯入者有些犹豫,托鲁又义正言辞地接着说道。
“凡是不听从迪里·托鲁·阿萨斯命令的!就地惩处!”
“哗——哗——哗——”
所有的长矛都在一瞬间被丢弃,七零八落地散在用兽皮做成的褐色地毯上,在场的尤因族猎人们早已战意全无,在托鲁震慑力十足的命令下,他们手足无措地双手抱头蹲到了地上。
“还好我起夜时远远看到这群家伙鬼鬼祟祟的从外帐区进到内帐区,一路尾随过来,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卡缪愤愤不平地对托鲁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由于牙缝间咬着一枚细长的萨姆树叶,少年说话的时候不自然地平添了几分古怪的腔调。
托鲁领众人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态度谦卑地对蒂莎与水政两人道歉。
“托鲁,这件事你并没有错!况且我们也没有受伤……不用那么在意啦!”蒂莎面带微笑,看样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倒是一旁双手交叉着背在脑后的蓝发男子并不以为然,他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
“我说……托鲁!你刚才说的……什么谣言?谁?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造这种谣?”
“这……”托鲁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现在也不好解释什么,不过,我想,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是什么特别棘手的事吗?为什么不能解释?”
“一会儿见了卡拉尔汗你自然会知道!刚刚可是他提醒我说,你们有可能会遇到危险!”
“什么?”卡缪突然插足二人的对话,将声音明显地提高了八度。
“父汗早已料到有人会袭击蒂莎姐他们吗?”
尽管少年成功地接上了话茬儿,不过托鲁并不打算回答卡缪的疑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少年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继续刚才与水政间被打断的对话。
“而且卡拉尔汗说过,如果两位安好,请你们务必到他的牙帐坐一坐,他有要事和二位商谈!”
“商谈——”
卡缪不知为何总是激动过了头,他猛然一口吐掉嘴里嚼得有些面目全非的萨姆树叶,理所当然地再次打断托鲁与水政的交谈,这使得一本正经的托鲁有些恼怒,托鲁面带愠色地瞪了那名时常冲动且不能自已的少年一眼。
卡缪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当视线碰到托鲁那几乎不容商量的眼神时,他不得不把原本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众人至此也不再交谈,只是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夜已深,头顶的天幕连星光都像睡着般暗淡,冷风呼啸而过,将刚从温暖毛毡房中苏醒的两位旅行者吹得有些瑟瑟发抖。
从内帐区到族长牙帐不过两百来码,水政踢着松软的黄沙,思绪也如这深一脚浅一脚的沙地般起起伏伏。
那老爷子究竟要和我们谈些什么呢?
难道是要问我为什么会使用魔法这件事吗?还是他发现了我的身份?不……不可能!
但是……等等!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身在这里?为什么我会帮助哈萨部呢……
尤雅……你当初究竟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你能预料到我会再次被贝多姆召唤,难道你也预知到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了吗?
为什么身为圣女的你,却到最后都没有为我预言过呢?
难道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也算是我的宿命吗?
如若那样,当初至少也该告诉我到底应该去做什么吧?
……
一想到曾经的挚爱用生命换回了自己现在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时间,而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依然浑浑噩噩地活着,就感到心痛得不能自已。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恨着自己,痛恨着这个一直在接受这他人赠予而无法回馈的无力的自己。
但是,他必须活下去,这是尤雅给自己下的禁咒,在没有完成心愿之前,他都不能主动放弃生的意志……
“迪里·托鲁大人!卡缪大人!”
响亮的问候声就像一只坚硬的铁钩,猛地将思绪游离的水政生硬地拽回现实。
当行到牙帐附近时,有护卫给众人行礼,但到水政和蒂莎准备经过时,那些亲卫队员手中的长矛突然相互交叉到一起,拦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进入族长大人的牙帐前,请把武器留下!”
护卫们异口同声地大声说道,那刚毅的脸庞昂得很高,仿佛目中无人一般,他们的双眼看向远方漆黑的地平线。
水政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这些族长亲卫队员,只见他们身着做工精细的淡黄色亚麻布无袖背心,下身的驼绒长裤大概因为身份的需要而特意染成了白色,一柄两尺长的弯月刀挂在各自腰间,手中的长矛在月光下显得熠熠生辉。
如果不是刚才亲耳听到他们说话,真以为他们是两樽造型逼真的雕塑立在这里。
“抱歉!二位,请你们理解一下,虽然我知道你们并无恶意,但是这些亲卫队员们也只是在执行分内之事,还请你们先除下身上的武器。”托鲁出来打圆场。
蒂莎摆了摆手,表示毫不介意。
“这在所有部族里都是一样的规矩,进入族长的牙帐一定需要解除武装,我们当然会照做的啦!喂!水政!把你的武器也放下来吧!”
少女边说边将背上的长柄弯刀卸了下来,然后又弯腰将靴子边的暗器筒给摘下来放到地上。
真是的!干嘛非得听这个女人的话不可!
水政不满地斜眼瞥了蒂莎两秒,可惜少女并未如他所愿地迎上视线,于是水政只得无趣地摇了摇头,不得不慢吞吞地从大衣里除下一根斜背着的腰带。
这是一条如成年人胳膊粗细的黑色水牛皮腰带,尽管做工比较粗糙,但看那厚度就知道非常结实耐用,靠近中段的地方有很多圆柱状的突起,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上面赫然挂着密密麻麻只有拇指大小的金属爆弹,紧挨着这些突起物,靠近底端的地方则斜插了一把短匕首。
卸下这些之后,水政摸了摸自己的后腰,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自己小心过了头,他歪了歪脖子,咂了下嘴。
他停在后腰处的右手伸进大衣下摆,然后掏出一只奇怪的玩意来——这是贝多姆大陆从未见过的武器,有着一个细长的杆子,弯弯的把手,以及奇怪的转筒。在将这一团东西用腰带裹了两圈后,这才蹲下身子,缓缓将它们摊放在沙地上。
“唔哇——这是什么?”卡缪好奇地看着水政从身上卸下这一堆贝多姆大陆上从没见过的稀罕物品。
“这难道也是武器吗?”少年显然有些兴奋,他毫不客气地从地上捡起那只只有巴掌大小的带杆子的奇怪武器。
“嘿!大叔,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东西真的可以做武器吗?”
卡缪不知所谓地将这个看似轻巧却有点分量的铁疙瘩在地上敲了两下,接着又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有着黑洞口的细杆子顶端。
“喂!少年!这东西可比你的铁头棍危险多了!快放下!”
少年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左轮手枪,所以才敢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脑门。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水政从异域带回来的东西,当然大部分贝多姆的原住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
“知道啦!别紧张嘛!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卡缪虽然嘴上说着要放下,可双手却有些舍不得,依旧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从大洋彼岸带回来的……”
水政挠了挠后脑勺,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什、什么?你说大洋彼岸?”少年那表情就跟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惊讶无比。
“你的意思是——你穿过了神选之海到达过别的地方吗?”
托鲁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位少年。
“啊……啊!没什么啦!偶然、偶然飘过去的……”
蓝发男子突然意识到的确不该轻易引发这样的话题,他欲盖弥彰地干笑了一下,胡乱地摆了两三下刚腾出空来的右手。
显然,水政低估了人们对这个话题所产生的巨大好奇心,以及在这个话题下所掩藏的长达数万年来对这片大陆的某种禁忌的探寻欲,这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被突然间打开了似的,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水政那明显蹩脚的敷衍回答根本不能称之为回答,更不可能成为那个一压便管用的,用来压紧潘多拉之盒的尘封之塞。
只要是生长在贝多姆大陆的人都知道,几乎不太可能会有什么人能够穿越那片被神明诅咒了的大海而漂流到其他的大陆上去,即使有,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活着回到贝多姆。
千百年来,从没有任何文献记载过,有人能够活着回到贝多姆,并讲述自己的越洋经历。
所以当水政略显轻松地告诉人们,自己是从大洋另一面带回了这些东西时,在场的人们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种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般的古怪表情。
蒂莎自然也不例外,蹙起双眉,露出无法理解表情。
但是少女现在选择了沉默,她并没有如卡缪一般刨根问底地深究下去,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位蓝发同伴早就已经满身是谜团,如果他自己不打算说,那么你根本不用指望他对你说实话了。
默默地注视着水政的侧脸,自觉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的步骤。
但她已经越发觉得这个被自己救出的“同犯”绝不仅仅只是个普通的流浪汉活旅行者那么简单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幸运的没有葬身鱼腹罢了!”
水政轻描淡写地将一切解释为运气好,但是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只是在场的人并未察觉。
“卡拉尔汗不是有要事约见我们么?”
打定主意转移话题,见不能蒙混过关,蓝发男子于是又搬出了此行目的。
好在托鲁是个一本正经的家伙,水政的话一出口,托鲁便立刻发觉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于是咳嗽了一声,正了正嗓音,见卡缪还蹲在地上摆弄着水政的武器,不由地皱了皱眉。
“卡缪!别玩了!卡拉尔汗正等着我们商量正事呢!”
要是因此耽误了正事,他这个部族继承人可实在是太不成气候了!
卡缪并不想被自己的族人这么认为,所以尽管对水政卸下来的新奇玩意儿很是中意,但少年还是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喂!你们两个……可要好好保管这些东西啊!他们可是我们的贵客!”卡缪不忘回头叮嘱两名亲卫队队员,在认为一切交待妥当后,他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随众人继续向前走。
不久之后,众人推开了卡拉尔汗的牙帐兽皮卷帘。
那位白发老首领此时正襟危坐在一张木质的长条凳上,椅背处裹着用沙漠狐皮毛做成的装饰,牙帐四角各有一盏带罩的油灯,放在高脚的兽骨台上,房间里的东西不多,除了卡拉尔汗自己坐的那张较大的长老之位外,就剩了四个灯台,一个武器架,以及两块兽皮毯子。
屋内柔和的光线正照着老人半裸的上半身,尽管披了一件淡黄色的亚麻布长款披肩,水政仍能感到那壮硕的身体此刻有些力不从心。
那是一个残破而坚韧的灵魂,只稍看他全身上下缠满的白里透红的绷带便可一目了然,那些沾血的绷带从脖颈开始一直到达腰际,而同样包扎过的左手正拄着膝盖,另一只手则托着腮帮子,那拄着膝盖的手中不知正握着什么东西,隐隐地发出青绿色的微光。
卡拉尔汗之前那头缭乱的白色银丝现在已经被收束成一根马尾辫,用一根青色的鳄鱼皮细带扎拢了梳向脑后。
受了如此的重伤,依然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可见尤因族的生命力的确不容小觑。
在见到众人进屋后,老首领露出了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笑容。
“能见到各位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卡拉尔汗爽朗地哈哈一笑,然后一转脸,露出略显严肃的神情,看向那名身披藏青色斗篷的男子。
“托鲁·阿萨斯!金顶帐区你带亲卫队去过了吗?”白发老者问那位谦卑的迪里。
“是的!去过了!不过卡鲁达大人已经逃走了!”
“果然是他吗?”
“卡鲁达哥哥怎么了?”
在听到这番对话时,卡缪的脸色大变,不等托鲁接上卡拉尔汗的问话就急忙插嘴。
“卡拉尔汗——”托鲁露出为难的神色忘向神情自若的老者,少年的提问如鲠在喉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但那位哈萨部老首领似乎并不以为然。
卡拉尔汗那缠满绷带的脖子轻轻点了两下。
这意思是没关系,可以直说!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但在水政看来,或许接下来将会有什么更不得了的惊天秘密。
“卡缪!听我说……你的哥哥,哈萨部的继承者之一,前……代族长——卡鲁达,因为背叛部族的戒律和祖训,现在已经叛逃了!恐怕刚才去袭击蒂莎和水政的那些人也是被卡鲁达蛊惑的!”
“什、什么?”
“不、不可能!卡鲁达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背叛部族呢?托鲁!你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少年激动地突然冲上前去,气愤地紧紧抓住托鲁胸前的衣衫,见托鲁眼中露出无奈的神色后,他又转脸看向他的父亲。
“父汗!托鲁他说的一定不是真的!是吗?”
卡拉尔汗并未接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们……你们凭什么说是卡鲁达哥哥!他可是组织我们去营救父汗的人啊!你们为什么要怀疑卡鲁达哥哥!为什么!”
“这就是证据……”
托鲁似乎下定决定一般,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并没有挣脱卡缪的双手,只是将右臂伸入怀中掏出一叠羊皮纸。
“啪——”
羊皮纸被托鲁重重地摔在兽皮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接着,托鲁挣脱卡缪的双手,向前进了一步后,俯身对卡拉尔汗行了一个礼。
“如您所料!这是我在金顶帐区找到的!卡鲁达逃跑前未能带走的书信,里面全是与洛卡纳哈勾结的证据!”
卡拉尔汗叹了一口,缓缓地眨了两下带血痂的眼皮,微微颔首,示意托鲁他已经知道了。
“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我、我不相信!”
即使现在证据,卡缪也完全没有被说服的意思,他猛地扑到那几张羊皮纸前,不死心地伸手打开那几张信笺。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当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少年那狂躁的气势下一秒便一扫而光了,卡缪颓然无力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痛苦与困惑爬满略显稚嫩的少年面庞,将他原本生来俊俏的五官扭曲得甚是丑陋。
“不……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卡缪失神地自言自语。
一直沉默无言的蒂莎此时正站在卡缪的身后,她忍不住向前挪动了几步,好奇地半弯下迷人的腰肢,低头看向少年手中的信笺。
只见令人心碎的文字赫然映入眼帘:
“请务必铲除去营救卡拉尔汗的那二十七名刺客!
——卡鲁达”
“卡缪!振作点!你可是未来要引领哈萨部的继承人!怎么可以为这样一个背叛者而丧失斗志!?”
托鲁有些生气,即便刚才卡缪那般不礼貌地对待他,托鲁都没有显出一丝不悦,倒是现在卡缪的这种状态,让身为迪里的托鲁有些看不下去。
托鲁走过去,一把提起瘫坐在地上的卡缪,本以为只要松手卡缪便会像男子汉一样站好,却不想刚一松手,少年旋即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卡缪现在似乎烂泥一般,扶都扶不上墙。
“算了……随他去吧!”老卡拉尔汗摆了摆手。
“迪里·托鲁·阿萨斯,你出去吧!让我和这几位客人聊一聊!”
“可是……”
“没关系,这里一切都交给我,现在开始,我要讲一些重要的东西,关系到整个哈萨部的未来!”
托鲁本还想说点什么,怎奈卡拉尔汗意已决,于是一收脚,立正,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扳住对角线的另一个肩膀处,弯腰三十度下去,行了个部族的崇敬之礼,然后转身,撩起兽皮卷帘,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
呼!
终于不用再感到尴尬了,水政不由地舒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更别说是扮演这种在一旁看着别人的家事让人产生莫名反感的角色了。
“两位,不用拘束,坐下来吧,我们可能要聊上很久,我已经提前派人准备了些吃的!”
卡拉尔汗拍了拍手,立刻有几名穿围裙的妇女端着小木桌走进了牙帐,她们有礼貌地与蒂莎和水政微笑点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将木桌放在大堂右侧离卡拉尔汗的长凳有一步距离的位置,接着,又半弯着腰,低着头,谦卑地双手合十交叉在两肩处,缓缓倒步退了出去。
这些木桌虽然有些破旧,不过上面却用木盘盛放着满满的敬意——那是被沙漠民族奉为“生命之果”的萨姆树果实,绿色而坚硬的果壳晶莹剔透,好似巨大的祖母绿宝石般闪闪耀眼。
“卡拉尔长老,您太客气了!”
蒂莎说着,非常自然地从地上牵起卡缪的小手,将少年半推半就地拽到其中一张木桌边坐下。
“水政,你也坐吧!”蒂莎俨然已把这里当做自己家,理所应当地招呼着水政。
“那么,卡拉尔长老,您找我们要聊些什么呢?”
“那边的客人,我想你也有许多问题要问吧?”卡拉尔汗并没有回答蒂莎的问题,只是一脸严肃的表情看着那名面色凝重的蓝发男子。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被袭击的?这事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水政的提问直截了当,并没有绕弯子。
“是的,关于这件事或许我该早点跟你们说……”
“卡拉尔长老?”
蒂莎困惑地看着这位前导师,掐在厚皮中的手指停顿了下来,那枚剥到一半的果实渗出淡黄色的汁液,正顺着她修长的手指缓缓留下手腕处。
“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
“并不是不告诉你们……只是……”
卡拉尔汗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会不信,但事实上,我原本只是在猜测,直到你们被袭击,我才最终确认了这件事。”
“你难道是在说你长子背叛的这件事情吗?”
“的确!”
卡缪此时犹如被拔光了羽翼的秃鹰,尽管有王者之气,却完全没有王者之风。
他泄气地听着三人的对话,一声不吭,眼神呆滞地盯着那枚被蒂莎扒了大半边皮的萨姆果实。
“你是怎么知道你的长子要背叛的?”
“这个……因为很多征兆!”
“什么征兆?”
“我们待会聊这个话题行吗?”
卡拉尔汗从长凳旁的小桌上拿起陶土杯,喝了一口茶水,下咽的时候,他那异常突起的喉结发出卡壳般不连贯的“咕咚”声。
然后老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脸,面带微笑地看着蒂莎。
“蒂莉娅,这次——真的要感谢你们的出手相救,要不是你,恐怕我们都没法逃出来……”
顿了顿,他接着道:“不知道你的父汗还好吗?”
蒂莎漂亮的深黑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忧伤,少女欲言又止地缓缓低下头。
“他……已经……”
“……是吗?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刹武铎部还有幸存者吗?”
蒂莎默然摇了摇头。
“是吗……真是件悲伤的事。”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所有人都忽然陷入了沉默,谈话似乎没法再进行下去了。
时间都有凝固感觉。
眼见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水政盘算着该怎么说话打破现在的沉寂,却突然再次听到卡拉尔汗的声音。
“我想知道……蒂莉娅!”
“嗯?”
“你的父汗临终前没有交代过什么吗?”
“交代什么?”
卡拉尔汗似乎话里有话,但他并没有接蒂莎的疑问句,只是若有所思地仰起头。
“我想……没有,他没能来得及说任何话就……”
“是吗……是这样吗……”卡拉尔汗痛苦的将手抚住双颊,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你是叫……水政吗?”过了一会儿,老人抬起头来,盯着水政那头苍蓝色头发竟有些出神。
“是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知道对于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老人的毫无根据的无聊的请求。”
“什么请求?”
“请带上蒂莎和卡缪离开这里!”
“什么?”
没想到这个时候,卡缪回过神来。
蒂莎显然也为这句话而惊讶不已,她不明白为什么卡拉尔汗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来,于是满脸讶异地看着眼前慈祥的白发老首领。
“父汗!为什么要我离开这里?还有,为什么要让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带我和蒂莎姐走,而不是您或者是托鲁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带我们走?”
“卡缪!你这孩子,永远都改不了冲动的毛病吗?好吧,我也老了,何况也活不了太久了,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哈萨部的历史都告诉你吧!”
卡拉尔汗似乎已经料到对于这个倔强的小儿子来说,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是不会乖乖听从自己的安排的,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迟疑地看了看水政。
“听托鲁说,你是要去中央城邦吗?”
水政点了点头。
“那如果你不嫌唠叨的话,也听老朽讲一段稍微长了一点的故事吧!兴许对你去中央城邦的道路有帮助。”
“洗耳恭听!”水政示意卡拉尔汗继续。
“在说这个之前,先把这个托付给你……我的孩子……”
卡拉尔汗说着,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卡缪面前,摊开手掌心,耀眼的青绿色光芒在他五指伸展的一刹那,争先恐后逃了出来,把整个牙帐都照耀得荧光闪闪。
那是一枚墨绿色的圆形纹章,只有一枚金币大小,边缘被银线包裹,圆形中心用透雕的方式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魔物——那是一个拥有小小的脑袋,大大的耳朵,如同水獭般扁平光滑的流线型身体,以及一条细长尾巴的生物,在它的斜上方还有象征着黑夜的星辰浮雕。
“父汗——这是?”卡缪疑惑地凝视着手中这枚看起来似乎贵重无比的纹章。
“孩子!这是哈萨部的族徽!从现在开始,它就交由你保管了!”
“可是……为什么……”
“听我说,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不管今后你经历什么,请一定不要忘了今天我说过的种种一切。”
“父汗——我——”
卡拉尔汗大手一挥,挡住想要起身的卡缪,将他按回到座位上,又示意蒂莎帮他扶住因自己用力过猛而摇摇晃晃无法坐稳的继承人。
当蒂莎帮助少年将那闪烁着耀眼绿色光芒的徽章收进贴身的衣服内袋后,房间才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卡拉尔汗背着手,慢吞吞地在桌子前踱了几步,似乎在做艰难的选择题,末了,他咧了咧破皮的嘴角。
“哈萨部——原本并不属于尤因族!而是——图门族!这是我们一族的秘密!身为未来的族长……卡缪!你必须知道我们的秘密!”
这的确是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卡拉尔汗不急不慢的叙述就像是沙漠夜晚的一记惊雷,在众人耳畔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就连水政都差点将鼓在腮帮中的水果汁喷出来。
不管是卡缪还是蒂莎,人人脸上都写着巨大的惊叹号,这可真是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一席话。
“是的,没错,我们原本就是图门族的后裔!是末裔十二族中继承了魔力的一只!”卡拉尔汗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兽骨台上,盛满松脂的灯碗依旧晶莹闪烁,静静燃烧的灯芯火焰频频跳动,将昏黄温暖的光线撒在卡拉尔汗那棱角分明、充满岁月沧桑的侧脸上。
今天是做出选择的时候,尽管过程很艰难,但身经百战的部落长老明白——无法直面过去,那也必将无法掌握未来。
能够托付之人必须拥有与之匹敌的气量和胆识。
“父、父……汗,这是……真的吗?你说我们是图门族的后裔?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被当做了尤因族?又为什么我们不会任何魔法呢?而且如果真是同族,那为什么图门族还要追杀我们?”
良久,在终于理解了之前卡拉尔汗那些话真正的字面意思后,卡缪方才开口提问。
“卡缪,我的孩子啊!这当然是千真万确不容质疑的事情!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们这一族不会任何魔法吗?”
“难道不是吗?”
“那你能告诉我……哈萨部一族中所使用的萃取术到底是一种什么能力?”
“这……”
的确从未没好好想过这样的问题,少年迷茫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然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过这样的问题,从出生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部族能力,就像人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
镌刻在卡缪脑中的印象就是如此。
“可我——可我实在不认为那是魔法!”
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无法给出答案的少年用自己的方式给敷衍着。
“对!那不可能是魔法!那根本就不可能是魔法!”
“可是……孩子!难道你从来都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想想吧!你所知道的图门族和尤因族究竟有些什么不同?”
卡拉尔汗说这话的时候几乎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蓝发男子。
“你应该知道的——尤因族是可以与这块大陆上任意一种魔物进行交流的民族,拥有驯服魔物的能力,他们有着天生的抗魔力体质,精通各种武斗技能、对各类兵器的使用也了如指掌,他们更有着惊人的体能和爆发力……但无论如何,他们却无法掌握任何魔法的运用,对吗?我的孩子……”
没有任何异议,少年点头赞同。
“但哪里奇怪呢?”
“问题就在于——为什么完全不懂得任何魔法的哈萨部族人却能够使用别的尤因部族所不能使用的萃取术呢?”
“父汗!为什么您一定要将萃取术定义为魔法呢?”
皱着深褐色的细眉毛,卡缪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不快。
“您凭什么就说它是一种魔法呢?”
“那就是魔法!明白吗?无论怎样诡辩,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今天——你必须要打破以往的所有认知,放下自以为是的高傲,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地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也是在我还年少时,我的父汗所教导我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样真实,你不仅要用眼睛,更要用心——”
说这段话时,可以感到卡拉尔汗声音中微弱的情绪变化。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过去,对幼子的谆谆教导是一剂药引,引出老人心中一缕转瞬即逝的哀思。
缓缓转动的深棕色眸子有些晶莹,卡拉尔汗转过脸去,背对着众人,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停顿了片刻后,他接着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的萃取术的的确确是一种魔法——一种非常古老的图门族炼金法术!”
“那个……老爷子——我可以稍稍问一句吗?”
尽管有些唐突,但水政还是擅自插足父子二人的对话。
卡拉尔汗转过身来,尽管表情还有些许凝重,但是露出一丝微笑,示意水政可以继续提问。
“据我所知,在现存的图门族所有的魔法使用术中,并没有任何关于萃取术的记载,更没有任何会使用萃取术的组织和个人存在——为什么——”
“你为何知道这些?”卡拉尔汗略显惊讶地望着盘膝而坐的蓝发男子。
“啊——只、只是碰巧知道罢了!我说的对吗?”
水政避开卡拉尔汗似乎在探寻什么的眼神,岔开了话题。
好在白发老者并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短暂地停顿了几秒,便接着回答。
“的确如你所说——现在的图门族已经没有人会这种古老的魔法了,这是在‘飒凌之乱’中遗失的一种上古魔法。”
“那为什么只有我们保留了这种魔法呢?”卡缪问。
“因为我们是被遗弃的一族,我们触犯了图门族的千古禁忌,放弃了属于图门族的骄傲,最终被图门开源六族所流放……当然,这是一段冗长的历史。”
老卡拉尔汗微微摇了摇缠着绷带的脑袋。
“什么禁忌?为什么会被流放?父汗,你说的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了!”
“你会明白的!听我说……早在贝多姆大陆的现生民族还未完全形成之前,我们的祖先和他所带领的这一族人就非常醉心于对魔物的研究了,这本身在图门族内其他的开源族人们看来,简直就是一种扰乱共同盟誓约的不齿行为——贝多姆的魔物们终日与尤因族这个与图门族势不两立的民族为伍,所以它们自然也被视为卑贱的存在。”
“这样就是触犯禁忌原因?”
“远非如此!”
再次打开了沉重的话题,仿佛为了平复情绪,踱回长凳的卡拉尔汗重又坐了回去,端起纹理粗糙的陶土杯,缓缓呷了一口茶水。
“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研究就触犯了禁忌,如果仅仅因为纯粹的研究,我们是不会被逐出图门族之列的,那是更为图门族其他人所不齿的事情——我们的祖先为了得到可以匹敌尤因族与魔物交流的能力,开始有人背着其他图门部族与尤因族通婚,这些通过两族人通婚所生下来的后代们,不仅具备了尤因族与魔物交流的能力,更是保留了图门族所拥有的部分魔法天赋,只是……这些后代们由于自己的研究和爱好,不断有选择地保留对研究有用的炼金类魔法,经过千百年的优化与筛选,大部分其他类魔法都失传并退化了,哈萨部族最终的后裔们只保留了萃取术这唯一一种魔法,并且,由于世代不断地与尤因族通婚,在其体质方面也越来越接近尤因族而不是图门族了,这样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父汗!难道就因为这个,哈萨部就不再是图门族了吗?就算遭到图门族同族人的驱逐,我们也应该不可能就因此而受到尤因族的欢迎吧?”
尽管生涩而充满矛盾的部族历史让血气方刚的卡缪难以接受,但他还是顺从其父汗的意思,以继承人为目标的努力去理解着。
少年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希望空无一人的混沌能将他心中的困惑排遣。
“当然也是不受欢迎的,你说的没错,我的孩子……在遭受同族源的部族的驱逐后,我们的祖先也曾试着与尤因族人亲近,希望加入他们的族源序列,但是最初,他们失败了。”
“难道拥有尤因族的血统也不行吗?”
微微前倾了身子,卡拉尔汗盯着不远处的继承者的双眸,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珍禽异兽一般。
此刻,刚好睁开的双眼的少年眼角微红,布满血丝的眸子满是犹豫与困惑。
牙帐外的沙海现在已经完全沉寂下来,连夜行的蟋蟀也在最后一曲高歌后沉入沙穴。
噜噜缩着脑袋,停在离牙帐不远处的一簇沙棘丛顶端,时而掀起灰白的眼睑,半睁着浅黄色的眼睛,看一眼被风拂动逶迤而行的沙粒,然后转动一下显得有些臃肿的脖子,将竖起的绒羽揉得一团糟后,再次进入梦乡。
贝多姆的多数居民都已入睡,只是在这荒漠绿洲中,白色牙帐内的人们,今夜恐怕会不眠不休。
半晌,卡拉尔汗缩回身子。
“卡缪!这还需要问吗?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即使到了今天,图门族和尤因族也是在互相仇恨着的,这种仇恨并不会因为某一部分人脱离了自己的族源,或者他们拥有了一部分相似的血统就会受到对立面的欢迎,在本质上,这两个民族从过去到今天甚至将来都会是水火不容的!”
把蛮不讲理的残酷现实抛到人们面前,这对于叙述事实的老者来说,或许就只是如字面所述的一样,是会在眨眼之间散去的必须接受的存在罢了。
然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始终会产生些许负面影响。
哪怕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
丧失了所有关于路威的记忆——关于图门族恋人的记忆。
但是在听完卡拉尔汗的叙述后,一直静静坐着的蒂莎,还是躁动地双臂环抱在胸前,低下头去,莫名的悲伤涌现到脸上。
水政注意到时,少女正有些愣神。
但她只失落了几秒钟,便很快抬起头来,双手重新放回木桌边缘。
“那后来呢?后来我们的祖先一定是成功了对吗?不然……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地地道道的尤因族子民吗?如果父汗您今天不告诉我这些,我压根就不会怀疑自己身为尤因族人的事实。其实——就算您今天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已经明确告诉了我这就是事实,但我还是很难相信这就是真的!”
“首先,这个事实是你身为未来族长所必须要接受的一项先决条件,因为拥有这样的过去,我们才是真正的哈萨部,随便放弃自己的历史的和过去的人,是弱者,那是懦弱的表现!无论是谁,否定了过去的人是没有资格成为哈萨部的子民的!”
卡拉尔汗直起腰,那样子似乎在表明自己就是因为接受了身为图门族的过去,才成为能够带领哈萨部的首领一般。
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卡拉尔汗的语气有所缓和。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哈萨部的族徽是那样一个图案吗?”
“你是说这个吗?父汗?”
卡缪将那枚闪耀着墨绿色光芒,熠熠生辉的纹章再次从内衫中掏出,高举到众人面前。
纹章刚一露头,便盖过了昏黄的油灯光线,于是白色的牙帐披上绿莹莹的光彩。
“是的,你觉得它像什么?”
“像什么?像——咦?这个图案,难道、难道是……塔兹莫吗?”
因为不能确信自己的猜测,所以少年有些犹豫。
“不错,正是塔兹莫!”卡拉尔汗赞许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不起眼的魔物做族徽象征?”
激动并非源于兴奋或喜爱,而是因为似乎感觉受到了侮辱——那是完全不起眼的、甚至被公认的弱小魔物。
如果它都能代表自己的部族,那么岂不是自己连这样弱小的家伙都不如了吗?
“孩子!不要冲动!告诉我……塔兹莫的生活习性是什么?”
“远离人类!在黑暗中,独来独往!”
卡拉尔汗再次赞许地微微颔首。
“对!你说的很对!卡缪,我的孩子。其实这正是哈萨部族被逐出图门族后的真实生活写照——我们被自己的同胞唾弃、放逐,不得不常年隐匿生存于不为人知的黑暗中,而长久以来,图门族和尤因族之间的仇恨又导致我们终究得不到尤因族的礼遇。于是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了近两千年,直到……有一天,一个猎人装扮的断臂少年因为追逐猎物误闯进哈萨部避世的莺歌之森,在那里,他遇见了已经严重兽化的我们的祖先——”
“什么?严重兽化!?”
不仅卡缪惊讶无比,连水政和蒂莎都感到卡拉尔汗所说的事情震撼人心。
“不错!严重的野兽化!几乎已经快要丧失作为人类的一切了!”
卡拉尔汗示意蒂莎将激动过头,站起身来的少年安抚坐下,这才继续说道:
“这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那是事实,你现在要做的只是认真地去正视这段历史,并努力地去理解,将这些真实的东西传承给以后的哈萨子民。”
“……”
“那个少年并没有对形同野兽的我们的祖先刀刃相向——反而慷慨地对我们的祖先发出邀请‘我需要你们,做我的子民吧!我会给予你们一切之前已经失去的东西,重新赋予你们作为人类的骄傲,和我一起去创造这样的世界吧!’那个少年这样说……”
“这个少年是谁?”
“是帕拉苏陀的猎人王索多,我说的——对吗?”
水政再次插足卡缪与卡拉尔汗的对话,只是这一次,他不是作为提问者,而是作为解答者。
尽管对哈萨部的历史不甚了解,但是,只要是这块贝多姆大陆中稍稍年长之人,对于那个拥有传奇一生的英雄猎人王的故事一定不会陌生,而那名曾结束了图门与尤因两族间千年来相互屠杀历史的伟大开创者,就是那样一名与众不同的独臂少年。
卡拉尔汗微笑着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水政,我的朋友!你说的没错!就是那个结束了这块贝多姆大陆近6000多年民族混战局面的猎人王索多。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哈萨部族人重拾了
作为人类的骄傲,并从此彻底摈弃了作为图门族的历史……在索多王那宽容博大的治世精神下,哈萨部名正言顺地悄然融入到尤因族的开源部族序列之中,成为名正
言顺的尤因族人,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哈萨部人宣誓效忠索多王的血脉,并自愿地、永久地放弃在世人们能够看到的地方生存下去,哈萨部从此便成为影子,成为生
活在只有王才能找到的影子的代言人,成为辅佐王的那只看不见的第三只剑。”
没想到哈萨部还有这样一段辛酸与荣耀并存的历史!若不是当面听到卡拉尔汗亲口叙述,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某个别有用心的家伙编造的谎言了。
蒂莎若有所思地含着左手那只修长纤细的食指,缓缓开口打断众人的沉思。
“难道说……卡拉尔长老?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洛卡纳哈知道了你们是那个曾经背叛过图门族的后代,所以才要将您扣押的吗?”
这不符合逻辑!
听到蒂莎的结论后,水政下意识地摇晃了两三下苍蓝色的脑袋。
“如果要对卡拉尔汗不利的话,早在几年前他就该动手了,而不是等到现在!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说这些话的时候,水政的目光无意识地在洒满绿色致密纹理光线的牙帐内游移,直到落在地毯上那几张敞开着的羊皮卷上。
对了!
突然间他就有了答案。
“喂喂!应该不会错了,我想——一定跟这几封信的主人有关系!”
水政打了一个闷闷的响指,食指偏转的时候指向那几封书信。
“卡鲁达哥哥?为什么?”
“卡拉尔汗,你一定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没对我们说吧?”水政歪了歪脖子,看向坐在长凳上神情略显严肃的老首领。
卡拉尔汗刚刚确实只是在做必要的铺垫,所以只是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欣慰地一笑。
“水政!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是你的确是个不一般的人呐!你说得很对!最重要的还是在卡缪——孩子……在你的手上,你现在手中的那枚族徽上,你看到了吗?它所散发的那无比耀眼的纯色光芒!”
卡缪不置可否地望着他的父汗,茫然地张了张嘴。
“父汗!我看到了,这枚族徽怎么了——”
“因为洛卡纳哈想将它的力量据为己有!而你的哥哥——卡鲁达!则是始作俑者!”
“父汗!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吗?我现在真的——”少年的声音哽咽,将族徽缓缓放到木桌之上,表情痛苦地看着那枚散发着奇异光芒的部族信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卡拉尔汗给的结论过于沉重,将卡缪天真的想法碾得粉碎!
或许因为总是在别人的庇护中生存至今,以至于当变故突然来临时,少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接下来的人生——一边是慈善权威的父汗,一边是从小就待他宽容有爱的哥哥,到底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又到底该相信谁,到底该怎么做,他完全没有头绪。
在世之人往往无可奈何,越是想要逃避的越有可能不期而至。
如今的这股洪流已席卷着少年所熟知的一切,并将他一起抛入其中,倘若不做任何打算,他只能在毫无预料的未来随波逐流。
良久,卡缪深吸了一口气,眨着泛红的双眼看向他那老迈的父汗。
“我知道的,卡缪……这很难相信,对吗?你不愿意相信那是卡鲁达做的,但是——”
“少年呦!能够发出这等强劲且纯色光芒的物体,通常情况下都包含着巨大的魔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卡拉尔汗的话并没有说完,水政便拦腰将老首领那未能完全付诸于言语的文字斩断在寂静的夜幕之中,实际上,当水政的问句脱口而出时,老首领也心领神会了——与其劝慰那个死脑筋的小儿子,还不如先让其明白更重要的事情。
蓝发发男子已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另一张木桌上闪闪耀眼的塔兹莫族徽,一边挑着着眉毛,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卡缪。
“意味着——”
卡缪答不上来。
“意味着用它可以与图门族的权贵们换到几乎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为什么?”
水政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一偏头,示意卡缪迎上正坐在蓝发男子侧后方的卡拉尔汗的目光。
“因为对图门族来说,有了魔力就有了拥有其他一切的资本。”
卡拉尔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仍在不断散射绿色光芒的族徽。
“卡缪啊!你知道吗?这枚族徽蕴藏的魔力可是由千百年来,在任的每一位哈萨部族长所灌注进去的,那些在平时萃取时被认为不够纯粹的部分都被族长留存下来,封进这枚族徽之中,所以……他才拥有了对部族人民的绝对统治力。”
“统治力?为什么要这么做?父汗……您说得我更加不理解了。”
卡缪说的是实话,这次连水政和蒂莎都完全没听明白,不过他们俩并未做声,水政不动声色地坐回地面,接着听卡拉尔汗解释。
“呵呵……你不理解也正常啊!因为今天一下子说了那么多你从未听过的东西,不过必须要说啊——”
卡拉尔汗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在经历了那一千多年的严重兽化后,部分哈萨部族人的确已更接近于野兽而不是人类,即使是族长,如果不能够保持压倒性的强大力量,也很难完全驾驭他的族民。”
“那怎么办的?这枚族徽就可以保持强大力量了吗?”
“你说的没错!这枚族徽的确可以!因为这枚族徽最初的部分就取自于索多王的骨头——那只断掉的右臂里取出的骨头!”
“什、什、什么?骨头?!”卡缪有些惊恐地看着那枚绿莹莹的纹章,直到刚才他也没想到那会是用一个传奇人物的骨头制成的信物。
“为什么是索多王的?”
“因为敬畏和惧怕……因为野兽的本能就是屈服于比它们更强大的对手,与其用言语还不如用力量来得更直接、更有效!对于当时几乎失去人性的哈萨部族来
说,索多王就是那个能够让所有野兽和魔物都愿意臣服的王者,为了让每一个继任哈萨部族长之位的子孙能够有足够的威慑力驾驭自己的族人,在订立盟约之初,索
多王就想到用自己曾埋藏的断臂之骨作为羁绊打造这样一个族徽送给哈萨部的首领。”
“既然这枚族徽如此重要!为什么身为继承人的卡鲁达哥哥还将要它送给洛卡纳哈呢?”
“因为可以换任何东西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水政歪了歪脖子,久坐后的身体有些僵硬。
“是的,水政说的很对!你的哥哥——卡鲁达,在知道哈萨部族的历史后,太过沉溺于荣耀这一无聊透顶的虚荣追求!他想让哈萨部站到世人的眼前!他不想
再这么到处流浪!隐匿居所……也许这是我的错……他的这种想法便愈演愈烈……他甚至觉得,我们的祖先是罪人,是造成如今我们流亡沙海的罪魁祸首,他希望用
这个蕴含有巨大魔力的族徽去换取现在的图门族权贵们的认可!”
“你的意思是——他希望带领哈萨部重回图门族吗?”水政挠了挠乱蓬蓬地后脑勺,忍不住提问。
“是的!正是这个意思!”
“这太愚蠢了!简直是天方夜谭!老爷子……不知道你们这一部族自被驱逐开始,距今过了多久了?”
“恐怕已超过8000年之久了吧……”
水政叹了一口气。
“回不去的!一定!”
水政感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卡鲁达的想法实在是愚蠢至极!
这就是一个天方夜谭地笑话而已,就算那个相互屠杀的年代已成为似是而非的传说,甚至让人怀疑那段历史是否真实存在过,但现如今的图门族也绝不会接受一个已叛离了近八千多年的部族再次回归,这不是某一个图门族领袖说了算的事情,更何况,现在的图门族自己都四分五裂,历史上的图门族也从未出现过哪一个可以统御所有开源五族的王者。
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想象的到,所谓用族徽换取荣耀的勾当,不过是别有用心的洛卡纳哈想利用卡鲁达一厢情愿的私心,来借机得到强力秘宝的谎言罢了!
好似看穿水政的心思,卡拉尔汗嘴角浅浅地上扬一下。
“你的判断或许是对的!水政……我也是那么想的……但是那个人——我那个笨蛋儿子卡鲁达,一心想要光复哈萨部作为图门族的荣耀,已经听不进任何谏言,也就是在一次冲突之后,我被他与洛卡纳哈合谋设计,骗到早已设置重兵埋伏的上贡地点,毫无预料地被关进地牢。”
卡拉尔汗顿了顿,收敛起笑意,鬓角的青筋稍稍暴起,指着地上的那堆信笺。
“他现在已经疯了!他甚至想要将所有持反对意见的人和可能持有反对意见的人都斩草除根!”
老首领的愤怒单从声音中便可辨知,那是失去族人的悔恨以及失去骨肉至亲间信任基石的哀痛。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已然发生的现实不可能改变,卡缪已无力再为自己曾敬爱的卡鲁达辩解什么,他只是茫然地盯视着那枚让人有些目眩的部族徽章。
为什么?为什么……卡鲁达哥哥……为什么你一定要那么做?
心中升起的无限悲凉将少年淹没,让他有些不能自已。
“卡拉尔汗!”正当众人唏嘘之际,帐外突然传来托鲁有些焦急的声音,他突然打破众人短暂的沉默,将正沉浸在各自思虑中的人们强行拉回现实。
“什么事?”
老卡拉尔汗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音。
“刚才袭击水政和蒂莎的科玛尔逃走了!”
“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卡拉尔汗边说边从长凳上站起身来,他快步走到水政的桌前,郑重其事地握着水政的双手,诚恳地拜托。
“我们快没时间了!水政,你能带着我这个脾气有点差的倔孩子和蒂莉娅远离这里吗?这一战我们恐怕没有太多选择!”
“现在就走吗?”
“刚才那个逃跑的人是卡鲁达的贴身侍卫,一定会回去通风报信,我想过不多久卡鲁达和洛卡纳哈的联军就会攻过来!”
“父汗!为什么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卡缪听到卡拉尔汗与水政的对话后,像是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他将纹章收回贴身的内侧兜里,站起身来,走到父亲身边拉着卡拉尔汗缠满绷带的胳膊。
“卡拉尔长老!您也和我们一起走吧!”蒂莎欠身从木桌肚里抽出双腿,一旁劝道。
“没用的!”卡拉尔汗苦笑着摇了摇头。
“自索多王朝因末裔之乱灭亡的这几百年中,哈萨部的迁徙路线已基本固定下来,作为代族长——你的哥哥卡鲁达,可以轻易地找到我们……”
卡拉尔汗转过身,拍了拍那个仅仅到达他胸口位置的年轻的继任者的肩膀,有些释然地咧开嘴。
“孩子!总有一些人是要做出牺牲才能换得新生的,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就让我再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见卡缪眼中似有泪花,他又轻轻地摸了摸卡缪栗色的头顶。
“记住!不管怎样,请你记住!蒂莉娅是你的伙伴,到任何时候都要相信她!”
似有遗憾,卡拉尔汗叹了一口气,转脸看着黑发少女那有伤的娇躯。
“蒂莉娅,如果时间允许,我本希望代替你的父汗告诉你一些尘封的往事,关于你们部族的……不过现在时间不允许了,我能做的就是一定要保护你们安全地离开我这里!”
“拜托你了!水政!”
“父汗!不——”
“啪——”
卡缪本能地想用蛮力解决问题,不过,刚准备用力拽卡拉尔汗的胳膊,他便瞬间垂下了栗色的脑袋,跌落水政及时送出的宽大臂弯之中。
“喂喂!我说……你下手也真够狠的啊!”
水政惊愕地目睹了蒂莎飞快地起身、前冲、然后手起刀落!哦不对!是手刀落下的全过程,那手刀利落地正中卡缪后颈处,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只不过眨眼的时间。
倔强的少年连哼都没哼一声,果断陷入沉睡之中。
这个怪物女!果真的是天使脸蛋!魔鬼的性格!
水政不由自主地用空闲的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幸好那恐怖的手刀不是落在了自己的后颈处!
“我们走吧!水政!”蒂莎收起脸上的忧伤,强留下一丝微笑。
“卡拉尔长老!您保重!”
少女拽着已扛起少年在肩头的水政,冲出牙帐的卷帘,消失在泛着白色雾气的朦胧晨色之中。
那是泪吗?狂奔中的蒂莎心潮起伏。
脚下的触感时深时浅,迎面而来的晨风寒冷却温润,这一夜,她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在被反复不停地触动。
刚才转身的瞬间,她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卡拉尔汗背过身去,那不是绝情,而是不忍心。在他那深陷的眼眶中,少女似乎看到有些微晶莹的东西在闪耀,那孤寂的身影让蒂莎不得不为之动容,所以也由不得她再犹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