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形雨的私人庄园。在确认拾叶的状况后,“狂徒”跟七曜相继离开。
钟离拾叶躺在房间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闭上眼睛,神色安详。偶尔她会突然动一下,皱一下鼻子,或抿一下嘴唇。
他们给她打了消炎针,一旁的架子上有一瓶点滴药水。
头孢……什么的。
钱猫记不得,这两个字还是他小时候记住的,因为他觉得头孢两个字很有意思。
形雨拍了钱猫的肩膀一下,钱猫抬起头。
形雨站在月光下。寒光从她的黑棕色短发上透过出来。她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邃的墨绿色,深得就像黑色。
“我有话对你说。”
……
走廊的墙上挂着深沉的油画,窗外是一个巨大的湖面,湖面上水气缠绕,中心有一座曲折的红木栈道,终点连接一个亭子。
形雨靠在窗户上,跟清冷的月光待在一起,她双腿绷直,注视着远处。
钱猫走到她身旁。
越过湖面,是一座私人的公园山,朝向窗户的这一面山壁是光滑的。一到夏天,形雨喜欢把电影投射到峭壁上,这样她坐在楼顶就可以看到。
钱猫很疑惑,因为形雨叫他出来,却一直不说话。
“前辈很内疚。”她最后说。
钱猫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的意思。“什么?”
“她一直为那件事内疚。”形雨说。“以为那是她的责任。”
“我不懂这些,形雨小姐。”
“你只是不懂我的意思。”
形雨露出平静的微笑。那种笑,在老人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时经常能看到。
“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们,但其实不是。”她说。
钱猫这才扭头看她,发现形雨也在看他。
她的脸色一部分隐藏在黑暗中,只要动动身子,月光就照不到她的全部。
他不懂她的眼神。
“其实跟她也没关系。”她又说。
“嗯。”
“当时我几乎不认识她。”她看着墙壁。“但我很喜欢她,当我知道她是第六位英雄王的后代,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大概有七天吧,我想。吃不下任何东西,也睡不着,甚至连经期都延后了。”
她笑了一下,“说这个,你们男生不懂吧。”
钱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第六位英雄王,是建立迷宫的那位英雄王吗?”
形雨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第七位英雄王的后代。我们一整个家族都是。”
她看着湖面上的抖动的月亮,风一吹就把月亮扯碎。
“我的祖先——第七位英雄王——无比崇拜第六位英雄王。对我来说,这是来自细胞跟DNA的仪式。我不自觉地想跟前辈走地很近。二月二十九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日子。那天是前辈生日,四年才过一次。我去她家玩。她父亲是位护林员,但我不喜欢他。”
形雨转了个身,靠在窗台上,看向走廊尽头。
那里黑暗,连仅有的一点月光也没有。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点喜欢。因为他确实很有男子气概,而且很可靠。只是因为前辈不喜欢他,我就不喜欢。”
她注视着黑暗发呆。“但后来就不是了。”
“后来,怎么了么?”
“后来,”形雨哑着嗓音。“后来……算了,我干嘛跟你说这些?”
她笑了一下,听起来就像是咳嗽。
钱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她的笑很像饭桌上为了缓和尴尬才笑的那种笑。
也许她希望别人跟她一起笑,这样谁都不会觉得难堪。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什么改变了。
凝结,压缩。
从平静柔和,到施加压力……这一切,都在形雨的瞳孔中,在不到半秒钟时间内完成。
钱猫瞳孔收缩。
那一瞬间,心脏在更加强力地跳动。肾上腺素。
他转身就跑。
“——”
背后的走廊发生爆炸。
火光冲天,仿佛太阳从天空坠落。钱猫觉得整片后背都像被滚烫的热油浇中。
瓷砖炸裂的声音。石块四下纷飞的声音。
细小的石块穿过墙壁,打碎窗户,也击中他的身体,像子弹般嵌入他的血肉之躯。钱猫摔倒在地。
地板裂开,他看到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缝蔓延到自己脚下,至少五个迷你机器人从裂缝中跳出来。
“……”
时间仿佛千百倍放慢了。
他看着机器人。全世界都安静了。
他看着它们缓慢地划过空气,就像看到一个朝自己丢来的石头。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看到它们跳到自己面前,跳到跟他的视线相差无几的高度。
第一个迷你机器人爆炸。
其中包含的化学物质,瞬间将附近的温度降至无限接近零开尔文。
钱猫的呼吸一瞬间结冰,他能感到血液在肌肉在冻结。
不能这样。
他推翻背后的置物柜,翻出窗户。
窗外正好有一架梯子。他一把抓住梯子边缘,在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大脑不断发出命令,就像个被架空的指挥官。他希望大腿能立刻听命令行事,但指挥不动它。
形雨朝他走来。第二个、第三个机器人相继跳出窗台。
“形雨小姐。”
但形雨不说话,她的眼神就像看着走廊的黑暗。
钱猫索性松开抓住梯子的手,让身体自由下落。可是机器人已经爆炸了。
他像被列车撞上,看着梯子在面前分崩离析,看着世界渐行渐远。
他砸在地上,衣服在燃烧,身体也在燃烧。
第四个、第五个炸弹也从二楼窗户跳出来。
地面上,两个机械装置破土而出,抓住了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
钱猫闭上眼睛。但是,没有爆炸。
“……”
真的没有爆炸。他屏住呼吸,不敢睁眼。
远处公路上,有卡车加速的声音。
风吹过湖面,湖面的灌木丛开始摇晃,仿佛孩子们在玩捉迷藏。
小时候,钱猫经常到家旁边的公园玩。那里是镇上审计局的后面,也在他就读的小学边上。他经常站在篮球架背后的架子上发呆。
运气好,能在傍晚时看到一大群猫从学校的栏杆里蹿出来,一个接一个。一场平行的猫之瀑布。
他望向形雨。
她站在毁掉的梯子的位置。而拾叶站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
“你干什么?”形雨睁大眼睛,看着拾叶拔掉吊针的手臂。
她眼泪冲出眼眶,去抱拾叶,但拾叶一把将她推开。
形雨撞在墙上,没有摔倒。相反,拾叶的身体摇摇欲坠。
“现在就给我回去休息,前辈!”
“你干什么啊?”拾叶皱着眉头,语气懊恼。“你在干什么啊?我告诉过你,那件事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明明很重要。”
“不重要!”
“明明——”
“你不听我的话吗?”拾叶说。“你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没有。”形雨露出委屈的眼神,似乎在哭泣。
她抱住拾叶的一只手臂,就像平时那样,低头看着地面。“别生气了,我们回楼上去吧。”她说。
拾叶望向钱猫。“你也过来。”
钱猫发现她光着脚,带着棒棒糖图案的棉袜上都是泥土。
回到房间后,佣人重新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拾叶坐在床上,形雨帮她把脚洗干净,用柔软的毛巾擦干。
女佣重新把吊针打进拾叶的手背,然后退出房间。
“我希望,前辈能好起来。真的只是这样。”
拾叶已经冷静下来了,看到形雨帮她洗,她有点不自在。
“我很知足了,真的是真的。谢谢你形雨。”
“如果能成为红签的话,也许上面的人会对你刮目相看。他们见多识广,也许真的认识能治好小静的腿的人也说不定。”
“别说了。”
拾叶把枕头叠的很高,看向窗外。
右眼还是看不清。现代医学已经做出了绝对努力。可惜世界在她眼中两极分化。
清晰跟模糊交杂着。失去平衡。
那些椰子树跟枫叶总有一天会消散。在海的那一边。那个捧着鲜花的盲修女也会对她微笑,她也一定会很高兴。
远处雷云闪动,让她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那个女孩的事,还有周悬远。
“也许真的有可能呢,也许——”
“别说了!”
拾叶像只恼怒的猎豹,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会有一天,对形雨这么说话。
“你想激怒我吗?你想我永远讨厌你吗!”
“不要……”
形雨扑到床前。
拾叶的怒气又瞬间消散了,不知道看向哪里才好。她主动握住形雨的手。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那是我的事情。”她最后说,“你应该坐在椅子上,形雨。起来吧,别向我下跪,你给我的要比我欠你的多得多。对不起,可能是我太着急了。”
空气里只有拾叶的声音,就像纤细的溪流从鹅卵石堆中流出来。
“也许有一天,我会向你寻求帮助,也许有一天吧。但不是现在。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没有完全觉醒就没有完全觉醒吧。蓝签就够了。”
“但是,”形雨说。“这样,就没可能觉醒成真正的红签了。”
“无关紧要。”
“你明明是红签的,你明明才是红签。”
“哪有什么‘明明’啊。也许是我把荣誉跟尊严看得太重,也许吧。为了荣誉跟尊严,我可以付出生命。”
“但你为了你的家人,”钱猫说,“你连荣誉跟尊严也可以放弃。”
“那不是一回事。”拾叶看向钱猫。“帮我拿几罐咖啡。总之不要待在这里。”
形雨急忙站起来,就像个弹簧,拾叶一把拉住她的手。
“待在我身边。”她看着她。“不要到任何,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也不要按任何按钮,或是打任何电话。”
“前辈……”
“陪着我。”
她们望着对方,最后形雨移开视线,坐回到椅子上。
她从来不会在视线上认输,唯独面对拾叶。她好怕拾叶会突然离开她,再也不跟她说话。她还想继续照顾她,为了——
“现在喝咖啡,合适吗?”钱猫问。
“你去拿就是了,在餐厅。”
但钱猫不认识餐厅在哪,他看向形雨,形雨没有看他。
“我马上回来。”他说。
走廊灯火通明,踩在精美的地毯上静谧无声。房间的声音在背后渐行渐远。
“我想为你做任何事情,前辈。”形雨似乎在哭泣。“我发誓。”
“我知道啦……我也没有那么生气。”
拾叶摸她的脑袋,对此也有些不适应。“就依的事情有进展吗?三沐跟恕晴呢,如果可以的话……”
钱猫走过转角,沿着楼梯往下走。
大概在拐角处,他忽然产生一股心悸,才想起来今晚的缓解剂还没有吃。
他居然忘记了。从上午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就好像一瞬间,把全部的工作都按到他肩膀上一样。
世界开始变得模糊,钱猫双手扒住栏杆,勉强站稳。
但似乎比先前几次都要轻松。
这个想法刚一落下,他就感到无法呼吸,就像一直黑色的手抓住了他的气管,手上遍布脓包跟磷火。
他扶住脑袋,全力抗衡这股可怕的力量。
深呼吸。
肌肉慢慢变得僵硬。他身体发冷,肺部也无法扩张,就像跑了超出极限的距离。他望着天花板,吊灯的灯罩上有吊兰的图案。
然后,力气就回来了。
钱猫能感觉得到,能够呼吸了。肺部在正常工作。
赢了,赢下这场比赛?是因为七曜的帮忙?
他望着黑暗发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前进了一大步。这一切很可能与七曜分不开关系,也许更要感谢那棵,从地板下破土而出的神秘植物的枝干。
怀揣着兴奋,他不断做着深呼吸,手贴在心脏上。
从没有一刻,感受到空气是那样鲜活,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力量。
钱猫走下楼梯,朝门走去。
如果没有刚才的事,也许他可以更快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推开玻璃门的一瞬间,周悬远就把匕首捅进了他的腹部。
○○○○○○○
形雨很害怕。
事实上,当你发现一个大你快三十岁的人在猥亵你的内衣,你也会感到恐惧,尤其当你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她蹑手蹑脚地走,步伐不大,但频率很快。
她把手臂横在嘴里,牙齿用力往下咬,防止自己哭出来。
在卫生间看到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就像个愚蠢的电影过场,来来回回闪现。
拾叶的父亲——钟离壮安——没发现她在背后。
他闭上眼睛,把他女儿的朋友的内衣放到鼻子底下呼吸了好几次,然后又丢回到洗衣机里。
形雨当然认得出自己的内衣,上面有标志性的柠檬图案。
三个小时前,她跟拾叶去溜冰场。
地上都是冰刀的划痕,到处都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还有孩子们因为摔倒而哭泣的声音。
她们出了一身汗,一回家,拾叶的父亲就让她们去洗澡。
他当时就想好了么?
他会想到,她会半夜起来上厕所,想到当事人其实已经发现了他的行为吗?
还有更可怕的。他会不会更进一步,半夜里摸进房间?
形雨觉得很冷,浑身颤抖,且无法呼吸。
她提示自己步伐不要太快,但就是慢不下来。路过拐角的时候,她一不留神撞上墙角,碰到了过道里的置物架。
架子上的花瓶晃动起来,她赶紧去扶,可是来不及了,花瓶要倒下去了。
完了。她瞳孔收缩,身体发冷。我要被发现了!
那个男人,那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老秃头,他一定意识到了背后有人在观察他,否则为什么会有人碰到花瓶呢?
这个花瓶是他特意放在这里的吗?
就好像……猎人在追捕猎物前要布下天罗地网,渔民在捕鱼前要排除掉不需要的鱼群?形雨手脚冰凉。
这时候,一只小手从一旁出现,接住了花瓶。
“……”
形雨瞪着眼睛,看到危机解除后长舒了口气。
她庆幸自己还能呼吸,刚才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心脏要飞出来了。
在一个不熟的环境,一个还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年纪,接二连三发生可怕的事情。
“厕所人满了吗?”拾叶把花瓶摆好,朝她笑了一下。
那个微笑是在月光下。背后就是漫天群星。形雨望着拾叶,嘴唇微微张开,她发现自己无法移开目光。
她颤抖着,泪花涌现。“前,辈……”
“不用叫我前辈啦。”拾叶把形雨拉起来,没注意到她在哭。
明明她也吓了一跳,但拾叶一定要先问其他人。
形雨几乎没看过拾叶哭泣,这在同龄人中很陌生。她有好几个朋友,连摔一跤都要哭的。
“你怎么了?快九点了。”拾叶问。
她揪住裙子的衣角,看向别处。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大声吼出来,就像发怒的山猫。
她想说:是你爸爸!他在闻我的……他是野兽!我知道他刚刚锁了门,我知道他肯定还会偷偷摸进我的房间!
但是,拾叶是她无论如何不能背叛的。
“厕所人满了。”形雨挤出一个微笑。
“真的满了?”拾叶露出一个可爱的苦笑,一边把身后的窗户打开,好让风吹进来。“明明我还想等你好了之后去的,形雨要吃糖吗?我这里有一个很——好吃的糖!”
“哪有什么‘明明’啊,前辈?”
拾叶露出疑惑的眼神,她发现形雨似乎很生气。“是我爸爸在那里吗?他刚刚跟妈妈吵架了,妈妈说他忘了把我的衣服洗掉。而且,他肚子不好,经常半夜三更冲进厕所……”
“前辈。”形雨拉住她的手。“我们一起睡吧。”
拾叶瞪大眼睛,脸颊瞬间红了,但眼神依旧很镇定。
她是在强撑镇定,根本不知道微红的脸色暴露了她,可她依旧要装出平静的样子,可靠的样子。因为形雨喊她前辈。
这让形雨觉得她特别可爱。
“一起睡吗?也,也不是不可以啦。”
“啊,那就……”
话说到一半,一个影子遮住了灯光,出现在两人身旁的墙上。
形雨一看黑影的尺寸,险些魂飞魄散。
那个男人。她深切知道,深刻到要刻在每一根骨头上的男人。她眼冒金星,觉得背后似乎吹来的寒风。
盛夏的深夜会有这么寒冷的风吗?像一个冰块在她背后抚来抚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他听到了声音了!听到了对吗?
他是来解决麻烦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她说不出杀人灭口这个词,正如她难以跟一个丧子的母亲聊天一样,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预感越发强烈。她能感到他一言不发地接近她们,手上是不是还拿着东西?
拾叶为什么不说话?
从刚才就是一副吃惊的样子,她到底在惊讶什么?
“——”
窗户在风中抖动,发出吱呀一声,形雨尖叫起来,扑到拾叶身后。
两人都吓了一跳。拾叶跟她父亲,一起叫她的名字,但形雨一时半会不想起来,也找不到起来的理由。
“你们真是一个样。”钟离壮安哑然失笑。
他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脑袋,两边各还剩一撮灰白头发。
“我记得拾叶小时候也这样。我跟你妈妈,我们带你去理发,让你坐上理发椅就像把你按上电椅一样困难。唯有买个生日蛋糕,你才会开心。事实上,每两个月你就过一次生日。”
拾叶也笑了,拍拍形雨的肩膀,形雨从背后抱住她,把头靠在她背后。
“我要去楼顶修那台缝纫桌,后院烧烤架的火还得麻烦你。”
“跟上次一样吗?”
“就那样。”爸爸挥了下手,就像在路边拦车。“实在不行把烤架盖上就行,我会下去看的。安全第一。”
“形雨去睡觉吧。”拾叶对形雨说,结果形雨一下子跳起来。
她真的跳了起来,眼睛又大又红。
她一千遍一万遍想给家人打电话,但想到爸爸的性格,也许就再也不会见到拾叶了。她不想这样。
“我,我跟你一起。”
“你不睡觉吗?”
“我还没自己整理过烧烤架,想试一下。”
“那好吧。”
她们走下楼去。
路过钟离壮安身旁,形雨有种尖叫着冲下楼梯的冲动。
她咬紧牙关,抱住拾叶的手臂。
她必须这样才能迈开步伐。拾叶头发的香味,身上的沐浴露跟少女的味道是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这是一个由金属制成的烤架,出于安全考虑,特地安放在水泥地上,周围还围了一圈原石。
就算出现意外使得烤架烧毁,火势也不会蔓延到四周。
形雨站在一块碎石上看着拾叶搬动东西,最后把火灭掉。
她神经质地想着:为什么他大半夜还要烧东西呢?他在烧什么啊?
“好了。”
拾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面前,形雨像个兔子一样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
“好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
是吗?她回头看了一眼,在烤架的深处还一点光亮不是吗?
真的只有一丁点,如果没有觉醒的血脉,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绝对看不到那点光亮。
但不是还有一缕细小的青烟吗?
可惜后院只有那么木杆上的一盏白炽灯。她的意思是,如果是白天,那么压根不会有这种事情,但偏偏是深夜。
而且,门口的路灯又正好坏了。
一个糟糕透顶的运气就能让世界毁灭,是啊,这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形雨其实想跟拾叶说的。她要伸手拦下她,说:前辈,那里还有一点火苗没有熄灭。
但她太害怕了,毕竟缺少光亮,对一个刚刚受过极度恐惧的十岁少女,整个世界都是不安全的。
她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一切都变得模棱两可。
也许,也许吧。
也许真的是因为那样吧,因为天黑。
她后来也想过,是不是因为她存心想报复?因为她想给他一个教训,虽然她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全?
但有那个必要吗?
你看,他也说了他会回来察看的,而且他也说了,他说安全第一。
是啊,安全第一。
“我们上去吧。”拾叶朝她微笑。
她不敢看她的笑,身体里有两种声音,彼此纠缠不休。
你疯了吗?你想过没有,你想过会发生什么——
这是给他的教训!他有多可恶,你没看到吗?
就算那样,那也不能这样做。如果他错了——
你真烦!
听着!如果他错了,会有法律来制裁他,而不是我们自己!
闭嘴!你个懦夫!你个——
你才是懦夫!你在杀人!只要懦夫才会杀人。
“外面太冷了。”形雨说。
你简直是在杀人。
“我们快上去吧。哦,这个给你。”
拾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包装的糖果。
“谢谢你陪我受苦啦,形雨。”
拾叶朝她笑了一下,打开门,鼻子冻僵了。
“我们真的要一起睡吗,形雨?”
他明明说了他会来看的,而且这里很安全,周围还有一圈原石。
你是在杀人。
他会来看的!有什么大不了?
“要。”
形雨抱住她,朝她微笑,拾叶也笑了。
你这个,杀人犯。
……
深夜,形雨做了一个梦。
她跟拾叶在溜冰场里滑冰,但拾叶摔倒了,她停下来去扶她。
一个孩子撞上了她的后背,他们一起摔倒了。男孩的冰刀弄伤了她的手臂。受伤的地方火辣辣的。她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马上回家。他特有的烟酒嗓。
现在?
现在。
今天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生日,2月29号,四年才过一次的生日。你答应过我的,爸爸,你答应过我的。
形雨激动起来,越来越热。
“——”
一道不自然的声音把她惊醒,接着一个声音撞开房间。
她惊醒过来,开始尖叫。很快一个强壮的手臂把她抱了起来。力气太大了,夹得她的肋骨要折断了。
她无法呼吸,闻到一个烟草跟汗臭结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发现自己很热,四周也很热。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红色的火焰像水一样流淌在地板上,床单也在燃烧。
她不记得自己想了什么,只记得自己一直盯着桌子上的闹钟。
钟离壮安带着她跟拾叶跑到楼下,再转头,冲进被火焰吞噬的大楼。
那个火焰巨魔,大门就是它张开的嘴巴,它跟着火焰一起在风中扭动。
他第二趟出来已经连气都喘不上,浑身都变成黑色。
她听到了他的咳嗽,听到拾叶痛苦的呼吸。
他每一次咳出来的都是黑色。她从来没听过那种呼吸声。代表气管里塞满了灰尘颗粒,内脏也灼伤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把钟离静放到地上,然后第三次冲进房屋,再也没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