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四分五裂,露出来者的身影。
“你愿意我叫你前辈,还是什么?”秋白看着门后的影子。
比起男人,更应该说是男孩。很可爱的男孩。能激起人们的保护欲。他脚上却穿着饰演舞台剧般的黑色皮鞋,肮脏的黑皮鞋,沾满沙土。
为了应对寒冷的冬天,他在外面套了一件深红色的冬季毛毯,右手拿着一把四弦的小木琴。刚才就是用它一边弹奏,一边走在黑暗中。
“你是秋白?”他问。“这个时代,最懂得进攻的红签?”
“你愿意我叫你前辈,还是什么。”秋白说。
他无所谓地笑了。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会觉得他很可爱。一如阳光下的向日葵,既充满活力,又不会让人难以接近。
另一边,天子靠在沙发上,两根大拇指在屏幕上灵活地动来动去。瞳孔中倒映出手机屏幕的白光,仿佛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得先通关副本才行。
“我叫万世白光,如果你们还记得我的话。”他说。
他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看来,这里不欢迎我?”
他拨了一下琴弦。周身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仿佛两块干燥的树皮在用力摩擦,发出重金属音乐般的狂躁的声音。
秋白身后的窗户玻璃上,喀拉一声,多出了两条裂缝。裂缝相互交错起来,形成一个大大的X。
秋白皱起眉头。“也许你得自己考虑考虑,为什么会不受欢迎。”
“我需要你们帮我打开迷宫。”
秋白刚把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标题是保持青春的十个理由,闻言她把杂志放下。天子忍不住笑了。
“你是天子?”
万世白光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我听说过你,人们叫你天下泰平。老实说,我对你很感兴趣。”
“啊,谢谢。”
天子苦笑了一下,一边操纵游戏角色。“我对性癖啊,性取向什么的是没什么观念啦。被人喜欢我很开心,但我有女友了,对不——”
“不行。”秋白面无表情。万世白光也把视线转回到她身上。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他把毛毯提了一下,摆弄了一下琴弦。
“不过,我对那个叫康时的人很感兴趣。就在前些天,我才刚知道他跟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有点关联。如果你不帮我打开一条通道的话,我就只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了。”
万世白光眼睛带着些许笑意,但嘴角一点动静都没有。“到时候,普通民众也都会排斥他吧?这下子,无论是明面上的世界,还是暗地里的世界,都容不下他了。”
他看向秋白,秋白不为所动。他只好把手放到琴弦上。
“——!”
音符仿佛带着一个个威力绝伦的炸弹。只要声音传达得到的地方,都开始了悄无声息地扭曲。同一时间,秋白将杂志往身前用力一扇。
“……”
房间陷入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很快,天子手边的沙发,呲啦一声破了第一个洞——
仿佛有人用锐利的刀在皮革上划了一道。秋白背后的窗户彻底破了,玻璃如砂砾一般抖落下去。
在两人之间的位置,大理石地板咔嚓咔嚓咔嚓,接连出现了三道裂缝,随即越来越多的裂缝犹如大坝决堤,密密麻麻的裂缝遍布其上。
四周都是莫名其妙的声音。磅礴的压力仿佛流星撞击,让人血液粘稠,到处都是东西裂开的声音。
出现伤口的还有万世白光的棉披风,深红色的外表上多了一道裂缝。洁白蓬松的棉花鼓出来,仿佛刚出炉的爆米花。
地板化作粉末。天子靠在沙发上,专注于《泡泡射击》。
“我,”万世白光说,“承认你的力量,秋白。但是我下定决心要的东西,你不能阻拦。”
秋白把杂志朝地板上随意一丢。结果瞬间,完好的杂志就成了无数片碎纸。
她看向自己的手掌。
掌心的皮破了一点,而原先缠着绷带的地方又开始渗出血液。绷带上,血红渐渐取代了白色,仿佛洒在雪地上的玫瑰花瓣。
“我知道白塔的秘密。”万世白光说,“你想要为康时洗脱罪名,但我也必须动用白塔的力量。它并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应该让你保管。白塔只属于国王。”
他轻轻踏了一下地面。
“——”
国王影院震动起来,墙壁开始崩塌脱落。高于十层楼的地方都向下塌陷,露出了隐藏在墙壁之后的东西。
一根洁白的白塔,在建筑物之中。
国王影院就建立在白塔之外,将这根白塔保护住,不让任何人发现。
他们看着新开出的空间,四周是一圈挂在钢铁墙壁上的贴墙走廊,而在正中间的位置,白塔的尖端就在那里。
白塔的底座位于地下一千零五十米的地方,也就是说,距离白塔建立之初,地表高出了当时一千米有余。而在这种情况下,还必须站在离地一百米的位置才能看到塔尖。
“现在……”
万世白光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出现了一根琴弓,他伸手将琴弓握在手中,搭在琴弦上。“老实说,和你们玩还挺开心的。”他闭上眼睛,将木琴搭上锁骨。“骗你的……其实也不那么开心。”
他拉动琴弓。
优美的乐章。只是夹杂着难以形容的苦涩感,仿佛几位天真散漫的孩童在阳光下玩耍,然后场景一变,她们微笑着举起手中的斧头,上面挂着干掉的黑迹。
时间放慢了。
一个虚幻的,被不断拉高的断头台。越高的位置,刀片上升的速度就越发缓慢。
等到一个临点,刀片落下。
秋白的瞳孔急剧收缩——
“来不及的。”万世白光说。
“——”
灼热的鲜血从颈动脉喷出,她跟天子的身体相继倒下,身首分离。
○○○○○○○
三个小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脚下是柔软的天鹅绒毯,无论怎么跳都不会发出声音。头顶的暖风机的声音比机械表还轻。她站在房间中央很久了。
她得为一件事道歉。她撒了谎。好孩子不该撒谎,就像不论杀好人还是杀坏人都是杀人,对孩子来说,没有善意的谎言一说。
昨天在饭桌上,父亲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为的是今天下午前往涛岚。那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父亲问她需要什么礼物。
她仿佛回到溜冰场,妈妈半跪着帮凳子上的她系好鞋带,帮她牢牢记好,还告诉她袜子一定要一天一换。到处都是孩子的欢笑,到处都是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
当时,整个机舱摇晃。先是妈妈打了电话回来。
只是一次小故障。妈妈说。
但是,整个机舱都在晃啊。所有的人都在叫啊。
她回忆着,忽然回过神来,黑暗包裹了她。她拉开门跑出去。结果一下子撞进红芍怀里。她们抱在一起,翻倒在地毯上。
红芍的头上有一根树叶,也许她刚刚回来。少女一把抓住树叶,把它狠狠揉碎,扔到别处。
“温雪小姐。”红芍呼唤她。
结果,她就像兔子一样颤抖起来。努力爬起来后,她一边盯着红芍的脸,一边后退,朝父母的卧室跑去。
她把他们的衣服全部找出来,扔到地上,就像把相框扔到棺材里。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等红芍的身影出现在门框中,川上众神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感触。
我可以让她停下来。她想。
然后,红芍就真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能做到的事情变多了。她换上母亲的礼服,一层一层往身上套,然后再套一件,再套一件……夏装,冬装,臃肿不堪,像个肿瘤缠身的病患。
“小姐。”
红芍扑上来,从身侧抱住她,她跪在地上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我的温雪小姐……求求你,我求求你。”
川上众神没有给她机会。她把母亲全部的衣服套在身体上,推开阳台的玻璃大门。二楼阳台有一个露天泳池,泳池底下用淡蓝色的灯光装饰,放眼望去,仿佛是一块澄澈无暇的蓝水晶。
川上众神光脚跑出去,然后又赶回来,冲到梳妆台前。
沿途的桌椅东翻西倒。她拉开镶嵌五十六颗钻石的黄金梳妆柜,把母亲的口红全部抹在嘴唇上。
红芍伸手去握她的手,但她不停。两个人翻到在地上。
她们并没有争执,因为川上众神从一开始就没有理她。她只是在做自己的事情,而红芍在阻止她。
红芍趴到她的身上,把她按在地上。她终于不动了,以上下颠倒的视野端详着阳台。
她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阳台,每次过来,她都坐在母亲的钢琴前,妈妈一定经常看到这幅景色。
“小姐,”红芍眼睛变红,她的鼻子因为哭泣而塞住了。
“还有我,还有我,对不对?我也还有你,我也还有你。我,你。我跟你,我们不是坚持不下去啊。”
她倒在地毯上,净看着她哭。
四个小时后,保卫应付了一批又一批来访的记者,庄园的保卫机器人忠实地执行任务。她把父亲书房的书架全部推倒。
所有的书都落到地上,堆起了半人多高。还有她的恶作剧,一个蓝色的鸡蛋大小的椭球。
天呐。连她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
应该是书架的最后一层,那里有一个父亲放日记的木盒。她把蛋放在木盒的边缘,希望他能看到。结果他一直没看到。
她拧开蛋,一张小朋友水准的手绘全家福,画在田字格的练字专用纸上。那线条很奇怪。三个人脸上永远是笑脸。
全家福的背后有好几行字。
第一行是说:衣服给你收。后面打了个勾。
第二行用铅笔写得很潦草。要买豆腐跟香菇。还有一行斜着的电话号码。
第三行:今天吃火锅啦!
那是之前吃火锅的星期六,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川上景在野外骑车,前面的横杠坐着她,后座上坐着妈妈。
在一个无人的青草嫩绿的山坡,他们停下车稍作休憩。结果他一把就抱住了她,举起她。
他会毫不犹豫地跟其他人说:看啊,这是我女儿。她可以成为世界上的任何伟人,可以做到任何做不到的事情,可以成为世界冠军,可以编写音乐,可以写出一流的作品。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开始她自己的人生。
其实压根没人想知道这些。他却一直说一直说,他可以一直说下去。任何父亲都可以。
他会把她举到空中,可以毫不顾忌地用最滥情,最引人发笑,也最真诚的赞词描绘她。他无条件地爱她,并且永远爱她。
当别人说:少来了阿景,别这么肉麻!
他就用更大的声音再说一次,然后蹲下来亲她一下。直到她也受不了,用白净的小手捂着眼睛笑。
“我,我听到有人在叫,那边很吵。从刚才开始就是。”
“因为信号不好。”
忽然,他皱了下眉头,然后松开。
“还有一件事告诉你。”
“是的,爸爸。”
“记着收衣服,晚上会下雨。自己学着长大。爸爸爱你。”
“是的爸爸,我也爱你。”
“那就,晚安。”
那是她最后一次相信父母的话。
○○○○○○○
“大哥哥……”
陌生的川上众神把手伸进康时的口袋,关掉了响个不停的手机。
康时一只手握住飞剑,穿着可笑的病人服。胸前一行字的标记:川上私立商业医院,重症监护室。
她,用一模一样的声音跟他说话,一模一样的神态跟语气。仿佛她才是那个在月光下撑伞行走的少女,那个夜晚推开他店铺玻璃门的客人。
能帮我找一只叫塔可的猫吗?她说。
如果找到了,拉开这个拉环,我就出现了。
“大哥哥,”这个川上众神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喜欢你吗?”
康时不去管她,他握住飞剑的手不断加大力气,因为用力而颤抖。但是飞剑纹丝不动。
混乱,无秩序。
剑的力量让他毛骨悚然,他必须不停大口吸气才能维持心跳。
他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位于光明之上。一个没有形体,无法形容的古怪生命体……等等,那是什么呀?他根本看不清。他听到那宏大的声音。然后,却是一道尖叫。
飞剑从墙壁里缓慢倒退,康时的手臂总算恢复了自由。但更多的丝线却在空中缠绕,困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少女抱起川上众神,跳上窗台。
康时伸出手。“等一下!”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你个礼物,大哥哥。”
这个角度,月光照在她清秀的前额,垂下柔顺的长发。她把那个蓝色的球扔到他脚边,上面有一排数字——1:00。
“会爆炸的哦,很有趣吧。”
康时趴在地上,抬头看她,没说话。
“那么,再见了。”
当她跳下去的一瞬间,颜色更深的空气笼罩住了墙壁。
康时用尽一切力量爬起来,朝窗户跑去。但是马上,那层深颜色的空气就泛起波纹,把他弹回到地上。
蓝色小球的数字开始倒数,从一分钟开始。五十九秒,五十八秒,五十七秒……
我要死了。耳边一个声音大叫,他没听出是自己的声音。
我要死了,知道吗!
康时跑向一个书架,万幸是金属的,边缘有相对锋利的边框。他把缚住双手的丝线放到边框上磨。
声音刺耳,但收效甚微。手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也更快。
他甚至嗅到了空气中的烧焦的味道,知道自己即将喘不上气。
但那是错觉。这个球明显是个靠电子回路引爆的炸弹,除非到达绝对零度,谁也无法让它停止。他的手啪的一声恢复了自由。一根断掉的线落到地上,马上变成烟雾消散了。
康时深吸口气,用肩膀朝门口撞去。结果更大的力量把他弹了回来,几乎撞到了背后的另一面墙上。
“该死!”
他用力锤了一下地面,震得手都发麻了。
第二十九秒开始,每过一秒钟,小球便发出了滴的一声。
康时掏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信号。他又跑向电话机。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个反应是打给健合。
嘟——
电话那头传来了拨号的声音。
二十五秒,二十四秒。
嘟——
二十三秒,二十二秒。
电话依旧没接。
“健合,你这家伙!”
康时朝着四周大叫,几乎要把手上的听筒砸到墙上。但他没有选择这么做,他动了动握住听筒的手指,汗珠从鼻尖滑落。
“健合,接电话,接电话。”他说。
另一边,华彩高校的学生会总部。
因为筹办即将到来的运动会,学生会成员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校舍的走廊内,摆满了举办运动会的设施,以及大伙一起连夜赶出来的装饰用品。
在七层楼的学生会办公室里,电话座机响个不停。
办公室的门开了。健合端着脸盆,嘴里插着没冲干泡沫的牙刷走进来。
谁?他顶着黑眼圈和仿佛一百斤重的眼袋,看了眼来电显示。
“什么啊,不认识的号码。”他松了口气,“亏我急忙跑过来。”
这是误会他的人品。事实上,在这一星期,已经有无数个电话打进来了。要么是星圣的学生,要么是本校的学生。外校生还好,而本校生大多是胡搅蛮缠的混账,什么钱包丢了,什么缺女朋友的。
“更关键的是,现在是凌晨。”
他看了眼墙上的圆形时钟,打算弃之不理。但朝门外走了两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
这样好不好啊?
他挠了挠本来也不整齐的头发。毕竟他可是学生会长。
电话依然在响。他走过去拿起听筒。
“喂?”
“健合救我!”
“哈?”
健合看了眼时间。
“现在?你要么在床上,要么跟秋白同学在一起吧?对了,昨天的事情你还没感谢我呢?你安全了没有啊,没出事吧?”
时间只剩下十七秒了。
“在你现在房间的隔壁!”
康时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小球,眼角可以夹住一枚硬币。
“有一个全城屏蔽按钮,救救我。”
“啊?”健合打了个呵欠。
“你知不知道……唉,我说啊,那个按钮可是意义……我说,你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屏蔽商业区的祖安能量,快去!”
健合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把电话听筒放到桌子上,朝门外走去。
走到操纵室的门口,当他取出证件打开那扇科技感十足的白色金属门的时候,有人在喊住了他。
“会长,”那个人说拿着一本蓝色的文件夹。“当时说的预算不知为什么多了一笔钱……唔,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到这里,都有……”
健合一下子停下脚步,从对方接过文件夹。
“不会吧?”他说。
“你个混……健合!健合!”
康时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交谈时,明显是关于运动会的公事。而显然,健合并不相信他,或者没有全部相信他。
时间只剩下十秒钟。九秒,八秒,七秒……
“健合!”康时最后一次大叫。
现在就算屏蔽也来不及了。屏蔽只会消解禁锢房间的祖安能力,好让他能够逃脱,并不影响炸弹爆炸的物理伤害。换言之,就算现在松绑,也会死于爆炸的威力之下。
康时深吸口气。他慢慢地,把听筒放回到电话上。
“你这家伙……健合。”他盯着面前的墙壁喃喃自语。
他盯着时间不断流逝。从没有一刻如此接近时间。还有多少时间?他几乎感受不到时间在流逝,到多少秒了?下一秒就要爆炸了吗?还是说还要再等上几秒?
所有人都说时间不可触摸。但当定时炸弹摆在眼前,它就厚重得就像可以把你压死的石头。你甚至摸得到它的轮廓,感受他的坚硬。
他忽然想起了秋白,想到她很喜欢汽水,也经常睡不着觉。也许她有胃病,他想。她一直不按时吃饭,哪里疼痛也不说。她要一直忍着。
康时一直背对着时间,他忽然想起自己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他也还没有开始玩《泡泡射击》,没有兑现那个陌生人的承诺。
滴滴滴的声音陡然变快——
在一连串快得令人窒息的声音中,空气泛起了水一样的波纹,仿佛在湖面上丢了一块石头。一只白色的猫,出现在房间中,它的头上有一块三种颜色混合的斑纹。
塔可朝他叫了一声,然后坐下来舔自己的掌心肉球。
它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
两秒钟后,爆炸的烈焰充斥了房间。
○○○○○○○
万世白光抬起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他微微偏转脑袋,用眼角的一点余光关注背后。地板很干净,两个人的身体都不见了。
“排练了多久?”他说,“你们不是普通战友吧,你和她?”
天子露出苦恼的表情。“我想在她把我甩掉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用手指夹住手机,再用另一根手指让它旋转。地板干净地能浮现出两人的倒影,头顶是白色的灯光。
“你的运气很好。”
“你改变不了世界的,万世前辈。”天子把注意力放在手机屏幕上,荧光照亮了他黑色的瞳孔。
“啊不对,”他抬起头,嘴角露出笑容。“应该是万世老前辈,才对吧?”
万世白光也笑了,但是很快消失。他盯着天子的头发,然后是他的手机,然后才是眼睛。他像光一样冲过来,拳头击中了天子的脖颈。
天子就像撞上了满速的超音速飞机一样,身体以常人无法承受的速度向后飞去。刚在空中摆出防御的动作,万世白光又跟上,给了他下一次攻击。
天子觉得自己的脊柱快要碎了,身体像彗星一样撞上了墙壁。但是落下来的时候,正好落到了原先的沙发上。
他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万世白光。
“好痛啊,前辈。”他说,“但我要提醒你。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逻辑,你的砍头曲就不会奏效,明白吗?”
“那你知道,我是那一代红签中杀人数最多的吗?”
万世白光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就相隔一个两平方米不到的茶几。他用淡金色的瞳孔盯着天子。
“让那个秋白出来吧,只有她——”
“你其实挺像我奶奶。”天子忽然说道,一边低头摆弄手机。“她很喜欢听别人拉小提琴,后来她自己学着拉,可惜一个月之后去世了。”
天子把手机放在大腿上,抬头看向对方。“当时,她就穿着你那身红色的外套。”
万世白光也笑了。微笑。
“你这个混账。”他说。
茶几如土制炸弹一样爆炸了。
木条碎屑像铁钉一样穿过了混凝土墙体。天子的沙发也千疮百孔,唯独他周围的一圈安然无事。
“别人年龄越大,脾气都越来越好——”
“闭嘴吧!”万世白光压低声音。他周围的空气扭曲起来,双手再度握住了不知从哪里出现的小提琴与琴弓。
“虽然不知道你刚才怎么躲过去的……不会有下一次了。”他把琴弓搭在琴弦上。“二分之一的十万亿次方的概率,能躲就躲过去吧!”
天子的速度很快,万世白光主动后退。两人像光一样在白塔周围移动。
天子手中的手机射出淡绿色的光柱,就像握住剑柄一样握住智能手机。光剑劈开空气,切断了万世白光的一缕头发。
同一时间,天子的校服上也出现裂缝,仿佛被锋利的剪刀剪开。腿上也是,胸口也是。他的左脸颊的皮肤裂开,鲜血溅出来。
他们的速度太快了,血珠下落,几乎就像幻灯片的慢动作。而光剑已经第二次斩向万世白光。
万世白光瞳孔收缩。
光剑从他鼻梁上方一点的位置,几乎是擦身而过,他甚至闻到了光剑上的东西烧焦的味道。
两招过后,他们拉开距离。
万世白光发现自己受伤了。他的鼻梁上多了一条浅红色的细线,颜色慢慢变深,接着极少量的鲜血从中溢出。明明他已经躲过了他的光剑,但他依旧受到了伤害惩罚。
“——”
于此同时,他也用力弹奏起琴弦。
刺耳的声音如同跻身原子弹爆炸的核心区域,天子眼前一黑,每一寸皮肤都失去了知觉。
周围的所有墙壁都崩塌了。一切电力设施短路,周围啪的一声陷入漆黑。脚下的地板一层一层爆炸,然后,粉碎。
天子被撞飞了出去,身体穿过了钢铁做成的大门。
他咳了一声,喉咙疼得就像吞下了一枚碎玻璃,他伸手抓住了国王影院外墙的空调机,身体悬在半空中。
而此时,那滴下落的鲜血才刚刚落到地板上。
“你躲开了。”万世白光快步走向他,言语失去了优雅。“你怎么可能躲开!在这种几率下,怎么可能躲开我的——”
远处有人开枪。
声音很小,很容易忽略。但确实有人开枪。
紧接着风声大作。一颗银色的子弹如火箭炮一样轰过来。
“——”
万世白光面前的空气泛起剧烈的涟漪,但没有崩溃,银色子弹的动能消耗殆尽,发生爆炸。火光冲天而起,爆炸的冲击波吹起落叶,纷纷扬扬落下。
万世白光从烟尘中走出来,毫发无损。
极远的位置,普通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位置,少女站在塔式起重机的顶端。她像提着行李箱一样提着狙击枪握把,注视这里。
那里甚至已经不在华彩区,就算乘坐地铁,也要四个小时以上的车程。而即使如此遥远的距离,也在她的射程范围内。
“那家伙……”
天子扒住大楼边缘,伸手拉住万世白光的脚踝。万世白光没站稳,他们共同摔倒二十米下的地面上。下落的地方向下凹陷,大理石地板碎了,周围扬起一层尘土。
幸好这里已经没有人。
天子用光剑主动攻击,但万世白光用脚将天子踢开。他摸到了自己的琴弓,但下一秒天子就用光剑将琴弓格挡到另一边。
“你在找寻死亡吗?”
两人在短时间内进行了四五次交锋。
“我确实找了很久。”天子说。
一次失误,万世白光将天子逼到角落,他握住了自己的琴弓。同时,天子举起光剑——他们同时贯穿了对方的身体。
鲜血喷洒出来。温热。他们几乎同时拔出武器,再次同时斩向对手。
“——”
从左肩刺入。
从下腹刺入。
两人共同选择了不需要防御的进攻,他们最后硬拼一次,纷纷选择将武器丢掉,而改用拳头。一拳一拳一拳,依旧是毫不防御的招式。
当天子击中万世白光,万世白光的拳头也打在了天子脸上。他们互相挨中对方的拳头,尽全力挥出自己的拳。
“来啊。来啊!”万世白光怒吼。
疼痛会激发人的血性,血腥味会加强肾上腺素分泌。
每一次叫喊,他们就互相击中对方。
天子一伸手,地上的光剑自动飞了回来回到他的手上。琴弓也飞回到万世白光手上。他将天子的光剑格挡开,而天子手中的光剑的光柱忽然变长一倍,继续斩向万世白光的脖颈。
可是万世白光比天子更快。
他的手像蛇一样探出,像捕兽夹一样握住了天子的脖颈。琴弓将袭来的光剑格挡掉。万世白光非常激动。
“你究竟为什么能躲开?告诉我!”
“我也很奇怪啊。”天子说。
光剑挥舞,万世白光不得不松手。他摇摇晃晃地后退,地上留下了带血迹的鞋印。他的披风只剩下三分之一。白色的棉花有一大半都落到了外面,沾着点点殷红,被雨水打湿。
“原来如此。”
万世白光闭上眼,深吸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人冷静。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精英,是我大意了。我体会到了。”
天子走到另外一边,身上的校服几乎不能再继续穿了。
他底下穿着的鹅黄色短袖,胸口有一个《泡泡射击》女主人公的立绘。来自周年庆。十万人参与,但奖品只有一件的特等奖。现在,短袖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鹅黄色了。
“我不会再进行试探了。”万世白光说,“我需要迷宫后面的一样东西,我会全力以赴。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可不行。”
“你的断头曲。”天子胸膛起伏。“根本就是在违反这个世界的逻辑,好吧?强行塑造一个将人杀死的信息,短时间内确实会成为‘事实’,就像利用修改器修改游戏的数据。但世界的逻辑,很快就会将数据重新修改回去,变得跟原先一模一样。弄得不好,甚至还会被封号。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那种概率只有二分之一的十万亿次方。”
万世白光率先调整了呼吸。他的伤要比天子的轻不少。
“原本是不应该出现的,但你依旧能躲开。你真令我感到吃惊。你的能力简直闻所未闻,天子,我原先是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运气这种能力的。好到极点的运气,上天的宠儿。那就是你,天子。天下泰平,天子。”
天子露出平静的笑容。“是啊,”他说,“运气真的很好,居然买到了那张机票。”
但话音刚落,他瞪大眼睛。一股不可思议的危机感传来,就像看到了飞来的子弹。他能明显感到空气在剧烈收缩、膨胀、震动,然后向里塌陷。
天子的身体开始了剧烈的变化。左半边皮肤发皱,肤色变得暗黄,出现了一个个接近死亡的斑点。另一边却变得年轻。
剧变发生的同时,万世白光也拉响了琴弦。
“你是名很好的对手。现在——”
天子颈部动脉破裂,喷出鲜血。
秋白的身影从黑暗中冲出。她就像一道黑色的影子一样,所过之处,落叶在风中乱舞。她甩出手中的武器,在月光下反射深蓝色的冷光。
紧迫,深邃。
万世白光感到心脏缺失了血液!他忍不住吸气,仿佛毒蛇面对了天敌。
但是突然,一切都停滞在了半空。包括刚稳住身体的秋白,以及她发射出去的刀片,她因惯性扬起的围巾。包括天子,以及他伤口渗出的鲜血,包括脚边尚未平静的落叶……
一切都停滞了。
一个穿衬衫的年轻人从楼梯上走下。衬衫,领带,皮鞋,仿佛最普通公司职员的装束。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
警报声响起,远处的天空战舰朝这里开来,四面八方都有警用机器人赶来。它们双眼的灯光变成深蓝色,闪烁。
“我们检测到未被列入许可范围的祖安波动,请立即停止——”
机器人从地上飞了起来,撞上一旁的树木。
树木折断了。机器人依旧没有停下,在草地上磨出一道半米深的沟壑,撞上终点的墙壁时,彻底散架。
它们朝他开枪,发射榴弹。冒着热烟的子弹壳落在地上。弹起来,落下去,相互碰撞。仿佛一堆硬币落到了一起。
但所有攻击只要进入穿西装男人的周围十米左右的半圆区域,就会停在空中。就像在观看影片时按下了停止播放键,不会前进也不会后退。
他朝秋白走去。
伸出穿手套的手。
抚过沿途的背后拖着螺旋空气线的子弹。
抚过背后拖着火焰,面朝自己而来的能把大楼都炸得稀巴烂的榴弹。
他抚过秋白射出的飞刀。
大概半个巴掌那么大,就是一般的铁片,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把刀片拿在手里,来回看了一下。刀片的反光掠过眉毛与眼角。他走到秋白面前,把刀片捅进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