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现今
痛……
伴随一发急促的深呼吸我瞬间清醒过来,躺姿真的糟糕无比,整条右臂被压在胸脯之下完全失去知觉,锁骨吱呀作响,脸沾在满是汗渍的枕头上,好像刚才还吸了一小撮羽毛进去。迷糊与焦躁中我不知所措,直到伸出我那还算灵活的左手扳住床头柜的一角,用力把身体整个翻了过来。
喘着气平静地望着天花板,早上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出一个不规则的橘黄色多边形,它本应和早高峰时期抑扬顿挫的汽笛结对出现,今天却安静得有点单调,随后我才想起来因为那啥那啥教团的访问城市已经处在半戒严状态了,非驱魔人相关的市民被遣送了一大半,昨天的新闻刚说过。
力气稍微恢复了一些,我没有及时起床,却重新裹起被子蜷成一团,比起面对一如往常暗淡的现实,我情愿多睡一会儿。
驱魔人相关吗……啧。
我还必须待在这里啊。
很不情愿地站在IEO分部大厅门口。
比起死了一半的整座城市,这里倒比平时热闹了两倍有余——门口的停车场久违地爆满了,台阶上都是人:穿着订制制服的、手上铐着箱子的、被穿着订制制服手上铐着箱子的SP团团围住的;甚至那浮夸且碍眼的巨大玻璃穹顶上都多出了一架武装直升机在缓缓着陆,天气还很合时宜地该死地明媚……但、实话说、最让人难受的一点、就是目中所及的所有人都在聊天。
是的——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三五结群走下楼梯并且聊天、走出专车急匆匆地扑上去握手然后聊天、旁若无人手机粘在脸上以及聊天、无所事事地四下张望接着向对讲机聊天、不愿张嘴却站在阴影处在APP上更肆无忌惮地聊天,所有人——不值一提的轰鸣交响中细细碎碎的聊天声音像要命的泡沫一般浮上来,交融成了同一段持续嗡鸣着的絮语——
“你不必……”
在完全回想起来之前我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让它提前停下了。
胆怯什么,我也有驱魔人执照——我可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公务员,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虽然真相是怎样我再清楚不过。
“所以这一个月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有脸来领补助金?”
我不易察觉地咬住了嘴唇。
坐在办公桌后的这位,我在培训机构的同学,毕业后轻轻松松地弄到IEO协调交流专员(俗称NPC)的肥差,现在正在挖空心思刁难我。
她明白我有多不受待见,她也明白每个月的补助金对我有多重要,所以她稳操胜券。
而我只能正面硬接她的挑衅,完全处于下风。
“博物馆的义务安保工作每个周末我都有签到啊。”
这时一定要装作镇定,再挂上满不在乎的表情,绝不能在这种地方败了面子。
“但你看,才一个月时间你就收到超过十次匿名举报了,尤其是在重要展品前打架这件事影响可恶劣的很呢。”
“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责任?是那个变态先来骚扰我的——把那种人赶出去不就是保安的责任吗?”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一记直拳照面打碎他的鼻梁骨,博物馆的解说广播刚好在讲驱魔人先祖——范海辛教授在病榻上最后的口述,关于那个超乎想象的吸血鬼如何在暗中操控整场战争,直到人们围上来把伤者抬去医院之前,亢奋与羞愧中我一字不落地记住了整段讲稿。
“可根据事后调查,几乎所有目击者都一致认同是你挑起了事端又该怎么解释?被你打伤的人好像还不是我们这个分部的,这一不小心升级成派系斗争又该怎么办啊?不过最后运气也不错,大事化小,需要追究的后续责任也不多,作为惩罚你的签到全部作废了而已。”
“凭什么!?”愤怒瞬间满溢而出,我狠狠地拍向桌子。她条件反射似的后仰,我不清楚我是否真的唬住了她,只不过她那更加轻蔑的表情却提示我距离最后的失败又近了一步 。
这个月至关重要——再有一个月的一事无成,驱魔人执照与每个月的基本生活费都将离我远去,我即将血本无归。
荒唐可笑。
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拼命活下去的是谁啊。
“……帮帮我……”终于连最后一毫清高也维持不住,我开始卑躬屈膝地向她求救。
“嘛、嘛,也不用这么悲观啦,你看,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同学不是吗?让我稍微动用点关系卖你个人情也不是不可以,”她一边装模作样地安慰着一边拉开一个抽屉,我非常肯定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得意洋洋的微笑,“不过你的运气也真好,一来你有我这个靠山,二来现在有一个能正好填满你一整个月额度的任务,有点难度不过你也不会太在乎吧。”
她把一份计划书“啪”地往桌上一甩,我捡起来粗略地翻了翻,时间是两天后的晚上,大致内容是组队堵截一艘走私商船,很普通的任务却意外地有S的评级,难怪说足够填饱我一个月的空缺,富余也肯定不少。不过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任务的承包方。
“黑仪式教团……”我轻声念了出来。
“对、对”她补充道,“就是来访问的那个著名派系啦,至少在新闻里见过吧?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任务显得值钱——人家教团查处自己泄露出去的货品,本来只是私事却还是来我们这个小分部报备了档案,原则上嘛应该不会再招收其他驱魔人参与,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啦例外——不让某个距离吊销执照只有咫尺之遥的可怜妹子插个队,也挺说不过去的不是?”
“你有信心能搞定吗?”
“嗨呀好气啊,一点人缘都没有的瞿千羽大小姐居然还质疑起我的能耐来啦?虽然说、嗯,肯定不止请客吃顿饭这么简单。”
“那你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谁让我就是甘愿为昔日同学两肋插刀呢?”
这就没错了,又一个意图置我于窘境的计划。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身边的人们都喜欢玩这一套,而且从不掩饰那些幸灾乐祸的表现,也不打算把脸上“居心叵测”四个大字擦擦干净,而且被我打碎越多鼻梁骨就越乐此不疲,我也确实被迫浪费了足够多时间去周旋。这个任务绝对不会只有这么简明扼要,毕竟再怎么说,S的任务评级对于我这种混迹在C级底层的弱者来说,实在太过高不可攀。
这就是人们对待异类最通用的卑劣手段。
我一声不吭地抄起那份计划书,向门口走去。
“等等!”
“还有什么事?”
她双肘支起,交叠的手指托住下巴,使那戏谑的表情更加惹人注目。
“好冷淡呐千羽大小姐,亏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居然都不表示表示?”
教科书般的得寸进尺。
所以,我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瞪向她那浓妆艳抹的脸,堆积起所有无从发泄的怨恨、无从泼洒的杀意、无从展露的孤僻统统伴随咬牙切齿的克制冲出嘴唇一吐为快。
“谢——谢、你。”
孤注一掷地靠这次任务的优良表现一口气翻转风评吧。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毫无自觉地迟到了。
狂奔着穿过两个街区跑岔了气,整备室的自动门“刷拉”敞开的时候,整个房间的目光都投到了我身上。
他们,十人左右,坐着的和站着的,穿着样式齐整的作战服,颜色与臂章标识着的派系与评级各有不同。我注意到最高的一位有A+2的评级,这对我来说差不多是天文数字的级别了,不过其中没有一个人佩戴着黑仪式教团的臂章——某种程度上这真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呢。
“……她就是那个临时替补啊。”
“真没礼数的样子……”
“制服也没穿……出了事能怪谁……”
一度聚焦的目光再次打散之后,那些熟悉的窃窃私语又一次冒了出来,不适感像一只苍蝇般在我脑内乱窜。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找了个位置坐下,此时继续引人注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不穿制服是因为我根本没有、迟到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做、不打招呼是因为第一次跟队参加S级任务紧张到差点窒息,拜托你们也替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肃静。”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随后第一道命令传进室内,虽然毫不严厉却有着相当分量的权威,在瞬间鸦雀无声的空气中回音清晰可辨。站在门口的那个少女想必就是任务负责人了,黑色的制服和右肩上的哥特体臂章——闪着某种金属光泽的“S”——都在说明她的地位,如果今天晚上有个人我绝对不能得罪也只能是她了吧。
不过话说她可真的好漂亮啊。
“……以上就是自我介绍,接下来我重点说明一下任务明细。”
走神的当儿连她的名字都没听到,错过了相当重要的信息呢……这会是今天晚上我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吗?
“招募表格上,说过这次任务对联络质量的要求比较高,所以蓝牙耳机都带了吧。”
队伍里有几个人立刻按动了开关,蓝色的开机灯在一张张脸之间一闪一闪。我抹了抹空荡荡的裤兜,看来刚才不是最后一个错误。
“以及,这次任务使用的装备是黑仪式教团旗下的生产的aflavone2000型号手枪,召唤代码都发到你们各自的手机上了。我想你们都听说过这款对人用低伤害装备吧,不过考虑到任务的不安定因素也搭载了杀伤模式——你们不用担心会不会误伤性命,因为所有人的模式切换权都握在我手里,只有经我准许,你们的手枪才会一同切换到杀伤模式。”
总算遇到不会掉队的事,于是我同别人一样打开刚收到的邮件,一个小型的召唤阵立刻在手机屏幕上张开,发出迫使我稍微挪开视线的强烈蓝光,原本平滑如镜的屏幕泛起连贯的波纹,一个黑色的手柄从中浮现,逐渐升高,露出一把手枪完整的形状,在我伸手握住手柄的同时蓝光消散,屏幕上不可思议的变化也平息了下来。
手枪的造型倒是中规中矩,和考证现场用过的枪相差无几,全黑的涂装大概是派系独享的恶趣味,枪口周边有一层血管状的红色符文,用来给子弹附加魔力,血管的根部一直延伸到保险栓的位置,而这保险栓上则有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没有锁定扳机的关闭档位,一个档位和枪口的符文色调相同,另一个则呈白色。
“队长,我有个问题——”有人举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现在扳动手枪上的符文切换开关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之所以保留这个设置,只是以防万一、万一我失去意识,你们的装备也不会统统宕机——那个时候,模式切换权就会自动下放给当前队伍中评级最高的一位,以此类推,总有人需要对当前情况负责。”
那看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承担责任了,这制度真是宽容啊。
“然后是任务目标——应该说唯独这个不需要赘言,在他们下船进行交易的时候逮捕所有在场者,我需要一队人马跟我一起冲进船体,把整艘船都控制住,然后只要等着后续人马来回收,任务就圆满完成了——至于船上货物是什么,其实我也没有得到足够的消息,你们也不会感兴趣的,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启程吧。”
她环视着在场人员,和我目光相触的时候停滞了一小会儿,她是在不满吧,是吧?可她的表情却毫无变化。
是轻蔑,还是S级驱魔人特有的干练与处变不惊呢?我希望是后者。
她在房间正中央站定,其他人零零散散地围绕着她站成一圈,我也赶紧起身站在圈的最外围。
用逆向召唤阵来移动啊……有多久没有试过了呢?毕竟总是宅在家里嘛。
她垂头在手机上啪嗒啪嗒地操作一阵,于是来自天花板的灯光变暗了,地面上发光的符画逐次浮现,形成一个几乎铺满整个房间的召唤阵,蓝色的光芒让在场所有人都如同泡在鱼缸里一般。枯燥的这几秒中我再次听到了那挥之不去的絮语——却是队长发出的声音,她低声念叨着什么。
可能是祈祷吧……有传言说黑仪式教团是一个足够狂热的宗教组织。
地板的明度忽然高涨,从蓝色变为炽亮的雪白,如浪潮般席卷了房间里每一寸暗处,模糊了所有人的轮廓。地板的实感消失了,一股莫名的浮力由下而上冲击着我的下巴,把头发全部扬了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
“唔呃……”
我朝水面又吐出一大团食糜,这些晚饭的残存一边沉没一边溶解,消失在漆黑的海底。逆向召唤的眩晕感把我的脑袋当成扑克牌洗了一整遍,我费力跑到没人的地方,又被呕吐折磨得浑身脱力,码头的凉风还毫不留情地灌进衣服的每一个缝隙,最难受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晚上天气也不是很好,江面上却只有些细碎的小波浪,顺着岸线可以遥遥望见那艘黑灯瞎火的走私货船,任务要求是在交易现场抓现,还有一些时间。
“……在群众处刑的吸血鬼伯爵当天,范海辛教授遭遇不明袭击,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时至今日袭击者的身份与手法仍是未解之谜。教授在经过成功抢救之后不久仍然与世长辞,临终前他留下了堪称IEO宪章的遗言……”
真是在奇怪的时候想起了奇怪的事情。
“我说你……呃……没问题吧,队长给你发的联络你没回。”
“我没事,马上回去。”我没抬头看传话者的脸,他那个鄙夷的“呃”直接激起了我的不快。
“她就是让我来告诉你不用回去了——这个位置需要一个警备,提防有漏网之鱼从侧岸逃离,你呆在这里刚刚好。”
“……”
“你那是什么眼神?这么简单的工作给级别最低的你不是正合适吗?”
“……我明白了。”
那个传声筒离开之后,我一脚踹飞了一块无辜的石头,它消失在夜幕中然后不为人知地撞进水面。
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喊出声音、不能被人发现。
串通好的……
都TM是串通好的啊!!
我明白就算是参与同一个任务,奖励的多寡也会因贡献权重的高低而受到影响,而现在把我放在最远离冲突地点的尴尬位置又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有人想到从船上游过来?就算有又会有多少?
这也在那个该死的NPC的计划中吧是吧!?装作大发慈悲地给我找了一份工作然后等着我出丑,最好是沦落到末等功,然后因续航没达标被吊销执照。她倒是功德圆满完全没有良心负担——还有那个队长也和她是一伙的吧,那自作清高的眼神是搞什么啊?她也很满意这种安排是吧,她也自然而然地看不起我是吧?不就是没带蓝牙耳机吗、不就是穿了便服吗?
灵光乍现,在躁狂的烟云中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
不,我简直是天才啊天才。
我撩起袖子再次确认——逐条识别过后终于在手肘根部发现了我需要的东西。
辟水咒的纹样。
我一手拔出手枪,一手捂住枪口然后扣动扳机,急促的红光,掌心轻微的鼓胀感,悄无声息。
很好——难怪刚才在整备室小队长没提扳机锁的事,靠灵质驱动的手枪没有火药槽也没有实体弹药,只要心里没有明确的念头,比如“把子弹射出去”,就算是上了保险栓。
她能决定的只有我的子弹是否具有杀伤力这件事了。
剩余的问题就是——接下来的冒险行为需要多少事后代价。
她有说过只要控制船体任务就完成了吧,她也有说过持有切换权的那个人负责吧?
我把手枪塞进胸衣,开始做暖身运动,接下来要做的事鼓动着肾上腺将召唤眩晕一扫而空。
没错我只是一个C级驱魔人,但这可不等同于全无建树。
你们也可以试试12岁就从“那种事情”中生还一次……
……
……膨胀的时候会想到不该去想的东西呢。
我靠近水边,在倾泻呕吐物的同一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真是可笑的表情。
当初是向谁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好好活下去的呢?现在这就是最最关键的一把了。
下注吧。
深吸一口气,向水中纵身一跃。
后日谈
“队长,那个C级擅自离开岗位了,需要去追回来吗?”
“随她去吧。”
“为什么啊?”
“船已经在靠岸了,行动马上开始,现在没空往其他地方腾出人手。”
“可是她……”
“放心吧,你也应该知道堵截走私船有多简单——S级任务只是个空头衔罢了。”
“但毕竟她只有C级啊。”
“你听说过本地那个在C级考核中拿到A级成绩的新人吗?”
“听说过……您的意思是、难道说!?”
“我想也不可能,但毕竟她做出这种决定,也该拿出相应的觉悟了吧,现在专心等待交接就行。”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