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喜欢有历史的物件儿。
因为它们蕴藏着那些隐没在光阴中的,为人们追思的事物的遗韵。
人们则透过那抹岁月的余晖,去探察那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就这样追寻着先人的足迹,溯历史的河畔一路往上游走去,沿途发掘那些残存在小小的一方黄土下的意志——痛苦的,快乐的,像一首不为人知的老歌,又或者是没怎么翻过的相薄。
每一件器物,从它被人们使用开始,便在这个世界上打开了一扇联结过去的门,而只有细心的追寻者才会发现。
西街教堂里有那么一座石英钟,镀金的表廓已经班驳不堪,松木的钟身也被虫蛀过几个洞,甚至连指针都有一根翘了起来。
但它的钟摆却依旧会在每天的十二点摇响,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多少年了呢?
“诺兰德、你不可以那么用力擦,那座钟是爷爷很喜欢的,已经有……”弥撒出声制止了诺兰德粗暴的擦拭动作,又歪着头想了想,“十几年了吧?”
从弥撒记事起,就已经每天都和那座钟见面了,甚至还被爷爷从外国运了过来。所以他猜想,大抵在他才一岁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已经在了。
“十年?”诺兰德将抹布甩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我看这个老东西至少有三、四十年了吧,那么短的时间是不会变得破破烂烂的…怎么这上边还有弹孔和烧焦的痕迹….”
“确实,我也不知道它被爷爷用了多久…”弥撒歪着头想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手“对了!我记的这个钟里面本来应该有一个八音盒的,是爷爷托工匠做的…如果装进去,每天报点的时候就会响起十分好听的曲子,不过上次因为保养的缘故给拿了出来,现在就装上去吧。”说罢,少年跑走了。
“………”诺兰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到窗边悠闲地点起了一支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
今天,是扫除的日子。因为弥撒说,马上就要到十分寒冷的时候了,那时的话就会浑身庸懒,所以要趁着现在最后扫除一次,之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等着过冬了。
而诺兰德在听他这么说的时候,脑袋里直接将弥撒满是期待的脸与过去出游时见过的小动物联系了起来——反正就是猫咪或者松鼠一类的,一到冬天就会变得像长在窝里的蘑菇一样。
正百无聊赖地想着,诺兰德不经意间瞥到敞开的衣橱中有那么两件叠得整齐的奇怪衣服。
走近一看,原来是两件十分漂亮的裙装,就像十一、二岁的女孩会穿的那种。
“……这丶这是……?”青年眯起了眼,将衣服拿在手中仔细地打量起来,摸着下巴暗自揣测起来,“难道说这里以前有女孩?是加亚爷爷的亲戚吗?还是弥撒的朋友?或者说是买给别人家小孩的礼物,但是没有送出去?反正…大概…应该……不会是给弥撒穿的吧?”
虽然以弥撒的体态和容貌来说,想象里浮出的画面是端庄清丽的小淑女,提起裙摆欠身行礼时,玄色的长发优雅垂荡。
但是,很多意义上而言——正因为太合适了才有点可怕。
“喂!”突然,耳边传来了少年的呼喊。
“诺、诺兰德,你在干什么?!”弥撒捧着一个精致但老旧的八音盒,罕见地有些慌张,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抢下青年手中的衣服,使劲塞到了衣橱最下边的抽屉里。
“呃…”诺兰德看弥撒的反应,似乎真应了他脑中那个可怕的猜想,“咳、弥撒…虽然我觉的你穿上应该蛮适合的,不过你毕竟是男孩子…吧…”青年挠着脸,拼凑着言辞,“呃、说不定在化装舞会之类的情况可以派上用场?很酷嘛!”
“不要再说了,这个...好尴尬的回忆...”弥撒痛苦地抱着头叹息道。
原来,三年前的时候,教区里的一位修女曾来拜访加亚,当时也见过了弥撒,于是回去之后出于对后辈的关怀之心便邮递了两套衣服给十岁的弥撒。
但是很可惜,她搞错了很重要的东西——弥撒的性别。
“当时收到包裹后,爷爷笑得前仰后合的岔了气,然后又因为他很懒不愿意去邮局排队,结果就这么把东西扔在那里了。”弥撒蹙着眉,抬起头信誓旦旦地强调:“但我可没有穿过,一次也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啊哈哈哈哈哈…”诺兰德听完弥撒的糗事,忍不住大笑,“不行了…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连肚子都开始痛了,却也没有停下来,“不过才十一岁的话,小学生啊!好像也并不奇怪嘛。”
“不要傻笑了!好像个笨蛋一样!”弥撒恼怒地伸出手,使劲地从两边挤压青年的脸颊,让他大咧的嘴因为被压紧而发不出可恶的笑声。
然而那张脸,却在压力下扭曲成了十分具有喜剧效果的表情,引得弥撒也因为憋笑而不住颤抖。
“好了,诺兰德你帮我把钟转过来。”弥撒踮起脚尖,惩戒意味地在诺兰德头上拍了拍,将那两套衣服丢回了橱柜中,“我差点都把它们忘了,现在看起来还蛮新的,不如圣诞节的时候送给邻家的贝德当礼物…呃,但是好像又有点不太合适。”
“这、这样就可以了吗?”诺兰德费了好一顿力气,才将笨重的座钟给转了个儿,“咦?这个盖子打开之后,就可以把八音盒嵌进去了吗?”钟背后的栅板拉开后,是黄铜包裹的一个长方形凹槽,大小正与弥撒手中的八音盒相当。
“嗯,然后像这样…”弥撒将八音盒打开之后,从那凹槽中巧力一拉,一根连轴锁链便牵了出来,他将那东西连接在八音盒子的摇柄上,又放了进去,“看,很简单吧?不过需要很小心就是了,因为这东西已经太老了。”拍了拍手上的灰,“来,把它放好。”
两人合力将钟安顿好时,恰好过了正午十二点。
座钟的钟摆开始缓缓摇荡,牵动了内里的齿轮运转,八音盒中流出了美妙的音乐,纯粹而玲珑的音律回响在小小的卧室中。
那是一首诺兰德从未曾听过的曲子。音律舒缓若明澈的河,曲调流水回风般畅然,却又节奏鲜明,仿如珠玉落落之音。整首曲子忧伤却又热烈,激昂而又隐忍。这些本是不协的音色,却全部被一首曲子承载了。仿佛这世界上的光彩,都共鸣于其中。
“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诺兰德被深深地被那曲子所吸引,静静聆听之后,不禁感叹,“非常的…震慑人心。”
“是《大河之歌》。”弥撒回道,“爷爷曾经给我看过,乐谱和歌词都在呢。”
“咦?有歌词吗?我想看看……可以吗?”诺兰德揉了揉弥撒的头发,“我对这首歌实在很有兴趣,虽然我看不懂乐谱的部分,但有歌词的话……至少可以领会一下精神。”
“好的,不过...在八音盒里呢。”弥撒瞥了诺兰德一眼,“还要再搬一次吗?”
“这都没关系。”诺兰德说着,马上行动起来,“能看到想看的,比较重要。”
待他将钟又费了顿工夫搬开,弥撒取出了八音盒。略施巧力,盒子的底部便如抽屉般推出一个夹层。那上面放置着两张牛皮纸,似乎经过了烟火的洗礼,不但色泽焦黄,而且边角黑糊。
诺兰德小心地拿起,又将乐谱的部分仔细放回,才开始浏览歌词的部分。
目光随泛黄的文字逐行而下,一种巨大的悲恸和念想揪住了他的心。
这破败的纸张中,在手中沉的像一块铅板——那是灵魂的重量,像一道越过时光的锁链,牵引着心脏快要冲破胸膛。
不是单纯的歌词,而是一段隐晦的故事:
北风流火,挟卷云隙,硝烟似雾红霞如血。
弹痕斑驳,尘嚣渐静,千年古土城垣荒芜。
泪与风暴入长宵,铁血沉寂埋黄土。
流星过境,君若星尘曳亮我生命的轨迹。
在美好的时光中,在临终的梦境里,在断裂的铁道上。
战争与和平,悲壮与平凡。
璀璨万色,归于琴键黑与白,莫让光阴空流转。
送别的乐声为逝人奏鸣,静随三色堇花片飘零。
别离的歌儿为昔人唱响,悄伴矢车菊凋谢他乡。
亘古的大河,岁月蹉跎顺水而下。
长波永不息,清浪鸣深涧。
你我身姿,泪水笑颜,终将如雾霭随风。
永恒的大河啊,您可曾倾聆畔边孤独的祈愿?
莫要驻足这疮痍旷野,莫要停歇奔流的步伐。
直到您得以再现清澈。
直到这被神遗弃的土地上,群星重又升起;
直到双翼染血的银鹰,再次振翅翱翔;
直到.......重逢的那天。
——捷西·帕维尔
“捷西·帕维尔...”诺兰德沉吟,“弥撒,你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没有印象,爷爷也没提起过。”弥撒扬了扬眉。
“这不是单纯的歌词,更像是人生的绝笔。”诺兰德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看样子,或许是大战时创作的吧...被你的爷爷如此精心保管着,应该是有关系的人吧。”
“........”弥撒困惑地垂首,悄悄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不说这些,总之,今天中午吃什么?”诺兰德将歌词放回了八音盒内,又将钟给安置好,松了松衣领随口换了个话题。
“土豆条。”弥撒尴尬地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还有炸鸡块…扫除没什么时间,只早上炸了土豆条和鸡块。”
“呃、你不是说只学过高难菜谱么……”诺兰德并不是不满,只是有些好奇。
“这个,对于做饭的人来说,手艺当然是由简入奢难,由奢入简易。”弥撒有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不过对于吃饭的人来说,则正好相反对吗?”
“哈哈哈,说的真不错,”诺兰德被弥撒的俏皮话逗得大笑,“不过这种可以两道菜吃饱的足量简餐才最合我口味!”说着,便拉上弥撒向餐桌走去。
两人谈笑的声音渐远,卧室里只剩下那座旧钟指针的滴哒声。
悄然记录着一分一秒流逝着的时光,这样的日子它已不知过了多少年。
那盏精致的八音盒,则会随着它钟摆的摇荡在每天的十二点奏响大河之歌。
没人知道它是在何时,拥有了这样的一颗心脏,仿若获得了宝贵的生命。
曾经,就连它的主人——弥撒的爷爷,加亚神甫,生前也未曾将此事提及。
但是.......
掩盖的事,没有不露出来的。隐藏的事,没有不被人知道的。
日子在平静中渐渐过去,将近十月末的时候,塞农下起了最后一场雨。
初冬的黄昏,整座城市都浸泡在淅沥的冷雨中,间或夹杂着雪花飘零。
城东方的山岭上,那些好似高塔林立的烟囱喷涌出的烟雾也被雨水打湿,和着昏红霞光流入城间,于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绵延渐远的楼群,以及穿城而过的铁架桥,淡淡折射出夕阳水淋淋的微光,描画出街道上人们被水汽模糊的轮廓。
市中往日喧嚣的车流与人群,此刻也平缓得如淡然的笔墨,书写着属于各自的故事。
城西的一角,一些好似粗糙模型般零星散落着的小屋,静静地立在雨雾里,向西郊的桦树林延展而去。其间蜿蜒的小径也被浸泡得泥泞,偶有一两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在道上浅浅的水洼中,漾起一圈涟漪。
道路尽头有一座老旧的小教堂,班驳的墙壁不堪雨水冲刷,剥落了几块开裂的墙皮,露出了里砖。尖顶的十字架也淌下铅红色的锈水,顺着屋檐流下,模糊了圆窗上印花玻璃的色彩。
但它那被熏得焦黑的烟囱,仍有温热的清烟涌向云间。被擦得明亮的窗子,也在淡淡的雨幕中透出暖黄灯火。
教堂橡木的门扉虚掩着,中央的小礼堂,三排木制长椅上空无一人,仅有微弱的灯光随着门缝漏入的微风飘摇。黄铜十字架与烛台边沿交错的光影也随之曳动。
本该静谧的小礼堂中,却微微回荡着交谈的声音。
“弥撒,还没想好?”青年低沉的声音催促着。
“....等一等。”少年清脆的嗓音回应着。
循声望去,礼堂左侧的卧室内,一名身着修道服的黑发少年正跪坐在床上,与裹着棉被懒散躺着的金发青年在西洋棋盘上较量着。
“嗯....”弥撒微微蹙着眉,歪着脑袋紧盯棋盘,琢磨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忽然心生妙计,“就是这里。”将长垂的鬓发掖过耳后,少年的声音染上喜悦,“诺兰德,别忘了赌注——准备去永远洗碗吧!”
少年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预祝胜利般地扬起了棋子。
“唔,这一步可真是刁钻。”诺兰德注视着弥撒手里的棋子预定的落点,心里擦了把汗,暗自腹诽:“他技术也未免太好了,这点不得不承认。但我可是大他十四岁...输给一个小孩子,实在太丢脸了吧?”出于这种虚荣心,诺兰德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瞟向窗外,语气悠然地说道:“这应该是塞农最后一场雨了吧,那之后就到了下雪的时候了...哎、瘸腿的小狗?长的真好玩啊...”
“什么?在哪里?”弥撒愣了一下,期盼地扭头向窗外张望,却什么也没发现。
“早跑过去啦~”诺兰德打着哈欠说道。就如他所想的那样,弥撒虽然要独立很多,却也如大多数孩子一样喜爱小动物。
“呃...咦?”等弥撒把注意力又放到棋盘上时,发现棋局的布置好象和刚才不太一样,“这、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小神甫手里的棋子开始游移不定了。
“啊?不是一样的吗?你看错了吧。”诺兰德一脸坦然,甩着手催促道:“快下快下,等一会就要吃饭啦。”
“唔、唔...”弥撒没了主意,严肃地蹙着眉,撇了撇嘴胡乱丢出一步棋。
“这就结束啦。”片刻后,诺兰德如愿以尝地将死了对方的王,还不忘落井下石,“弥撒,你已经完蛋咯~快去做晚饭吧!”
事实上,从游戏开始这个家伙就在快输掉的时候,以各种方法转移弥撒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出老千。一般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会对一个小孩反复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过,会反复被同一招骗过去,实心眼的程度则更不可思议了。
“.......”弥撒失望地垂下头,沉默无语。
“哎呀,别一脸沮丧,以后机会还多的是的。”诺兰德得意地摇头晃脑,一头干草似的金色碎发欢快地乱颤,忽然肥大的毛衣袖子里掉出一个东西。
仔细一看,竟是白色的“主教”。
“哎?”少年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颗棋子,对于眼前的情况,脑筋有些转不过弯。
“呃、”青年尴尬地抓挠着头发,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诺兰德..你、”短暂的沉默后,少年的脸色阴沉下来,退到了床边,湖蓝的双眸无神地凝视着对方。
“.................”
“.............哼。”
“让我揍你一拳。”
“啊、哈哈....这个,”诺兰德干笑着,却见弥撒瞪着他,没有半点放过的意思,哀叹一声,“请便。”
弥撒毫不客气地扬起拳头,冲着诺兰德的肚子全力打出,吓得对方紧闭双眼。
——啪嗒。
没有预期的疼痛,而是什么东西落下的声响。
诺兰德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弥撒摊开的掌心下,是一个小金属盒子。
有着玻璃盖板,里面装的是一支烟嘴过滤器。
“???”诺兰德挑眉,“你不是要揍我吗?这是?”
“万圣节快到了,这是礼物。”弥撒平静地望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光彩,“在棋盘上互相伤害,和友情可没关系。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能够明白吧?”
“你这微妙早熟的性格,真是让人心情复杂。”
“经常蹲在告解室的后面,听着别人的牢骚,就会变成这样。”
“好吧,谢谢...不过这个看起来很精致啊?”诺兰德把玩着那支香烟过滤器,“这没问题吗?”
“这是从教区给我的生活费里出的,所以没问题。”弥撒点头。
每月的月末,会收到教区发放的补助,这部分即是一月的生活费用。虽然有时也会收到善款,但那部分钱绝不可私用。所以实际的生活非常清贫,而这份礼物的价格确实令人有些肉痛,但是朋友的身体更加重要。
毕竟看诺兰德一时也没有戒烟的打算......
“万圣节的礼物啊...”诺兰德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矩形的盒子,“给你。”
木盒外包裹的丝质蓝缎映着橘色的火光,显得熠熠动人。
“这是...那支口琴...”弥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仰起头望着诺兰德,“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我看见你藏在碗橱里的存钱罐啦,上面还贴着商品的剪贴画。”诺兰德得意地笑道,“说起来,这才是十三岁的小孩该做的事嘛。”
“.......”少年紧抿着唇,指尖一按那精巧的锁扣,盖子便翻了开来。
一支布鲁斯口琴安详地躺在衬垫上,琴身银色的盖板流光溢彩。
小神甫湖蓝色的双眸也随之闪亮,不自禁地发出了沉醉的赞叹。
虽然只是十分普通的商品,但他却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口琴。
“诺兰德,谢谢你。”弥撒小心翼翼地收好了口琴,诚挚地说着。
诺兰德揉了揉弥撒蓬松的头发,看着他向着厨房走去后,自己走到了窗边。
推开窗子,一只灰溜溜的罗福梗犬正瑟缩在屋檐下颤抖,抬起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事实上呢,他并没有骗弥撒。至少最后一局棋的时候没有。
摩西——因为小狗毛茸茸的脸颊,好像长满大胡子的圣者,凑过来的弥撒为它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