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月六日的下午,整个塞农市的天空中漫布着积雨云。
臃肿的云团在天边聚拢起来,偶尔随风飘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座浮动的山,将原先湛远的天空压得很低。
西部地区的秋季,在人们的印象中应该是干爽宜人的——就像山野里成熟的栗子随秋风掉在枯黄的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事实上,整个地区大多数城市都是这样的,但塞农的情况却比较特殊。这座遍布着工厂的城市上空时常弥漫着废气,工业的余热也得不到释放,且临近大湖,因而温度与湿度都较高。所以,基本上春夏秋季都时常降雨,冬季下雪。
这座城市至今也只有二十三年的短暂历史。在最初的时候,这里只不过是几间轻型军工厂,负责为军队生产一些诸如打火机、卷烟纸以及缆线之类的小玩意。后来因为需求的扩大,工厂的规模也随之而起。但在十年前的东西战争中,这里制造出第一枚步枪子弹时,就已经注定了这座城市将渐渐成型。
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它曾在战争中辉煌过。
伴随战争而来的订单,以及淘金者们在这里建起了城市。当年如果没有这座城市,或许又会多一些抽完了罐头里的香烟就只能忍受烟瘾煎熬的大兵。
但最终战争还是结束了。
急剧膨胀起来的生产能力也开始萎缩。像这类因为战争带来的机遇而兴起的小城市,缺乏技术上的创新又不具备历史价值,纷纷没落。在经济大萧条下,这座城市也转向了消费品工业。
她坚持了下来,终于乘上了经济回暖的风,再度开始发展。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前进,似乎昭示着真正的黄金时代到来,越来越多的人在机遇诱惑下聚集于此。
于是,不知何时起,那些斑驳的楼群间,渐渐地架起了密集的高压线。它们跨过楼房尖削的菱角,拉扯出一张笼罩整个城市的大网,将昏暗的天空割成碎块。市中虽如以前那般喧闹,却不再有小孩子追逐着穿过街道的身影,邮递员踩单车时轻快的铃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的汽车马达轰鸣,以及人流茫茫匆匆的脚步声。大厦投下的阴影似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分隔着两个时代。
市里有一座从中轴线上架起的铁架桥,本是旧时军工厂的运输列车使用的,现今已被改造成了轻铁线路。锈痕与水迹班驳,向着郊外的旷野穿城而过。
这座铁桥附近有一所中学,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有成群的学生踩着下课的钟声轻快地离开。这其中有一位金发的女孩子,她总是会独自一人穿过两条街,来这看一看火车。即使此刻已经下起了雨,她依然如往常一样伫立在铁架桥下,仰着头观望着渐行渐远的列车。
每当列车疾驰而过时,她就感到一阵轻松愉快,似乎所有的烦恼都随着列车掀起的风消散。她也曾幻想过,那趟列车可以带她离开这里,去往心中所向往的地方。
“再见…我的天与海。”少女甩去手中的伞,雨水沾湿了她的秀发。
莫名的道别,少女怅然离去,纯白的伞掉落在道上,染上了泥土的颜色。
总有一些祈愿会随流年而逝,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来欣赏这道风景了。
远去的城铁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雨水跌落在车顶发出断续的微响。
车厢里,一名青年正燃起一支香烟,失落地将手里墨迹未干的手稿揉搓成一团废纸塞进了口袋里。
烦闷与无奈穿过胸膛,带来微微的刺痛。
“这次,也还是不行啊…”撵灭香烟,沉默地攥紧手中的钢笔,眺望向窗外。
列车已驶离城中,渐渐稀疏的楼群在身后模糊,像是错乱的音阶般此起彼伏。
城边沿的地区是被人们称为“西街”的聚落。这里的建筑尽是一些简陋的小屋,它们在阴霾天空下向着西方的铧树林延展而去,其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泥泞小路,将它们依次串起。
道路的尽头,东边和市区相接壤的位置有一所老旧的小教堂。此刻,教堂后院的墓园里,附近的居民们正聚在一起,肃立于一块新立的墓碑的前。
宁静的风雨中,人们的眉眼中流露悲伤。那墓碑上的名字,曾经为他们所敬爱。
“加亚.托尔莉雅,一生侍奉神之人,当跑的路你已经跑过了,所信的道你已经守住了。你本来就是这地上的客旅,如今要归于你所属之天家,在主的怀抱中享受永远的安息。”一名穿着黑色修道服的黑发少年把悼词轻声呢喃,他将书页已经泛黄的厚重书本合起夹在腋下,平静的双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注视着墓碑,良久,他才发出声音:“....以马内利。”
他清脆的嗓音有些沙哑,雨滴混着泪水滑过两腮。悼念了死者,人群渐渐散去,少年却依旧伫立在原地,任由雨水跌落在稍柳的肩头。
“终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少年垂着头,左手悄然攥紧了胸前老旧的银制十字架,“....我愿毕生侍奉,只请允我随您左右,请并倾听我的诉说。”
忽然,远处传来了穿破风雾的呼啸。少年回过了头,发现是城铁在他身后驶过。
他呆呆地注视着晃动的车厢,十指交握起来,开始祈祷。他向神明祈求,希望这班列车可以载上亲人的灵魂,送他去往宁静的旷野,远离尘嚣。
斜飞的细雨模糊了景色,从列车的窗户望出去,仿佛连着那座城,一切都溶成了迷蒙的灰色。
面对着单调的色彩,青年在车上感到有些沉闷。他捧着自己那个生了茶锈的大茶杯,披着件呢绒风衣,趴在颤动的桌子上昏昏欲睡。
然而,却突然飞出一抹异样的颜色闪过眼前——黑。
那清瘦的黑色身影娴静却又凛宁,肃穆而悲伤,伫立在一块墓碑旁边。
在这粘腻的雨中,暧昧的灰暗中,那抹苍黑显得突兀,却又让人觉的塌实。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青年突然觉的所有飘忽不定的念想以及卑微的愿望都有了实质的重量。
他忽然想起,过去游历的时候,曾在高峰的夜晚见过这种颜色。
高山上旷远的夜空也是这样纯粹的黑色,比幻想似的洁白更加为纯净。
就像衬起宝石的绒垫,为人点亮漫天璀璨星辰。
列车渐渐驶向远方,青年不禁起身扒在窗子上向后回望。
虽然看不真切,但他想那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夜空中明亮的星星一样漂亮。
列车消失在地平线上,只剩下钢轮的轰响旷远地回荡在微寒而潮湿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