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是现代汉民族使用的语言,其狭义解释为普通话,广义解释为现代汉民族使用的普通话和方言。普通话是汉民族共同语,汉语方言是汉民族语言的地域分支。普通话与方言之间,量词使用情况存在一定差异。在普通话与四川方言中,“盘”的量词用法不完全相同。笔者以四川方言为侧重点,按照先同后异的顺序,对此试作分析和讨论。(这里的四川方言指:四川境内以成都话为代表的汉语官话方言)
1.“盘”量词用法概述
“盘”本是表器物的名词,后逐渐产生量词用法。在普通话与四川方言等各方言中,“盘”均可作“器物量词”、“个体量词”和“动量词”。以下为“盘”的量词用法概述,其选例均为较早用例,笔者希望借此展现其历史来源。
1.1 作器物量词
《说文·木部》:“槃, 承槃也;盤,籀文,从皿。”《正字通·皿部》:“盤,盛物器也,或木或锡铜为之。”作为一种盛物器,正如《汉语语法修辞新探》(郭绍虞1979:380)所说“临时随便取一些盛器或容具来计量,是简单可行的”,“盘”很自然地可以作器物量词,用来量它盛的东西。如:
(1)上即位后,御膳不宰牲。显达上熊蒸一盘,上即以充饭。(《北齐书·陈显达传》)
1.2 作个体量词
“盘”的形体特征是“扁而浅、多为圆形”,人们便用它量有类似特征的事物,用作个体量词,此时它具有较强的形象色彩。如:
(2)张德远丞相甚爱此香,每一日,一盘篆烟不息。(宋·陈敬《陈氏香谱》卷四)
(3)计瓦房十二间,人五口,白磨子一盘。(《元典章·户部·家财》)
棋盘是棋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于是便用“盘”来量棋,此时无形象色彩。如:
(4)历代兴亡数张纸,千年胜负一盘棋。(元·耶律楚材《示忘忧》)
1.3 作动量词
棋是用来下的,人们便用“盘”量下棋次数,它由名量词转为动量词。如:
(5)清风道:“今日无事,我请教你,对弈一盘何如?”(清·钱彩《说岳全传》第1回)
现代汉语中,“盘”还可以量其他一些活动。如:打一盘网球|打一盘乒乓球。
小结
“盘”由器物性质,产生器物量词用法;由扁而浅、多为圆形的特点,产生量相似事物的个体量词用法;由棋盘是棋的重要组成部分,产生量棋的个体量词用法;由量棋,产生量下棋次数的动量用法。量词“盘”的这些用法在普通话和各方言中,都得到了很好的继承,用例从略。
2.“盘”在四川方言中较特殊的用法
四川方言是北方方言的分支,其基本词汇、语法特征和普通话大致相同,但也有区别。四川方言中的量词“盘”与普通话中的基本一致,均可作器物量词、个体量词和动量词。但动量词“盘”在四川方言中,还具有不同于普通话的较特殊用法。
2.1 “盘”较特殊的用法
普通话中,“盘”作动量词,和它搭配的只限于“下”(棋)等少数几个动词。《成都方言语法研究》(张一舟等2001:184)说 :“普通话‘盘’主要用作物量词,用作动量词主要用于下棋、乒乓球赛等。”《现代汉语用法词典》对动量词“盘”解释为:“计量下棋或某些球类比赛的次数。”而《汉语方言大词典》对此解释为:“次。①中原官话。江苏徐州,来盘扑克|赢两盘,输一盘。②西南官话。这一盘我肯定要输|我该去看他一盘。”该词典表明:在中原官话中,动量词“盘”还多用于计量下棋或某些球类比赛的次数;而在以四川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中,动量词“盘”则有了更广阔的活动空间,其计量的动作行为已不局限于下棋或某些球类比赛。
我们看下面三个例子:
(6)小伙子,来陪老汉杀一盘。(《华西都市报》2003/11/18)
(7)朱耀宗:“不如把队伍从小路拉到安顺场,与赖营长会合,倒还可以跟红军干一盘。”(高缨《云崖初暖》第7章)
(8)朝贵:“不信?嘿,嘿,不信夜里跟我去看一盘,我老婆都看见了的。”(罗德成《麻柳湾夜趣》,载《四川文学》1982年4期)
(9)来,坐盘鸡公车。(《成都商报》2005/10/12)
这四例“盘”都用作动量词,计量的动作行为已呈开放性发展。对于动量词“盘”的此用法,我们可以称为其通用动量用法。《成都方言词典》对此解释为:“量词,表示动作的次数,相当于次、回、下。如:我们告一盘|看一盘电影|走他屋头耍一盘。”(笔者查阅了李荣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发现南京、贵阳、柳州、乌鲁木齐四个分卷本也收有此用法。另外,笔者经过调查,“盘”的此用法也广泛活跃于云南话中。)《汉语大字典》“盘”量词条目下有:“用于动量。如‘再干一盘’。”(《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大词典》、《现代汉语量词用法词典》对“盘”的此种用法失收)
钟秀芝在《西蜀方言》(1900:360)中收有“一盘现交”,(附英译:pay the whole amount over in ready money)笔者译为“用现金支付所有费用”。据此“一盘现交”应是“一盘现金交易”的省略,“盘”为动量词,大致相当于“次”。笔者据此推测“盘”通用动量用法出现的时间应不迟于清末。
2.2 通用动量词“盘”的语体色彩
“盘”作动量词,具有较强的口语色彩,和“次”相较,显得随意、通俗。它一般用于日常会话,或口语化较强的文章。如:
(10)练灭火,女教师当盘119。(《华西都市报》2003/11/6 )
(11)冠城队员认定拿三分,先在湘潭摆盘庆功宴。(《成都日报》2003/11/21)
(12)烧了毒鼠强,百人洗盘澡。(《华西都市报》2003/12/10)
2.3 通用动量词“盘”的情态色彩
何杰在《现代汉语量词研究》(2000:99)中说:“量词在给予客观事物以计量概括认识的同时,还表达了人们对该事物的爱憎意味和褒贬评价。这种主观的情态意味,就是量词的情态色彩。” 动量词“盘”通常带有“愉悦、欢快”的情态色彩。如:
(13)来!烫盘鲜花串串香。(《天府早报》2003/12/25)
(14)过盘画家瘾,巴适噻。(《天府早报》2003/11/19)
(15)一名巡警大声对我们喊:“小姐,你们的包要放好啊!小心被盗!”这句普通的提醒着实让我和朋友感动了一盘。(《成都商报》2004/03/17)
这三例都明显带着愉悦、欢快的情态色彩,此色彩的出现虽与句意有关,但“盘”起的作用不容忽视,如果换成“次”、“下”等,这种色彩便会减弱不少。“盘”的情态色彩,笔者认为与它用来量棋(最初的动量用法)有关:下棋是一种健康有益的娱乐活动,因而“盘”带上了愉悦、欢快的情态色彩,当它泛化为通用动量词后,这种色彩仍然得以保存。而“盘”古义有“快乐”义(《尚书·泰誓》:“民讫自若是多盘。”孔颖达疏:“盘,乐也”),动量词“盘”的愉悦、欢快的情态色彩可能也与此有关。即使打斗动词,和“盘”结合后,其暴烈程度也会有所降低。试比较:
①挨了一顿打 ②挨了一盘打
此两例结构相同,但例②中打的暴烈程度较例①低了不少。我们可以说“挨了一顿暴打”,但一般不说“挨了一盘暴打”。动量词“盘”也可儿化,儿化后,它的口语色彩、感情色彩更强。如:坐盘儿鸡公车|耍盘儿峨眉山。
我们说动量词“盘”有欢快、愉悦的情态色彩,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在和有些动词搭配时,它也会失去这种色彩,只强调动作的次数。如:吃一盘亏|上一盘当。
2. 4 “盘”的量词歧义分析
量词“盘”具有多义性,能扮演多个角色,因而在使用中便可能产生歧义。“盘”的量词歧义,可分为两类:
A.由器物量词和通用动量词引起的歧义。
这种歧义,一般出现在宾语是食物类名词的句子里。食物档次较低时,量词“盘”只表现出器物量词性。豆芽是平常小菜(四川谚语有“豆芽儿长齐天,还是小菜一碟”),因而“吃一盘豆芽”中的“盘”在一般情况下只扮演器物量词角色。随着食物档次的提高,较难得吃或吃它能获得享受,“盘”便摇摆于器物量词与动量词之间,形成歧义。如:吃一盘连山回锅肉(该菜是四川名菜)。该句可作两种结构分析:
“一盘”在例①中作“吃”的补语,“盘”是动量词;在例②中作“回锅肉”的定语,“盘”是器物量词。食物档次越高,“盘”的动量性越明显。不过在这种类型的句子里,器物量词“盘”相对于动量词“盘”来说,始终处于强势地位,不管食物档次多高,它也很难摆脱器物量词“盘”的控制。
B.由个体量词与通用动量词引起的歧义。
这种歧义一般出现在宾语能用个体量词“盘”计量的句子里。如:“看了一盘录像。”该句也可作两种结构分析:
“一盘”在例①中作“看”的补语,“盘”是动量词;在例②中作“录像”的定语,“盘”是个体量词。
2.5 “盘”通用动量用法来源分析
“盘”的通用动量用法在四川方言等方言中是很活跃的,那么此用法是怎样发展而来的呢?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因为汉语中众多的器物量词很少有像“盘”这样引申演化为“通用动量词”的。笔者认为量词“盘”之所以能衍生出动量用法,并在四川方言等方言中发展为“通用动量词”,可能基于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源于量词演化的规律。量词基本上来源于其他词类(主要是名词、动词),虚化、泛化是量词产生和发展的重要途径。“盘”也遵循这一规律:它的动量用法开始于量下棋,这时语义还没有脱离棋盘。随着“盘”义逐渐虚化,搭配的动作行为逐渐摆脱了棋盘的束缚,“盘”也就由下棋的专用动量词泛化为通用动量词。
其次源于“盘”自身的特点。古代汉语中,“盘”有动词用法。(《正字通·皿部》:“盘,盘曲。”)表示行为数量时,古代汉语“数词一般放在动词之前”。而“到了唐五代,则出现了典型的同源用法”(游黎《唐五代量词研究》),这里所说的“同源用法”即是直接借用前面动词作动量词的用法。“盘”有动词用法,因而也就可以借用为同源动量词。如:“秃子说:‘你别闹!你细瞧,这不是那一个。这倒得盘他一盘。’”(《儿女英雄传》第6回)。当“盘”不再单独作谓语动词时,它的位置也就很容易被其他动词代替,这就是为“盘”转化为通用动量词提供了可能。
同时笔者还认为,“盘”的通用动量用法可能还得益于动量词“番”。“番”在古代汉语中是个很通用的动量词,特别是到了唐宋及以后,它可广泛计量各种动作次数。“番”和“盘”古音相近或相同。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番音盘。”《广韵》:“番,普官切”。据此,“番”为“滂[p’]”母,而番禺中“番”至今仍读[p’an]。“盘”,《广韵》记为“薄官切”,声母为浊音“并[b]”母。根据浊音轻化的原则(平声归入送气音),因而至少在元代,“盘”的声母也应该变为“滂[p’]”母,这表明二者古音是相近或相同的(“番”上古音为滂母元部,“盘”上古音为并母元部,二者读音相近)。正因为如此,二者有时可以换用。如“因盘与番同音互假,所以盘王又称‘番王’”(汤锦程《江西汤氏源流》)。因而“盘”的通用动量用法受益于“番”,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3.结语
在普通话与各方言中,“盘”可作器物量词、个体量词和计量下棋或某些球类比赛次数的动量词。在四川方言等方言中,动量词“盘”进一步演化为通用动量词,并表现出口语色彩和喜悦的感情色彩。由于独具的语义特点和色彩意义,通用动量词“盘”在四川方言等方言中牢牢地占了一席之地,并将继续活跃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