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宗”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木凳子上面写下了“张光宗”三个字,说,我姓张、名光宗。接着又说,到这里后,我还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洛朱,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吧?十多岁,刚来这地头就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学生的意思,还在那个时候,我就晓得,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论干什么事,都得重头学起,不当学生当什么?
这人说话有个习惯,总是喜欢反问听他说话的人,却也不要人家真的回答他,而他的反问,又总是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让刚与他接触的人感到有些不舒服。问完了,他又会自己接着说下去。不简单的是,这个人无论是说藏话、还是说汉话,都显得十分自然、流利,不像牧场别的那些老汉人,要不把汉话忘记了,说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要不就是在牧场上生活了几乎一辈子,说起藏话来还是结结巴巴。“光宗”的经历没有其他老汉人那么坎坷,没有那么苦,甚至可以说一辈子都是春风得意。
他说他的祖籍在“雕门”,那个地方产茶叶。祖上有几亩薄田、还有几垅“茶树”,可以过日子,他的父亲望子成龙,才五岁,就要他去读“人之初”。还不到十五岁,也是按照父亲的愿望,张光宗就去了一个“茶行”当小伙计,会打算盘,又认得字,在“茶行”里没有干粗话、重活。
这片牧场上当年有个名叫“多登”的小头人,多登精明过人,善于做生意。由于他有自己的骡马队,他买茶叶一般都直接到“雕门”一带茶叶的产地去,少了中间一些环节,他做的茶叶生意总比别的茶商获利要多。在同张光宗所在的“茶行”交道过程中,认识了张光宗。多登身边又需要一个会记账、会打算盘的人,就问光宗愿意不愿意来自己身边。张光宗也有想走南闯北的心愿,一拍即合,光宗就跟了多登,那年还不到十七岁。
天有不测风云,多登的骡马队在光宗来第二年却遭“娘绒”强人的抢劫,多登在枪战里丢了性命。光宗那一趟没有前去,消息传来,光宗如丧家之犬,急急忙忙朝“雕门”家里跑。半路上却被多登的两个弟弟、带着家里的人追了回来,回为多登的妹妹肚子里,这时已经有了光宗的小孩子。多登虽然不在人世,但他的名字和影响还在,何况他的家族在这片牧场上依然声威赫赫,这使光宗不敢再有跑回“雕门”去的想法。
有好些汉人在牧场上安家,对方配偶都是家境贫寒、人口稀少的人户,张光宗却成了一户人口众多,颇有权势人户家中一员。旁人看来,这就是求之不得的事。光宗却要另立门户,而多登的亲妹妹却也支持他。两口子就成了十来头牛、三十多只羊、一顶帐篷的主人。两年后,光宗的第二个儿子出生时,老婆却一病不起,丢下他竟自走了。光宗还没有从悲痛中醒过来,两个小孩子的舅舅强行把两个小孩子接走了。回为自己的小孩儿在这里,光宗就没有了一走了之的念头,三天两头去找多登的两个弟弟理论,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以至反目成仇,这片牧场上的人都了解这个情况。
每年到了秋末初冬时节,这片牧场上的人就会带上酥油、奶渣到距离最近的农区去换些青稞回来。有时,是农区的人带着青稞来换酥油,牛肉。交往多了,也就相互信任,来来往往,就像走亲戚。光宗三十出头那年,他就从农区带回来了他的第二个妻子。解放后成立牧业生产队时,他又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是一户六口之家的当家人。
成立了牧业生产队,牛羊都要集中来放,人们做没做事用记工分来体现,年终每个人、每户人有多少收入都要先把账算清。能做好这件事的、一个现成的人,在这片牧场上就是光宗了。可工作组不放心,已经带着全家都跑了的多登的两个弟弟,怎么说也是张光宗曾经的舅子,是亲戚,何况他的两个亲生儿子也是跟着跑了的,有消息说,现在就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可牧场上的人都出来证明,张光宗早同那家人分开了,虽然说是亲戚,早成了仇敌。人们证明说张光宗也是“贫下中牧”。工作组调查了又调查,情况基本属实。再说,在这样的地方,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懂得打算盘、又识字的理想人选呢?张光宗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光宗一下就威风起来。因为一个生产队除了队长,就是他说话算数,再说,生产队长自己也不识字,不会算账,都得听光宗的。一年下来,一个人、一家人应该得到多少酥油、多少现金,都在光宗那个本子上。牧场上的人们都有了那种感觉,这就是,光宗可以想给他们多少就是多少,如果不想给他们,光宗也是办得到的。他把那个算盘敲得“哔哔叭叭”一阵乱响,然后低头在账本上看上一阵,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人们看到了光宗就有意无意地点头哈腰,光宗叫他们去做点事,一点也不敢拖泥带水,办没办成,都要赶快回话。张光宗,在那样的时候,总要想起那个人高马大的多登,当年那人也是这么威风的。只是多登动不动就敢打人,光宗不敢打人。
文化革命中,还是有人又提出来,要提高警惕性,不能让坏人掌权,其实就是说张光宗同跑到境外的多登家属是亲戚,当生产队的会计不合适。但是每当有人说这话时,另一个声音更大,好多人都出来证明说,人家光宗当年就与那家人划清了界线。有人说,其实不是说张光宗有问题,而是说应该叫那个年青的记分员来接替张光宗做的事,毕竟,光宗快是六十的人了。反对的人说,那个年青的记分员只会写“12345”,算盘也不会打,认得的汉字没有张光宗认得的那么多,藏文也不会,还是光宗稳当。
张光宗成了这片牧场上的不倒翁,队长换了好几轮,他一直都是手握实权的会计,永远是人见人畏,哪个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可还是有不如人意的事情要发生,那一年,张光宗的老婆回农区老家探亲,却在公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她横穿公路,让大汽车撞倒了。张光宗带上已经各自成家的几个孩子赶去时,她已经悄然逝去,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没有看到张光宗有多大的悲痛,他的第一个妻子逝世时,他的悲哀是这片牧场上人们都见到的,可这次没有。才过去了半年,他居然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也是从农区来的女子到公社来登记,说他要同这个年轻的姑娘结婚。公社干部就劝告他不要这样,这个女子还没有他的儿女年龄大,这样不好,也不会幸福。熟悉他的干部就半开玩笑地说他,这是“拉命债”。他不服气,说:有志男儿娶九妻,就是连上这个一起算,他也才娶了三个老婆,男人一辈子,这算什么?公社干部问那个女孩子的想法,女孩子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自愿,自己就是愿意跟着他,他年纪大,不关别人的事,就是登记不了也不要紧,反正要同光宗住在一起。
劝说没有起到作用,公社干部只好把证明开给了张光宗和这个年轻的女子,他们俩就住进了一间帐篷。张光宗的儿女们见了那个女子也不见别扭,当然,“阿妈”是不会叫的,都是直呼其名,这个年轻的女子同光宗的儿女们相处,也显得自然、大方,看上去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和睦、快活。
又过去了一些年。尽管乡上、县上的干部们说,是承包,不是分牛、分羊。可牧场上的人还是坚持认为,这是要把牛羊分到各家各户喂养了,都在暗地里盘算自家能分到手的牛羊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就在这时节,张光宗出了事,他让一个山那边来的牧场汉子杀了一刀,杀在肚皮上,幸好杀得不深,没有性命危险。但是他到底上了年纪,躺在家里好多日子都出不了门,他的老婆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他还天天又闹又骂。后来公安局抓到了那汉子,汉子说,刀是张光宗的,一把小刀。那天他和光宗的老婆婆在一起,他来了,拿起那把小刀冲进帐篷里来的。汉子说,由于当时是光着身子,衣服又恰好被冲进来的光宗踏在脚下,去抓衣服,老汉不松开脚,还用刀乱刺。情急之下,一把夺过刀,顺势给了老汉一下子,没有敢用力,一心想的是赶快离开。
让张光宗伤心的是他的那几个儿女,他要儿女们去找那汉子“算账”,在张光宗看来,不论公安局怎么处理了这件事,由自己带着儿女们去重新清算了才可以算是了结。可他的儿女却很吃惊,他们说:如果你老人家还年青,有人偷了你的老婆,当然要去“算账”的,可你现在年龄这么大了,还同两个年青人计较这些事,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何况这样的事多得很,那么认真就没有道理了。光宗说,那是你们的阿妈呢。儿女们更吃惊了,说,她不是我们的阿妈,她怎么成了我们的阿妈?
在儿女们的心目中,张光宗是真的老了,而且老得昏了头,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汉。张光宗却知道自己没有糊涂,他就想不通,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的儿女明白,自己的妻子不论怎么年青还是你们的长辈这个道理。
张光宗真的老了,说话显得重复、罗嗦。他说,我这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就明白一件事,这就是就知道了,牧场上的人和自己、和自己老家的人只有一件事能想到一起去,这就是有点文化吃得开,有人抬举你。你说是不是?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好多事想不明白,这牧场上的人和不是牧场上的人,好多事情上为什么就是没有一样的想法?那怕他就是你的儿女,只要他生在牧场上,长在牧场上,他的想法就跟你不一样。你说是不是?张宗光老汉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里充满了迷茫,口气里更是充满了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