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材与吴凤梧说得很是投机。他本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学生,平日在年长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无说话资格的,而今日竟有一个年纪比他大,又做过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乡下人眼中看来,到底与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点身份,同他攀谈;并且还很谦和,于他每一句话,都表示着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无形之中,已把他抬得高高的了。虽然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中学生,所学的未必便有真知灼见,而对于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据姓吴的说起来,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对的。这种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极说得来的黄表叔,也未尝有此,然则黄表叔不过是关心的亲戚,姓吴的方算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饭后,黄澜生各自坐轿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为奉陪时,他遂向吴凤梧提说,要约他到商业场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龙洋放在肚兜里,两个月衣食无愁,既然与成都别了两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况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黄的亲戚,自己正在困厄时候,安能随随便便的拂人的盛意?并且酒醉饭饱之后,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于是就欣然应诺。
宜春老是那样的热闹!雪白干净的洗脸帕,精白铜抽福建烟丝的水烟袋,一个铜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来得那样的殷勤!蛮山瘴水的川边,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让他到中间特别座去,他不肯,说:“那太贵了!两个人打伙吃一壶,也要一角钱。并且不能不吃点洋点心,我们才吃了饭的。官场里的人在那里吃茶的也多,碰见了不好。”两个人遂走入右手边的普通座中,角落里正有一张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举铜壶添上了两碗茶。吴凤梧拿着一枚龙洋,要抢着给茶钱时,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铜元,放在堂倌手里。堂倌便高喊一声:“茶钱跟了,道谢啦!”这就表明不必再给,让你们慷慨的人争到打架,也与他无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谈话,都在高声武气的谈话。假如把一个轻言细语的,沉着的,受过中等教育的欧洲人,骤然安置到这种地方来一参听,他一定相信这里是演说练习场,而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练习演说的。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嚣而光昌,只要两人对语,似乎彼此都在以聋子相待,大约除了谈自己的阴私外,绝不会故意把调子放低的。况乎在茶酒馆中说话,更是该公开,该提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压倒旁桌语潮,而使你对语的人听得见的。又何况乎现在语潮所荡漾的,正是应该慷慨激昂的题材:四川铁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楼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样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适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样翻新的牙牌凳,这是宜春茶楼的创作。——安得很稀,不像别的茶铺拥挤到吃茶的人几乎是背抵着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语潮,尚能清清楚楚的传到吴凤梧的耳中。
吴凤梧不胜惊诧起来。什么是铁路收归国有?国有二字,怎么解呢?盛宣怀端方是两个什么人?为何人人都在提说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在卖路?尤其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拢时,在南门城门洞外一家小茶铺里歇脚,便已听见好些人都在说这件事,自己为什么简直不能留心去听?为什么也不问问人?此刻又为什么居然留心起来?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问他:“川边怕也听见这事了吧?”
吴凤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铁路收归国有的事!”
“我正要请教你哩!说老实话,川边真是闭塞得很,同外间硬像隔了一重天的一样,只有边务署常常有电报同外间来往。这件事,边务署里一定有电报,但也只是边务大臣同几个师爷晓得,我们粮子上和百姓们是不晓得的。除非这新闻已经闹臭,传到了雅州,再由商号上慢慢传进去,三几个月,我们才能晓得。就是在路上,也还没有听见人说,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门外才算听见了。所以许多话我还听不很懂,你们听了这们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
楚子材笑着把头一摇道:“这事叫我说起来,倒不大容易。我在学堂里的时候多,又不大看报,自从这事发生,我又不大留心,黄表叔或者晓得详细些,你二天问他罢。”他的强盗牌纸烟又摸了出来,一人咂燃一支。
吴凤梧道:“你又谦逊起来了!你们是守在制台脚下的,再说弄不清楚,总比我们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说,说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紧。我先问你,啥子叫收归国有?”
楚子材嘘着纸烟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这样的。朝廷里曾经向外国银行借了一笔大钱,现在没有还的,就打了一个主意,要把我们的四川到湖北的铁路——以前原是答应我们商办的——收回去,说是这条路要归国家所有,大家说打这主意的,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同铁路督办端方两个人。在名义上,只管说是把铁路收回去由国家修,其实就是抵跟外国银行去了。我们又是出过多少修铁路的钱,已经动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对,不答应朝廷收回去。黄表叔说王护院也是和我们一鼻孔出气的,我们说的话,递的呈文,都由他打电奏了上去。我们这里,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横,总不好过于违反民气的。”
吴凤梧道:“借了外国银行的钱,拿我们的铁路去抵,自然该反对,就是我也不答应的。不过我还不甚懂得,啥子东西叫铁路?几年来常听见人人在说:修铁路,走火车,四川也要修铁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铁路是啥样子?难道把路修成铁的?”
说到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学上讲过蒸汽行船行车的道理,还从朋友买的杂志上,看见过铁路火车的照片,还看见过机器局在花会上陈列过的铁路火车的小模型。既经问着,便老实不客气的尽其所知,尽其所不知,向吴凤梧长长讲解了一番。这在吴凤梧,真算是闻所未闻了,虽然还有些地方,未经楚子材说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贻乡愚之讥,只好装做很懂得的样子,顺便又把楚子材恭维了一番,说他见多识广。
楚子材更其兴致勃勃起来。忽然听见别桌上有人在说,今天罗梓青罗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颜雍耆颜先生,邓孝可邓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绅士和铁路股东们在铁路总公司,成立保路同志会,“好热闹呀!内内外外全挤满了的人!”于是遂想着铁路总公司离此并不远,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里的,何不去找他谈谈,他于这中间的详细情形,一定比黄表叔还弄得清楚些,并且去看看保路同志会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吴凤梧提议往铁路总公司去,吴凤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铁路总公司原是杨侯爷的府第,光绪年间捐给铁路总公司的。因为是侯府,所以大门的派头就很不同,迎门一道砖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来宽,二尺来厚,虽不如三大宪衙门的照壁雄壮,却也很够份的。照壁之内,一片砖砌的广场,过去,才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门,两畔是水磨的八字砖墙。今天果然热闹,满街都是人,广场上的人更拥挤得像在戏场里一般。
吴凤梧虽不高大,因是在军营中生活了几年,身体很结实,两膀很有气力,便挤进人堆,从间隙中生生辟了一条路。楚子材紧跟在他背后,慢慢挤到大门门口,猛的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哭声,——号啕大哭的哭声,——是男子的洪大的哭声,——是许多人全在哭的哭声。还夹着一片叫嚣谩骂的声气。
吴凤梧把楚子材看着道:“出了啥子乱子了吗?”两个人便站住了。
哭声渐渐低了,叫骂声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来了,总该进去看看!”
大门内正有一个人站在板凳上,大声的在向众人说:“各位请到里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会……愿意加入的,请进去写名字……罗先生正在演说……你们听,大家都感动得正在哭哩……要听演说的,请进去嘛……别都挤在外面……外面听不见的……”
然而挤在门口的人,仍是痴呆呆的,也不后退,也不前进。
楚子材吴凤梧才分开人众,一直挤到二门,在这里站立的人就松动得多了。
再进去,便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上面搭着篾篷,下面安了许多条凳,檐阶前搭了一张高台,台上一张方桌,摆着铜铃茶碗之属。
此刻,台上正站着一个满脸哭丧着的大胖子,在大声的叫喊:“……可怜四川人的血汗钱这样被人抢去……我们只有誓死反对……反对到底……我们的责任……第一在保全国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们……的……人格!”
坐在院子篾篷下的好几百人,连同四面檐阶上站立着的人众,——都是刚才号啕过来的。——都一齐拍着巴掌叫道:“赞成!”
吴凤梧不由的于照样拍着喊着之后,便掉头问楚子材:“这就是罗梓青罗先生吗?”
楚子材点了点头道:“是他,我们到谘议局去旁听时,看见过他,他是副议长。”
罗梓青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来:“我们不是反对朝廷……朝廷也被一般奸臣蒙蔽着的……我们只反对勾结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钱,不惜出卖广东……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铁路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赞成。”
“所以我们才不得已要发起这个保路同志会。我们的宗旨,……我们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们的铁路……要反对一般奸臣,尤其是盛宣怀……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归国有的成命,……我们的会也就自行取消……否则……我们就反对到底……誓死不当亡国奴!”
会场里的情绪又涌动了。
罗梓青正要下去时,忽然一个人跳上台子说道:“愿意加入同志会的,请到那里书名!已经写了的,就不必再写了!”说时,指着台侧一张大方桌。
于是遂有百多人拥了过去。
楚子材也兴奋起来,便也跟着人众,走到方桌跟前。吴凤梧抢了一支笔,在一本白纸簿上刚写完了,楚子材接过笔,忽见那行墨迹未干的,并不是吴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三个字,而是孙凤。
楚子材举眼把吴凤梧一看,吴凤梧向他把眼睛一挤,凑着他耳朵,轻轻说道:“胡乱写一个,以后再告诉你。”
演说台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里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