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山村坐落于川西北高原龙门山龙头之下,站在它的对面山腰坡地上,背东面西俯瞰,全村的地形宛如一张不规则的椅子,椅背上是龙门山巨大的龙头山梁,椅脚是下插白水河的一道长长的断崖,由南向北的一条小公路紧贴河边悄悄通过。进山旅游的人,从山崖下沿河而上,去川西名胜地银厂沟,许多人不知那断崖之上烟波浩渺的浓雾中,还掩藏着一个2000多人的村子。这村子就像是这椅子的一张巨幅椅面,左连小渔洞,右邻九峰山,青山绿水,风景迷人。
宝山村地处龙门山山脉中段海拔1050米至4300米的大山区,幅员面积56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200亩,人工森林和灌木林19000亩,共有十五个村民小组,608户农户,2060人,贾正方家住在一组,过去叫一队。
贾正方四个月大时,死了父亲,五岁时亡了爷爷,全家老小五人无法生活,母亲万般无奈,给他兄妹几人找了一个继父。继父也是一个穷人,一心想让贾家孤儿寡母过好日子,年年大多数时间,都泡在白水河里,为人“拉漂”赶木材。
贾正方在茅棚老屋里长到八岁时,家里祖传的两亩薄地被地主强占了,一家人连吃菜喝汤的日子也过不上了,只好全部出去帮人干活糊口。母亲帮人打短工,他自己去帮人放牛放羊。
少小离家,不求别的,只求每天能吃几口粗茶淡饭,不会冻死、饿死在野岭荒山,因此,他干活特别小心,非常卖力。他每天天不见亮,就将牛羊赶上山,一面看护牛羊吃草,一面自己割草,什么时候牛羊吃饱了,什么时候才能背着一大背篼草回家吃午饭。吃饭的时间,也没个准,时常得等牛羊吃饱后,他才能吃,空着肚子忍饥挨饿等饭吃时,他时常饿得头晕眼花,胃动肠鸣。
本想安分守己维持这样的生活,不想,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突降暴雨,牛羊满山乱跑,他在暴风雨中,顶着电闪雷鸣来回狂奔,跌得鼻青脸肿,仍然丢失了一只羊。
他泪流满面地把牛羊赶回家,向主人哭诉说:“东、东家,掉、掉了一、一只羊。我拼命地找了,可是,风雨太大,没,没找着。”
他满以为可以得到主人的谅解,不想主人气得满额青筋鼓动,大声呵斥说:“你以为你哭这事就算了?马上去给老子找,找得到,你回来,找不到,你就别回我家了。”
那年月,龙门山龙头山峦一带,狼虫虎豹,出没极为频繁,吞噬一只羊,如吃一个饼,要想找回两根骨头,也是一件难事。八岁多的贾正方,打着火把在大山里哭喊了一夜,一根羊毛也没发现。
八岁多的贾正方,因为丢了一只羊,没地方吃饭了,无法生活。事情弄成这样,按照常理,他是应该去寻找母亲的,八岁的儿子本来就不应该出去单打独斗,现在出事了,被别人赶出门了,不去投奔亲娘投奔谁?可他却不敢去找母亲,他想:母亲帮人打短工,吃了上顿愁下顿,根本没法过一天安静的日子,照顾自己都难,要管他的吃喝就更难了,听他说丢了一只羊,不打他一顿,也会十分痛苦地骂他,你怎么能弄丢一只羊啊?你一年的工钱都不值一只羊,你怎么能弄丢一只大羊呢?最后,还是只有带着他到处去哭着求人收留。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就不去找母亲。自己是男子汉,离开娘,就得学会自己做主了。可不去找母亲又找谁呢?八岁的男子汉毕竟太小,无力承担生活的重担,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只好沿着湍急的河水往上走,去找正在河上“拉漂”的继父。
“拉漂”的活是大人干都很吃力的苦力活,贾正方加入继父所在的“拉漂”队伍时,刚满九岁。九岁的孩子是没办法干这苦力活的,漂在河里的任何一根木头,都是几百斤重的大家伙,别说拉,随便碰一下,都会将他打翻在奔腾咆哮的河水里。大人们见这孩子实在没有去处,就暂时将他留在“拉漂”队里打杂,帮大人做饭,给他一口饭吃。
在“拉漂”队里干了半年,多一个人吃饭引发了诸多矛盾,他又干不下去了。恰在此时,他娘小产后,给人打短工非常吃力,于是,他继父便对他说:“方儿,不是爹不留你,你也看得出来,你在这里混,几个叔叔心里都不痛快啊!”
他流着眼泪说:“爹,我没地方去啊!”
他爹沉默了半天,涨红着脸,小声说:“你,你娘小产了,干活很吃力,你,你到她那里去看看好不好?”
继父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分上,年幼的贾正方再笨,也明白继父心里的尴尬。他抬头望了望继父,强忍眼中滚动的泪水,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一天,九岁的贾正方饿着肚子走了一天,天黑找到母亲时,他什么也没说,抱着母亲,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娘见他哭得十分伤心,知道这孩子肯定是受委屈了,便搂着他说:“儿咧,娘知道你被东家赶走了,也知道你到你爹那儿去了,可你,你……怎么又到我这儿来了呢?”
他说:“我太小,没法干那‘拉漂’的重活,在那里待的时间长了,与爹合伙的叔叔们都有些不高兴了,爹,爹就让我来找……找你……”
九岁的贾正方话没说完,他娘已是泣不成声,母子二人紧紧相拥放声痛哭,那哭声惊得飞鸟落泪,四邻叹息。几个和他娘一起打短工的婶婶闻声赶来,问明原因,当即就找用工的东家说,做做好事,把这孩子收下吧!那东家看了看满脸菜色的贾正方,叹了一声气,点了点头,就把他留下了。
从那以后,贾正方紧紧地跟随母亲和几位婶婶东奔西走、走南闯北替人打短工,下死力气干活,才活了下来。
两年以后,贾正方长到十一岁时,见替人打短工太无生活保障,便想跟随上山采药、挖煤的大人出去闯荡。他对娘说:“娘,我已经十一岁了,不能整天再跟在你屁股后面饱一顿饿一顿地找吃的,我要跟随村里的哥哥和叔叔们上山去采药、挖煤。”
他娘说:“那都是玩命的活儿,你怎么能去?”
他说:“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不敢做玩命的活路,那就可能一辈子都吃不饱!”
他娘见他决心已定,不好再劝他,把他那早已缝得满是补丁的破衣服,又结结实实地缝了几个大补丁,就含着眼泪送他上山了。
上山以后,贾正方和一起上山的老少爷们儿,很快就成了野人,过着吃干粮、喝生水、住窝棚的苦日子,在狼虫虎豹时常出没的大山上玩命。那时,山上生长的黄连、贝母,没有今天这样值钱,但已经是很不好挖了。他们攀悬崖、钻丛林、下深沟、上雪岭,忙碌一两个月下山,弄好了,能吃几天饱饭,弄不好,搞得一身伤痛,甚至伤残,也买不起几天的油盐。
挖药的日子不好过,挖煤的日子更不好过。那年月,山里所有的土煤窑,都是土法开凿的阴暗土石洞,地面上铺些竹片,就算是轨道,顶撑坑道的防塌木材,都是刚从山上砍来的湿木材,那种保险系数,鬼都说不清楚哪一天会突然出事。挖煤的人每天就像狗一样,圈在洞里,头上顶一盏清油灯,赤身裸体半躺在随时都有可能垮塌的煤岩下,用镐头挖煤。拉煤的人,只能将煤装在竹筐里,把拉绳套在屁股髋骨上,光着身子趴在地上的泥水里,全身冒着热气一步一步地往外拉。那时候,老百姓说,挖煤的人哪是什么人啊?就是埋了还没死的鬼!
在那不进煤窑就会饿死的年月里,贾正方就当过这样的采煤人。
进煤窑实在风险太大,贾正方长到十二三岁时,便在山上开始跟随大人学烧木炭,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活儿。他们一年四季都住在大山上的窝棚里,替人砍树、装窑、烧炭,所得工钱还是吃不饱饭,断粮、断油、断盐吃野菜,那是经常的事。
1950年春节前夕,十四岁的贾正方独自守山看窑烧炭,断粮好几天,大人们还是没上山。为了生存下去,他只好天天出去找野菜,捡地耳子回窝棚煮熟吃,本想这样填饱肚子活下去,不料,那地耳子是凉性极大的东西,没吃几天就拉肚子拉得他浑身无力,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那时的宝山村大森林,遮天蔽日,灌木丛生,豺狼、花豹时常出没猎食,健康的人碰上它们,都是凶多吉少,像他这样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随便碰上一只什么样的饿狼、花豹,他也完了。
贾正方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但他躺在地上头昏眼花,一坐起身就天旋地转,没法走路。他没有别的办法救自己,只有咬着牙坐起身,往窝棚前的火堆里多添些柴,保住火苗不熄灭。他就这样躺了三天三夜,柴烧完了,水喝光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亡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
就在贾正方快要断气的时候,解放军进山了,他被乡亲们抬下了山。
两年以后,工作队到村里招工人,考虑到他家特别困难的现状,破格将他这样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招进了彭州国家石棉厂当工人。得到这个好似中榜一样的好消息时,他才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