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先生的诗集即将付梓了,这无疑是一件大事,一件值得祝贺的大喜事。先生第一次采用手机信息通告此事的时候,我正在赶往首都机场的途中,只能简要地回复了短短数语,向他说明我正在赴任台湾中山大学客座教授。 抵达中大的第一周,无疑是异常繁忙,其间有幸和余光中先生及夫人共进午餐,成功大学张高评院长枉驾来访,并做讲座,我要准备下周即将开讲课程的讲义,还要准备11 月参加的清代学术会议的论文, 更兼刚到台湾,诸事待理,电脑操作不熟,繁简转换不会,可谓是焦头烂额。但我还是要静下心来,为贺文先生诗集大作的问世,写出一点文字来,略表心意。
我与先生相识,颇有一点意味。大约是2007 年, 当时眉山召开有关苏东坡的学术研讨会,我有幸参会,并在大会上发表有关苏轼对现当代文化影响的专题发言,会后,大会负责人通知我,说是眉山市的贺文副书记(以后升迁为人大主任)要和我单独见面谈谈文学。坦率而言,在中国,官员的身份远远高于学者、教授,中国古人的那种礼贤下士的故事,早已经成为历史的神话。眉山市的父母官和我这个教书匠约会,单独饮茶品茗,谈诗论词,这也确实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因此,在心中未免提醒自己,不可过于书生气,不能太较真。和贺文先生握手寒暄之后,先生开门见山,谈起他虽然从政,却倾心于诗歌写作,并谦虚说,自己有几篇诗歌习作,敬请老师指正云云。 我粗略看看,难免带有成见,盖因一般官员,附庸风雅者,时或有之。更何况,当今这个时代,诗歌写作好不好,与政治地位之升迁并无直接关系,换言之, 在当今这一功利主义盛行之时代,有谁愿意花费心力去真心写作诗歌呢?因此,一开始也是唯唯而已,闲谈时间久了,我才注意到,此书记非彼书记,他是真心求教,因此,方才放开斗胆,就其诗作的优劣品评起来。坦率而言,第一次所见先生之作,一个基本问题是全无意象,全无意象而又不能如宋诗一般妙论;另一个问题是所写古典诗词与格律不合,这样也就难以称之为诗了。这一本诗集将我们会面之前的那几首收录其中了,但已经做了较大修改,如与原作比较可见进步很大。
更让我惊讶的,是贺文先生并非附庸风雅,叶公好龙,而是脚踏实地、真心实意地操练起来。自一次结识,以后,就和我音讯不断。主要是采用手机信息方式,我对手机操作不灵,常常是先生洋洋洒洒,写作数文发来,而我仅仅是三言两语,短函回复。先生从不以此为不敬,反而愈加虔敬。这倒使我颇觉不安,觉得自己显得有点拿大。但也无法,我确实不太会发手机信息。这一点,现在一并向先生抱歉。
这么多的信息,都说什么呢?主要是几个内容, 除了诗作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两人之间的读书交流, 学术交流。相识之后,我先后邮寄了拙作《历史的化石》《苏东坡研究》 《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曲词发生史》等。这几本书,一本比一本深,贺文先生一本本读下来,竟然成为我诗友之外的学者之交。先从《历史的化石》说起,这是我的一部个人传记,记录下来我从少年时代、知青时代迷恋诗歌,写作诗歌的路程。先生采用手机信息方式,发来了大量的读后感,其中记忆比较清晰的,是先生说,他当时异常繁忙,经常半夜才能到家,因此,我的这本书他是倒床悬读的。并随后发来短诗,记载其读后之感:
《化石咏叹》
读罢木斋先生《历史的化石》,心潮难平,感同身受,作此:
此枚化石非寻常,观之忆之起感伤。
悲乎上苍唤风雨,怜兮下界入沧桑。
虽然才情渺难匹,却也顽根似可当。
你我经由一炉炼,柏木松木味同长。
随后,发来第二首,题为《化石咏叹(二)》:
数日前,读完木斋先生《历史的化石》,作诗一 首,觉尚未尽意,今依原韵再作,于双流机场候机楼
木斋化石非寻常,毫光漫透举国伤。
无辜绿树入炼狱,有意红涛起沧桑。
十年浩劫虽无比,一点顽性也可当。
今以身世诲桃李,灵根广植日正长。
阅读先生这两首诗,我们不得不承认,作者除了作为政府官员、仕宦人物的身份之外,已经完全够格成为了一名诗人,而且是比较熟练地传达思想,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诗人,一个宋诗体的诗人———从不懂意象,到模拟意象,再到宋诗的议论诗体,经历了 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其中尤其是“虽然才情渺难匹,却也顽根似可当”一句,更为传神。其中“才情渺难匹”,固然是对我的赞美,愧不敢当,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其赞美是非常得体的,是诗人化的话语,是文人圈子内得体的赞美;而“一点顽性也可当”, 则不仅仅是知识分子话语了,而是显示出来沧海横流的英雄本色,显示了古代政治大家的那种大气魄,大风度;“顽性”,看似近贬,实则为褒,寓褒于贬,亦庄亦谐,寓庄于谐,非大气力者不能出,非亲密者不能语。而且,本人忝为被赞誉者,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顽性”二字,说到了点子上,说到了本质上,颇有点像是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于是,我也口占一诗如下:
追步贺文先生《化石咏叹》诗
贺文先生者,乃中共眉山市委副书记,诗人也。 余在眉山参加苏东坡学术会议,发表大会主题演讲。 会后,贺文先生约我倾心而谈,遂为诗友。此后,贺先生诗思泉涌,汩汩而出,诗句信息,手机为之超载矣。贺先生诗多且美,余难以一一追步。此诗咏叹余作,且出于深情,令余不敢不和也。
此枚化石亦寻常,无处补天徒感伤。
梦里太虚托酸楚,诗中锦瑟写沧桑。
才情何敢说难匹,顽根却似无可当。
你我虽为不同木,青峰埂下梦正长。
我们之间的这次唱和,后来发表到《眉山日报》上,也可以说是一段佳话。更为有趣的事情,是我和贺文先生之间,由谈诗、论诗、写诗为发端,竟然逐渐进入到学术殿堂,越来越深入地探讨起学术问题来,先是以拙作《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 (人民出版社,2009年12 月版)作为探讨对象。由于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搜寻我们之间的往返信息,来不及追忆两人之间探讨的具体内容,幸有一首小诗作为历史的记录:
依韵和木斋老师《独坐高楼上》
贺文2009 - 12 - 11
独立高楼上,欲与天言者。
未觉楼如林,罔顾霞似抹。
只因心气高,愿为寒星寞。
天能怜我痴,当空垂一索?
附:木斋原诗《独坐高楼上》:
独坐高楼上,谁可与言者?
高楼如林立,夕阳残一抹。
人流涌大荒,寒星空寂寞。
苍茫宇宙里,孤独谁求索?
前面三联:“独立高楼上,欲与天言者。未觉楼如林,罔顾霞似抹。只因心气高,愿为寒星寞。”颇为有趣,颇为细腻地揣摩了我,为我画出一幅独孤者的肖像。殊为不易。这是未读拙作《十九首》所不能发出的心声,是未读懂我的十九首研究者所写不出来的妙句。
去岁,我的《曲词发生史》出版,邮寄过去之后,贺文先生又开始研究起曲词发生的问题来了。这本书写得相当深,就连一些博士生也常常抱怨读不懂。所以,我和他玩笑说,主任退休之后可以当教授了。虽为玩笑,我不得不承认,他由诗而学术,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话:“功夫在诗外”。 五六年来,先生的佳作如同江河奔涌,络绎奔会,常常令我佩服不已,或说是自叹弗如。这几天偏偏赶巧我甫到中大,中大配给我的电脑其操作方式久学不会,事故频仍。只好随便找出几首,略作当日之记录。如《醉态歪歪还照旧》:
元月2 日,从手机收到一诗,署名“娓妮”,并说是“自己拼凑的”,请我帮助修改:“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佳人重劝千长寿,柏叶椒花芬翠袖。醉乡深处少相知,只与东君偏故旧。”我一看此乃古人作品,知是故意要我出洋相,觉好笑。便发信息问:第二句怎讲?答不上。又问:第五句怎讲?还是答不上。我遂生调侃之意,但因在山区徒步旅游中,雨雪载途, 不敢一心二用。次日,乘车去机场,乃依原韵作之。
现时钟表彼时漏,无怪不识毛宋酒。
抄诗元旦愚为兄,未到春节何看柳。
度君应是人长瘦,名假娓妮装翠袖。
远隔千里也能知,醉态歪歪还照旧。
“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诗为宋代诗人毛滂所做,《元旦·玉楼春》。先生一眼看出为古人所做,正显示前文所说的学问学术与诗艺并进的情况。同时,以此为题材,并依原韵写作了此诗。开头两句“现时钟表彼时漏,无怪不识毛宋酒”,正是点醒题目,说明主题;以“现时钟表彼时漏”,来说明“无怪不识毛宋酒”,沉稳有趣,可以看出,诗体语言,已经成为了先生的表情达意的语言形式。“抄诗元旦愚为兄,未到春节何看柳。 度君应是人长瘦,名假娓妮装翠袖”,中间两联,诙谐幽默,多用现代语而协古韵,结尾“远隔千里也能
知,醉态歪歪还照旧”,醉态歪歪四字,更是俗语入诗,更显宋诗风貌。不知为何,贺文先生学诗,原本我由唐诗引路,后来,他的诗歌风格,却是十足的宋诗,而且,写得惟妙惟肖,酷似苏黄。再举一首:
《重回母校———纪念西科大建校六十周年》
如昨犹记,近三十,喜进绵农学府。玉女泉边回眼望,泥路蜿蜒难步。校舍初成,床边桌底,遗谷还出土。心安唯在,良师慈爱如父。 今日皓首重来,名作科大,旧匾留文物。老殿檐前长站立,叹念恩人仙故。但看新园,高楼阔道,气韵人皆慕。西山上下,欣欣无际高树。
此诗情真意切,眼前之物皆成佳句,很有稼轩风致。再如,诗心童趣的山水词作《渔家傲·五月瓦屋山》:闻道瓦屋山景异,驱车乘缆如风去。一到忽听惊叹起,平顶里,赫然巨木无边立。雪伴杜鹃相艳丽,白云红日依潭际。千丈瀑虹添嶂趣,心更喜,小楼隐现群峦底。
《渔家傲·瓦屋山冬韵》:雪压瓦屋山景异,冬妆老树皆童趣。滴水依岩凝剑器,寒风里,杉枝脆断声声起。 池冷鸳鸯悄无语,绿荫潭冻浮冰玉。象尔庄前霜满地,欣看取,瀑虹暖意飞天际。
这些诗作,连同很多未能例举出来的诗作,其妙处难与君说,还是读者自己玩味,也许更佳。序言忌讳太长,长则喧宾夺主,忌讳太满,满犹不达;忌讳说尽,尽则了然乏味。 回想和贺文先生刚刚谈论诗词,由意象入手,由唐诗入手,渐次进入到宋诗境界,进入到东坡境界。 我由研究东坡而入眉山,由眉山而结识主任,可以说,正是东坡老人牵线,才造就了我们之间的这段情缘。因此,为祝贺先生的这部诗集问世,为祝愿这本诗集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为祝愿我的诗友贺文先生作为东坡家乡的诗人父母官,能够拥有东坡的审美人生的精神情怀,在这里,我希望能以以往我写作东坡的一段话语为结: 苏轼的那种对于隐逸田园的思慕和一生锲而不舍
的入世精神,这种看似矛盾的仕隐情结,或说是心隐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旷达超脱,正是现代文人所推崇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早期表达。苏轼的积极仕进,使他到底不会脱离人类文明, 而他眷恋归隐的出世精神,使他终生不会成为汲汲奔走、钻营腐败的官吏,并使他最终能够跳脱出时代的拘束,而将目光凝聚于人生、宇宙的终极思考。东坡超脱旷达并快乐的原因,就是他的出世精神。他枕藉乎大自然,枕藉乎宇宙,其目光凝视于宇宙人生的终
极关怀。因而,他成为了苏东坡。
概括而言,东坡的审美人生,高于其仕宦人生, 而诗人人生,又可以视为是审美人生的典型形态。从这个角度来解读贺文先生的诗歌写作和诗集的问世, 就不再仅仅是艺术形式高低的问题了,而是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回归,对于东坡式的诗人官员的回归。这 一点,正是我个人的学术见解。让官员重归东坡式的诗人化、学者化,也许是推动官场进步的一大法门。
是为序
木斋2012年8月9日
于台湾高雄西子湾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