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甜
在去医院之前的几个月时间里,永明开始了穿越真实与迷幻两个世界的寻找。那时候他的寻找方式常常是具体的,不顾年事已高且疾病缠身,动用了一切在主观上还属于自己的物件:拐杖、电筒、昏花的眼睛和偶尔哆嗦的腿,去所有熟悉与不熟悉的角落翻翻拣拣。那些地点都看似平常却又暗藏玄机,比如小花园西面一丛已经枯死的三角梅所形成的杂草堆,又比如工具间阴冷潮湿的门背后。熟悉与不熟悉也是相对而言的,有时去熟了的地方,某一次再去,忽然会有奇异的发现,眼前宛若一片佛光祥云,一棵树变成了从未见过的一棵树,一张脸幻化为梦中的一张脸,周遭的景致混合在一起熠熠闪烁,全然是焕发了青春的新天新地。他究竟在找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找到了什么,倒是一目了然——从他含混不清的目光与怅然若失的表情。所有人都不闻不问,假装对这些无用亦无害的行为予以认同。
他能找到什么呢?到了这个年纪,生命里的所有都只能是负增长,做着减法一般不断地失去,失去。哪怕是安宁。哪怕是回忆。
从医院回来之后,永明倒乖顺了很多,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影
文学成都
子,牢牢挂靠在南雁身上。雁。雁。他这样唤着,几十年不变——当然是背着外人的,孩子们在家时他就喊“南雁”,跟街坊说起她就是“我们家小蒋”。她比他小,当然是小蒋。他唤她时面上已经没有表情,声音也寥落下去,只有眼神还揪着,加倍用力地揪着。
他只剩了一双眼睛,唯一的曲折小径,让人可以进入他漠漠的领地。南雁陪他在阳台上晒太阳,坐在他身边,用长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着他皮肤松弛的后脖。只是枯坐,然而是永明最大的满足,他缓缓移过眼睛来研究南雁的面孔,许久许久,渐渐眼中升起了混沌之气,南雁知道,他又开始了寻找。
现在他是用另一种方式寻找。记忆也是一个个不起眼的角落,如果不常去,再熟悉的地方也会杂草丛生,阴冷潮湿。相比之下,在头脑中的寻找更加简略却更加艰难,通往回忆的路上阡陌纵横,险象环生。他总是孩子般胆怯了,要她扶着,所以不由自主地唤着,雁,雁。
南雁握紧了他的手,她是他辽远的故乡,也是他栖身的小屋,他最广大的世界,只要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天就不会黑。他的手努力地回握了一下。南雁知道,永明又一次在无声地哀告。他能找到的不多了,南雁得帮帮他。
“好,就好。”
开篇总是预设好安抚的口气,仿佛是演奏之前校正音调。同样的话她恐怕说了几百万次了,如果把它们一遍遍写下来,就是木简也被写穿了;如果它们变成人的模样,应该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老。历史在陈述中简单循环,绕着一个圈儿跑,说不上起点亦看不到终点,山河岁月都变得无穷无尽。多年来,她不停地说,毫无新意地说,心里总有些歉意。也只有他听得下去,每次都听得认认真真,像听别人的故事。
“我命中注定是要照顾你一辈子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
道了。”再平常的“第一眼”,经了自1948年盛夏以来漫长的回忆加工
也变得万水千山、余音绕梁。那个野战医院安置在一个叫金龙沟的地方,隐蔽得很好,充斥着山里野洋槐的暗香和疯狂作声的蝉鸣,如果没有满地伤员,可以说这里风景如画。医院的地理位置没有变,但随着战事的吃紧,离前线却越来越近了。那天伤员特别多,简易病房一时放不下,门口积累着,红红白白一片,呻吟一片。有的还没等到腾出床位来就不行了,医生检查证实后,默默点一点头,就让小兵抬到后院去,集中放一排,等待入殓。比起伤员来说,这一排的人显得沉默而整齐,保持着基本队形,一律用纱布蒙脸,纱布不够了就拿几枝树叶盖一盖。
南雁出来倒一盆血糊糊的水,她胸前的围腰、左臂上的红十字袖章都沾着深深浅浅、极有渊源的血迹,红成一块一块的,理直气壮的,好像这辈子就没打算与其他颜色打交道。往临时排水沟里泼掉了水后,南雁甩甩手上的残液,小心地蜷起拳头,用手背擦了擦汗,将沾在额上的乱发拨到头上去。这时她看到“那一排”旁边蹲着个穿军装的人,一一掀开纱布或树叶看一看,再盖回去。
“你在找什么人吗?”南雁开口问。
那年轻人像遇到诈尸了,浑身一颤,刷的站起来惊恐地看看南雁,晕头晕脑地转过身跑了。他是太过专注,忽然被人一打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只有跑。一个有着吃惊眼神的黑皮肤方脸的军人。缺少战场以外实际经验的军人。
被形容成惊鸿一瞥的最初印象也不过如此。可以判断南雁那句“从第一眼看到你”所引出的情意绵绵的预言是不准确的,至少那一眼没有使她在心里让自己与这个年轻人发生关联,她甚至很快忘了这事。
过了两天她又在同一个地方见到了他,还是那样的,将牺牲者一个一个检查一遍。这次南雁没有打断他,看着他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打扰了躺着的战友,揭开面纱来认一认,又郑重地盖好,顺便替人家理一理凌乱的军装。他的后脖上隐隐有块疤,像是炮弹残片擦伤的痕迹,小指甲盖大小,随着脖子上的肌肉运动一晃一晃。南雁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痒起来。
年轻人检查完,站起来时,回头看到了南雁——那时的南雁是
文学成都
什么样子呢?她每次讲到这里都要追问永明,用各种旁敲侧击的手段激发他的思路,企图唤起他对自己的美好印象。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应该记得的,因为他没有仓皇逃跑,而是认认真真地面对着南雁了。
一个扎着两条毛乎乎粗短小辫的卫生员,大口罩吊在尖尖的下巴上,兴许是瘦的缘故,眼睛特显大,睫毛叭唧叭唧重重地拍打着眼眶。从年龄上说,那是南雁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哪怕穿着空空荡荡的大号军装,哪怕一天到晚捂着个大口罩,哪怕她并不算野战医院里特别拔尖的美人,但是,那样的美好真是不容错过的,带着满山野洋槐的暗香,馨馨地袭来。
南雁在叙述中总是恋恋于这一段,她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也许
是启发多了,也许是真的想起来了,永明在后来喃喃的叙述中也会
明白无误地这样形容她,令她满心感动。
“你在找什么人吗?”南雁又一次问他。
然而这次她一开口就后悔了。军人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痛苦表情。南雁知道了,他不是在找什么人,而是“害怕”找到什么人。也就是说,他是来这里寻求否定答案的。他实在天真得可以,战场上天天在死人,谁知道埋在哪里呢,拖到这里才死的实在是很少的一部分。
南雁在心里训导,嘴上却说不出来。在男兵眼里,女兵都是难以接近的、有资格骄傲的群体,她们不拘长成什么样子,能让你看一看就很不错了。如果因为接近女兵而让人家伶牙俐齿地训了一顿,那会让一个成长中的男人留下久久不散的挫折感。这道理是袁队长讲的,她要求所有卫生员都和气待人。南雁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她懂。
“你要找的……哦,你不愿意找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儿的?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南雁说完这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年轻人冲她感激地
淡淡一笑,神色又凝重了。他做了做手势,在脸上比画着,似乎想
形容一个人,最后他放弃了这个努力。
“我这样的。”
他终于开口说话,说完后又一脸歉意地眺望着南雁。是的,他们离得很近,可是他在眺望南雁,好像她是远远的一尊雕塑,带着相当距离的景仰。南雁听在耳里,忽然觉出他语气里的怆然。他能怎么形容呢?还在打仗的,躺在这里的,都是跟他差不多的人。你能找到吗?昨天,今天,明天,不拘哪一天,你天天看到有人躺在这里,你又分得出谁与谁有什么不同?南雁叹了口气。
算是认识了。野战医院里住着一位受伤的大领导,是哪个级别的,什么职务,叫什么名字,都不许打听,属于机密范围,大家也习惯了,只笼统地称为“首长”。这年轻人是负责保障首长安全的警卫排排长。首长在这里养伤养得很不耐烦,一有事就急得大声喊,罗排长!罗排长!她知道了他姓罗,却从没问过他的名字,仿佛他也是首长的一部分,是机密的一部分。罗排长倒是在暗地里留意着她,因为他们前两次在医院里遇到了,他都“哎”一声表示打招呼,第三次他忽然叫出了她的名字:蒋南雁!当时南雁正提了木桶,要去南坡晾被单,听到罗排长这样一叫,好像叫得跟别人不一样,她不可思议地脸红了,故作镇定地把头一点,偏过身走了。木桶提在手上格外沉,别手别脚的。
事实上他们同在野战医院的时间并不长,可以称作单独会面的——如果躺在地上的“那一排”忽略不计的话——更是只有寥寥几回。其中有两回是配合着,两人分别蹲在遗体首尾两头,南雁揭起面纱,罗排长就认真地看一看:不是。盖上面纱又揭下一个。南雁在医院见到的生死之事太多了,早已自然而然。全部认完,没有罗排长认识的人,他会略略松一口气。
这天,罗排长认出了一个人,是他刚入伍时教会他打第一枪的一个老兵。他在这具遗体前怔住了,南雁意识到什么,悄悄走开了。过了很久,她去药房取药品路过后院,看到罗排长还在那里。罗排长一丁点一丁点仔细地给老兵整理遗容,替他拈掉沾在身上的枯草,正一正偏在一边的头。他的背影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无声地哭了。后颈上那块指甲大的疤一跳一跳,恍惚中南雁似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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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身边,伸出已变得粗糙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那块伤疤,那个让人心痛的小细节,她能感受到伤疤下面的皮肤在痒痒地愈合,皮肤下的血液在声势浩大地奔涌。当这一瞬间的白日梦被一阵山风惊醒,她出了一身冷汗!千真万确,她真的想到了抚摸!抚摸一个异性的皮肤!她的羞愧来得排山倒海,令她没有招架的余地。
作为对罪恶念头的自我处罚,后来的几天南雁一直让自己很
忙,避开了与罗排长的种种邂逅,她在心里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
由:应该给他留出空白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战友。
局势像山里突如其来的雨说变就变,一场恶战即将展开。罗排长找到南雁的时候,他只剩二十分钟时间待在野战医院了。当听到“二十分钟”这个时间界定词,南雁抬起头,她感觉到面前这个警卫排长在焦虑,他的青春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杂乱无章,二十分钟是一张局促的画布,难以将心里的细枝末节勾勒得清清楚楚。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像往常那样忧郁复杂,反倒滋长着一片坚固的决诀。他将随首长奔赴前线,参加一场必然惨烈的战斗,首长已写好措辞简单而情感深沉的遗书托人转交给家人。罗排长没有说自己写没写遗书,他只是在脸上带着一副遗书的表情。
二十分钟容不下太多虚无的暗示,离别的高潮很快出现,罗排
长用宣誓入党般的神情望着她,说:我叫罗永明。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眼神。他是在说,记住我啊,记住我!那样悲怆地恳求着南雁,也许因为他喜欢她,也许是因为他找
不到除她以外的可靠人,战乱之中谁能活谁不能活都说不清楚,但相对于直面枪林弹雨的一线,医院的安全性总要高一些。罗排长说如果他平安回来,定会去找南雁;如果自己死了,死在战场上倒罢了,若是他能有幸死在野战医院,死在南雁面前——像“那一排”……他希望南雁能帮他整理好最后的装容。无论哪一种,南雁都听出来那层意思:等着我。
上阵前的离别兴许都是相似的,战友别战友,恋人送恋人,然
而南雁说不上他们算哪一种。连话都没有多说过几句的……乱了,
什么都乱了。南雁觉得自己干巴巴的,笨呆呆的,只有让他这么走了。罗排长慢慢地向后撤退了一条腿,做出离开的准备姿势,这一刻悲壮的气氛促使他忽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将衣领扯开,从脖子上取下一块小小的玉石挂坠,一把塞到南雁手心里。他什么也没说,可他的眼神是凄惶的,那块带着他体温的玉坠是发烫的,南雁呆呆地握着坠子,忽然全身心都酸软了,简直支撑不住。
罗排长伸出双手,郑重地将南雁的手使劲地捂了捂,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抿住嘴不让嘴唇颤抖。一阵风过,南雁抬眼时,罗排长就只剩个背影了。后颈上那块指甲大的疤一跳一跳的,教人心疼。
野战医院转移了,事实上它被分成了若干医疗队,根据战事需要配给到各个点上。南雁一直跟着袁队长,二十六岁的袁队长是南雁青春课堂里对“女人”这个词最标准的诠释:她出身名门,有着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的良好气质,短发轻轻别在耳朵后面,露出细致的眉目与挺直的鼻梁;笑起来,唇只是半弯的,笑是笑在眼睛里;而一旦投入工作,她又有着超凡的强悍,指挥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有条不紊地接纳伤病员、临床诊断或是展开手术。她到哪里,哪里就像一所小型医院。南雁觉得,“女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袁队长的爱人是师里的副政委,姓俞,以前难得一见,反倒是后来在各医疗点巡诊时见上了两次。俞副政委本来是国字脸,瘦,一瘦脸颊就塌下了两大块,每每令袁队长心疼。他们两口子谈话,关于局势说得不多,只有皮毛的消息——“不跟我泄密哪,”袁队长曾甜蜜地埋怨过,“其实,在嫁他的时候就知道安生不了的。”他们最挂念的还是女儿。两岁的女儿阳阳在后方军部的托儿所里,保育员们充当着她的临时妈妈。只要得空,袁队长便会目光怔怔地瞅着远处。
爱是什么?是心疼一个人瘦了,是挂念一个人在远方。
南雁渐渐有了心事。战事缓解的一个星期里,忽然有了小道消息,某位领导在打听南雁。这种“打听”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女兵们都很清楚“打听”的实质。袁队长隐去了那位领导包括姓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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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在内的具体情况,带着过来人常有的积极表情,笑着问南雁“愿不愿意考虑”这件事。如果她愿意呢,袁队长才会进一步往下说。
南雁不说话。她不是羞怯,而是着实没有主意,所以她反问:我该不该考虑呢?袁队长被逗乐了,说,都是大姑娘了,你自己决定啊!南雁又问,什么情况下我应该考虑,什么情况下我不该考虑呢?袁队长被这个苦恼的女孩子问住了,她只好笼统地说,只要自己还没有中意的人,就可以考虑了。然而这个在她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女孩不懈地追问:怎样才叫中意,怎样才叫不中意呢?
袁队长盯着十七岁的、一脸疑惑的女护士,细腻地感觉到了什么。她轻轻问,南雁,心里有人了?南雁本来好好的,被这么一问,心里某个部位的盖子一下子揭开了,拦也拦不住地,她蹲下去,把手叠放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到肘弯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啊队长——我不知道——
就在那个寒意逼近的晚上,盖着薄被的队长从南雁哭哭啼啼的叙述中洞悉了这个女孩子情感上最大的秘密。袁队长回想起来,是有那么个小伙子,首长总是“罗排长”“罗排长”地叫,她甚至能想起他的面庞。南雁说起他时,摘下随身戴的玉坠,轻轻抚着——那上面已带上了自己微暖的体温,她的眼神牵扯到模糊的远处,嘴角却是微笑了。袁队长看到这副表情,什么都明白了。她不再说话,关于领导“打听”的事便到此为止。
两个月后,一场小规模战斗很突然地发生了,后来大家都把它叫尖角山战役。虽然规模小,但敌方是直接冲着前线指挥所去的,几位重要首长都在那里。那一仗打得顽强而激烈。南雁当时正在七里外的另一个点上,袁队长带人去了尖角山。第二天下午,袁队长回来了,因一夜没睡,她的眼睛里夸张地布满红色线条,脸上摔出一块青紫,头发上盖着尘灰,一身上下都有一股呛人的硝烟味。大家都在忙,见到她了也只是点点头,问声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她疲惫不堪地闭闭眼睛说,指挥所安全撤退了,但是……太惨了。
当她的视线里出现了南雁时,一种奇怪的神情充盈了她的眼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声:南雁!南雁应声回头,袁队长怔怔地盯住了她,半晌,又怅然若失地说,没事,去忙吧。
那种表情……南雁后来总会一次次地想起,一次次地体会它的含义。可在当时,她们真的是太忙了,她连追问一声都没有。
“如果不是袁队长牺牲,我也不会老去回忆她那个表情。”南雁对永明说,她的眼角周围布满了松弛的皱纹,但微笑起来仍是动人的。只有堪透了世事的人才会说起死亡时带着微笑。太阳渐渐弱了,热量隐到阴云里。南雁起身去屋里取了一条薄毯来给永明盖上,她给他细致地整理好,拍拍紧实,手在他身上来回,路过他脖子的时候,她忍不住又用手指抚了一下他的后颈。
永明轻轻颤抖了一下。
袁队长牺牲得非常突然——虽然每个人的牺牲都是突然的,可袁队长对南雁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她简直就是自己心中战无不胜的女神。女神也会死,而且,很突然。
就在尖角山战役后不久,袁队长在一次运送伤员的任务中带队走在前面,不幸踩到地雷,瞬间,巨大的响声与气浪掀起的泥巴组成了她人生的告别仪式。南雁永远记得,她听到响声以后冲到前面,只见袁队长侧身躺在一片被炸得乱七八糟的泥巴地上。她绝望地哭叫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替袁队长轻轻翻过身。血肉模糊的袁队长秀丽的眼睛在这时睁开了,她看清了南雁,是的,是南雁——仿佛在谢天谢地,幸亏是南雁——她虚弱地说:
“别等了……那个罗排长……已经在尖角山……牺牲了……我亲眼见到的……没敢告诉你……”
南雁浑身如电击一般,刷的一阵痛,痛到麻木的地步。袁队长没有时间多说,她将有更重要的嘱托,那是一个令南雁更加不知所措的临终嘱托。袁队长拼着全身的力气说,南雁,你是个好姑娘,你答应我,以后嫁给老俞,替我把阳阳养大,你会对他们好的……南雁完全呆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袁队长的气息弱下去,但嘴巴还在动,南雁将耳朵贴近那张无力的嘴,她听见袁队长最后的话:求求你。
文学成都
南雁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地点头。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里,暴雨倾盆,来势汹汹,山都快被冲垮了似的。那是南雁有生以来最难受的一段日子,她忽然之间失去了两个可以信赖的人,两个……亲人。她一改过去笑盈盈的模样,一得空总是抽抽搭搭,眼里储满了泪水。
她觉得自己成了孤儿。
雨停之后俞副政委来过一次,取走了袁队长留下的几件东西。那时南雁正在洗绷带,满院都晾着被单啊绷带啊衣服啊,纺织物都随着风轻轻飘动,带着清凉好闻的水汽。南雁一直埋着头,鬼使神差地忽然抬起了头,瞥见了站在一床被单后面的老俞。老俞更瘦了,眼睑重重耷拉下来,在眼光与南雁相碰的一刹那,他立刻把视线移开,并且羞惭地低了低头。
南雁明白过来。袁队长冰雪聪明,一定在生前就选定了南雁,
也一定跟老俞说过,万一有一天自己牺牲了,这个姑娘是个不错的
继任人选。
南雁把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哭起来。她没得选了。
很快,部队向敌占区步步推进,一场大规模战斗就在眼前。趁着休整,医疗队搞整编,南雁做好了随大部队前进的准备,老俞却在这时很正式地来找她了。在背过临时病房的那片毛竹林里,老俞用一种痛苦的口吻说:小袁说你……会喜欢阳阳,会对她好……
所有潜台词都隐藏在这句话里。这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求婚,是两个革命者完成一个革命烈士的遗愿,气氛中有着不可言说的悲壮。早有思想准备的南雁哽咽着,点了点头,算是表态。老俞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说,上面规定,现在家属都要留在留守处,不用跟着部队跑了,你收拾一下,等明天办了手续,我派人送你回留守处,那边会给你安排工作——保育员或者教员。说完,带着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轻松,他转身走了。
南雁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终身就这样定下来,像安排工作一样,充满理性的战斗色彩。她知道,老俞之所以这么急着把事情定下来,是因为大战在即,他不愿让她再冒危险,在留守处才是最安全的。
那一晚应该是南雁在医疗队的最后时光。她虽然照样来来去去地忙着,照料伤员,送药端水,协助手术,但只要一得空,她的目光就空了,身子也软了,人就像个游魂在那里仓皇摇荡。她所熟悉的战斗生活就将结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至少应该有个仪式,像过年时放的烟花,哪怕是一瞬间的绚烂,那也足以照亮回忆的夜空。但没有人懂得她,没有人懂得这个明天将成为副政委家属的女孩子。
上天似乎起了怜悯之心,在这命定的结局前,点燃了南雁命运的烟花。医疗队不定时地会有伤员送来,这个夜晚也不例外。将近午夜时分,一个战士背着一个伤员急冲冲地赶来,把人一放下便可着劲儿地喘气。医疗队副队长刚刚躺下,听到消息又披上衣服出来了,他一边查看着伤员一边问那战士,他怎么回事?
战士喘着气说,我也不认识他,我们去山上送给养,在山沟里发现了他,班长见他还有口气,叫我把他背到这里来。他擦着汗说,好了,人送到了,我得走了。转过身忽忽地迈开大步离开了医疗队。
副队长一眼看到不远处站着发呆的南雁,便喊了声,南雁,来帮一下!南雁回过神,顺从地赶过来,把一盏马灯拎到伤员跟前。灯光打到伤员脸上,像瞬间被冲洗出来的底片,刷一下,一个影像牢牢地钉入南雁眼帘!
她不敢相信,几乎是推开了副队长,不顾一切地捧起伤员的头仔细察看。熟悉的眉,鼻子,嘴巴……是他!是他!罗排长!罗永明!
她的胃忽然痉挛起来,伴随着浑身上下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她答应了要等他,而现在她却要嫁给别人了。南雁一时没有理清堵塞得厉害的思路,她只有一个明确的念头:他回来了。
罗永明在昏迷中。副队长检查了他的伤势,说他身体有几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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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关键是头部的受创一时还判断不出严重程度,已经出现血肿。估计他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
在副队长充满疑虑的眼光中,南雁坚持要守在这个身份不明的伤员身边。她把他挪到帐篷窗口的位置,让月光透进来落到他的脸上,这样,即使病房里熄了灯,她还可以一直看清楚他的脸。她久久地望着他,从来没有这么大胆地面对过他——这个失而复得的人。长久的思念、痛苦、委屈聚集在一起,战胜了南雁所有的矜持与羞涩。天微亮的时候,她醒来了,发现自己竟依偎在他肩上。这种甜蜜的感觉从未有过,如果嫁给了老俞——她坚信——也绝不会有。
老俞……后来,来了么?
永明在薄毯保护下把身体缩起来,分明是惭愧的表现。对,他
一定是惭愧的,抢了俞副政委的未来的爱人。男人哪,一方面想得
到红颜知己,一方面又想做得仗义,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道理?
中午的时候老俞来了,来接我去办手续,我就已经打定主意不跟他走了。我倒是没有抱歉,心里面倒有些怪袁队长,为了让我嫁给她们家老俞,骗我说你牺牲了。差一点点哪,你看看,真是只差一点点……
南雁微笑着,对命运的玩笑抱着宽大的态度,她倒是在漫长的
岁月中原谅了袁队长。都是女人。女人那点心思,从古到今也就巴
掌大那么一点,一猜就透。
南雁是在帐篷后面一丛毛竹下哭着告诉老俞事情真相的。她知道老俞已经开好了证明,也派好了护送她回留守处的战士,在这万事俱备的情况下她反悔了。南雁一遍遍地说,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在等他,我一直等的那个人回来了,袁队长说他死了,我也以为他死了,可是他没有,他回来了……
瘦削的老俞怔怔地看着南雁,眉宇间锁起了不易察觉的伤感,
那是一种“即将失去”的表情。他从女孩子慌乱不堪的叙述中看到
了无可替代的爱情。他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的爱情。
他还在沉默倾听,一个小护士跑过来了,一脸欣喜地对南雁说,南雁姐,你那个伤员醒了!南雁一听,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万事一抛,撒腿就往病房跑。老俞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副队长和两个护士围在那个床铺前。这样的隆重是难得的,大约大家都从南雁的举动中察觉到什么,知道他是一个重要的人——对于护士南雁来说。南雁来到的时候大家都让开了,她清楚地看到黑皮肤方脸的罗排长端端正正地坐着,睁着眼睛,用一种寻找记忆的神情茫然地向她看过来。她一步步朝他走近,他一点一点地探寻着,直到她来到他面前,与他近距离对视,他却依然神情陌生。
那一刻忽然安静极了,病房里没有其他伤员的呻吟,没有林子里传来的鸟鸣,没有任何人在呼吸。
那一刻,两个年轻人对视的目光都充满了疑虑。副队长在旁边叹了口气,说,南雁……他头部的伤虽然不致命,但是他失去了记忆,连自己的身份他都回想不起来了。
与其说难堪,不如说彻底的难过。南雁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哇一声哭出声来,人软下去,趴在床沿上哭得死去活来。他回来了,可是他的心已经空了!他的记忆像沙滩一样被潮水洗得干干净净,哪里还记得野战医院的那个小护士呢?他又怎么可能理解南雁的痛苦呢?
大家都没有见过南雁这副模样,一时都不知怎么劝慰。老俞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盯着罗排长,半晌,凑到他面前,轻轻问:同志,你身上带了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没?
罗排长听了,迟钝地想了想,费劲地用受伤的右手在身上摸索,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磨破边角、浸着血迹的笔记本,递给老俞。大家都聚拢过来,老俞翻看着,上面记录的都是政治教育的内容,人民军队的纪律、条令,和任何一个军人的笔记本没有两样。唯一的线索便是封面写了名字:罗永……第三个字被血迹盖住了。
“他叫罗永明。”
南雁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恸哭,擦着红彤彤的眼睛,向周围的人庄重地证明。老俞仍然疑惑地说:你怎么能肯定呢?你刚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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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已转移的前线指挥所的警卫排长,但据我所知,那次负责警卫保障的人大部分都牺牲了,活下来的也跟随首长们撤离本区了,这一个……算是怎么回事?
南雁一下被问住了,片刻之后她气鼓鼓地说:我怎么知道是怎
么回事?也许他受伤了被老乡救下来了呢?反正我知道他是罗永
明!他的笔记本上也写着他的名字!
被叫做罗永明的年轻人忽然举了一下手,大家朝他看去,原来他又发现了一件东西——是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坠。一见玉坠,南雁就激动起来,她迅速地从自己衣领里掏出了一块相似的坠子。两块玉坠拼在一起,可见两条长龙盘踞,共同托着一只火球——竟是一件完整的玉雕作品。
这两枚浑然一体的坠子令大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答案太明显了。除了老俞,所有人都报以同情的眼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老俞把笔记本还给罗永明的时候,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就来告诉我,好吧?
老俞离开之后,聚在一起的医护人员也都纷纷散去,各忙各的。副队长把南雁叫到帐篷外面,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南雁……你要想清楚,你和那个罗……罗永明之间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他还是个排长,按规定要营级以上才能谈婚论嫁,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他已经……已经记不起以前的事了,这样耗下去有没有意义?我看俞副政委人不错,袁队长生前又嘱托过……
南雁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副队长一眼,掐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自己考虑。
南雁不用考虑,她早就考虑好了,再也不受相思之苦了。她得到过一个年轻人的心,后来失去了他,现在他回来了,她要重新得到他,再也不要失去什么了!枪里来炮里去的日子,生生死死只在一线间,活一天就要幸福一天,没有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呢?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南雁用幸福的眼神凝视着呆呆望着自己的永明,“我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有时间就去陪着你,给你讲我们过去的事情。我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那个吃惊啊,我们居然是在烈士遗体前相识的;我告诉你,后来我们是怎么悄悄恋上的;我还告诉你,分手时你把玉坠拆散了送了一枚给我……”
从那时起她还有一个习惯,一旦陷入回忆的美好遐思之中,便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弄永明的后脖——然而那块小小的疤已经没有了,它被一块更大的、由炸弹弹片造成的伤疤代替了,每当南雁抚到他的脖子,永明便会忍不住发颤。痒了?她轻轻地笑着问。她的眼睛晶亮,笑盈盈的时候会充满细碎的泪花,她就用这样动人的眼光深深地注视着永明,久久地注视,想从他眼睛里挖出那条路,通往回忆的路。
永明渐渐有了起色,不仅仅是伤势的好转,精神也好多了。有一天南雁坐在他身边,认真地替他缝着军装上脱线的地方,一针一针的,太专注了,一点儿没有注意到,永明一直看着她,屏住呼吸看着她。
南雁……
他叫她。南雁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沧桑与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的眼神已经像伸出了双手,把南雁紧紧拥在了怀里。
南雁一愣,忽然把脸埋下去,埋进正缝着的军装里大哭起来!他想起来了,他真的想起她了!
她又得到了他。
那是南雁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她真正的幸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已经是1949年6月,战争形势相当清楚了,包括罗永明在内的大批伤员被送到后方留守处的医院,很快地,南雁也调到了那里。她无限感激地认定副队长暗地里帮了忙,因为医护人员的调配方案是他上报的。尔后是永明身份的确认,折腾了好一阵,因为永明仍然回忆不起太多过去的细节,加上部队经历多次整编,早已找不到原来的部队与战友,而永明一直负责保卫的那位首长也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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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突围中牺牲。关于罗永明身份的证明人只有蒋南雁一个人,当她第三次在证明材料上签字之后,罗永明的身份终于得到了正式的确认。
然后就是,胜利,建国,转到地方,结婚,生孩子……
暮色悄然而起,向晚的天空像是垂垂阖下的眼皮,对人间不再有觊觎的动机。南雁用力握了握永明的手,很欣慰地表明今天的讲述圆满结束。她凑近他,研究着他逐渐恢复清澈的眼神——如她所料,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永明都会有一小段完全清醒的时光,不需要任何人的提示与帮助,就像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自由领地。南雁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所拥有的这一片天地将会变得越来越小。
“我找到了你藏起来的医院诊断书,”他站起来颤颤揭开毯子时说,“我都知道了。”
南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永明没有去看她尴尬的表情,兀自走进屋里去。南雁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压力如夜雾般增加着浓度,终于,她决定进屋,坦然面对永明这一小段珍贵的时光。
永明竟然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面带着参加神圣仪式才有的庄重表情恭候着她。他手里捧着一个长满铁锈的老式饼干盒。南雁很熟悉那个盒子,永明经常打开翻看,那里面存放着满满当当的他毕生最珍贵的纪念品,比如那个笔记本,比如两枚玉坠,还有领章啊,钢笔啊,劳模证书之类代表某段过去的东西。
“我一直在想,总会有这么一天……”永明皱纹遍布的嘴唇又开始颤抖,“雁,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念头已经压了我一辈子了……如果再不说出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手绢裹成的小包,打开小包,是一块叠起的小纸片。他哆哆嗦嗦地把纸片递给南雁。南雁接过来,缓缓展开,是一张《阵亡将士通知书》。南雁忙从桌上取来老花镜戴上,凑到灯光下细看,上面写的是某师某团三连指导员罗永亮(22岁)不幸阵亡,“英勇事迹”一栏里清楚地记载着,1949年3月,三连执行增援任务时,指导员罗永亮不幸摔下山崖,光荣牺牲。
南雁一脸诧异地把眼光从通知书上移到永明脸上。永明已经老了,他的表情被沉重的皮肤纹路遮掩起来,然而在这一刻,他的记忆清楚地回到了22岁的年轻时光。
“我就是罗永亮。”
要讲的是关于永明、永亮这对孪生兄弟的故事。在参军离家时,母亲含泪把一对祖传的玉坠分给了他们,要先人保祐他们平安。到了部队,虽然在同一个师,他们却分到不同的团,难得有对方的消息,但在那个时候,他们又是多么惦念对方啊!永亮成为三连指导员的时候,他听说永明当上了首长的贴身警卫排长,可在尖角山战役结束的时候,又听说他牺牲了——那是永亮所知道的最后一个关于永明的消息。
永亮——如阵亡通知书上所说——在一次增援任务中摔下山崖,他后来的一切经历都在南雁的掌握中了。事实上,他在短短几天以后就开始慢慢地恢复记忆,而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南雁把自己当成了永明。这位单纯、善良而又痴情的姑娘一次次地坐在他身边,向他讲述温暖而美好的往事,毫不掩饰满腔的爱情——谁会忍心让她痛苦绝望呢?谁又能拒绝这样一份天赐的缘分呢?在漫长的休养时光中,永亮一个人在思想中徘徊,排山倒海的矛盾情绪几乎把他压垮。“这是永明的。”他告诉自己。很多次他决定说出真相,而一旦面对南雁柔情的目光他就忍不住退缩了。一天又一天,当他终于也陷入万劫不复的爱情中时,他决定永远不说出真相,宁愿躲在永明的影子里,也不愿失去一个美丽小护士的感情。
而现在,白发苍苍的南雁不敢相信地望着永明——不,是自称永亮的永明,她一时间不知道这一生究竟出了什么差错,造成了一个多么大的误会。她自以为圆满的人生历程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就在极短的时间里,一些零零碎碎的疑问都拼凑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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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丈夫居然从来没有带她回过自己的老家,哪怕一次也没有;女儿长大后曾经无意中说过,那对定情玉坠为什么是双龙而不是一龙一凤呢?还有,当初南雁问永明害怕在烈士遗体里见到谁,永明说过:“我这样的。”他是说永亮啊!在那决定赴死的告别时刻,他要南雁答应,如果自己牺牲在医院,希望她能帮自己整理好最后的装容——他没有说,这里面也包括永亮。如果永亮倒下了,他相信南雁会像对待自己一样送他最后一程。
“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永亮的眼神迷离起来。
老俞。在三连执行增援任务时他见过永亮,事实上他在医疗队见到无名伤员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但是,他没有说。为什么没有呢?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老俞会替永亮承担巨大秘密的同时,还帮他们调回了留守处,又派人落实了“罗永明”的身份问题。“永明”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老俞在一间涂满白漆的简陋办公室里,把一份填好的《将士阵亡通知书》亲手交到了“永明”手里,神情凝重地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好好待她。
南雁的鼻子发酸。虽然上了年纪,她还像年轻时一样,一动感情就有酸涩之味阵阵涌上来。不知不觉,她蒋南雁的一生,竟是由三个男人小心维护起来的。永亮的眼中刻画着乞求原谅的凄然,南雁心里却在一刹那间充满了光芒四溢的感激。在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中,她握住了永亮枯瘦的手,轻轻摇撼着。
“不管你是谁,”她用原宥一切的慈悯的声音说,“我只知道,你是我这辈子注定要嫁的人。”
永亮像小孩一样呜呜哭起来,肩膀耸动着。南雁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他的后颈——这一次,他没有发颤。多年来,每次南雁抚摸他的脖子都令他想起永明,和永明脖子上那块长得像疤的胎记。
止住哭声后永亮从兜里掏出自己找到的那张写有“老年痴呆
症”的诊断书,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把它叠成小纸片,装进了
饼干盒子里,盖上,稳妥地按了按盖子。仿佛一生都有了交代,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遗失在记忆的任何角落里,哪怕再也找寻不回
来。南雁苍老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悲切的声音。她又将失去他了。最后一次失去。
(刊于《文学界》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