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刚老师
◎王烁
陈大刚老师是我的中学班主任。再往前,大刚老师读书的时候,我父亲又曾是他的老师。我父亲教他数学,他教我语文,教与学的因缘如轮转。
大刚老师不是一位普通的中学老师,特别是我在他门下读书的那个年代,更显不普通。20世纪80年代是思想大解放的时期,可老家古蔺毕竟只是川黔交界赤水河南岸一小城,稚年求学,我所受到的些微时代影响,便间接地来自于这个小城中难得的不走寻常路的老师。
他浪漫,热情,在课堂上时常激情朗诵,从不照本宣科。他希望学生们能够视野更开阔,选择更自由。
记得那时候,港台电视剧刚刚引入内地,《霍元甲》《陈真》一剧倾城。有位女同学思慕其中冷、酷、艳俱备的日本浪人剑客,上课时不禁在课桌上刻下“柳生静云”四字。大刚老师看到,也只一笑而过。无高压,有宽容,班上早恋成风。成双成队同学太多,还是引发了家长和学校的联合弹压,一场小小的整风。自由与不自由总会相伴而来,我们成年前就已不陌生。
鼓励学生们做想做的事,学生们固然开心,而应试其实已在其中矣。1988年高考,同学们表现相当不错。我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离家赴京前,大刚老师写了一封信给在京的朋友,让我带上。他在信中嘱托朋友,帮我一洗黄色文明的土色,拥抱海洋文明的蔚蓝。那时,《河殇》如日中天。
我曾与大刚老师同游。1989年夏天,大刚老师组织几位暑假回家的同学,加上几位大刚老师的高中学生,在家乡黄荆原始森林徒步数日。烈日炎炎,汗下如雨;月上中天,清明如镜;折花驱蚊,乱谈及晓。
长沟流月去无声,二十年过已堪惊。听闻大刚老师出版游记新书《笔走大中国》,才知道老师纵情山水一至于斯——走过全国每个省,浪漫不减当年,感念思考更为老到。
大刚老师笔下走遍全国。他写的雪域高原、西部风情、台湾山水、江南秀色、桂林风光、凤凰古城、丽江情调,都洋溢着一如当年的风采——从不照本宣科的激情“朗诵”。在他笔下,喜马拉雅山的冰川、天风、白云、阳光、蓝天就如同激情浪漫的“五线谱”——
这样的五线谱,是独步天下的神圣叙事,是世界上真正的天籁。贝多芬的交响曲放进去,只若一片云飘过,小提琴独奏《梁祝》放进去,只若一缕雪光倏忽。在这庄严盛大的地球绝唱中,雪峰在升腾,冰川在昂扬,阳光在分蘖,蓝天在分娩。此时此刻,一股源于天地的神韵在胸中鼓舞激昂。燃烧、躁动、原始的生命力,汹涌澎湃在血管中,与起伏的喜马拉雅山一起脉动,一同呼吸,灵魂出窍,挣脱肉体,飞向雪山冰峰,蓝天广宇……
最让我感喟的却还是《赤水河风情》中的古蔺老家——
古蔺人的性格一般都很硬扎……比如豆花,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是水嫩的,但在古蔺大山里,豆花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典范,石团一般,吃时得用筷子使劲才能夹开,这样的豆花入了肚皮,才实铁,经得起事。
古蔺的土著,最早是生活在夜郎古国的彝族和苗族。汉族出现在古蔺的大山里,是1389年朱元璋在古蔺赤水场、白撒分置卫所,驻扎官兵,并在双沙屯田戍兵……它经过了与当地土著民族彝族和苗族穿山越岭,跨沟跃涧,追狼逐豹的生命习性“杂交”,从而又铸成了古蔺人的剽悍勇猛、桀骜不驯、敢作敢为。在外乡人还没有到达这块土地前,土著人的主要生活习性方式之一就是打猎,他们把打猎叫作“撵山”,就是把那些山里的野猪呀,豹子呀,野熊呀,獐子呀,毛狗呀,岩羊呀这些野物撵得满山跑,甚至是山也被他们撵着跑。一个“撵”字,撵出了古蔺人生命中大山一样的野性与粗犷,更是豪放与激情!
麻辣鸡是古蔺县城的一道风景。在古蔺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麻辣鸡的摊点。打头的领军“人物”,自然是“聂墩墩麻辣鸡”。聂墩墩的麻辣鸡,是古蔺全城这家那家麻辣鸡的祖宗。《古蔺县志》载,“麻辣鸡以鸡为料,卤后拌麻辣香料,用以佐食,尤宜佐酒。味奇麻,奇辣,韵味悠长。为蔺人珍尚辛辣小食。始起于蔺城大巷子聂向全(诨名聂墩墩)。以骨脱、肉脆、腔壁利索不杂水、味奇鲜而名冠第一。后仿其艺者达数十家。”聂墩墩因为整出了麻辣鸡,通街的人都尊称他聂幺爷……
古蔺人硬扎求生我了解,豆花吃得硬我熟悉。离乡多年,最不能舍的就是这麻辣鸡——鸡里的将军,辣中的元帅。大刚老师健笔,勾起了乡愁,也让我梦游故土,梦游中国。
(作者为《世界经济论坛(World Economic Forum)》2012年“全球青年领袖”之一,财新传媒主编、财新网总编辑、财新《新世纪》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