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名诗《石犀行》:“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自古虽有厌胜法,天生江水向东流。……”让我们发现,古人的咏叹总是有依据的。犀牛在古蜀文化中长期被视作神兽,很早就有神犀、神牛的种种传说流传,并且“神犀”与“神牛”相互交织。成都天府广场石犀是迄今为止西南地区发现的形制最大、时间最早的石犀,也填补了战国至秦石刻犀牛艺术的空白。天府广场石犀的出土,进一步证明了这一带为汉代蜀郡郡府以及蜀汉宫城的治所。学术界确认,石犀出土附近的“东华门遗址”是古代成都城的政治、权力中心。该遗址的考古发掘,开辟了一扇了解汉代至清代成都中心历史演变的窗口。唐代摩诃池建筑遗迹和明代蜀王府水道遗迹等,可以确认成都在汉唐时期已经有皇家园林,为认识古代成都作为休闲都市的起源提供了地理坐标,是研究古代成都中心区的历史依据,也是成都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文物支撑。
天府广场石犀出土记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成都市的中轴线之上还没有大广场。当时有一条70米宽的人民中路贯穿南北。路的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开有老虎窗的临街铺面,青瓦,木板扇门。而在东西方向的人民东路和人民西路,已逐步建起一些现代化建筑。
1973年11月,成都电信大楼在人民东路开建,承建方为四川省第三建筑公司。公司委派技术员车凡英来“蹲工地”查勘。一天,正在地基打桩作业的工程人员,发现大楼附楼东北方位有一个地方“冥顽不化”,基桩打不下去。也许是遇到了“孤石”。工人挖开一看,的确是一块大“石头”。足足挖开一个直径2米的大坑,才看到一只肚子朝外翻的神秘动物。“啥子怪物哟!”施工方报请上级,请文物专家现场勘查。主持勘查工作的专家是当年成都市文物管理处的芶治平先生。待他赶到现场时,地基已经进一步挖开,坑有好几米深,只能趴在坑边上勘查。石兽露出背腹部,能观测出兽形,有棱角,保留了石头的本色,制型“比牛还大”,有点像犀牛。尽管文物部门非常希望能把石兽挖出来,但建设单位表示“埋得太深,东西太重”,当时没有大型吊车,依靠人工挖掘太难了。更关键在于文物部门“没钱没机器,只有埋回去”,又考虑到钟楼修建工期紧,文物部门主张依照《文物保护法》就地回埋,这只石兽也因此再次沉睡,它的悠悠大梦,没有被打扰。
37年后的2010年10月7日,屹立在天府广场东侧的电信大
楼,上面那个被成都人引以为骄傲的“成都第一钟”,连同大
楼被彻底拆除了。有些“老成都”开始醒悟了:大楼下面不是还有一尊埋藏多年的石兽吗?
四川省文史馆主编的《成都城坊古迹考》第二章第七节《摩诃池和宣华苑》里,也记录了修建电信大楼时,确曾挖掘到一只石兽:“解放后修建电信大楼时,掘得一石狮,则苑之瑞兽门当在斯。因石兽甚重未能移出,而施工又甚迫促,乃留于原处,其上即为大楼基脚。”我的忘年交、成都文史学者王大炜在10月20日的《成都晚报》上发表《钟楼基脚下“石狮子”》一文,希望引起有关方面重视。由于钟楼废墟清理工作耗时较长,原址新建的四川大剧院开工之前,文物考古部门才进场勘探。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神秘的石兽依然安睡在土地里。
这尊石犀是四脚朝天的姿势掩埋在土中的,推测是明末张献忠仓皇退出成都时,毁坏皇宫里的一切物件,匆匆推倒石犀而掩埋的。
2012年年底,四川大剧院即将在钟楼原址开建。针对千年石兽的传说,成都市文物考古队正式进场勘查。作为考古现场领队,易立也是最早亲历石兽重见天日的考古队员之一。12月16日,考古的范围缩小到最后发现石兽的区域,历史的机遇,出现在对一个探方进行扩方的过程中。考古队员先将电信大楼基础桩进行破碎,接着发现了比较完整的地层。在距地面约4米的一个坑里,石兽终于露出了尊容。千年之后,它重见天日了。
石犀大梦被惊醒。真应了一句西谚:凡是石头都要说话;凡是有耳的,都应聆听。
已退休的成都原考古队的芶治平先生,承认当年没能一睹
石犀面目,是他几十年考古生涯中的最大憾事。已经90高龄的芶治平听说了考古发掘进展,宽慰地说:“挖出来了?它终于翻身了!”
这尊石犀的初步数据如下:身长:3.3米;身宽:1.2米;身高:1.7米;体重:约8.5吨;年龄:2000多岁……这件大型圆雕石兽的保存非常完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王毅认为:“天府广场石犀是中国雕塑艺术史的重大考古发现。”
2014年12月5日,笔者采访易立时他说,幸好当年没有强行开挖,鉴于当时的考古手段与文物保护水平,一旦强行出土,说不定这尊石犀上的文化密码就将遭到难以挽回的损失!
我问:“石犀还有什么秘密?”
易立说:“秘密还有很多……”
石犀出土
天府广场石犀是战国晚期至秦的圆雕作品
天府广场石犀的石料为成都平原周边常见的浅红色粗质砂岩。由于粗质砂岩不耐风化,如果不是密封于地下,石犀估计早就化作尘土了。经过仔细辨认,考古人员在天府石犀的臀部左侧,发现有文字,由于漫漶太烈,暂时无法完全确定,但推测应该是雕刻石犀时候的时间落款。易立认为,大体可以肯定,天府广场石犀的雕刻年代应该在战国晚期至秦。依据是它的雕刻风格古朴、粗犷,线条简练生动,显然不是东汉时期巴蜀地区的石刻风格,反而更接近秦文化流行影响下的主流圆雕艺术,这在霍去病墓前的石雕作品中可以发现端倪。也就是说,天府广场石犀与古蜀王朝的“大石文化”无关,它与李冰治水的时代密切相连。可以进一步肯定,天府广场石犀是迄今为止西南地区发现的形制最大、时间最早的石犀。李冰约生于公元前302年,卒于公元前235年,这就意味着,石犀的“年龄”有2200多岁。
当年雕刻石兽的时候,肯定是参照了某种动物的原型,而犀牛最接近这一原型。但是现在依然将它定为“石兽”。有可能当时雕刻匠在塑造它时,添加了一些想象。在秦汉时期,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都有大量的犀牛。成都属于长江上游区域,由于岷江上游堰塞湖层垒而上,形成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高温多雨,冬季温和少雨。由此推测,当年在成都平原一带的犀牛可能也不少。因为战国时期,大象、犀牛在成都尚有分布,古蜀王朝曾经向中原输送过犀牛、大象等动物。也就是说,犀牛为不折不扣的“本土化动物”,由此成为雕刻匠人的造型模特。至于为何从来没有在成都平原大量挖掘到犀牛、大象的骨骼或生存遗迹,他指出,目前在金沙遗址出土就有犀牛骨骼。总之,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成都平原自古以来,至少出现过两次“野生动物园”的景观,一次是在开明王朝覆没之前的漫长时期,一次是在张献忠屠川之后。
据文献记载,李冰造了5只石犀,搬运了2只到成都城内,与治水有关,应该是厌(压)水精的瑞兽。这次发现的石犀,是否就是李冰所建造的五头石犀之一,尚需进一步的考证。历史学家罗开玉指出,出土石犀应即《蜀王本纪》所载李冰“作石犀五头”“二枚在府中”之一,位于成都大城中的蜀郡府衙存在遭遇洪灾的可能性(《成都天府广场出土石犀、汉碑为秦汉三国蜀郡府衙遗珍说》,《四川文物》2013年第3期)。易立说:“目前可肯定,石兽被人为掩埋,但原因有待考证,可能是朝代更替。”当然,也不排除当时供奉的是一对石犀,但另外一只尚未发现。石犀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佐证了汉代蜀郡郡府位置以及成都的城市分布格局,已经是大汉帝国第一流的城市。石犀出土于编号H99的灰坑内,灰坑叠压于第7层(即“蜀汉层”)下,直接打破生土,填土为青灰色,除石兽外,还夹杂有少量的陶器残片、绳纹瓦和模印有花纹的铺地砖。根据层位关系和坑内共存遗物的时代特征,考古人员能初步判断石兽的埋藏时间约在蜀汉末至西晋,故石兽的制作年代下限应不晚于蜀汉,由于这类石雕会使用、保存相当长的时间,“诞生”在战国晚期完全可能。2013年10月,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进驻
成都体育中心南侧工地进行考古发掘。两年过去了,这里被命
名为“东华门遗址”,随着考古发掘工地上不断传来的最新消息,可以认定,在汉朝时,成都已经是一座具有皇家园林的大型休闲城市了。
汉时的成都已经是一流大都市
公元前277年,秦国置蜀郡,设郡守,成都为蜀郡治所。秦汉三国时期,是古代成都城市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时段。持续发展,成为这一时期的关键词。
从成都体育中心的考古现场来判断,从秦汉到清末的文化层分布连续,没有断裂。可以确定,这一区域是西汉、东汉、蜀汉时期在成都的权力核心区域,尤其是汉代文物的不断出土,比如青铜箭矢、数量不菲的刻有文字的瓦当和陶器相继被发现,这些遗物皆属于汉代。
公元前316年,秦惠王派张仪、司马错率军伐蜀,攻克成都。秦灭蜀后,在蜀地设蜀郡,原蜀故都成都设成都县,其治所均在成都。公元前311年,蜀郡守张若以秦都咸阳建制为模式对成都市的规模、形制、设施进行新的规划,并新建城垣。秦朝的成都城市功能已经有分区,分为大城和少城。大城以原蜀国故都城址为基础,“周围十二里,高七丈”,城郭下有“下仓”,可以作为仓库;城垣“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兰”。大城为蜀郡治所,以政治、军事功能为主。由于成都经济的发展,城市人口增多,大城已不能满足需要,故张若继而
修筑少城。少城即小城。秦时成都的建设,极大地推动了成都
城市发展,城市规模扩大,居住人口增加,手工业和商业也蓬蓬勃勃,充满生命力。
半个世纪之后,李冰出任蜀郡守,着力治理岷江水患。除了建设都江堰分流工程,还把湔堰所分内江两大支流——检江与郫江分别引导到了成都城下和城内,因此,当时成都“引渠皆可行舟有余,则有溉浸,百姓飨其利”。李冰“穿二江”的伟大举措改变了临近成都城市没有大江大河的原况。源源不断的水道是决定一个城市兴与亡的关键,丰富的水源决定了成都城市经济和农业在其2000余年间能够持续发展的重要性,也是成都在2000余年发展中城名不改、城址不变的一个最主要因素。
而考古的证据是,2009年,考古队在清理青年路一带的清朝下水道时,发现了郫江故道痕迹。而在盐市口人民商场2期工程建设期间,发现了一座横跨28米宽的郫江故道的木制桥梁,这无疑是汉朝时期四川最长的木桥,也是成都市内最古老的桥梁。
易立认为:“蜀汉宫城与益州府衙都位于大城内,并且很可能同处一地或相距较近……2012年,天府广场东北侧的四川大剧院古遗址开展了大规模的发掘工作,其中汉代遗存所占的比重最大,发现有灰坑、灰沟、水井和建筑台基等遗迹现象,出土物以陶器、瓷器、铜构件、钱币等生活遗物为主,同时还包括了大量的建筑材料……张勋燎先生曾考证东御街汉碑为汉代文翁石室学堂的遗物,与东汉晚期蜀郡的政治、文化及教育活动关系密切,出土点可能为汉代蜀郡郡学、益州州学原址。结合两个地点的发现情况,可以证明今天府广场东侧一带自战
国末以来即为大城之内的高等级建筑区。”(《蜀汉宫城位置及相关问题初探》)
根据扬雄《蜀王本纪》的相关记载,以及石犀、大面积的官府建筑遗址、大量的瓦当和铺地砖等,说明这一带至迟从李冰时期起至蜀汉亡国(263年)时,一直是蜀郡郡府衙门。郡属盐官、铁官、都水官等,也在大城内修建了专门的衙门。罗开玉认为:“这里开始作为蜀郡郡府的上限,应在周赧王五年(前310年),秦修成都大城时;而下限至蜀汉灭亡(263年),即该郡府衙门遗址使用时间竟长达约573年。”(《成都天府广场出土石犀、汉碑为秦汉三国蜀郡府衙遗珍说》,《四川文物》2013年第3期)
当时的大城为官府建筑;少城为锦官城,是工商业区域,它们共同使用一道城墙为分界,位置大体在现东城根街。大城的区域以现在体育中心地域为
中心,南至红照壁,北到骡马市,东到青石桥,西到东城根街。考古队在四川大剧院古遗址发现了一座巨大的东汉时期夯土台,南北长度39.5米,东西宽22.9米,台阶高0.2-0.65米,平面上有3排柱础坑,直径达1.1-2.5米,由此可以想象夯土台址上的石柱的粗大,
殿宇的高敞。明蜀王府构造图
在夯土台周围,发现有文字的遗物主要是汉代的瓦当,有“大
富贵”“大富昌”等吉祥话,在汉代瓦当中非常具有代表性。此外还有少量陶瓮也有文字,有“石”等计量单位。我国建筑史上历来有“秦砖汉瓦”一说,即是称赞秦砖和汉瓦是古代建筑构件上的艺术典范。汉代瓦当相比秦代数量、种类都更多,制作也日趋规整,纹饰图案井然有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字瓦当的大量出现,不仅完善了瓦当艺术,同时也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艺术领域和研究范围,更加鲜明地反映当时社会经济、思想意识形态,同时又具有独特的书法艺术价值,把中国古代瓦当艺术推向了最高峰。
更值得一提的是,尚发现有不少唐代的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宽度从几米到10米以上均有。在此层之下,间或有汉代地砖出土,砖上同样有字:“长相思”“勿相忘”“富贵昌”“寿万年”“爵禄尊”等等,这类三个字构成的短语,反映出当时人臣(而非帝王)的普遍愿望,也体现出汉代成都一地追求富贵、重视生活、热衷功名的民风民俗。
秦末汉初之际,中原城市受战争破坏相当严重,但地处西南一隅的成都所受影响却很小,成为汉王朝的重要物资供应地。《汉书·食货志下》:“(王莽)乃下诏曰:‘夫《周礼》有赊贷,《乐语》有五均,传记各有斡焉。今开赊贷,张五均,设诸斡者,所以齐众庶,抑并兼也。’遂於长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长安东西市令及洛阳、邯郸、临甾、宛、成都市长,皆为五均司市师。”这就是著名的汉朝“五都”由来,指两汉时期长安以外的5个大都市,分别是洛阳、成都、邯郸、临淄和南阳。这一记载要大大早于唐朝才提出的“扬一益二”
独角犀牛。选自《吴友如画宝》
之说,更是成都作为西部唯一跻身汉代国家级大城市的明证。
2010年11月中旬在成都天府广场东御街出土了两方东汉石碑,即《李君碑》《裴君碑》。二碑分别刻于阳嘉二年(133年)和建康元年(144年),系颂德碑。碑主皆为蜀郡守,皆是其在任时,由其“辟署”的部分低级属吏镌刻立碑立祠,罗开玉认为,这些均为蜀郡府之物。后一块碑文字,是为一位“河东裴君”所写的功德碑。此人“典蜀”即在蜀为官,在平定边裔的战斗中立有大功,文中的“五都列备”,是文献中有关汉代成都位列全国五都之一的重要旁证。
汉代成都城市布局的新特点
锦官城是西汉年间成都设置的官方织锦机构,它也因此成为成都最脍炙人口的别称。在锦官城之外,成都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别称,叫车官城。锦官城建在成都流江(南河)笮桥南岸,在现在锦江南岸从百花潭到南河桥一带,而车官城则建在锦官城的西南方向。两城相望,一文一武,文武张弛,构成了汉代成都的“工业区”。
何一民教授指出:“汉代成都的规划布局出现了新的特点,即出现了卫星城——锦官城和车官城。汉代成都手工业相当发达,尤其是织锦业和造车业具有相当的影响和规模,先后建有锦官城和车官城。锦官城即汉朝政府在成都设的官办织锦厂,由于织锦厂修有城墙,故称锦官城。汉政府还在成都设车官,负责制造车辆等运输工具。制工场位于少城城西的检江北岸,因是为军事服务,故工场所在地筑有城墙,城四周设有多座军营城垒。三国蜀汉时期,成都因是蜀汉的国都,故城市建设有较大的发展。刘备称帝后,以大城为宮城,对成都进行改建,改建后的成都城垣周长20里,高9丈。”当时车官城四周有军营驻扎,车官城就是成都最早的军事工业区。
天府广场出土的石犀、《李郡碑》《裴君碑》,皆系两汉蜀郡府遗存。许多见诸史册的蜀郡守,比如秦国的张若、李冰,西汉的文翁,两汉之交的公孙述,东汉的张堪、张穆、第五伦、陈宠、廉范,王子稚、王商,三国蜀汉的法正、杨洪、吕乂等曾在这里办公,主持西蜀事务。罗开玉强调,近百年来,许多带有“蜀郡”铭文的出土文物,如在朝鲜、长沙、贵州、湖北发现的汉代三国“蜀郡”漆器、蜀锦等,在云南、贵州、广西等地发现的大量汉代三国“蜀郡”铁锸、铁剑等,其生产过程中都曾受到蜀郡的监管。一言以蔽之,除少数割据时期外,这
里曾是秦汉三国570余年间西蜀地区的总指挥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