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名典咖啡茶座。绿色情调。门面不大,但里面的装修陈 设很雅致。
聂风在二楼临窗的一张棕色木桌前坐下,穿绿短套裙的女招 待送上一杯冰水。
“先生需要什么?”女招待系着马尾辫,口气热情。
“我要杯咖啡。”聂风说。 “我们这里蓝山咖啡很地道。”马尾辫推荐。 “好吧。”
聂风对咖啡没有偏好,但听说过“蓝山”是咖啡的名牌,不 妨品尝一下。
不一会儿,马尾辫端来溢着热气的咖啡。咖啡用白骨瓷杯盛 装,深棕色泽,气味香醇。聂风剥开绿色小纸袋加糖,又加了一 点名典奶精,用小钢勺轻轻搅动。
马尾辫伫立一旁,脉脉地望着他。她长着一张圆脸,小眼睛、 蒜头鼻,模样挺像家里的小保姆。聂风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先生,就你一个人吗?” “我还有一个朋友。” “是小姐?” “一个警官。”
“哦。” 聂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觉味道香淡,微微的酸味,和
在天府喜来登酒店喝过的自助餐咖啡有点像。蓝山咖啡号称“咖 啡中的贵族”,也不过如此。
“有点酸哩。”他说。
“先生,蓝山的风味就是微微带酸。”马尾辫说,像是解 释,又像是在赞美蓝山。
这时,小川警官穿着便装急匆匆走进来,聂风隔着桌子向他 招手。
“不好意思,下午开案情分析会。我来晚了!”小川警官在 聂风对面落座。
“没什么,我也刚到一会儿。”
“先生,你朋友要点什么?”马尾辫朝聂风嫣然一笑问。 “也来一杯咖啡吧。”小川警官说。 “是要‘蓝山’,还是‘炭烧’?”马尾辫侧头问他。 小川接过精致的菜谱,扫了一眼,点了最便宜的一种。 “就要‘名典热咖啡’吧!”
待女招待离去,小川警官憨厚地问:“聂记者住在什么宾 馆?”
“住出版局招待所,比宾馆便宜。” “这地方环境不错。”小川环视四周。 清新的绿色招牌,椭圆形名典标志,温馨的音乐,体贴的服
务,所有这些似乎构成了一个品牌的特点。亚麻布色窗帘轻轻拉 起,透过玻璃窗,可以俯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影。
“我挺喜欢这里。”聂风说。 “约我出来不光是喝名典咖啡吧?”
“咖啡当然是主题,副题嘛,是顺便了解一下胡国豪的案 情。”
“昨天在地豪大厦,我就发现聂记者对胡国豪的死很关注 哇。”
“你叫我聂风就是了,”聂风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怎 么说呢,也许是职业敏感吧,我感觉胡国豪的死因没有那么简 单……再有,胡国豪是我们刊物下一期的封面人物,报道文章 是我采访的,他突然死亡,我必须给刊物和十几万读者一个交 代。”
“对于胡国豪的死因,我也有同感!”小川警官有点兴奋, “不过,目前还没有重要线索。”
“‘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
缺少发现。’——线索也是这样吧。”聂风瞅着小川,随口而出。 “这是罗丹的名言,”小川警官钦佩地说,“有道理。” “你是哪个警官学校毕业的?”聂风问他。 “西南高级警官大学,前年毕业应聘到深圳来的。” “西南高警?”聂风眼底流露出一种亲切感。 “你去过我们学校吧?” “岂止是去过,”聂风回忆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我的
少年时代就是在西南高警大院里度过的。国字楼、打靶场、警体 馆,哪个地方没留下过我聂风的脚板印啊……”
“这么说,你们家就住在高警大院里?” 这时,马尾辫端着热气飘逸的咖啡过来。 “先生,你要的咖啡。” “唔。”小川警官示意她搁下,目不转睛地瞧着聂风。 马尾辫放下咖啡杯,脉脉瞅了一眼聂风,转身离开。 “算你猜对了!后来我考上四川C大新闻系,就离开了高警
大院。”聂风说,“毕业后干采编、当记者、做自由撰稿人,没 有什么长进,一晃快十个年头啦!”
“我想起来了!”小川警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两眼闪闪发 光:“怪不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觉得有点面熟,你认识……聂 东海校长吗?”
“认识。”聂风点头,口气很平常地说,“他是一个老顽 固,是我的——家父。”
小川警官嗖地站起来,向聂风行了个军礼。 “向聂校长问好!” 邻座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聂风环顾了一下左右,笑了起来,“坐,坐,我代表不了我
老爸。”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赧颜地坐下。 “我再声明一下: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要替我保密。”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连连点头。聂东海是西南高级警
官大学校长、全国著名法警专家、一级警监警衔,在刑警界和学 员中威信极高。
从这一刻起,聂风和小川之间的心理距离变成了零。不知为 什么,两人心里萌生了一种老乡加同门兄弟的特别感觉。
“这就好了,聂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你尽管问。” “我知道警方有警方的规矩,涉及保密的内情你可以不讲。
我的目的,只是想找出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一个记者的天职。不 管是什么原因,胡国豪的死显得太突然……”
“我也是这样认为。”小川警官附和。
“你们一定开过案情分析会了,对吧?”聂风端起杯子, 示意小川喝咖啡,然后自己呷了一口说,“如果胡国豪死于‘他 杀’,最大的嫌疑人有三个,他们是周正兴、朱美凤、洪亦明。 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川警官很惊讶,端起的咖啡杯在嘴 边停住了。
“喝,”聂风冲他点点头,解释说,“这是推理的惯例, 不难想象,因为周、朱、夏三人是胡国豪死亡的最大受益者。周 正兴是地豪置业的副总、地豪的第二大股东,据有关资料透露, 胡国豪的股权占54%,周正兴的股权为36%,剩下的10%股权属 于集团的管理层。地豪置业在深圳成立起家时,胡国豪投的是 三千六百万元注册资金,周正兴出的是一块地皮。后来事业做得
越来越大,靠的是胡国豪的魄力和敢闯敢干,也靠周正兴的本地
人脉和各种关系。但周正兴为人低调,看不惯胡国豪的飞扬跋 扈,也不赞成胡国豪过于冒险的经营策略。因此酿成两人的矛 盾,后来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聂哥怎么调查得这么清楚?”小川警官从心底感到佩服。 “这没什么,采访胡国豪之前,我专门收集过地豪置业的背 景资料,”聂风冲小川挤了挤眼,“一个好记者必须有猎狗的鼻
子。” 小川警官心想:“一个好警官也应该是条猎狗。” 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问道:“那你为什么把朱美凤排成第
二嫌疑人呢?”
“是吗?我没有说朱美凤是第二呀。”聂风露出俏皮的微 笑,“当然,胡国豪一死,那54%的股权就属于她了,她应该是 最大的受益者。不过公司员工反映,她是六年前同胡国豪结婚 的,原来是深圳最大一家卡拉OK厅的小姐,歌唱得好,人又特 别漂亮。给她捧场的大款至少有一个排,但她洁身自好,一直保 持着女性的自尊。后来跟了胡国豪后,胡出资开了一家美容院, 让她打理。平日她从不过问胡国豪的事,也很少到公司来。老公 究竟有多少资产,她恐怕都弄不清楚。”
“唔,是这样。”小川警官若有所思。 “至于大东房地产的洪亦明,你们也知道,据说他是地豪置
业最大的商业竞争对手,又是6月24号傍晚在大梅沙最后一个见 到胡国豪的人,”聂风继续往下说,“对他的怀疑完全是符合逻 辑的。”
“符合逻辑?”小川警官有些不解。
“对,”聂风颔首,暗示小川道,“我想,大梅沙那顿最
后的晚餐上,他同胡国豪究竟谈了些什么,应该是最重要的线
索!” “谢谢聂哥的提醒!”小川警官明白了这话的重要。他同时
有点自责,挠挠头。案情的背景聂风几乎了如指掌,自己这个办 案警官,反倒很多情况没有考虑到。
“喝,咖啡都快凉啦,”聂风大度地转移话题,笑着问, “你们崔队人怎么样?”
“是个很棒的警官,从基层派出所一步步干起来的,破过不 少大案。就是脾气不大好……”
“爱训人,是不是?还有点唯我独尊。”聂风调侃道。 “崔队其实心眼儿挺好的,就是……” “你别护着你们头儿了,我是说着玩的!回去向崔队长带个
话,就说我希望参加侦破此案的跟踪报道,行吧?” “行,行,这没问题。” “另外,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小忙?” “行,聂哥发个话就是了。” “我想看一下胡国豪的遗体,不过这事最好别让你们崔队知
道。” “这没问题。胡国豪的尸体现在停放在丹竹头殡仪馆里。” “那地方远不远?” “挺远的,不过有车好办。我今晚就带你去看,晚了可能就
要送到公安医院解剖了。” “很好!”聂风点头。 小川警官没听出来他的意思是指看尸体,还是指解剖。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聂风指着咖啡杯垫纸上椭圆形的名典 标志。
“这个logo,挺有意思。”
“是吗?”小川移过标志,端详了一下。 绿色椭圆边框,两片微倾的绿色竖条,右边立着一个绿色小
椭圆,中间开缝。 小川想了想说:“左边的绿条象征茶叶,右边的开缝小椭圆
是咖啡豆。” “你真聪明。”聂风称赞了一句,两眼露着狡黠的光亮瞅着
他,“再瞧瞧!” 小川看着标志,皱起眉,像个做智力测验的小学生。 “看出来了吗?”
“没有。”年轻警官摇头。 “‘110’嘛!”聂风一语道破。 “哎呀,真是太像啦!”小川击掌。 “你们刑警平常那样辛苦,抽空可来这里聚聚,当作警官英
雄们的俱乐部哦。” “你这么一讲,感觉这地方还满亲切的。”小川左右环顾。 “好啦,小妹,埋单!” 聂风向伫立廊柱旁的女招待挥挥手。 马尾辫会意,去到收银台。 “还有一个人,”聂风这时像是想起什么,用手指敲了敲桌
面说,“也需要了解一下。” “哪一个?” 马尾辫含笑过来,递上账单。
聂风瞟了一眼账单,掏钱。两杯咖啡,蓝山四十、名典热咖 啡二十,共计收费六十元,不愧是深圳标准。
两人起身。女招待鞠躬欠身:“欢迎先生下次光临!”
“这人是胡国豪的助理,钟涛,”聂风一边下楼往门外走,
一边说,“他给我的印象其实不错,不过胡国豪出事那天,他也 在小梅沙。”
“是吗?我们怎么不知道!” 小川警官感到惊奇。 “是钟涛自己亲口告诉我的,6月24号下午他搭的胡国豪的
车,车到大梅沙豪景大酒店时胡国豪先下车。接着,司机开车把 他送到小梅沙,然后开车回城的。那天是他们的校友会,有七个 在深圳工作的老同学在小梅沙海滨烧烤中心聚会,通宵达旦。”
“胡国豪的司机怎么没提起过?”小川警官纳闷。 “我已找小刘司机核实过了,他说钟涛经常搭胡国豪的车,
他没当回事,警察也没有问过。”
小川想起当天的现场,崔队只顾叫小刘辨认死者是不是胡 国豪了,谁也没有在意或是没有想到胡国豪来时车里是否还坐 了其他人。
“他说了那七个同学的名字吗?” “这可是你们警方的事啰,不难调查嘛。” “这个情况我回去就向崔队汇报。”
“不要说是我说的。” “明白。” 小川打开停在门外的捷达警车,两人钻进车里。 点燃引擎,车朝着路东扬长而去。
丹竹头在深圳北面的布吉镇,背衬一脉小山岭。车到达殡仪 馆时已是暮色苍茫。
车径直开进大门,绕过一条水泥路,在管理处办公室前停 下。小川警官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管理人员出示了警察证件。
“这位是报社的记者,我们想再看一下12号胡国豪的遗体。”
“我们晚上一般不接待。”管理员从镜片后面瞄了一眼聂风。 “明天我就要回四川了,拜托您老人家!”聂风含笑鞠躬。 “啊,我有这么老呀?”管理员哑然失笑,其实他还不到
四十岁。 “嘿、嘿,这是尊称您嘛!”小川警官涎着脸。 “随我来吧!” 眼镜被打动了,带着他们穿过松柏林荫,去到一间绿顶白墙
大屋。 用钥匙打开铁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里面是停尸的冷库,
显得空荡荡的,面对铁门的整面墙壁,排列着一个个金属格子 门,在日光灯的映射下,发着幽幽冷光。在这里,感觉不到一丝 生命的气息。
眼镜在一个标有“12”号的格子前停下来,戴上帆布手套, 用力拖出有两米长的金属匣子,揭开覆在上面的白布单。
随着一股冷气袭来,胡国豪的尸体裸现在面前。 “哦,是他!” 尽管有思想准备,聂风还是感到一种灵魂的震颤。 在这个冰冷的铁匣子里躺着的躯体,就是曾在南国房地产界
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在几天前,他还在地豪二十四层的豪华办 公室里指点江山,霸气十足,而又不得不让人折服。
然而,如今他却孤独地躺在冷冻的铁柜里,只剩一具躯壳。 在一刹那,聂风脑海里掠过雪莱的诗句: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站在沙漠中……
附近还半埋着一块破碎的脸;
他那皱眉,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 那迄今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聂记者,你在想什么?”小川警官觉察到聂风奇特的眼神。 “哦,没什么。”聂风恢复了镇定,低头观看胡国豪的尸体。 也许由于死亡时间和冷藏的关系,胡国豪的皮肤色泽灰白,
显得有些浮肿。他那扁大的虎鼻,那粗犷的宽脸,依然像是咄咄 逼人,只有那对透着狡黠和野心的小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聂风的视线沿着死者的头颅、面部缓缓向下移动,在左颊 的地方停顿了一下,后来停留在尸体的左胸部位。在靠近乳头处 下方,有几条清晰的划痕,仔细观察像个“山”字形,但又不全 像。也许是被海水浸泡的缘故,创口没有血迹,在皮下只残留着 隐隐的紫色。
聂风注目这奇怪的划痕,若有所思。 “真有点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会不会是海蜇扎的?”小川警官犹豫地说。 “像海蜇吗?”聂风没有遭遇过海蜇的青睐。 “不敢肯定。”小川警官。 在大鹏湾海水里游泳,偶尔会遇到海蜇,那是一种透明的软
体动物,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扎一下像针刺般痛。但胡国豪胸 口的伤痕实际上并不大像海蜇所致,海蛰致伤会起一串小疱,而 胡国豪胸部的像是硬物划的。
“游泳淹死的人,身上经常会留下瘀伤。”眼镜管理员尸体 见得多了,不觉为奇,“也可能是死前挣扎时被礁石划的。”
“唔,谢谢你的指点。”聂风恭维了他一句,趁眼镜还没有
回过神来,即掏出随身带来的宾得牌928型相机,拍了两张划痕 的特写。
“哗,记者的相机很高级哦!” “一般般,”聂风故作谦虚,傻笑道,“傻瓜相机拍起来不
用对焦。” 小川警官捂嘴窃笑。 “小川警官,你看可以了吗?”聂风转过头问他。 “可以了。”小川正色道。 三人从冷库大屋出来,聂风问眼镜:“12号遗体哪一天火化?” “原来安排的是7月2号,现在不知改不改期了。” “是家属提出来的吗?” “下午刚接到你们公安局通知,说是注意保存尸体,可能要
进行医学解剖。” 聂风和小川警官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人都死了,还要在肚子上划几刀,真是作孽啊!”眼镜嘴
里唠叨着。 暮色中,几只昏鸦在塔柏枝头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