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寺和老活佛

书名:甘寨故事 作者:王荣 字数:115201 更新时间:2019-12-17

  这个故事发生在杂谷脑河畔。

  杂谷脑河是岷江支流,保州县相伴杂谷脑河已逾千年,一座建于唐贞观时期的筹边楼让保州县上千年前就有了名气,我们的故事就游走在保州县境内。

  杂谷脑镇是保州县第二大镇,镇子后山有个喇嘛寺,喇嘛寺居高远眺岷江,背靠莽莽苍苍的岷山峰峦。寺里有座历史悠久的佛塔,塔高一百六十九米,共十八层,上有一百零八道门,门上都悬挂着红铜打制的铃铛,风一吹,铃声清婉,悦耳润心。

  佛塔毁于一场战火。

  这场战火源自一次血腥的玩笑,一方是僧兵,一方是一支长途跋涉的正规军队。首先是军队的人杀了一个历史中曾经在南京任过卫戍司令的人,说那人是奸细。其实那人是看破尘事潜心向佛,为避人耳目,跋涉数千里来到杂谷脑喇嘛寺出家,在僧人们和当地民众间有极好的口碑。军队的某些军官久不见血,就想找个借口杀人乐乐。他们以为这个出家人是外地人,不会引起本地人动容,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杀就杀出了战火,那些盘腿打坐、诵经祈福的光头僧人们会拿起枪来,愤怒的僧人们当着军队的面就杀了两个跋扈的军官,这仗就打了起来。军队人多,一拥而上地围住了寺院。僧兵枪法准,又守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军队攻了三天三夜,死了的人把一面草坡盖了一半,流出的血浸透了草坡的土地,那几天,草坡上的草一个劲儿地疯长。那一朵朵有红有黄有白的鲜艳花朵反倒淹死在乱草中。后来军队的人不知从哪里调来一群女人,女人不成队伍,却都有队伍的装备,着装很凌乱,对战争一点不陌生,她们挥刀舞枪往上冲,女人尖声吼叫的声浪顿时铺满山坡。僧兵们眨巴着眼睛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该对这些女人怎么办,于是僧人们拿枪的手开始颤抖,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怎么也压不下去。女人们冲着冲着就开始脱衣物,僧兵们个个张大了嘴。有个老喇嘛大声说这些都是妖女,别上她们的当,快开枪。可没人听得见。白晃晃的奶头在太阳下突突乱跳。后面的男兵们疯狂了,浑身青筋暴凸,端了枪就往上冲。僧兵们的眼全花了,手里的枪都哑了,奶头快要掉到他们头上时,枪口也抵到了他们的脑门。

  就那样,那群女兵把寺院烧了,有着一百零八道门的佛塔也随之而燃,大火燃烧了十八天,方圆二十几里地的夜空让火光映得通红,凡是能看见火光的当地人,都非常一致地忘掉了生活中的种种繁杂,都在心里默默地滚动六字真言和但凡能背诵的其他经文,流露出来自灵魂的震荡。那些金碧辉煌的房屋随着飘摇的烈焰升向无尽的天空。

  寺毁人散时,只有老活佛没走。硝烟散去时,老活佛从雾中显现,女兵们疯狂地踏进寺院时,铁棒喇嘛领着几个小僧人抬着老活佛落座的莲花蒲团,从另一道门走出寺院,于是老活佛就在后山的一棵巨大的银杉树下盘腿打坐,心无旁骛地念着消灾经。

  老活佛之上的代代活佛都是在寺里圆寂的。他们的灵塔就在寺院外靠西的一面坡上,那坡背山靠水,地形极像一把硕大的椅子,那些灵塔天天都躺在椅子上观看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来寺院的善男信女都会到灵塔拜上一拜,都认定灵塔里就是一代代活佛的骨骸,还有他们的仙身。只有老活佛知道,灵塔里只有那些活佛的衣物,他们的肉身在最后一刹那时消失在厚厚的蒲团上。老活佛就亲眼见过,一缕七彩的轻烟飘向西方的天际时,蒲团上就没人了。

  老活佛不能走,他一走,魂就丢了。他也要踏着七彩云,回到佛祖身边。

  战火消停后,老活佛移坐到大殿前一株几人合抱的皂角树下,这棵老树活了几百年,枝丫间都是灵气,老活佛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经文,痴痴地在远处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一壶酥油茶让老活佛度过了十八天的悲哀。

  山风掠过,老树摇动身上的枝叶,洒落的声音却是跟人类无二的叹息。

  滚烫的空气冷却了,老活佛拍拍身上的灰烬,起身到附近的寨子里找到十几个避灾的小喇嘛。

  老活佛轻声说,寺毁佛在,归俗灾临。

  小喇嘛们不太懂老活佛所说,但知道老活佛嘴里都是神仙的语言,他们更为老活佛的执着打动,赶走心底复萌的俗念,随老活佛就近找到一处烧了一半的民宅。宅子的主人被那场大火烧得不知去向。他们把房屋修补了一番。老活佛自己动手修复了几尊佛像,还在修复的墙壁上画上色彩鲜艳的唐卡画。就那样,老活佛和一群小喇嘛撑起了寺庙的门面,从此却也香火不断。丢失的宁静一点一点地回到老活佛脸上。

  十来年的光景就在阴阳交替的日子中悄然过去。那天,老活佛对跟他学经文的一个小喇嘛说,去熬一壶奶茶吧,要熬得酽酽的,俄他要来了。

  小喇嘛好奇地说,俄他是谁?

  老活佛说,唉,一个不该来到人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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