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住了近十年,在欧洲住了近20年,之前住在中国,之后又住在中国。在三个地方住的时间都够长的,可以让我自称有资格谈谈三个地方文化之异同。
如果我有意语出惊人,我可以大而化之地说:美国比欧洲“后现代”,而中国很多方面不如欧洲“现代”,另一些方面却比美国更“后现代”。这话说起来很绕口,想起来很费解,实际意思却并不复杂:美国与欧洲,可以说是“后现代转型”的两种不同模式,而中国正在这两种模式之间依违,正在设法寻找中国式的前行道路。这是大好事,因为任何一种模式都不尽适合中国。
要寻找道路,条件是我们对现成的两种模式都很熟悉。至今说美国文化的书已经很多,仔细说说欧洲的书却太少。美国是行动的,欧洲是沉思的;美国是数量的,欧洲是质量的;美国是功能的,欧洲是符号的;美国是实践的,欧洲是文化的;美国逐利为先,欧洲福利为主;美国是一门心思的,欧洲是临事多虑的;美国事事一味求新,欧洲在传统中创新——所有这些说法失之于简单化,实际上欧美都是混合经济,多元文化,上面说的,无非是主导因素。我的这些文字,不少还是欧美一起谈。但是,许多国人认为欧洲美国,是同一个“西方世界”,却失之于粗疏。
本书这些文字,是细细观察欧洲的记录,大都是我在欧洲的最后几年写成的, 那时我已经在准备回中国居住,虽然还是以一个观察者的心境在写,心里却已经有一点紧迫感:已经在准备对欧洲说再见,正要对漂流生活来个收结。因此,写这些文字,心境是复杂的,有时甚至感慨系之,却又时时看到我将要回归的中国。
同时,这又是应国内一批报刊约稿而写的——《万象》《中华读书报》《21世纪报道》《南都周刊》《外滩画报》《新京报》等等。这些报刊的编辑众口一词,要求篇幅短小,风格清新,题目轻松,文字有趣。可能《书城》《收获》是例外,他们要求用比较实足的篇幅,写一批比较有深度的题目,这就是本书第五辑一些较长的“大散文”。我个人敝帚自珍,觉得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说了,总算写出了自己,不是一味迁就。
不过短文趣文,自有其好处。虽然有可能把沉重的思想弄得轻浮浅薄,但是也能把严肃的题目变得轻松俏皮。这不是一个容易接受与否的问题,这是对思想的一个基本态度:思想本身包涵着对自己的反思,对自己的嘲弄。这也是对文字的一个基本态度:不讲趣味的文字,是没有品格的文字。
须知,学术论文无非是强词夺理,创作无非是强词夺情,散文无非是强词夺趣——不患夺理情趣,只患无强词。我自己不得不三副笔墨轮流用。而且经常要用英文写,就要六副笔墨“抛球”,马戏团的干活。
这三者,夺情容易,夺理也不难,夺趣最难。如果读者诸君能细细品味,看出一点趣味,我感谢你们。
我写这篇序言时,已经离开欧洲回到中国。重读校样上的一行行字,我又梦见了你,欧罗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