麾下·老兵(组诗)

书名:生命穿越死亡 作者:朱增泉 字数:63605 更新时间:2019-12-13

  应征

  应征的意义

  在于召唤

  世界在召唤人生

  人的降生,是一次浴血应征

  人,降生时个个哇哇大哭

  漫漫人生路

  每一次应征都是一次磨难

  即使是一次甜情蜜意的召唤

  对应征者也是一份艰辛

  唯有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才是天赐的权利

  之后,学会以严峻面对召唤

  人生的含义

  才日渐深刻起来

  入伍

  是一次敲锣打鼓的应征

  退伍

  是人生更为严峻而漫长的应征

  哨位

  学会站立

  一堂人生大课

  睡梦中被班长唤醒

  去哨位站立,站醒懵懂

  站立在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之中

  站出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

  沉默中积蓄酣畅淋漓的情感

  在风雪迷漫中站立

  将心绪站成凛然

  静静地站立在深夜的漆黑里

  凭感觉发现一只野狐穿过荒坟

  用直立的发梢去数它的细碎足迹

  哦,站立在月白风清之夜

  仰对星辰,方可领略人生诗意

  哨位上没有对话,更没有激辩

  全凭站立中静心感悟

  血肉之躯,终于站出一根铮铮脊柱

  托举起头颅

  当过兵的人

  迈出的步伐何以气宇轩昂

  功底全在学会了站立

  哨位是一句永恒的箴言:“站直啰!”

  障碍线

  稚子出世,初试手

  跃过矮墙,猝然仆倒

  跌煞少年狂

  爬!人生学步匍匐始

  四肢并用

  快速爬过低桩铁丝网

  忍受胯下之辱而终成大将者

  韩信也

  板墙在前,如敌魁断路

  飞身跃起,当胸一脚,腾空越过

  看我势可当否?

  跳下壕坑如跌入陷阱

  这是一个提醒

  骄兵必败!

  跃上独木桥,曾记否

  曹孟德丧魂华容道

  涕零狼狈相

  闯过去!仰天大笑

  胜败兵家事

  重振旗鼓,再打江山者

  真英雄尔!

  踩过徒涉场

  泥水溅湿头脸

  酣畅英雄泪

  洗却伤心事

  梅花桩是地雷阵

  身轻如燕飞过

  攀悬索,头倒悬

  勾脚卷身上高台

  跳下断崖,穷寇在前,岂可勒马

  摸爬滚打,翻越跳跃,

  冲刺几分钟跑完一生

  喉咙里跑出血腥

  终点处,扶枪回望

  大口出气,怦然心动

  大汗淋漓气咻咻

  人生路遥,障碍一道道

  敢去翻越,方会走路

  背包带

  一条背包带,天天将它盘紧

  纹丝不乱,夜夜枕在头下

  枕一盘拧紧的发条

  枕一部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兵书

  枕一个呼啸而起的警觉

  这条背包带

  是老兵们的敏感神经

  黑灯瞎火,哨声骤起

  一场翻江倒海的肉搏

  背包带呼呼抽响如利剑出鞘

  背包在床板上急促翻滚,闷沉杂乱

  是寇是贼,一个个擒住捆倒

  看我胆略手段

  背包上插一双鞋

  那是一个义无反顾的宣言

  ——长缨在手

  志在擒龙伏虎

  出发!

  走遍天涯

  纵然军装换成了西服

  这条紧紧盘绕的背包带

  却要终生枕在头下

  它是老兵从军营脱胎而出时

  一条连肉带血的脐带

  交岗

  一切心事都已打进背包

  去站最后一班岗

  心情格外庄重

  精力却极难集中

  想起了连队的一件件大事小事

  记得站第一班岗时想家想得厉害

  当初强忍住的那滴泪

  此刻又要涌出来

  咬住牙,老兵了,怎能流泪呢?

  脸上已长出胡茬

  伸手一摸

  一种毛刷刷的、成熟的感觉

  冰冷的钢枪已被握得发烫

  枪的脉搏在手心里噗噗地跳

  再在怀里抱它一回吧

  离它而去时

  这支枪也会难受的

  接岗的新兵来了

  他的敬礼动作很不标准

  真想嘱咐他一句什么

  不知怎么,竟说不出来

  咽回去的味道是咸的

  啪地立正,把枪递过去

  急忙转身走

  新兵枪上肩,立正

  向他的背影致敬

  新兵的肩枪动作很不熟练

  他听见那支老枪

  在新兵肩头喊了他一声

  咽回去的那滴泪

  终于热乎乎地滚了下来

  班长其人

  管辖范围不到十个兵

  吹哨集合、立正稍息、卧倒起立

  吃喝拉撒睡

  没有他不管的事情

  忙乎得活像统率着十万大军

  迈正步时有人稍一走神

  他狠狠地下一声口令:“一!”

  一排左腿踢出去

  他从排前转到排后看,就是不喊“二”

  这么单腿僵立,够你受的

  大家在心里恨他

  他不看你的脚

  一步一跨

  盯住一双一双眼睛看过去

  看得全班头皮发麻

  集合动作慢了一点他要讲

  风纪扣没有扣好他要讲

  打水扫地不够积极主动他要讲

  被子叠得不够方正他要讲

  不按时理发剪指甲他也要讲

  到隔壁连队去找一趟老乡忘了请假

  他更要讲

  恨不得放个屁也得向他报告

  天下第一号啰嗦大王

  有一点没法不服他

  新兵们跑五公里越野实在跟不上了

  他把枪一支支接过去背在自己肩上

  两只手还一边拽着一个跑

  跑到终点,他自己的脸也白了

  有人看见他掉过头去吐出一口血

  他嘴一抹,转过身来喊

  ——“集合!”

  有一条叫人很讨厌

  谁的对象来了信

  他嘻嘻哈哈非要看

  说是帮你参谋参谋、分析分析

  经他撮合了一两对

  也被他拆散了一两对

  有人骂他缺德,他严肃起来

  瞪着眼训你——

  “老子对你负责!”

  有一件事,全班都同情了

  他干得这么积极、这么负责

  全班训练、管理争到了好几个第一

  提干对象却偏偏没有轮到他

  说是“名额有限”

  其实是他不会吹牛、不会拍马

  班长要和老兵们一起退伍了

  分手前的那次班务会上

  他闷闷地抽完了一支烟

  说:“管了你们三年,有些不讲情面,

  今后希望你们自己把自己管好。”

  他这样一说

  老兵、新兵都哭了……

  小马扎

  告别军营,蓦回首

  那只坐了三年的小马扎

  竟是一匹马

  这匹神奇之马

  由它调教出一批批骑手

  学会驾驭人生

  新兵们最初坐上它

  连保持坐姿都十分吃力

  思想的野马常常溜回老家

  少数人因为握不住手里的缰绳

  栽下马背,跌个满脸花

  骑术精良的老兵骑上这匹马

  耳边掠过风声雷声

  抖缰叩腿,英姿勃发

  一副策马进击的眼神

  坐过三年小马扎的老兵

  如若日后有缘坐上经理转椅

  轻易不会被它转晕

  老兵

  成为老兵之前

  连性别都是个疑问

  若不是踩着方阵步点喊出天地回声

  连嗓音都不像阳刚男人

  排兵演阵中领略大开大合

  经历了军中情感之大波大澜

  心胸、秉性乃至仪表步态

  才称得上真正男性

  老兵,并不表明生理年龄

  老兵们多数是些童男处子

  老兵是一种历练、一种资本

  足可支付风雨一生

  军旗

  向你行第一个军礼时

  记住了历史

  “八一”那个日子

  浸在鲜红的血泊里

  天上无风时

  从你的肃穆里谛听山呼海啸

  天上起风时

  血液随你的飘扬掀起波涛

  退伍前向你行最后一个军礼

  今生

  作为这片疆土的子孙

  随时准备集合到你的麾下

  享受和平

  新中国

  五十年阳光灿烂,五十年风风雨雨

  五十年历史只是一瞬

  五十年人生已够漫长

  每个人情感中沉淀着酸甜苦辣

  谁都有过几多欢乐、怨恨和遗憾

  但,有一点不该忘记

  我们毕竟享受了五十年和平

  和平珍贵,是因战争从未远去

  每当北部或南部边境响起枪声

  总会有人向我们庄严告别

  我们的心被他们的背影牵走

  然后大家谈论战争和流血

  谈论奔赴战场的亲人或熟人

  有的人再没有回来,而我们

  正在各自的喜怒哀乐中享受和平

  和平珍贵,是因世界仍不太平

  二次大战的废墟尚存,战亡者的白骨尚存

  集中营的生还者,心灵伤痕已不可能抚平

  战争恶魔又在时时向我们逼近

  科索沃战争在远方,却有五枚精确制导炸弹

  突然钻进中国人心中爆炸

  我们这才忽然想起

  不知不觉,我们已享受了五十年和平

  清晨的阳光洒向草坪,白鸽从头顶飞过

  迎考的学生在树丛后面复习功课

  晨练的老人动作舒缓

  他手中那柄长剑已失去了兵器的属性

  雍容的女人脚边一只小狗在欢跑

  这是大家过惯了的日子,很平常也很平静

  谁也不曾留意,我们脚边的草叶尖上

  每一滴露珠都在滋润着和平

  五十年和平弥足珍贵

  “战乱”是中国史书中一个流离颠沛的词汇

  一个人能享受五十年和平意味着一生基本平安

  五百年后会有人说这一段是太平盛世

  生活中,我们还能遇到一些打过仗的人

  我也曾告别妻子女儿投入过一场局部战争

  我身后肯定会有人走进另一场战争

  打过仗的人

  就像混凝土中的石子和钢筋

  注定要由他们

  充当人群中的坚硬成分

  为老人、孕妇和孩子支撑起和平

  享受和平的最佳方式

  是庄重地领着孩子走进博物馆

  去解读历史的另一种含义

  曾经叫战争

  领着孩子去瞻仰纪念碑

  缅怀英雄

  感悟人类的崇高使命

  是缔造和平

  就像海鸥和雄鹰将幼鸟领进风暴学会飞翔

  这是父辈将孩子放飞之前

  应尽的责任

  哦!请不要过早地

  将缔造和平的使命交给幼小的孩子们

  和平的代价历来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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