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慧芬
1996年6月我在庐山参加百花洲笔会,初识叶广芩,和她同居一室,不无陌生。
我俩之间有着太多的不同:我们彼此的家乡一北(北京)一南(上海);她出身满族贵族,我出身上海普通市民家庭;她曾经闯荡西北,东渡扶桑,我除了旅游从未离开过上海;她说非常标准的京味普通话,我说一口被她称作“鸟语”的上海话。我们勉强相似的是年龄,或者还有对文学的敬畏。我猜想,广芩最初对我这个说“鸟语”的上海女子,是抱着观望的心态,不指望会产生什么劳什子的友谊吧?一年后我看到她描写上海男人的文字小气,斤斤计较,怕老婆……你看看,她对上海人的偏见(好在我们都“为人实诚”——广芩语),友情就在这样的陌生和偏见中,一点一滴仿佛凉水泡茶慢慢滋味起来。待到下山分手,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广芩说话爱抿嘴微笑,那浅笑里透着智慧、幽默和宽容,仿佛在说,嘿,就这么回事!她是一位胸襟大度、不拘小节的女性,比她年轻的男作家都叫她一声大姐。她的一口漂亮的京片子令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位同事,那位先生也出身满族贵族,说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温和儒雅,当时他虽然是个普通工人,且处境艰难,但他热爱科学钻研学问的劲儿,想遮掩都不行。后来他去了美国定居。患难时期我们曾经有过非常珍贵纯粹的友谊。我把那位朋友和广芩类比,我猜想广芩在过去的年代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并且我想念她的坚强。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广芩说起了她的过去。果然,她说她六岁就失去父亲,二十岁就当了“反革命”,下过农场养过猪,曾经生不如死。
仿佛身上的伤疤,你会不由自主地去抚摸,痛苦也是这样,总是记忆深刻。广芩尽管出生在京城的大宅门,看到过没落的繁华,更多的却是品尝赤贫和耻辱的滋味。我后来去西安,和广芩在兵马俑博物馆附近的古玩街闲逛,不知怎么走散了。待到重新碰头,我手里已经捧着两件淘来的“古玩”,广芩不屑,连一眼也不瞥说,扔了。那天我关注的是满街的“古玩”,广芩关注的却是陕西小吃,凉皮、千层饼、荞面饸饹、牛肉拉面、小米稀饭、江米甑糕……几年以后我看到广芩写的回忆录《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这个从八九岁开始就代母亲跑典当行,把家里上百年的老底一件一件典当出去以维持生计的叶广芩,曾经在1960年的饥饿年代,把家里最后一个鼻烟壶,乾隆年间宫廷作巧的稀罕物件儿,以一元五角的价典给了古玩商,为了换取保命的五斤黄豆!1968年,贫病中的母亲给即将远赴西安工作的广芩凑一床被子,以三十四元的价典当了一条精美的波斯毯子,事后这条毯子以数万元的价格出现在文物商店……当时毕竟年纪小,广芩说,经她手从家里倒出去的古玩字画何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