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刊于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一百六十二期,署名林徽因。此期为“星期特刊”。
家里在复杂情形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自己是多出来的一件行李。大约七岁,似乎已长大了,篁姊同家里商量接我到她处住半年,我便被送过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重叠的一堆新印象乱在一处;老大的旧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楼,楼上幢幢的人影,嘈杂陌生的声音,假山,绕着假山的水池,很讲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红红绿绿小孩子,穿着很好看或粗糙的许多妇人,围着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里养蚕的,晒干菜的,生活全是那么混乱繁复和新奇。自己却总是孤单,怯生,寂寞。积渐的在纷乱的周遭中,居然挣扎出一点头绪,认到一个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时便设法寻求这中心,抓紧它,旋绕着它,要求一个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护,温暖,和慰安。
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个约摸十七岁年龄的女孩子。她有个苗条身材,一根很黑的发辫,扎着大红绒绳;两只灵活真叫人喜欢黑晶似的眼珠;和一双白皙轻柔无所不会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着油光头的妇人,扶着拐杖的老太太,刚会走路的“孙少”,老妈子或门房里人!
文珍随着喊她的声音转,一会儿在楼上牌桌前张罗,一会儿下楼穿过廊子不见了,又一会儿是那个孩子在后池钓鱼,喊她去寻钓竿,或是另一个迫她到园角攀摘隔墙的还不熟透的桑椹。一天之中这扎着红绒绳的发辫到处可以看到,跟着便是那灵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寻着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骆驼在沙漠中望见绿洲一样。清早上寂寞的踱出院子一边望着银红阳光射在藤萝叶上,一边却盼望着那扎着红绒绳的辫子快点出现。凑巧她过来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补的地方,也总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样,雪白的袜子,青布的鞋,轻快的走着路,手里持着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东西,开水,脸盆或是水烟袋,看着我,她就和蔼亲切的笑笑:
“怎么不去吃稀饭?”
难为情的,我低下头。
“好吧,我带你去。尽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到了正厅后面(两张八仙桌上已有许多人在吃早饭),她把东西放在一旁,携着我的手到了中间桌边,顺便的喊声:“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转过身来,便更柔声的说,“小客人还在怕生呢,一个人在外边吹着,也不进来吃稀饭!”于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边方凳上,她自去大锅里盛碗稀饭,从桌心碟子里挟出一把油炸花生,拣了一角有红心的盐鸭蛋放在我面前,笑了一笑走去几步,又回头来,到我耳朵边轻轻的说:
“好好的吃,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