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工幻师依草木瓦石作种种幻,起一切众生若干形色。
——《楞伽经》
一
李思裕掩上门,叹道:“真大师,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么?”幻真说罗定风纵然想不出来,但做梦却可能梦见。方才罗定风醒过来后,一时间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仍是惊慌失措。等幻真跟他说清了,他总算明白过来自己已在石城镇。这罗定风身体强健,受伤其实不重,但神情恍惚,只记得护送公主前往于阗之事,后来为何独自出现在沙漠上,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当幻真问他方才做了个什么梦,李思裕大为期待,哪知一听之下,罗定风说的这个梦惝恍迷离,哪是实事,不禁大失所望。
幻真正垂头沉思,听得李思裕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道:“将军,这罗押衙不是已经说了么?”
李思裕抱怨道:“他说的是什么啊,不是黑云暴雨,就是妖龙异兽,跟唱变文差不多。”变文就是佛门经卷的俗讲。平民百姓多目不识丁,那些僧人为传教,便将经文编成种种有趣的故事,或唱或念。于阗是佛国,中土释门在此地甚多,李思裕学汉话时便是从听变文入手的。罗定风的这个梦说来怪异诡奇,当真和他听过的《目连变》一类差不多。
罗定风的梦虽然古怪,但说起来却也简单。他说他梦见自己赶着一群狼,手上拿着一朵鲜艳的桃花,狼后还跟着一群羊。突然到了一块满是烟囱的空地上,天空突然变黑。他抬头看去,却见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这眼睛大得铺满天空,眼中流下泪水,成为一场大雨。雨点奇大无比,他想要躲闪,却怎么都躲闪不开。这时从那些烟囱背后突然又冲出许多妖兽,将他身后的狼群和羊群都撕成了碎片,鲜血纷飞,将他的脚黏在一处,又变成一艘小船。站在小船上,他这才发现手里的桃花被雨水打上后,成了一枝枯枝,梦到这里也便结束了。李思裕听罗定风断断续续说着,听得一头雾水,实在不明所以。
幻真道:“所谓的桃花,无疑便是公主了……”他话未说完,李思裕眼中一亮,道:“那他梦见的狼就是护送的士兵,羊则是公主的那些随从吧。”
幻真道:“多半如此。”
李思裕沉思了一会儿,道:“可是,那些烟囱又是什么?还有天上的眼睛,说有大雨倾盆。这里一年也下不了几场雨,这几天根本就没下过。”
幻真道:“此间正因为雨水少,人们常盼着能下一场雨,罗押衙也不例外。他梦到雨,其实应该是指水,一大片水。”
李思裕眼中又是一亮,道:“是河!”但他马上又皱起眉头,道:“若羌河穿过石城镇,应该不是。东北边还有什么河么?”
幻真摇了摇头,道:“他梦到的是一只铺天盖地的眼睛,那应该不是河,而是一个海子。”
李思裕浑身一震,道:“蒲昌海!”
幻真喃喃道:“鱼海太远了,所以一定就是蒲昌海。”
蒲昌海就是罗布泊,如今已干涸,鱼海尚在,便是现在新疆焉耆县的博斯腾湖。阿尔金山以北一带是沙漠边缘,一般很是干旱,蒲昌海是附近唯一的大湖,鱼海远在焉耆,罗定风不可能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李思裕道:“可是蒲昌海并不是这条道上的,他们为什么要绕这般一个圈子?”
幻真道:“你还记得罗押衙说起他们先前曾发现一具尸首么?”
罗定风醒过来后,已将后来的事忘个干净,但先前还在送亲车队里的事却还记得。他说起他们曾在沙暴过后发现有一具死后不久的尸首,李思裕当时也不多想,此时幻真提起,他道:“这有关系么?”
幻真道:“这是移……一种法术。妖人以尸居余气移星换斗,让人不辨路径,罗押衙定然早就走岔了路。他以为走的是石城镇方向,其实一步步被引到蒲昌海去。”
李思裕倒吸一口凉气,道:“那么那些妖人早有预谋了?”
幻真道:“是啊。那个满是烟囱的地方,恐怕便是蒲昌海边一个所在,而那些飞出来的妖兽就是对他们布下这圈套的妖人。”
李思裕惊道:“罗押衙梦见他领着那群狼和羊都被撕成碎片,难道……难道公主他们都已身遭不测?”
幻真眉宇间皱了起来,道:“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那种法术非同小可,妖人下了这等血本,恐怕并不是只为杀掉一个归义军公主。”他顿了顿,道:“他们定然是将公主擒为人质,想以此要挟曹大人。”
李思裕眼一下又睁圆了,怒道:“这是什么人?竟敢与我于阗作对,嫌命长么?”
幻真道:“他们既敢做下此事,定非等闲之辈。”
他说着,头又低了下去。李思裕还待说两句狠话,却见幻真神色有异,心中不禁一沉,忖道:“怎么,连真大师都这般担心?看来那些毛贼当真非同小可。”幻真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于阗国紫衣僧之首,李圣天对他也极为尊崇。当初幻真获赐紫衣时,李思裕亲眼见过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僧人缓步从十几个拦阻的武士中间走过,那些武士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连幻真都有惧意的话,那些下手之人不知有多厉害了。
幻真忽地又抬起头,道:“李将军,请你给贫僧二十个人。”
李思裕道:“真大师,你要做什么?”
“去蒲昌海。”
李思裕道:“好。”他顿了顿,又道:“让马继忠带着其余人在此等候,我与真大师一同去。”他见幻真要说什么,手一扬道:“真大师不必多说,此事关我于阗国威,伐诃岂有袖手旁观之理。马继忠!”
马继忠是此番带来的一个偏将。闻听镇国将军传唤,他马上跑过来,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挑三十个弟兄随我与真大师前去迎接公主,你们在此等候。”
幻真说只要带二十人去,李思裕生怕人手不够,足尺加码地加了十个。马继忠又行了个军礼,道:“遵命。”等马继忠走了,李思裕拉了拉嘴角的一点髭须,微笑道:“真大师,你可别怪我僭越。我若不在真大师你跟前的话,只怕会乱来的。圣天大王知道了,恐怕你我的脑袋都要搬家。”
幻真是李圣天亲自指定给李思裕的国师,有管教李思裕之责。不过李思裕是李圣天的堂弟,李圣天杀谁都不会杀到他的头上,这话当然只是玩笑。李思裕虽然贵为宗室,对幻真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国师却是既尊敬又亲近,他怎么都不愿让幻真独自涉险。他性子粗豪,言出必践,幻真知道拗不过他,便点点头道:“将军愿去,那也好。”
李思裕哈哈一笑,道:“真大师,那我得去备点肉干和酒了。”幻真只吃点面饼和水,李思裕却是离不得酒肉的。去蒲昌海的话要穿过沙漠。往东北走,顶多在七里屯还有点补给,只是七里屯比不得石城镇,酒肉定没有这里的好。
他打了个哈哈,转身走了出去,却不曾看见幻真眼里闪过一丝异光。像是有些感激,又像有些痛楚,幻真双手合十,无声地念了句什么,转身又向屋里走去。
屋里,罗定风仍靠在床上休息。他被救回来不久,元气未复,方才又梦游出去,现在极是疲惫。见幻真进来,他坐起来道:“大师,我到底遇到什么了?”
方才幻真和李思裕进来,罗定风总算明白他们正是于阗国的迎亲使。可是公主和他带来的同伴到底去了哪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罗定风却全然记不起来。而幻真问他做的这个梦却问得极为详细,更让罗定风莫名其妙。
幻真走到床前,道:“罗押衙,你们曾发现过一具沙中的尸首,是吧?”
罗定风点了点头,道:“是啊。”后来发生的事全然不记得了,但这事却还记得,只是方才幻真明明已经问过了,他也不知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
“那尸身背上是不是用血写着一个‘梵’字?”
幻真说着,将左手摊开,右手手指在掌心画了几笔。罗定风道:“这个可没去看。我们发现了那具尸首后,就又将他埋了。”
幻真沉吟了一下,道:“那尸身很软么?”
罗定风道:“是啊。”
“另外还曾经找到过别的尸首么?”
罗定风一怔,道:“后来的事我已全然记不得了。很古怪,我们是沙暴过后发现这尸首的,先前却不见他跟着我们。可要是他已经死了几日,那么早该被晒干了。”
幻真叹道:“这是移星法,借尸居余气移星换斗。那尸首生而不生,死而不死,移星法不解,再过两三年还是这般。”他将手背到身后,又道:“罗押衙,你能行路了么?”
罗定风伸出手臂曲了曲,道:“没事了。”
“贫僧想请罗押衙引路,不知罗押衙的伤势如何?”
罗定风忽地站了起来,道:“罗定风万死不辞。”他受命护送公主,现在公主却不知去向,沙州那是回不去了,唯一的生路便是找回公主来。不要说身上受伤并不太重,就算重得走不了,爬也得爬去的。
幻真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罗定风见他面色凝重,试探着道:“大师,我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
幻真看着他,道:“肃州龙家现在与归义军如何?”
罗定风心中一动,忖道:“这个于阗和尚对归义军形势好熟。”原来西域有一古国焉耆,贞观初年,玄奘法师入天竺求经,便曾经过此地,《大唐西域记》中的阿耆尼国便是焉耆。焉耆王族姓龙,本是漠北回鹘属国,七十五年前,漠北回鹘左相安允合与柴革特勤欲篡当时回鹘可汗萨特勤之位,结果被萨特勤发觉,柴革及安允合反遭斩杀。结果回鹘右相掘罗勿怨愤萨特勤诛杀柴革及安允合,又举兵叛乱,杀萨特勤可汗后立特勤为汗。偏生这时漠北连年大灾,羊马多死,结果回鹘相句录末贺引黠戛斯兵十万入国,杀回鹘可汗,直接导致了汗国的灭亡,余部南逃,引起西域大乱。其中庞特勤率一支回鹘残部西迁,灭了焉耆。龙氏王率部众东奔入肃州,以姓相称,被称为“龙家”,成为归义军治下的一个部落。龙家与归义军之间恩怨纠结,不过龙家势力终究不大,纵然时不时不服归义军统辖,还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罗定风没想到这个于阗国的和尚居然一口便说得出归义军里一个小部落的名字,不由暗暗吃惊,道:“难道是龙家动的手?”
幻真只是淡淡道:“你中的是龙家九曜移星法。应该共有九具尸体,让你们迷失方向。会这门法术的,只有焉耆龙氏。”
罗定风一掌拍在床沿上,喝道:“原来是宗利施这混蛋!”但手掌刚拍上去,却又一下收了回来。龙宗利施是现在龙家的宗主,可是龙家虽然对曹议金即位极是不满,却因为极是式微,从来不敢与归义军正面冲突,他们真敢下手么?他看向幻真,幻真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犹豫,只是喃喃道:“只消找到公主,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二
从石城镇到蒲昌海,足足有三百余里。幻真他们走得极快,日夜兼程地行进,但抵达蒲昌海南岸时仍然是第二天的黄昏了。离开石城镇向东北行进,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可是到了这里,吹来的风里隐隐却有点湿咸的气息。
蒲昌海就在前方了。幻真想着,左手不自觉地将臂上那串伽楠香念珠退到腕上,慢慢地拨动,嘴里默默地念诵着玄奘大师所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每当他打坐时心血来潮,心神不定的时候,念诵这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便能让心神安定。才念了个开头,却听得前面的罗定风低低呻吟了一声,竟然从骆驼上摔了下来。
罗定风根本记不得来时之路了,幻真是给他下了定神咒,让他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便能循来路回去。罗定风骑的骆驼极为驯顺,见主人摔了下来,当即立定。骆驼多是串成一串,第一匹停了,后面几匹也相继停了下来。幻真不等自己的骆驼停稳,轻轻拍了拍骆驼头顶,人在骆驼背上一按,身轻似燕,已飘了下来。他一个起落便到了罗定风身边,扶起他道:“罗押衙,你怎么样了?”
罗定风一张脸白得有如死灰,双眼紧闭,喃喃地说着:“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幻真一怔,双手一错,左手掌掩住右手背,两手拇指勾在一处,余四指伸直,结成了金刚炎印,口中喃喃道:“唵吗呢叭咪吽。”
这是六字莲花珠真言。金刚炎印又称火院界印,此印一出,便能以无明火在四方结界,魔障皆不能入。幻真知道罗定风定是到了先前中幻术的所在,以至于受到感应。他以金刚炎印护住罗定风心智,罗定风脸上的痛苦之色这才稍减,但仍是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后面的李思裕见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加了一鞭上前,见罗定风摔在地上,他连忙跳下骆驼过来道:“真大师,怎么了?”
幻真道:“这里快到罗押衙他们先前中伏的所在了,罗押衙所中幻术又已发作。”
这里离蒲昌海已不过一两里路了。远远望去,隐约可以看见蒸腾起来的水汽。李思裕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幻真道:“先去蒲昌海边上再说吧。”
蒲昌海方圆有数百里,是这一带的第二大湖,再往前走,树木也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些草皮。李思裕让一个士兵把罗定风扶到一匹骆驼上,加快速度前行。等他们抵达湖边时,落日已有一半沉下,只有一点余晖映红了西边的天空。
一到湖边,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湖边长了许多芦苇,有一片芦苇却多已折断。在这片芦苇丛中,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首,看身上衣着,大多正是归义军的军服。一见这情景,李思裕倒吸一口凉气,扭头喝道:“你们几个,快四处查看,足迹往哪个方向走了!”
幻真跳下骆驼,走到那片芦苇间。现在正是枯水期,蒲昌海比满水期时要小很多,这片芦苇有不少都已干枯。幻真折下一枝看了看,又走了回来。这时李思裕也跳下骆驼,迎上前道:“真大师,有没有发现公主?”
幻真摇了摇头道:“尸身共有五十三具,但无一女子。”
归义军公主远嫁于阗,当然也有妾媵。听得没有女子,李思裕这才暗中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他对幻真深信不疑,只要公主未死,有幻真在,定然能安全救回来。他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幻真喃喃道:“不会错了,是龙家九曜星。”
李思裕怔了怔,道:“那是什么?”
幻真道:“那是肃州龙家的九个好手。李将军,请借腰刀一用。”
李思裕拔出腰刀给他,听幻真说是肃州龙家,诧道:“肃州?那不是归义军的地盘么?”
幻真道:“正是。”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到边上一株枯死的树前。这棵树有一人多高,他将短刀插入树腰,双手一错,已将那棵枯树划了一道,伸手一推。这棵枯树有碗口粗,但幻真这一刀已将外侧割断,只有树心相连,一掌推去,树干登时倒地。他又割下一根粗些的树枝,用腰刀削去树皮。李思裕这把腰刀极是锋利,刀锋过处,木屑纷飞,眨眼间便已削出了七八块二指宽的木片。幻真用刀尖在木片上刻了些梵文,沿着被扶下骆驼的罗定风身边插了一圈,道:“李将军,你看好罗押衙,他若是醒了也不要让他走出这个圈。”
李思裕吃了一惊,道:“真大师,你要去哪里?”
这时那些查看的士兵已回来了。他们一到李思裕跟前,便道:“将军,周围不见痕迹。”
李思裕又是一惊,道:“没有痕迹?不可能,他们难道是飞出去的?”他看了看幻真,幻真却丝毫没有异样,道:“当然,他们是乘船走的。”
蒲昌海方圆足有数百里,岸边水深一般却不过齐腰,最深处也不过两人多深。因为是咸水,每年春季偶有牧人会来此放牧,到了夏天就都走了。现在已是初秋,周围已无人迹。李思裕手搭凉棚,借着余晖望去,却见水波浩渺,只能看到零星几只水鸟飞过。他叹道:“真大师,你原来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幻真摇了摇头,道:“贫僧也不知。”他嘴上说着,手上仍是不停,腰刀斩去那树干上的旁枝后又从中剖开。“啪”一声,树干一分为二,切口极是光滑,便是用利锯来锯也没这么快。他运刀如风,又削出了十几片木板,用刀尖在木板上削着。
李思裕听他说不知道,不由一怔,道:“那怎么办?”
此时幻真已将木板削成,运刀在木板上刻着“梵”字。这些木板每块都有二尺许,厚有半寸,“梵”字都刻在上半。他刻完最后一片,忽地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咬破指尖,将血涂在那些“梵”字上,道:“既有去路,自有来路。”
这话说得像是打机锋,李思裕听得茫茫然。他虽然不修法术,却也知道幻真在用血咒,不敢再去打岔,只是看着幻真以指血涂着木板上的梵字。木板共有十九片,虽然每个梵字上都用鲜血点上一点,但要点十九个梵字,所耗鲜血也不少。他见幻真脸色越来越苍白,道:“真大师,非要用你的血不可么?”
幻真淡淡一笑,道:“贫僧施法,自是用贫僧之血。”他知道李思裕要说什么,若是说可以用旁人之血,他定会命令手下士兵割臂出血来涂字的。此时他已将十九块木板都涂完了,又走到那截断树前。腰刀一挥,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半截树桩的树皮已被剥去。他刀尖一划,在这树桩上刻了几个梵字,在几个字上都涂上了血,这才将刀还给李思裕道:“李将军,请二十个人过来吧。”
李思裕见他方才面色苍白,此时又恢复如常,心中佩服,扭头喝道:“你们快过来二十个。”
他一共带了三十个士兵。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不过他们都是于阗国土生的塞人,不像李思裕那样汉话流利,顶多只会一两句,而幻真自己的于阗语也不甚流利。方才幻真与李思裕对话用的都是汉语,他们都听不懂。听得李思裕召唤,这些士兵连忙过来,一个队官道:“将军,请问有什么吩咐?”
幻真道:“李将军,你让他们十九人每人带一片木板,向四周出发,绕蒲昌海每隔一里便将木板插下,然后守卫于侧,千万不可让木板倒地。”
李思裕道:“绕蒲昌海?那不是要围几十里地么?”
幻真道:“不必全部围住。”他伸手在沙地上画了一个圈,约略是蒲昌海的模样,又在四周点了几个点,道:“让他们在这些地方等候便是。这些木牌上的血痕一旦消失,便可回来了。那妖人妖法厉害,贫僧只得以曼荼罗四轮阵来对付他。”
李思裕也不知道曼荼罗四轮阵是什么,但听名字就知道是幻真一种极厉害的密法。他点了点头,将幻真的交代跟那些士兵说了。木牌共有十九块,还剩一个士兵没东西好拿,有点发愣,他正要问幻真,幻真在一边指着那个木桩道:“这曼荼罗四轮阵还需一个阵胆,但要请这位将军看着。”
沙漠里的树根扎得极深,那棵树虽然死了,仍是直直不倒。李思裕也不在意,道:“好吧。”
幻真见他不以为意,正色道:“李将军,若贫僧未曾料错,明日黄昏时分,蒲昌海上当有风雨大至,湖心会有龙蛇飞起,这阵胆千万要小心,不能出差错,否错将会一溃千里。”
李思裕吓了一大跳,扭头看了看蒲昌海。此时的蒲昌海在暮色中平静无波,只怕连大鱼都没一条,幻真说是会有龙蛇飞起,实在让他想不出来那是幅什么景象。他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幻真迟疑了一下,道:“若将军见到有一条紫色飞龙与别个妖兽相斗,一旦这紫龙势挫,便命人以利箭射向那妖兽。”
李思裕看了看幻真身上的紫袍,眼中发亮,道:“好,一言为定!”等他们一走,他凑到幻真跟前小声道,“真大师,原来你是龙神化身啊。”
幻真知道李思裕定然会觉得自己能够化身为龙神,他也不再多说,道:“将军务必要切记此事。另外,”他看了看一边端坐在地上的罗定风,小声道:“罗押衙万万不可让他踏出这些木圈之外。”
李思裕道:“难道这罗定风靠不住么?”
幻真摇了摇头,道:“罗押衙身中幻术,此时被我以降三世明王咒镇住,一旦他踏出咒圈,就会凶多吉少。”
李思裕听得罗定风并不是内奸,这才松了口气,重重点点头,道:“我领会得,真大师请放心。”
幻真知道这于阗国镇国将军年纪虽小,性子却颇为坚定,有他一诺,当不会出意外。他要布的曼荼罗四轮阵会笼罩小半个蒲昌海,万万出不得半点差错,因此交代得极是清楚。罗定风身中幻术,为了让他引路又不得不带他前来涉险,若是罗定风再因此受伤,幻真心中更是愧疚。交代得清楚了,他拿起地上一根树枝,道:“此间一切便有劳李将军了。但愿我佛慈悲,圣天王洪福齐天,贫僧能带公主安然回返。”
李思裕听他说得郑重,道:“以真大师手段,一定能的。真大师,你现在要去哪里?坐我的五明驼去吧。”
幻真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我要从水上过去。”
他走到湖边,将那根树枝掷入水中,将身一纵,已踏了上去。蒲昌海虽是咸湖,浮力比淡水要大一点,但这根树枝也不甚大,放块五六斤重的石头都能让它沉底。可幻真一个人踏上去,树枝却只略略沉下一点,箭也似向东北边漂去。他去势极速,一眨眼间,身影便已消失在湖面上的暮色之中。李思裕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信心更是大增,忖道:“有真大师在,我定能带回公主的。”
正想着,那边看护着罗定风的士兵忽然叫道:“将军,这罗押衙醒了!”
三
蒲昌海东西宽有四十余里,南北则有百余里。幻真踏在树枝上御风而行,当漂过三十几里时,天已将明。也恰在这时,他只觉腕上一紧,撩起袖子看了看,那二十颗伽楠香佛珠隐隐有些发亮。
曼荼罗四轮阵已经布成了。
直到此时,他才松了口气。在李思裕跟前他说得轻松,但自己知道此事极为凶险。龙家九曜星名声并不甚大,但焉耆乃是千余年的古国,这门九曜移星术岂是易与。不过于阗精兵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将曼荼罗四轮阵布成,现在就算龙家九曜星有多厉害,自己也可以与他们斗一斗。
只是,此番恐怕不得不开杀戒了。一想到这,幻真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痛楚。他将右手举到胸前,默默地念着经文。
我的命运,也许真是受过诅咒吧。他想着,心中说不出的茫然。作为于阗紫衣九僧中最年轻的一个,平时无论在李圣天还是那些平民百姓面前,他都是一副青年得道的高僧大德模样,只有在这种独处之时,他才会觉得自己仍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
树枝在水面漂行极快,离蒲昌海东岸已经不到一里了。远远望去,看得到一线土黄色的岸影。当离岸还有丈许时,幻真将佛珠往臂上推了推,将身一纵,那根树枝往水下一沉,他的人已腾空而起,落上了岸。
岸上,是一些掩埋在沙子里的断垣残壁,这里曾是汉时西域楼兰国的故城。只是这个曾经颇为繁华的小国在东晋时便已消失无迹,只剩下这些残破的屋宇了。
幻真抓起一把沙子嗅了嗅,起身向废城中走去。湖边早晚都会起风,即使有什么痕迹,也早已被吹得一干二净。走在这废城的街道上,一阵风吹过,有细小的沙子打在幻真的袈裟上,他突然间想起了罗定风昏迷中所念的那两句诗:“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他读过这首《长干行》,知道长风沙其实是一个地名,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句诗说的应该是这一片沙漠。
前面是一座倒塌了大半的大屋。这屋子有一半已被沙子埋起来了,他走到一个沙堆前伸手一拂。表层的沙子一下被拂去一片,赫然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具尸体。这尸体的肤色一如生人,双眼圆睁,脸上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幻真伸手将尸身周围的沙子扒开,只见这尸首上身衣服已被撕成两半,脊背皮肤上写着一个“梵”字。字色暗红,是以血写成的。幻真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伸手抚到尸身面上,替他闭上了眼,喃喃道:“生暗生始,死冥死终。”
如果说方才还只是在怀疑,现在终于可以确认是龙家九曜星下的手,此地正是他们施法的所在。他推过些沙子,将尸身掩埋起来,将身一纵,跃上了墙头。当年这里多半是楼兰王城,残存的墙壁仍然又高又厚,比周围都要高出一截。幻真褪下左臂上的佛珠放在断墙上,双手一错,结成大莲花印,口中喃喃道:“唵波喃摩罗湿婆罗数索。”
随着他的咒语,那串伽楠佛珠上光华更盛,一颗颗几乎如琉璃一般。
曼荼罗在梵文中为“道场”之意。幻真以二十人布阵,四人在内,十六人在外,布的乃是内外双四轮阵。龙家九曜移星大法能让人不知不觉地迷失方向,但曼荼罗四轮阵正可以反制九矅移星法。这些人得手后定然急急赶路,遭到曼荼罗四轮阵反制后,就会原路返回,走得越快,回来得更快。如果估计没错的话,大概两个时辰后这些人就会回到这里了。
可是,幻真仍然有些担心。在曼荼罗四轮阵中,不论九曜星向哪个方向行进,最终都会回到这里。可是,假如他们发觉有异,在原地不动的话,那就陷入僵局了。
好在曼荼罗四轮阵是自己的绝学,他们恐怕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应该不会看出其中玄虚的。幻真默默地想着。
宗利施骑在骆驼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们在蒲昌海一战中虽然成功劫夺了归义军公主,但自己也损失惨重,龙家九曜星中金、木、土、罗睺四个抛尸蒲昌海边。龙家势力已大不如前,九曜星是他们仅存的好手,但此役损折近一半,宗利施心痛之极,无以言表。送亲使罗定风文武双全,是个极难对付的人物,蒲昌海一战若不是他们陷入圈套,几无还手之力,这才被九曜星彻底击溃,但罗定风仍然逃出。虽然罗定风中了幻术,多半已死在沙漠上了,可没见到他的尸身,总是让他不安。
不管怎么说,公主已在自己手上了。他解下水囊来喝了一口,抹了抹沾在虬髯上的水珠,又转过头看了看那辆装饰华美的车子,心里多少安定了些。虽然代价极大,但少主安排之事终究达成。将来少主雄霸西域,焉耆国也将重兴有日。
只是,少主为什么还没有过来?宗利施记得少主交代过他会前来接应,照理也该到了,可是已经走了这一程,却根本没见过一个人影。
“龙王。”
一个声音打断了宗利施的思绪,他抬起头,道:“铁力,怎么了?”
铁力有些犹豫地道:“龙王,天。”
铁力的舌头曾受过伤,谈吐不便,所以平时很少说话,偶尔一说也有点含糊不清。宗利施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一片,似乎有些曙色,他道:“天快亮了吧。”
铁力摇了摇头,道:“天……黑得太长。”
铁力难得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说得也模模糊糊。但宗利施却是一震,道:“你是说今天天亮得特别晚?”
铁力重重地点了点头。现在的天空仍是漆黑一片,只有隐隐透出的一点亮光,宗利施一直在想着蒲昌海畔那一场恶战,也根本没注意今天天亮得是早是晚。可是他知道铁力话虽少,却言必有中,不能等闲视之。他点了点头,道:“停下来。”
另外三个人都站住了,那辆大车也应声停下。宗利施翻身跳下骆驼,从怀里摸出一把线香,在地上插了九根,用火镰点着。
沙漠上的九点香火,自然微若萤火。宗利施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在他的诵经声中,香火急速燃尽,沙地上剩了九道白色烟火。这九道白烟像是凝结起来一般,笔直地竖在沙地上,便与那支线香一模一样。宗利施手一挥,那九道烟柱如同九条活了的白色小蛇般绞到一处。
这是焉耆龙家的九曜钵罗术。焉耆国教是小乘佛教,但周围有不少摩尼教徒,因此龙家秘术向来便有摩尼教秘术的影子,这九矅钵罗术其实便是取摩尼教明王咒与密宗阿耆尼火天术杂糅而成。当白烟升到齐眉处时,突然像被一阵无形的狂风吹过,刹那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宗利施像是看到什么鬼怪一般猛地跃起,向后退了几步,眼里已露出惧意,喃喃道:“曼荼罗四轮阵!”
龙家九曜秘术,只有在曼荼罗四轮阵前才会失效,而曼荼罗四轮阵却是少主家传,照理怎么都不应该用在自己身上。当宗利施发现已身陷曼荼罗四轮阵时,与其说是惊惧,不如说是茫然。
难道少主要灭了自己的口么?宗利施一瞬间有了这种念头,但马上便又抛在脑后。少主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又在用人之际,龙家对他忠心耿耿,少主自也知道。也许是因为自己耽搁了行程而恼羞成怒吧,毕竟为了追击逃窜的罗定风,耽误了大半天时间。他心中忐忑不安,怎么都拿不定主意,不自觉地又看向那辆车。
少主到底要做什么?宗利施身为一族之主,此时却举棋不定。难道,还有别人会这曼荼罗四轮阵?他摇了摇头。少主对自己说过,这门秘术是他家传,除了少主再无旁人习得。也许,少主是因为和自己走岔了路,一怒之下才使出来的吧。少主喜怒无常,龙家其实并非他的子民,但在少主眼里,却无异于奴仆,平常便呼来喝去。一定是少主没找到自己,大为恼怒。宗利施想着,不由苦笑起来。
他转身向那辆车走去,眼里却闪过一丝杀气。一个背着陌刀的少年见他神色有异,忽地抢到他跟前,道:“龙王!”
宗利施见这少年拦路,喝道:“文休,你要做什么?”
这个叫文休的少年,赫然便是归义军号称风虎云龙四陌刀之一的谢文龙。他身上还穿着归义军的军服,只是上面沾着些血迹。宗利施一喝,他有些胆怯,却仍是道:“龙王,你说过不杀她们的。”
宗利施哼了一声,道:“少主疾传,不得延误。带着她们走不快,你让开了。”
龙文休却仍不让开,头上已尽是汗,道:“可是……可是,把她们放在这里也就是了……”
宗利施冷冷一笑,道:“你在汉人中长大,不是学过汉人的兵法么?斩草必要除根。你让她们留在此间,无人来救她们,那她们死得更惨。要是有人救了她们,死得惨的便是我龙家大小了。”
龙文休再说不出话来。他母亲是汉人,自己又在归义军中数年,旁人也不知他实是焉耆人,他自己有时都只当自己是汉家儿谢文龙了。可不管如何,他终究是龙家子弟,而宗利施是龙家之王,也是他的长辈。当初宗利施要他行事时,他虽然答应了,却向宗利施求情,要他至少放过公主那几个侍女。没想到她们逃得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他见宗利施眼露凶光,便知龙王定是起了杀意,不顾一切便来拦阻。可是被宗利施声色俱厉地一通呵斥,他哪里还敢多嘴。
宗利施见他被骂得垂头不语,心知也骂得重了点,放缓了声音道:“文休,先前那白眉狼前来搅局,多亏你才算不曾败露。这几个女子本不至死,只是少主已然震怒,若不及时赶去,只怕会更有波折。”
九曜星正面与罗定风的送亲使相抗的话,全然没有胜算,因此要将他们引到蒲昌海畔。为了施行此计,便要用九具生尸来布下九曜移星法,但在沙漠中要找生尸实在繁难以及。宗利施不愿妄杀平民,便杀了几个沙盗施法,不料其中有一个便是白眉狼一伙中人。白眉狼身为盗匪,却极有义气,以为是归义军送亲使杀了他伙中兄弟,不依不饶地紧追在后。罗定风非同等闲,若不是龙文休及时出手,两下交谈之下,只怕罗定风会看出破绽来。
龙文休已不敢再说。宗利施拍拍他的肩,道:“文休,你也不要再多想了。世事无两全,等回去后,给她们做一台超度法事吧。”
宗利施也并非嗜杀成性之人。现在要杀了公主那几个侍女,他其实心中也甚不好受。只是少主的震怒更不好受,两害择其轻,也只能怪那几个侍女命不好吧。
但愿少主看在自己劫获公主有功,而九曜星折了近一半的分上,不至于对自己痛下杀手出气。至少,现在还对少主忠心耿耿的已经不多了。虽然这样想着,但宗利施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
四
幻真坐在墙头,喝了口水,将最后一块干饼吞了下去。西域一带气候干燥,干饼久藏不坏,可味道却实在不怎么样。只是身为僧侣,人伦大欲都已断绝,这点口腹之欲对幻真来说当然早已荡然无存。太阳已升至中天,初秋的沙漠便如火烧一般热,但幻真身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
他刚把沾在衣上的一点饼屑也撮起来放进嘴里时,眼角扫到了那串佛珠,忽地精神一振。
佛珠仍然透出隐隐的光华,当中却放着一小堆细沙。这些沙子上面扫得平整如砥,东北一角的沙子却有一小块微微地滚落下来。
东北方向,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过来了。虽然高僧大德心无所动,幻真还是有些兴奋。九曜星将送亲使杀尽,看来自己也并非没有损折。如果龙家九曜星都在,自己要取胜颇为艰难,既然那九人不全了,而且全无防备,那自己的胜机便又多了一分。可想到此番要大开杀戒,他的心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痛楚。
如果龙家愿意服输的话,还是让他们去吧,恶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就算这些恶人曾杀人如麻。幻真拿起那串佛珠套回腕上,抬头望向东北面。佛珠一拿走,那堆沙堆登时散开,成为一摊。
远远望去,几个黑点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正是宗利施一行。
宗利施只觉天气越来越热,但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运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十余丈外。
少主的法术实在太惊人了!他暗自咋舌。虽然他并不知道曼荼罗四轮阵威力到底有多大,但走到现在仍然如同走在漫漫长夜里。不过他心里却越来越兴奋,少主如此神通广大,重霸西域看来不难,焉耆重兴必将指日可待。
正走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凉风吹来。这阵凉风略带咸味,吹上来令人神清气爽,但宗利施却不由一凛。
附近唯一的大湖,就是蒲昌海了。难道这一程走的竟是回头路?宗利施勒住骆驼,扭头道:“设罗虞。”
龙设罗虞是龙家九曜星中的计都星。听得宗利施召唤,设罗虞加了一鞭,赶上来道:“龙王。”
“布九曜曼荼罗。”
九曜就是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再加罗睺、计都二隐星。与中原不同,西域一带称日曜为蜜,月曜为莫,火曜为云汉,水曜为咥,木曜为鹘勿,金曜为那歇,土曜则是枳院。龙家秘术,都是以此九曜为根本。九曜曼荼罗是龙家至高秘术,九人合一,威力极大,在蒲昌海边正是以此术将归义军送亲使一网打尽。现在虽然只剩了五人,此术一出仍是非同小可。只是九曜曼荼罗布阵不易,设罗虞不知宗利施为什么这时候要布九曜曼荼罗,略一迟疑,道:“龙王,有意外么?”
宗利施低声道:“少主到此时仍然不解曼荼罗四轮阵,只怕……”
他话没说完,但设罗虞已然明白。设罗虞也知道少主脾气很坏,气头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果少主真个有不善之心,用这九曜曼荼罗,至少还有一拼之力。他点了点头,道:“设罗虞明白。”
宗利施又看了看那辆车子,低声道:“还有,让莎美小心点,万一少主真个翻脸,至少我们手上还有这个还价的筹码。”
虽然让设罗虞布置下去,宗利施仍然觉得不安。少主行踪难道真的快到这等地步,竟然已经到了蒲昌海?他原本心急火燎,此时却放慢了脚步。又走了一程,西风更紧,沙子被吹得漫天飞扬,却也越来越湿润,甚至已能听得水波相激之声。宗利施将手扬起,道:“等等。”
风涛之声,众人也都听得了。他们停下来,宗利施打量了四周一眼,不见有什么人。他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先过去。”正要上前,铁力忽然赶上来道:“龙王,我也去。”
铁力口舌不便,耳目却更胜常人。宗利施见他一脸凝重,点点头道:“好吧。”铁力是九曜星中的水曜星,在蒲昌海边更能一展所长,带着他确是比旁人更胜一筹。
向前走了一程,渐渐地,一些残垣断壁已能看得清楚了,这里果然是蒲昌海东岸的楼兰故城。宗利施脑海中忽地一闪,忖道:“少主……难道他发现了龙城?”
龙城是焉耆古老相传的一个传说。据说上古时焉耆本来便在蒲昌海,都城名叫龙城,城中有七宝,得天地之气,当时的焉耆王乃是一代雄主,征伐四方,雄踞西域,后来却荒淫无道,沉迷酒色。佛祖降世来到焉耆,向焉耆王化缘,结果焉耆王只给了一撮细盐以示羞辱,佛祖震怒,天降暴雨,使得此地陆沉,七宝尽失,焉耆余部也只得西迁至鱼海。这个故事只要是焉耆人,个个都听过,等到焉耆为回鹘所灭,日趋式微,国人星散,这个传说却越传越真,很多人都坚信只要找回七宝,焉耆必能重光,不少人都来此地寻访,只是尽皆无功而返。宗利施对这个传说也是深信不疑,曾带人两次来蒲昌海,可是此地风沙越来越大,连后来的楼兰国都已消失,哪里还找得到龙城的影踪?少主也听说过这个传说,对那法力无边的七宝极感兴趣,也许,少主真的发现了龙城的入口吧?
正想着,忽觉眼前一花,宗利施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发现周围竟然明亮了许多,极目望去,前方的残垣断壁间赫然有一片殿宇现出,屋顶上铺的,尽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旭日下更是金碧辉煌,不可逼视。
是龙城!他心头一阵狂喜,重重打了胯下的骆驼一鞭。那匹骆驼负痛,快步向前跑去。
铁力见宗利施突然如同中邪一般狂奔而去,大吃一惊,叫道:“龙王!”他口齿不清,叫也叫不响,心中却风车般打转,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周围越来越暗,方才还有些亮光,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的骆驼又不及宗利施的神骏,两人本来并头前行,现在却已差了丈许。仅仅这丈许的距离,宗利施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心急如焚,双手一按,人站在了驼背上,双脚一蹬,便如一头大鹰一样冲天而起,牙齿刹那间咬破舌尖,猛地喷出一口血沫,喝道:“破!”
这一声如绽春雷,宗利施本来跑在前面,忽觉眼前又是一花,那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楼台顿时消失。他心底猛然叫道:“不对!”一把勒住了骆驼,回头看去,却见铁力已落了下来,双手按住地面,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宗利施慌乱跳下骆驼,冲到铁力跟前,道:“铁力,你怎么样?”
铁力伏在地上好一阵,这才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沫,道:“龙王,这是……是……”他本来就说不清,现在舌头又被咬伤,更说不清话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宗利施在他背心一拍,道:“是幻术。”
他的手刚拍到铁力背心,铁力面色登时恢复如常。他点了点头,道:“龙王,当心。”
宗利施方才已陷入幻术,若不是铁力拼死唤回自己的魂魄,现在自己不知已跑到哪里去了。他脸上木无表情,心中却忐忑不安,喃喃道:“少主到底要做什么?”
铁力拉过骆驼,忽然道:“不是少主。”
“不是少主?”
宗利施又是一怔。假如不是少主施法,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敌人不趁机下手。这种幻术极是厉害,方才自己已深陷其中,便是一个常人站在一边,一刀也能将自己捅了。可是他知道铁力话语不多,但言必有中,铁力说不是少主,恐怕真个不是了。他回头看了看,设罗虞、文休他们还在后面。宗利施驭下极严,没有招呼,他们也根本不敢上来。他沉吟了一下,高声道:“是哪一路高人?龙宗利施在此。”
他的声音很响,设罗虞他们定然也已听到。但等了一阵,仍然不见有什么异样,宗利施高声道:“铁力,生死轮。”
智度论有云:“生死轮载人,诸烦恼浩业。大力自在转,无人能禁止。”九曜曼荼罗已经布下,使出生死轮,那就是要以死相拼了。铁力虽然说施法之人并非少主,但宗利施心中仍然有些怀疑,因此故意大声说出。如果是少主的话,听得自己要以死相拼,定然会现身出来的。
哪知他喊得虽响,仍然不见有人出来。宗利施哼了一声,心道:“就算是少主,那也说不得了。”他从怀中摸出两支线香,往地上一掷,与铁力两人相向而立,口中喃喃念诵。这两支线香也一下燃尽,地面上却是一黑一白两道烟柱。此时风也不算太小,但这两道烟柱却如铁铸的一般笔直,纹丝不动。宗利施与铁力两人各自面对一道,在烟柱上一晃,“噗”一声,这两道烟柱暴长起尺许,纠结在一处,竟平地起了一道旋风。他们同时向后退去,那道旋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粗,连地面沙子都吸了起来,正是三界生死轮。
所谓三界,即是欲界、色界、无色界。蒲昌海边风势本来就大,三界生死轮得风势之助,更是声势惊人。生死轮共有三层,在三界生死轮之上还有五趣生死轮。所谓五趣,就是地狱、饿鬼、畜生、人、天五境。一旦坠入五趣生死轮,便如经历从天至地狱这五境。最后一重称六道生死轮,若入此轮,便如六道轮回,万劫不复。只是宗利施与铁力二人尚不足以发动六道生死轮,但就算五趣生死轮,想来少主也不敢直攫其锋。
眼看五趣生死轮已成,那旋风柱径已达丈许,宗利施耳中忽然听得一阵细细的声响,如布帛撕裂一般。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觉这五趣生死轮突然间失去控制,那道卷着沙子的风柱霍然从中裂开,就像以一把锋利无比的巨刃劈破一根筷子。他与铁力两人同时受震,五趣生死轮已不能结成,两人心中大惊,又同时向后跃出数尺。这道风柱刹那间便缩成一个大球悬在空中,又忽地落下,沙尘漫天飞扬。宗利施一把护住眼睛,惊得几乎要失声惨叫,但眼前全是沙子,什么都看不清。
五趣生死轮卷起的沙子在千斤以上,如果他们仍在原地,这些沙子足以将他从头至脚埋住。幸好他们及时脱出,只有零星沙子激起,盖住了他们的脚面。
沙子落下,渐渐地才重新看清眼前一切。方一触目,宗利施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无常刀!”
方才他们施行生死轮的所在已成了一个四尺来高的沙丘,这沙丘正中却有一道凹痕,恰是中分为二,正如被一把刀切过一般。而沿着这道凹痕,沙面上亦有一条笔直的痕迹直通向那些残垣断壁之间。宗利施话音刚落,从一堵断壁后传来一个人诵经之声:“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