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进科的那个周日,叶春萌被她大姑叫去“劳动锻炼”了。
叶春萌的大姑是她家学问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当年从小县城考到北京最名牌的大学,现在已经是这个大学的著名教授。而她的姑父很普通,职称到退休也没能够扶正,却因为一直热心公益,关心黎民疾苦,特别善于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而连续多届被选为人大代表——而且由于那些文章,多次成为优秀范文,照片得以常年地被陈列在小区宣传栏的橱窗里。
作为叶春萌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大姑显示出了对这个侄女的关怀。不过这种关怀,完全不同于她们班里其他同学在北京的亲戚表现出的那样——肤浅。
比如说,李棋的伯伯、伯母每次来宿舍,都是一副赈济难民的架势,成箱的苹果橘子,一大包一大包的花生瓜子,奶粉麦片;张欢语的小姨、姨夫,除了赈济难民之外,还有着李棋的北方伯伯不具备的细致,他们帮张欢语做了一个可以安在床头的书架,这样她冬天的晚上看完书,就不用离开温暖的被窝,到她们公共的书架上去放书。
作为一个大学教授,更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的妻子,叶春萌的大姑对侄女的关心并没有停留在物质层面——不,用“停留”不太合适,应该说,直接超越了物质层面而集中在精神层面上。
她关心的是侄女以及她的同学们的心灵的成长。
第一次走进她们的宿舍她就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的条件可真是好了啊,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有暖气,有风扇,居然还有电视机。不过这条件太好可也是问题,现在的孩子就是缺乏老一辈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
待得见她们陆续打饭回来,她忍不住摇摇头,说:“你们食堂的条件可真不错啊,哪像我们当年,基本都是腌菜,能吃点新鲜青菜就很了不起了。不过条件好你们也不要太娇惯自己,艰苦奋斗的精神不能丢。”
就在此时陈曦端着她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俩炸鸡翅推开了门,她及时地在门口刹住了脚,回身出门,凑到隔壁吃饭去了。陈曦从来认为吃饭的时刻是自己最快乐幸福的时刻,这个时候如果被人影响到吃的情绪她一定会抓狂。
那天陈曦在隔壁宿舍混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大姑还没有走,出乎她意料的是张欢语、李棋也都没去上自习,跟叶春萌一起三人并排地坐在陈曦的床上,而大姑搬了把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正循循善诱地让她们谈谈对当代大学生历史使命的认识。陈曦这次没能够及时逃走,大姑已经看见了她,招呼她过来一起谈谈。
“我要去上自习。”陈曦在听了三分钟之后开始让她们三个挪挪,她要收拾课本去自习室,她对大姑认真地说,“阿姨,我脑子特别笨,总得花上别人三倍的时间才能差不多跟上别人的进度。历史使命这么大的命题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念书,考试就会不及格,三门不及格可能就要留级,留级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拿不到学位证书……我想不管大学生的‘历史使命’是什么,我都完成不了。”
那天为了万全,陈曦在自习室关门之后也没敢立刻回宿舍,而是出去到夜市吃了羊肉串、麻辣烫还喝了一瓶啤酒,她回宿舍的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趁着夜色她发挥二级运动员的运动特长迅速地翻过了楼外的铁门,撑上了窗台,从厕所一直没修的那扇窗户钻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
她完全没想到大家竟然全都没睡,她才一进去,李棋和张欢语就扑了过来,把她按到床上,蒙上棉被,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李棋愤愤然地说,这是轻的,下次再这样只顾自己逃命,留下同伴在水深火热中的话,集体跟她绝交。陈曦笑嘻嘻地说:“你们点头点得那么认真,分明一副很受教的样子,怎么能说是水深火热呢?”李棋恨恨地说:“你走了之后,她又多了个话题,如今青少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趋势,就是学得玩世不恭。以你为例,让我们警醒。”
陈曦正在大笑,忽然发现叶春萌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眼圈竟然发红。张欢语摇头道:“萌萌,你别担心,你姑姑总不能因为陈曦迁怒于你。再说,她不过是你姑姑,还会打电话回家给你爸爸妈妈告状吗?”
叶春萌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把头埋在膝盖中间,陈曦想了想,她明白叶春萌那种微妙的自尊心,她甩甩头说道:“咳,这不算啥的。高知啊高官啊都有点儿这毛病。萌萌的姑姑算不错啦,我那个部长舅舅,才不会来宿舍看我呢。小时候,每次见面,从来不给买糖吃,说吃糖长龋齿。都是丢过来一摞子书,扉页上都有那些作家写着某某同志指正的,让我回去读,然后谈谈感想,说说自己从中学到了什么。对,对,还有谢南翔他爷爷也是,我小时候每次去他家玩都被老爷子谆谆教诲……”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叶春萌的姑姑身上转到了陈曦的舅舅和她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谢南翔的爷爷身上,很快叶春萌也参与了感慨,从“别人的亲戚对她们就比我姑妈对我好”的伤感与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的尴尬中,转移到了对官僚主义的抨击上面。其实她们集体犯了个概念性错误,照说叶春萌的姑妈左不过是个大学教授,就算是她姑父也不过是个热心公益的“群众代表”,跟官僚还真扯不上什么关系。更何况,如果谢南翔的姐姐谢小禾听见了陈曦关于她爷爷的鬼扯一定对她破口大骂,一定会说老爷子有过那个闲心搭理你吗?别说是你,连我考上人大新闻系的时候,亲爷爷兼业内老前辈都只有十六字批示: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实事求是,尽职尽责。连毕业后工作的教诲都一并给了。
而且,陈曦的舅舅和谢南翔的爷爷,可从来没有让她去家里“劳动锻炼”。
当进科前的那个周日晚上,叶春萌在大姑家里擦完了玻璃、厨房灶台,笨手笨脚地洗不能机洗的真丝床罩的时候,倒是并没联想到这一点,她只是心里着急,已经七点多了,她还想赶回学校洗个澡,而澡堂九点就要关门了。
“你真是没干活样儿。”大姑看了眼表,从学术资料中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一句,“我早说过你妈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不让你干。看看这么大女孩子了,擦个玻璃擦三个小时,刷个灶台刷俩小时还有油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点儿活也就是俩小时的事情,你一直能磨蹭到现在。萌萌,不是我说你,女人终究是女人,学问再高,家务还是要会干,而且要干得精干得巧——像你妈那样笨干也不成。”
叶春萌听到她说到妈妈的时候心里特别愤怒,有种冲动要顶句嘴,但是尊重长辈是叶春萌家最重要的家规之一,与长辈顶撞是她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甚至连小时候偶尔为妈妈打抱不平,背地里说两句奶奶偏心,妈妈还都会呵斥她,这不是你小孩子该管该想的事。一个淑女一定要温良恭俭让,内心纯净,以最大的善意迎接一切,叶春萌从小被教育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
但是真正的淑女——或者说努力朝着一个真正的淑女前行的准淑女,还是做不到完全的心平气和,当受到指责的时候还是会非常委屈,淑女的委屈不可能以顶嘴的方式发泄,只能是顺着泪水流淌。
这天八点四十五分,叶春萌骑车往宿舍赶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不停流淌着满心的委屈。
并不只是因为大姑的指责,大姑的指责已经司空见惯,更大的原因是,她赶不上在澡堂关门之前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