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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前方便是导江的灌口码头,我们在那里下船。”
张虔裕看看天色,太阳方才斜斜地依偎在远处重山的山顶,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显得轻松异常。“本以为要到天黑才能到导江,真想不到日头还没落下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兄长,我想下船之后就去楗尾堰!”
“贤弟既然有这番兴致,愚兄一定奉陪!”说着,他远望重山不由吟道:
岷川清溪固,有缗开蜀山。
冰凌陈雪留,唯其心潺潺。
蜀主激荡一梦,顾视河川!
安度狂澜索飞架,鱼嘴激流问胆寒。
冰火激乍宝瓶口,盈盈水,兀兀山;
青山石若在,沧海桑田逝,唯有离堆守经年。
吟罢,他不由感慨道:“从前读过这首诗,它让我多少次梦往楗尾堰,看看蜀主李冰开创的这一千古奇迹啊!这个愿望真的要随贤弟你一起实现了!”
“拴起锚啰喂——”
“拢啰——”
几艘船上的艄公跺着脚一前一后用西蜀方言呼应着,大船缓缓泊入码头,张虔裕撩起长衫,在一个仆从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着摇晃的木板下到堤岸上。双脚踩上岸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好在两天一夜的水上体验终于告一段落,让他这个旱鸭子可以安心地踩在大地上,感觉前所未有的安稳。他转身从另一个仆从手中换过搀扶住同样挪着小步子的郑顼……
这时候,虔裕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敢问,这位是新任县令张大人吗?”
虔裕和郑顼转过身来,见是个老者。银丝散乱在额前,看年龄已近六旬,但面相并不太显得苍老。这个老者身上的衣服异常陈旧,仿佛十余年来始终如一地换洗,深青色的短衫已经漂出些许白色。
“在下便是张虔裕。”
听到虔裕自报家门,老者嘴唇微微抖动,一丝笑意挤兑着脸庞的几道褶子:“老朽是此县负责楗尾堰的主簿张道古。”
“哦……”虔裕点点头。或许这个老人会在自己今后的任期中给予帮扶。从他那衣着看来,这个八品的芝麻小官很是清廉了。
与虔裕的坦然自若形成反差,一旁的郑顼几乎是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老者,复又恭恭敬敬地追问道:“老先生,恕在下耳背,可否再报下您的名姓?”
老者笑道:“老朽和县令大人一样,同姓张,乃‘道古稽今,言远合近’之道古也!”此言一出口,令虔裕好一个吃惊,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竟然出口能说出这般语句,这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老人:凌乱额发后面是精心包裹的方巾,眼角几道皱纹显现出他经年来的风雨历程,干裂的双唇微闭,却显露出胸怀锦绣足可一鸣惊人的大气。着实非常人啊!
“原来是左补阙张青州,失敬啊,失敬啊!”郑顼连忙施礼。
“惭愧啊……老朽无才无德,这位先生还能记得……”
虔裕心里道,这左补阙本论品级也就七品,但可是在中央门下省行走的官员,又见郑顼对他恭敬有加,想必此人有些学识,甚可能曾某一科中进士及第。
其实,这个张道古中过进士不假,可让郑顼为之一动的是此人曾向天子上呈过一篇《五危二乱表》奏请朝廷削藩。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李晔差他入蜀为官。郑顼久欲拜见道古,却难闻其踪影。不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对朝廷忠心耿耿却有些执拗的老人竟然隐居在导江为一小吏。
张道古在导江闲居半年余,每日在千年古堰的水声熏陶中过着散淡的生活,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迎来了新县令的同时,竟然还能迎来一个知道自己名姓的知己。当得知张虔裕、郑顼二人准备即刻前往一观古堰容颜时,张道古乐意地代为引路。
不多时,虔裕一行便随张道古来到了崇德祠。经道古一路介绍,虔裕得知,这个祠庙正是为了祭奠主持修建楗尾堰的先秦蜀郡太守李冰而建造的。道古又引虔裕、郑顼登上了一座有些破旧的阁楼,就在张虔裕登上最后一级楼梯侧身眺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他完全震惊了——
两座高大耸立的山间,滚滚流淌的岷江水好似脱缰的野马纵情奔腾,肆虐的激流汹涌地拍打着山涧嶙峋的怪石。斜阳坠落前的余晖把这一日余下的光芒俯冲在了滚滚涛水中,成全了如血一般奔放的激情和灿烂!只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张虔裕才感慨万分:曾经所见的万里桥头、东川江流、郫江柔情全然不是真正的江河!然后,这般桀骜的江水,猛地在这里扑向了如鱼嘴一般的分水堤,这分水堤好似一把神剑插入了江水的心脏,让它那残暴的灵魂登时被搅扰得破碎不堪。分水堤的外侧,洪流依旧,奔腾向海;分水堤的内侧,已经被撕碎的江水用最后一分气力扑向了玉垒山。然而,江水愈发凶猛地撞击,便愈发无力地反弹,从一个张道古称之为“飞沙堰”的泄洪道再次流往外江……余下的,便是温顺的水,它们已经完全被这一宏伟浩大的水利工程所驯服,从宝瓶口缓缓淌入成都平原,去润育那里的作物,或许还能讲述它们从山涧飞流直下的经历……
张虔裕张大了嘴,久久忘却了合上。
郑顼饱览了眼前奇妙的胜景,这才如梦方醒般感慨道:千古奇观,千古奇观啊!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郑顼不知道诗圣杜甫是否曾经便是在他脚下的这个阁楼写下了这样的传世诗篇,他只是恍然感觉到,千百年奔腾的江水,千百年依旧的古堰,完全可以告诉他几世的存亡兴衰。
太阳忽然隐落在山的背后,整个古堰连同江水黯淡下来,只留下山后仿佛是天的尽头,还隐隐约约浮现着一丝余光……
天色暗将下来,身前的哗哗江水声让人置身于时空错乱的转角。在这一刻,个人、州郡,乃至国家兵戈的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确切地说,是将这些短暂的纷争置于像江水一般、四千年流淌不止的华夏历史长河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真想永远没有战争,永远不闻天下事,永远陪伴着古堰……”张虔裕喃喃道。是的,他经历了十年征战,可是他并不喜欢战争。即使是胜利也无法让他感受到些许的满足。他此时此刻,或许在心里感谢主公将他差到了这样一个能够回归人性、洞察历史的地方。
“张大人或许还不知道吧,倘若没有战争,很可能也就没有这楗尾堰……”夜幕中,寻不见张道古的身影,只是从阁楼一角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我还正想请教前辈,李冰因何要修筑这样伟大的工程?”
张道古喉咙里发出一丝怪异的声音,仿佛是沉凝很久的污垢粘住了他的嗓子。他长吁一声,显得轻松了些许方道:“我刚才说的便是这个来历——”接着,他便用他那仿佛经历过若干个朝代的嗓音,讲述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这还是先秦时候的事了,秦惠文王派张仪、司马错伐蜀,强大的秦国一举灭掉了成都的开明王朝。到了秦昭襄王时候,蜀地已经成为秦国的后方。张仪曾经进言说,‘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以下,舫船载卒,可直捣楚国也!’然而真正当秦军夺取了楚国商喻之后,军队却因为粮草兵马无法补给一度止步不前。”
虔裕不解道:“这是为何?”
“因为士兵和军需征调在成都,而造船和起运却在岷江上游,兵马从成都到岷江运输码头,至少也有上百里的陆路啊!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岷江改道,使其经过成都。”说到这里,张道古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从鲧治水到大禹王三过家门而不入,多少先贤都避水患不及,这将水改道为我所用的想法,着实是旷古奇思!”道古那一字一顿的评价铿锵掷地,有如盖棺定论。
“李冰!秦王让他来到了岷江,来到了岷山!就在这湔山上,八年的烈火焚山、雪水浇注,将这如今的玉垒山裂开了一个缺口。离堆分,宝瓶现!又是四年的竹笼卵石堆砌,金堤乃成!——这就是如今的楗尾堰,导水千百年不息的楗尾堰!”道古用几乎声嘶力竭的呐喊激情澎湃地讲述着往日的一切,黑暗里只留下他清晰有力的回声一遍遍从远山处传来,激荡开去,震撼时空!
许久,郑顼才打破了阁楼上的沉寂:“真没有想到,张青州来此不久能对这古堰历史了然于胸……”
“先生有所不知,老朽年轻时游学西蜀,参访古迹,凭吊古堰。自那时候起,便将身心托付给了古堰,立志有垂老一日,定将在这里安度残生。先前给万岁上疏,龙颜震怒,被贬为施州司户。老朽见一腔忠诚无处释放,便索性又回到了导江……”
“原来如此。”郑顼想起他曾经从周庠那里读到过的张道古上疏天子的《五危二乱表》,其中几句很是真切:
国有五危、二乱。昔汉文帝即位不久,遂明习国家之事。今陛下登基已十年,而曾不知为君驭臣之道。回想太宗之时:内安中原,外开四夷;海表之国莫不入臣,九州之内莫不归附。今先祖封域之疆土,已丧失殆尽矣!臣虽微贱,窃伤陛下朝廷社稷始为奸臣所弄,终为贼臣所有也。